梶井基次郎《柠檬》全文阅读

目录

柠檬

一个有城楼的小镇

泥泞 

路上 

七叶树花——一封私信

过往 

雪后 

心中的一道风景

K之升天 

冬日 

樱花树下 

器乐的幻觉 

苍穹 

笕管的故事 

冬蝇 

一个山崖上的情感 

爱抚 

夜的画卷 

交尾五三

悠闲的患者

梶井基次郎年谱

柠 檬

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之感始终压迫着我的胸口。是焦躁,抑或是嫌恶?好比酒后会有宿醉一般,天天饮酒,便会有宿醉发生。如今,它来了。

这实在令人担忧。我指的不是已经确诊的肺结核或者神经衰弱,也非犹如芒刺在背的债务,而是指这种不祥之感。无论是从前那些令我快慰的美妙音乐,还是那些华美诗文,哪怕只是一小段,我都不能平静地坐下来欣赏。有时特意出去听人家放留声机,可是只听了两三小节便如坐针毡。总之,就是有某种感觉令我坐立不安,所以才终日在街头游荡。

不知为什么,记得那时的我总是痴迷于貌似寒碜但骨子里美好的东西。就说风景吧,我喜欢那些破败萧条的街道。较之冷冰冰的繁华大道,我更喜欢那些挂满各式晾晒衣物、遍地污物垃圾、一不留神还可窥见脏乱房间的后街窄巷,这些比较有亲切感。

在这种常年被凄风苦雨侵蚀得好像就要坍塌的街巷,土墙摇摇欲坠,一户户房屋也似弱不禁风,唯有街上的植物呈现出勃勃生机,偶尔还会惊喜地看到一两枝美人蕉或向日葵,令人驻足。

有时候,走在这样的街巷,我会竭力让自己生出些错觉,以为自己不是在京都,而是身处离京都数百里外的仙台或长崎。是的,我真的很想逃离京都,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小镇,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找一家旅店,住在一个宽敞的房间里,里面有洁净的被褥,散发着好闻的气味的蚊帐,还有浆洗得平平整整的睡衣。我真想在这样的地方躺上一个月,什么都不想。

这种错觉令人迷醉,仿佛真的离开了京都。于是我开始在这样的意境中,尽情挥洒想象的画笔。其实,说穿了也无非是我的错觉与破败的街巷叠加在一起而已。而我,总是在这种状态里,享受着现实中的我迷失于意境中的愉悦。

我开始喜欢上了烟花这东西。烟花本身倒在其次,我更喜欢用廉价颜料在上面画着红的、紫的、黄的、蓝的等各色条纹的烟花束。中山寺流星、花合战、枯芒草[1],还有名为鼠花火的玩意儿,每一种都绕成盘状装在盒子里。不知为什么,类似这样的东西很令我心动。

此外,我还喜欢上了玻璃珠,一种在名为碧多罗的彩色玻璃上雕出加吉鱼或各式花形的玻璃弹珠,一种是带孔的玻璃珠。尤其是用舌头去舔拨那些弹珠,会带给我难以言喻的享受。在我看来,没有比碧多罗的清凉味道更美妙的东西了。记得儿时,我因爱把它含在嘴里而每每遭到父母的训斥。然而,也许是幼时的甜美记忆在成人后的我身上复苏的缘故吧,那滋味里,散发着不可名状的、清朗的、淡淡的诗意之美。

也许您已经注意到,我是个穷光蛋。不过,我需要一点点奢侈,以便在我见到钱财时给我哪怕些许心动的慰藉。两三文钱也算是奢侈了。我也需要美的东西,希望它们在我无助之时来谄媚我的触角,这些东西可以在无形之中安慰我的灵魂。

在生活尚未被腐蚀之前,我喜欢的是丸善[2]一类的地方,那里有红的黄的古龙水、生发水,考究的雕花玻璃器皿,有着典雅的洛可可风格[3]浮雕花纹的琥珀色或翡翠色的香水瓶,烟斗、小刀、肥皂、香烟等等。我曾经为看这些东西耗上近一个小时,最后我所谓的奢侈就是买了一支上等铅笔罢了。然而,丸善这种地方对于当时的我而言,也不过是一个令人闷闷不乐的地方,而书籍、学生、收银台在我眼里就是一群讨债鬼。

一天早上——那时候我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今天在甲朋友处,明天在乙朋友处——朋友上学去了,留下我独自一人在空虚的空气中发呆。有一种东西驱赶我离开那里,到外面游逛。于是我漫步在前面所说的那种后街窄巷,或驻足于糖果店前,或站在杂货铺前看那些干虾、干鳕鱼以及腐竹什么的。最后,我穿过寺町漫步至二条,在一家水果店前站定。

我想简单介绍一下这家水果店。这是我所知道的水果店中最喜欢的一家,它绝不豪华气派,却可以让人感觉到它固有的美。水果摆放在一个斜斜的台面上,印象中台面是一张旧的黑漆木板。摆放在上面的水果,色彩丰富,娇艳欲滴,就好似一曲优美悦耳的轻快音乐,突然被戈耳工[4]施了魔法点变成化石,凝固在台架上一般。这些鲜果一层叠一层,越靠里侧堆得越高。实际上,都是些鲜嫩的胡萝卜以及水灵通透的水渍大豆和慈姑等蔬果。

那家店在夜晚更美。寺町街总体上是一条繁华街。话虽如此,却比东京、大阪等地清静许多。店面橱窗的灯光无所顾忌地洒向街面。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唯有那家水果店的店头四周显得比较昏暗。这本来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原本那家店就位于与二条大道相接的街角,自然不够亮堂,可是隔壁位于寺町街那家店也黯淡无光,这就叫人不明所以了。

不过,我想若不是那家店那么昏暗,也不至于如此地吸引我。另一个魅惑我的就是它的房檐,宛如低扣在头上的帽子。这倒不是夸张,它的确很低,低得令人不由得想说:哟,那家店怎么把帽檐拉得那么低呀。而且,房檐上方也是一片漆黑。

由于四周黑压压的,于是店头的几盏电灯便仿佛骤雨般倾泻在果摊上,使得果摊无比绚烂,分外耀眼。裸露的灯泡射出的光线就好比细长的螺旋棒直插眼中,照得人眼睛生疼。伫立在这样的街头,或者透过相邻的镒屋[5]二楼的玻璃窗眺望水果店,那美轮美奂的景致令人无比心动,我想,这在整条寺町街也是绝无仅有的。

那天,我破例在那家店买了水果,原因是那天货架上有平时鲜见的柠檬。柠檬本非什么稀罕之物,只是在这家虽不算破旧却极为平常的水果店里,很少看到这样的水果。我很喜欢那些柠檬,色泽清丽纯美,就仿佛从颜料软管里挤出的柠檬黄凝固而成。纺锤体的外形也小巧精致,令人赏心悦目。于是,我决定买下一颗柠檬,仅此一颗。

之后我去了哪里?是怎么去的?我已经记忆稀疏了,只记得自己又在街头逛了很久。我记得从手里握着那只柠檬的瞬间起,一直压迫在我心头的不祥之感竟然开始逐渐消散。走在街头,我感觉非常幸福。原本那样执拗的忧郁,只因为这样一颗柠檬便烟消云散,这听起来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奇怪,人的心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啊!

那只柠檬带给我的冰凉手感舒适得难以形容。那时候我患肺病,经常浑身发烧,为了向我的朋友们炫耀我的热度,常常跟他们握手,我的手心比谁的都烫。也许因为发热的缘故吧,当我握着那只柠檬时,顿时感觉一股凉意从手心缓缓沁入我的体内,那感觉真是舒服极了。

我一次次地把它凑近鼻尖,去嗅它的果香。这时候,柠檬的产地——加州便进入了我的想象空间。汉文课学过的课文《卖柑者言》[6]中出现的“烟香扑鼻”一词也断断续续地浮上脑际。我深深地吸入一肚子芳香的空气,不料从未这样深呼吸过的我,全身以及面部都升腾起一股温热的血潮,体内的元气渐渐开始复苏……

其实我是想说,这种单纯的凉凉的触觉、嗅觉和视觉是我一直以来苦苦找寻的感觉,它舒坦得让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

我兴致盎然地走在街上,步伐也变得轻快矫健,心里甚至涌起一阵自豪,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个身着华丽衣衫阔步街头的诗人。我时而把柠檬托在脏兮兮的手绢上,时而又把它紧贴在短褂上,以此观察它颜色的变化,掂量它的重量。

——正是这个重量——

我恍然大悟,这个重量正是我孜孜以求的东西。也许是出于一种狂妄或者谐谑的心理,我愚蠢地认为这正是把一切真善美的东西换算出来的重量……总之,我感到很幸福。

也不知道经过了哪些地段,只记得最后我站在了丸善门前。平时避之唯恐不及的丸善,此时我竟轻松地走了进去。

“今天一定要进去瞧一瞧!”我旁若无人地进了门。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刚才还满盈盈的幸福感却渐渐地离我远去。无论是香水瓶还是烟斗,都无法让我心动。忧郁再度笼罩着我。起初我以为是走路太多疲累的缘故,于是信步来到陈列画册的书架前。当我抽出一本较大的画册时,竟感到比平时费力很多。尽管如此,我还是一本本地抽出来翻阅。虽然毫无仔细翻阅的心情,却像中了邪似的,不自觉地一本本往外抽。每一本都一样,不翻得哗啦作响好像不解气似的,直到实在翻不下去,就把书随手那么一搁,甚至连把书放回原处的精神都没有。就这样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最后,我抽出了平日喜欢的安格尔[7]那本橙红封面的大画册,但终因太大太重而颓然放下。真该死!手上的肌肉已经累得发酸。我又陷入了深深的忧郁当中,失神地望着那些被我抽出来然后堆放在一起的书。

过去曾经让我浑然忘我的画册,如今到底是怎么啦?我凝望着一本本画册的封面,再环顾四周的寻常景象时,感到自己与周遭格格不入。而这种感觉是我以前所乐意体会的。

“哦,对,对了!”我忽然记起了放在衣袖里的柠檬。何不把这些色彩各异的画册随机堆砌起来,然后用这只柠檬点缀一下呢?“对,就这么定了!”

刚才那种轻松兴奋的心情复苏了,我随手把那些画册堆砌起来,随即又匆忙推倒,然后再手忙脚乱地堆砌起来,还不时从书架上抽出新的画册叠加上去,或者把一些觉得不合适的画册撤下来。于是,这座奇异的梦幻城堡的颜色随着我的动作由蓝变红,由红变蓝……

城堡终于完工了。我克制着自己愉快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把柠檬置于城堡的顶端。我的作品就这样完成了。

凝神望去,柠檬把杂乱无章的各种颜色悄悄地吸收至纺锤形的体内,更显得鲜艳欲滴。我隐隐感觉整个丸善的空气中,唯有柠檬周边的空气格外地紧张。我伫立在原地凝视了好长时间。

倏地,我脑子里又闪现出一个念头,这个怪异的想法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撇下那一堆画册,若无其事地离开——

我忽然觉得心痒得发慌。“要走吗?对,走!”我义无反顾地走出了丸善。

走在街上,心里痒痒的感觉令我哑然失笑。如果我是一个往丸善的书架上放置了一枚亮灿灿的金黄色炸弹的恶棍,那么十分钟以后,丸善就会以画册书架为中心发生大爆炸。想想,真是太有趣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若真是这样,那个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丸善一定会化为粉末吧!”

这么想着,我顺着被电影广告装饰得眼花缭乱的京极大街向南走去。

一个午后

“高处的风景就是不一样啊!”

有一位老人咳嗽着这样说。他一手举着洋伞,一手握着扇子和日式手巾。这位老人头发已经掉光,戴了一顶遮阳帽,仿佛扣了一个盖子。老人是经过阿峻身旁时撂下这句话的。他连瞧也不瞧阿峻一下,眼睛一直望着远方,最后“咳哟”一声在石墙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距市区七八公里的范围内都是一色的平坦绿地。I 湾深蓝色的海水一直伸延至远方。海岸线上的积雨云,静静地盘踞在水面上,浓重而昏暗。

——“唔,您说得对。”阿峻迟疑着附和道。直到现在,他还觉得自己的声音依旧在喉头和耳边缭绕,而那时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早已判若两人。阿峻的脸上明显流露出对这个自由自在的老人的好感,继续陶醉在静美的景色之中——那是一个微风徐徐的下午。

阿峻来这里,主要是想独自默奠一下可爱妹妹的花季早逝。没等给妹妹做完五七[8],他就凭着一个青年的冲动,离家来到了这里,姐姐家所在的地方。

他望着风景出神,仿佛隐隐听到了死去妹妹的声音,直到听清楚是一个不相干的孩子的哭声才从失神中清醒过来。

“这是谁呀?这么热的天让孩子哭成这样!”

他甚至在心里埋怨起来。

比起她断气的时刻,比起她被火化的时刻,今天,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才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真真切切地“失去”了她。

他曾经在给朋友的信中这样描述妹妹去世前后自己的痛苦心情:“众多的虫子,围在一只濒死的小虫身边,伤心,流泪。”而失去妹妹的切肤之痛也是来了这里之后才慢慢越过一层薄纱浸入他的内心。此刻,他的心情逐渐平复,随着对新环境的逐渐熟悉,阿峻的内心也开始感受到久违的宁静。在都市里住久了,特别是最近,心灵没有休憩的闲暇之后,他就愈发珍惜这份宁静。走路时他也尽量注意不让自己走得太累,他会叮嘱自己小心,尽量让自己心态平稳,不让自己的身体受到伤害,哪怕是一根手指被挤压一下都不愿意。他近乎迷信地认为,这些琐碎的细节会影响当天的幸福指数。不久以后,干旱的夏季开始普降甘霖,一次,两次,每下一次雨,肌肤就会一点点地感觉到秋天正在来临。

然而,这种内心的宁静和初秋的丝丝凉意并没有把他一直封锁在房间里的书籍和妄想之中。目睹着虫子、青草、白云以及各色的风景,一直悄悄按捺着的心不禁燃烧起来,而阿峻似乎认为唯有这样才是有价值的。

姐姐在给妈妈的信里这样写道:“我家附近就是城楼遗址,我想那里是阿峻散步最好的去处。”来这边的第二天,阿峻就与姐夫、姐姐以及外甥女一道爬上了城楼。站在城楼上,看得见远远近近的水田里亮晃晃的杀虫灯,这些灯是用来消灭那些因干旱而寄生在稻田里的浮尘子的。因为听说再过两三天这些杀虫灯就会被拆除,所以他们特意登楼观景。放眼望去,眼前的一大片平地变成了杀虫灯的海洋,而远处的灯光宛若闪烁的星星,把山间峡谷也照亮了。无数的杀虫灯就像是从那些峡谷中倾泻而出的河水。目睹眼前的奇丽景色,他激动得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在无风的夜晚,镇上前来赏景顺便纳凉的人令古城遗址人声鼎沸。黑暗中,那些浓妆艳抹的城里姑娘们眼睛里也闪着兴奋的光。

此刻,天空晴朗得有些悲情,而天空下的小镇上,一幢幢房屋鳞次栉比。

白色砖墙的小学校里,灰色泥墙的银行旁,神社的屋顶上……无论何处,都宛如西洋点心四周装饰的美人蕉花瓣一般,红花朵朵,妩媚娇艳,更有绿色的植物从家家户户的墙头伸出嫩绿的新芽来。有一户人家的后院,宽大的芭蕉叶低垂着,扁柏却高高扬起它的枝叶。此外,还有被剔得如摞棉叠絮的松枝,举目望去,墨绿色的老叶与嫩绿的新叶层叠交错,构成一个令人神清气爽的绿色空间。

远处有一只红色邮箱,还有一家屋顶上用白漆写着“此处出售婴儿车”的广告语。

阳光下,用红布制成的看板竖立在屋顶的瓦槽间——

到了晚上,就有一群农村青年踩着脚踏车穿过小镇灯火通明的大街,朝花街柳巷蜂拥而去。年轻男子在店里都一改白天的风格,身披浴衣,与搔首弄姿、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打情骂俏——此刻,只需看看那些插在屋顶上的各色彩旗,就能轻易辨别出那一片地方聚集着戏院小酒馆。

不远处有一家旅馆,为了遮挡午后的阳光,一楼、二楼、三楼朝西的窗户都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遮阳帘。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打柴的声音——声音虽然不大,却一直梆梆地在小镇上空回响。

黑寒蝉叫个不停,此起彼落。“好像还有语尾的抑扬顿挫呢!”这么一想,然后再仔细听,越发感到有趣。先是“啾啾啾”,然后是“哦——咻,啾啾”,重复几遍后变成“啾啾,哦——咻”,接着再变回“哦——咻,啾啾”,最后发展成“咻咻嘁哟”,然后“叽”的一声戛然而止。在这个过程中还有其他黑蝉中途加入,也发出“啾啾”的和鸣。另一组“咻咻嘁哟”结束后,又是“叽”的一声戛然而止。就这样,蝉鸣形成了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甚至六重奏。

此刻,阿峻也在城楼遗址上神社里的樱花树下,隔着一尺远观察着鸣蝉。他越看越觉得惊讶,这个骨架单薄,身体娇小,支撑着两片肥皂泡般薄薄羽翼的小小昆虫——蝉,竟然可以发出如此高阶的声音!而它发出高音的秘诀,完全依靠身体从腹部到尾部的收缩。那个软毛密集还有关节的部分,就像引擎的某个部分一样,准确地往复运动着。他回忆起蝉收缩时的模样,从腹部到尾部迅速鼓胀起来,一伸一缩间仿佛力量充满了全身的所有细胞。他忽然觉得,蝉这种生物太怀才不遇了!

偶尔也有人像刚才那位老人一样,过来乘乘凉,顺便看看风景然后离开。

阿峻经常在这里碰到一个人,他总是独自在午后的亭子里小睡一会儿,然后神情专注地望着大海。今天,他正跟一位领着小孩玩耍的姑娘亲切交谈。

一个小孩手握一根竹竿四处捕蝉,另一个手里拎着笼子的小孩则不时地停下来,往笼子里瞅瞅,再望一望竹竿,然后紧跟上去。他们彼此没有交谈,却都感受到看戏般的乐趣。

在另一个方向,女孩子们在捕捉舂米郎[9]。她们一边捉虫嘴里还一边唱:“祢宜大叔舂米啦,多舂米才有得吃。”她们唱的“祢宜”是当地的土话,就是指神社的神主。阿峻突然觉得那些模样忠厚善良,长着一张长脸,长脸前端还生着两条短短的触角的尖头蚱蜢果真和神主有几分相似,而且眼前自然浮现出一幅有趣的场景:蚱蜢被女孩子们拎着后腿,想逃又逃不走,于是只好连续伸缩双腿,动作酷似舂米。

女孩子们在草丛中追赶着,数只蝗虫从草丛中惊起,它们两条腿用力向外伸直,羽翼上满载着阳光。

不时有几根烟囱冒出炊烟,大片的田野就在它们四周展开。类似伦勃朗[10]素描的田园风景在这里随处可见。

浓密的树林,农家小院,街道,还有绿色田野里已经褪色的红砖烟囱。

一艘轻快的小船从海上驶来。

小船吐出的青烟被海风吹得朝陆地方向弯下了腰,随即又顺着小船行驶的方向袅袅翩翩。

仔细一看,仿佛那并非烟雾,倒像是一辆玩具火车拖着一个固定的柱状物向前奔跑。

倏地,太阳黯淡了下来,所有风景的色彩随即发生了变化。

远远地,可以望见一道海湾沿着海岸斜斜地插向岸边。阿峻每次登上城楼,都会无数次地眺望这道风景,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海岸边大树林立,枝繁叶茂,这样的大树在海边实在是稀少。透过婆娑的树枝,隐约可见坐落在林间的房屋的屋顶,还可以体会小船一艘挨一艘停靠在岸边的归属感。

就是这些普普通通的风景,并没有特别令人心动的亮点,然而他却神奇地被吸引住了。

那里一定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一定有的。不过一旦把这种心情说出口,就变得虚妄了。

譬如,暂且把这种心情叫做莫名的淡淡憧憬吧。他想,说不定有人会赞同我这个命名,跑上来说:“可不就是它嘛!”但是,他自己还不确定,总觉得“还应该有点什么”。

他有时甚至觉得这里住着不同人种的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过,这太像童话故事,并不太准确。

他也试着问自己:难道是因为想不起来哪一幅外国绘画中描绘了这样的风景吗?为此,他想到了约翰·康斯塔伯[11]的一幅画,但也不是。

那么究竟是什么呢?这种全景式的风光无论在哪里,都会为那里增添美感。但是海湾的景色超出了这个境界,只有这里才显得气韵生动。这是他的感觉。

秋日的天空一碧如洗,海水比蓝天的颜色略深,是柔柔的深蓝色。当有白云凌空的时候,海面也闪着白光。今天,刚才的积雨云已经扩展到水准线上,呈柚子内皮的颜色,从海面上直到海湾都一律被映成了这种颜色。今天的海湾也一如平日,掩藏着它的秘密,一派风平浪静。

望着这样的大海,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一种冲动,想变成一头野兽,从这个城镇的边缘发出悲怆的嗥叫。这种冲动令人觉得异常压抑。

他想,自己在梦中去过无数的地方,这里也似乎来过。在这样一种心情的驱使下,他的心里涌起了一段莫名其妙的回忆。

“啊,一个那样的日子,一段那样的时光!”

“啊,一个那样的日子,一段那样的时光!”

这样的话语也不知是何时储备起来的,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哈雷根·哈奇[12]的摩托车!”

“哈雷根·哈奇的摩托车!”

忽然,阿峻的脚下此起彼落地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好像是刚才那群女孩子发出的。还传来了像是行驶在丸之内大街上的摩托车的轰鸣声。

这条街上有一名医生爱骑着一辆摩托车进进出出,此时该是他回家的时间了。每当听到摩托车的声音,阿峻邻居家的那些女孩子们就会争相喊叫“哈雷根·哈奇的摩托车!”还有更小的孩子学着喊“摩托、摩托”。

三楼旅馆的遮阳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起来了。

远处晒台上的红色看板也不见了。

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烟囱开始冒烟。远处的山间,传来夜蝉的齐鸣。

魔术与烟花

这是发生在另一天的事情。

晚饭后,洗完澡,阿峻又登上了城楼。

黄昏的天空中,不时可见相距数里远的市区有烟花腾空而起。仔细听听,还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声音很沉闷,仿佛是从棉花包里发出来似的。因为相距太远,总是在不留神的时候传来。他心想,可以好好欣赏一番。

这时候,过来三个十七岁左右的男孩,他们好像也是晚饭后出来纳凉的。也许是为了不打扰阿峻,他们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

阿峻本想告诉他们烟花的事,但又觉得难为情,于是故意专心地望着烟花升起的方向。

在眼前这幅宽阔的全景图中,烟花耀眼地开放后,瞬间便凋谢了,一次次地,仿佛一只只小海蜇。大海开始昏暗下来,但是烟花升起的方向还余光尚存。

不一会工夫,少年们也发现了烟花。他在心里暗喜。

“四十九。”

“对,四十九。”

他们彼此说着这样的话,原来他们是在计算烟花每次发射上天的间隔时间。他无意中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君,花怎么说?”

“flora。”看上去年纪最大的男孩回答道。

他离开城楼回家,一路上都在回忆他们的对话。快到家的时候,邻居见阿峻回来,急忙朝他家里报信。

“回来啰!”

原来阿峻忘记家里人说过要去某个戏院看魔术,独自出去了,大家正为此七嘴八舌地议论呢。

“哎哟,对不起!”他说。

“你出门应该打声招呼。”姐夫笑着打圆场说。姐姐并不出声,只是笑着从衣柜里往外取衣服。他去城楼那当儿,姐姐和信子(姐夫的妹妹)一直在家涂脂抹粉。

姐姐问姐夫:“老公,扇子呢?”

“在衣袋里呢,不过……”

“是啊,那个也是脏的……”

姐姐频频地点着头,慢吞吞地找东西。吧唧吧唧抽烟的姐夫在一旁发话了。

“扇子什么的怎样都无所谓啦,抓紧时间做准备吧。”他边说边掏起堵塞的烟管。

姐姐的婆婆在里屋帮着信子做准备,听他们说起扇子的事,便拿出两三把砂糖铺派发的团扇递过来问道:“这个怎么样啊?”

望着姐姐利落地试穿着各式衣服,阿峻的心思却溜进了里屋,他在心里暗暗猜测:信子的心情如何?她往身上穿和服时该是怎样的体态呢?

不一会儿,一切准备就绪,阿峻率先下楼穿鞋。

“胜子(姐姐的女儿)在那边呢,快叫她一声!”姐姐的婆婆说。

胜子身穿一件长袖衣服,与一群邻家孩子在一起说着什么。听到喊声,她依然跟伙伴们玩游戏,并不过来。

“K 是什么 K?”

“看戏的戏!”

“开心,开心。”两三个女孩子齐声欢呼。

“我不是说开心。”胜子摇头。

“Y 是什么 Y?”几个女孩子继续发问。

“幼稚园?”

“才不是哩,晚上谁去幼稚园哟!”

这时,姐夫出来了。

“快点过来,要不就不带你去了!”

姐姐和信子也出来了,她们涂了厚厚一层脂粉的脸蛋在黄昏中格外醒目,手里都握着一把团扇。

“让你们久等啦。胜子呢?胜子!有扇子吗?”

胜子晃了晃手里的扇子,然后紧挨在妈妈身边。

“妈妈,那我们去了……”

姐姐说。

胜子的奶奶对胜子叮嘱道:

“胜子,可别吵着要回家哟!”

“不会吵的啦!”胜子应道,语气倒像是在模仿奶奶。随后,她把手伸给阿峻,于是阿峻牵着胜子的手向前走去。

一路上,那些凉台靠路边的邻居们都纷纷向路过自家门前的人打招呼。

“胜子,这里叫什么地方?”他问胜子。

“松仙阁。”

“朝鲜阁?”

“不是,是松仙阁。”

“朝鲜阁?”

“松——仙——阁。”

“朝——鲜——阁?”

“哼!”胜子在他手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又说道。

“松仙阁。”

“朝鲜阁。”

两人开始认真起来,一板一眼地纠正发音,说着说着变成了游戏,最后当阿峻说“松仙阁”时,胜子反倒说成了“朝鲜阁”。信子听着他们之间的颠倒,不禁笑出了声。被这么一笑,胜子不高兴了。

“胜子!”姐夫出面了,“说错了人家当然要笑嘛!”

“哼!”胜子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做出要打爸爸的样子。而姐夫装作没看见似的,继续道:“说错了人家当然要笑嘛!对了,胜子,把那个什么来着,说给阿峻舅舅听听。”

信子见胜子抽鼻子,好像要哭了,于是拉起胜子的手继续往前走。

“哎?下面该说什么来着?”

“这个……该说‘芥末不是芥末菜’啦。”信子替胜子说道。

“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呀?”这次一半是在问信子。

“是吉峰大叔。”信子一边笑着,一边瞅胜子。

“还多着呢!还有一个更好玩的哩!”姐夫故意逗胜子。姐姐和信子都笑了起来。胜子这回真的要哭了。

城墙上挂着大功率的灯泡,把墙后的树照得明晃晃的,而前面的树却黑压压一片。夜蝉在黑压压的树林中唧唧啾啾地叫着。

阿峻独自走在最后。

自打他来到这里,像这样与大家一起外出,今晚还是头一回,跟年轻的女孩这样外出,在他的经历中就更是少有。他由衷地感到幸福。

他发现,信子在与自己的姐姐相处时,总有些任性,但这种任性的态度并非刻意而为,也不是灵机一动,而是平和的天性使然。信子就是这样一个姑娘。

她妈妈出于信仰的考虑让她拜天理教[13]的神,她就规规矩矩地拜。因为手指有伤,她一直没有弹众人推崇的古筝。

她按学校的要求制作植物标本。每次去城里办完事,她就会顺便拔很多杂草用包袱布包好带回家。胜子也想要那些杂草,她便分一些给胜子,然后独自用镇石压制成标本。

胜子把信子的相册取来给他看,信子也不忸怩,沉着爽朗地回答他的提问。信子的这种性格非常讨人喜欢。

此刻,信子牵着胜子的手走在他前面。眼前的信子与在家中穿着耸肩袖衣服、走起路来一窜一跳的小女生相比判若两人,完全就是一个大人。姐姐走在她们旁边,他觉得姐姐比以前瘦了些,走路的姿态也比从前好看了。

“喂,你走前面……”姐姐突然回头对他说。

“为什么?”按照习惯思维,不问也明白姐姐的用意,但他故意装傻,紧跟着自己却先笑起来。既然已经先笑了,就不用再从后面往前赶了吧!

“快点,真讨厌!信子,你说呢?”

“……”信子不语,只是笑着点头。

戏院里跟想象的一样闷热。

也许是管茶水的吧,几个盘着发髻的老妇人在前排胡乱摆放了几个坐垫。在戏院的后侧,阿峻坐在最左边,中间是姐姐,右边是信子,姐夫坐在后面。恰巧是幕间休息,楼下的通道熙熙攘攘,人群拥堵。

刚才那几个妇人捧出几只烟具盘,里面还点着炭火,这么热的天,亏她们想得出来!她们并不离开,一直在那里游走,真不知让人说什么好。她们的面相是这种女人所特有的,尖酸、刻薄,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他时而用眼神指一指火盆,时而又扭过头去,还偷偷观察姐夫的表情。他心想,她们明明看懂了自己的意思,只是故意装傻而已。他极不情愿地从衣袖里往外掏着钱包,心里却对她们的缺乏教养极为不满。

姐夫倒是很冷静,像是完全没感觉。

“喂,要不要烟草盒?”妇人不耐烦地问。她们一面搓着手招揽生意,一面又东张西望。待钱到手后,妇人才离开。

不一会儿,布幕又重新拉开。

一个男子,皮肤黑黑的,不像是日本人,他懒洋洋地搬来道具,眼睛还不时地往观众席上瞟。那男子举止粗鲁,令人感觉很不舒服。待道具备齐后,一个名字怪怪的印度人,身穿一件很随意的双排扣大衣上了台。他用大家根本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咕噜了一番,只见唾沫四溅,那没有血色的嘴角也泛起两堆白沫。

“到底说些什么呀?”姐姐发出这样的疑问。于是其他观众也紧盯着他,他这才闭口。

印度人走下舞台,物色配合他表演的热心观众。他抓住一名男子的手要把他领上舞台,那男子一开始不好意思地笑着,很无奈的样子,但最终还是被请了上去。

印度人笑嘻嘻地站在台上,头发向前垂着,身着浆洗过的浴衣,尽管天气很热,却穿着一双黑色的布袜子。他搬来一张椅子让刚才那名男子坐下。

这个印度人实在是太过分!

他把手伸给那男子,说是要与他握手。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可是那个印度人却缩回了自己的手,面向观众,丑陋地模仿男子的手势,随即耸耸肩大肆嘲笑。真是恶毒之极!男子看了看印度人,再朝自己原来座位的方向望了望,尴尬地笑着。那笑容似乎有什么难言的委屈,也许是他孩子或者太太坐在台下吧。太欺负人了!阿峻愤愤不平。

握手那一幕很无礼,之后的恶作剧更加恶劣,每次都引得看客们开怀大笑。随后,魔术开始了。

把一根绳子剪断,却仍然是一根完整的绳子;一只金属瓶子,里面的水永远倒不完……都是非常无聊的魔术。玻璃桌上的道具快用完了,还剩下几个苹果。这回的把戏是,把苹果吃了,而吃下去的苹果可以从嘴里喷出火来。刚才那名男子自然就成了吃苹果的试验品。男子吃完后,印度人又责怪他说怎么连皮也一块儿吃下去了,于是又引来一阵哄笑。

阿峻纳闷儿,当那个印度人软硬不吃地嘲笑他时,他为什么不奋起反击呢?想到这些,他很不开心。

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刚才的烟花。

“烟花还在放吗?”他暗自想。

那些像小海蜇般的花火,在空中短暂地一闪,随即便落入薄暮中的田野消失了。远方城市的烟花,还有海、云和平原构成的全景画,在他的心目中是那样的美好。

“花怎么说?”

“flora[14]。”

没错,他说的的确不是“flower”。

无论是那个孩子,还是那幅美景,在他心里,都是任何魔术师所不能匹敌的美妙绝伦的魔法。

想到这里,他内心的不快渐渐被消除。这是他的一个习惯——用冷酷无情的眼光看待令人不快的场景——如此一来,不愉快反而会变得有趣起来——这样的思维方式今天又发挥出它的功效。

刚才自己为低劣的把戏生了不少闷气,现在想想真有些可笑。

舞台上,印度人起劲儿地从嘴里吹出火来,那场面跟宣传海报上画的一模一样。他竟然也从中看出些怪异的美。

表演完毕,帷幕终于落下了。

“啊,真好玩!”胜子说,听起来好像是在说一个谎言,感觉很虚伪。但她的语气很有意思,所以众人都笑了。

空中吊美人。

大力士。

滑稽剧。浅草情调。

横刀切美人。

这是这个晚上所看到的节目。回到家天色已晚。

疾 病

姐姐病了,侧腹部疼痛,还伴有高烧。阿峻估计她是伤寒。姐夫伏在姐姐的枕边说:

“我叫人去请医生吧。”

“算了吧,说不定是蛔虫呢。”姐姐说,“昨天那么热的天,走那么远的路回家,一点汗都没出。”

她的声音很虚弱,也不知是说给阿峻听还是说给姐夫听。

头一天下午,他和胜子两人正站在窗户边说笑,看见外出的姐姐有些闷闷不乐地回来。

“胜子,那是谁呀?”

“哎呀!是妈妈,是妈妈!”

“胡说!明明就是不认识的大婶儿嘛。等着瞧,她一定不会走进我们家。”

现在想起来,姐姐当时的神情倒是的确有点怪怪的。大概是因为家里人在家的一举一动都很熟悉,他那么冷不防地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看走在路上的家人,倒真的有点陌生。当时,他也察觉姐姐有些浑身乏力。

医生来了,也说怀疑是伤寒。满面愁容的阿峻在楼下与姐夫相对无语。姐夫的脸上挂着凄苦、僵硬的微笑。

医生诊断说是肾脏出了问题,又说什么舌苔不大正常,很难断定是不是伤寒,说罢就神采奕奕地走了。

姐姐说,自从嫁进这个家,这回是第二次病倒。

“第一次是在北牟娄。”

“那次可真是手忙脚乱啊!附近没有卖冰块的,只好在半夜两点多骑着自行车赶了三十里地,敲开人家的铺门才买到了冰块。把冰块用包袱皮裹起来,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等赶回家时,冰块融得只剩下一点点了。”

姐夫比画着说。为了准确记录姐姐的体温变化,姐夫每隔两小时就要给她测量一次体温。这个故事生动地反映了姐夫特有的作风,阿峻听罢也忍俊不禁。

“那当时是什么病呢?”

“结果后来才知道是蛔虫。”

——曾经有一回,阿峻因为生活没有规律而患了肺病。当时姐夫在北牟娄为他祈福,希望他早日康复。待病情稍有好转之后,阿峻去了一次北牟娄姐姐家。姐姐家在一个贫寒的山村,村子里大部分人靠种地、伐木为生,也有一部分人从事养蚕业。到了冬天,野猪会溜进附近的地里刨芋头。当地村民的主食一半是芋头。那时胜子年纪还小,附近一个大婶有时过来玩,胜子就会拿出自己的连环画请她讲故事。记得大婶讲故事时总把大象称为卷鼻象,把猴子称为山猴子或者野猴子。他听说有些小孩子没有名字,就询问缘由,村里人都不以为然地说,伐木人家的孩子哪里需要什么名字哟。小学校里的老师是村长的女儿,学生们都直呼其名叫她阿薰。阿薰那时十六七岁。

北牟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阿峻对姐夫所讲的北牟娄的故事很感兴趣。

姐夫也说起过,在北牟娄时胜子曾有一次坠河的经历。

那时姐夫因患脚气病卧病在床。姐夫的祖母,也就是胜子的曾祖母,当时已年逾古稀。有一天她领着胜子去河边洗碗,那条河虽然不大,但水深,也很湍急。姐夫他们总是叫她别管这些家务事,可只要姐姐不在家的时候,她就总想抱抱胜子这些小孩。那天也是碰巧姐姐不在家。

咦?她们该不会又出去了吧?姐夫躺在病床上正担心着,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姐夫心想不好了,便忍住病痛弹起来冲了出去。小河就在家门外不远。只见祖母神色慌张地说了声“胜子她”就没了下文。

“奶奶!胜子她怎么啦!”

“……”祖母的手一个劲儿地比画着,就是说不出话来。

姐夫再往河面看去,只见胜子正顺水往下漂。那天恰巧下过雨,河水涨了许多。前方有一座石板桥,河水已经涨得快接近石板了。再往前就是河湾,那里总是有旋涡激流。河水绕过那道湾以后,就是一个类似沼泽的深潭。要是胜子的头撞在石板上或者转角处,再或者被水流冲进深潭那可就没救了。

姐夫奋不顾身地跳进河里,拼命地朝胜子游去,他希望可以赶在到石板桥之前抓住她。

姐夫是个重病在身的人,尽管如此,他终于还是在到达石板桥之前抓住了胜子。他本想攀住桥墩爬上去,但终因水流太急而未能成功。石板与水面之间的距离刚好可以使胜子伸出脑袋,于是姐夫托起胜子,自己潜下水去,才终于在下游上了岸。被救上岸时,胜子已经全身瘫软,却吐不出水,姐夫也已经不知所措,不停地叫着胜子的名字,并拍打着她的背。

胜子终于苏醒过来。她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站起身来,立刻又活蹦乱跳了。姐夫就像被人捉弄了,半晌没回过神来。

“瞧你的衣服,这是怎么回事呀?”姐夫拽过她湿透的衣服问。她回答说:“不知道。”看来她是一脚踩滑就不省人事了,所以并不记得有溺水这回事。

她继续没事人似的活蹦乱跳。

以上是故事的梗概。他还说,当时附近邻居都在午休,要是自己不起床赶过去的话,那后果不堪设想。

无论是听者还是说者都沉迷于故事之中,因此姐夫的话音一落,四周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我回家时,看到奶奶和他们爷俩都在门口等着我。”姐姐说。

“说是没法一直在屋里待着,就换了衣服等妈妈回来。”

“打那以后,奶奶就有些糊涂了。”姐姐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望着姐夫说。

“这件事发生以后,奶奶就有些糊涂了,很久以后她都还对你姐姐说‘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奶奶你说什么呀?没有的事儿!’我们都对她这么说,可她还是……”

奶奶变得一天比一天糊涂,一年以后就去世了。

阿峻觉得这位奶奶的命运真是不幸。况且,那里并不是奶奶的故乡,她只是来北牟娄山里照看胜子的,所以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

阿峻去北牟娄是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那时,奶奶就总是分不清胜子和已经上女校的信子的名字。信子当时还与她妈妈留在老家,所以阿峻那时还没见到信子,每次听见奶奶错把胜子当成信子时,他就会在脑子里勾勒出一个叫做信子的十四五岁女孩的可人形象。

胜 子

阿峻斜靠在朝着空地的窗前向外眺望。

灰色的云笼罩了一大片天空,那些云看上去似乎很高,却又仿佛低悬在空中。

四周的景物全都黯淡下来,并且寂静无声。只有远处医院的避雷针不知道什么缘故看起来白晃晃的。

孩子们在空地上玩耍,仔细一看,胜子也在其中。孩子们中只有一个男孩子。他们好像在玩某种很激烈的游戏。

胜子被那男孩子摔倒在地,刚一爬起来,又被摔倒在地,并被狠狠地按在地上。

这是做什么?太过分了!阿峻心想。

紧接着,一帮女孩子,其实就三个吧,她们围拢过来,齐齐地站在那男孩的面前,就像等着剪票的旅客。奇怪的剪票开始了。女孩子伸出手,那男孩拽住女孩伸出的手狠狠往前一拖,女孩立刻被扳倒在地。第二个女孩也伸出手,然后也被扳倒在地。倒下去的女孩爬起来再回到队列的后面。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发现,男孩子拖拽女孩子的力度在发生变化,而女孩子们提心吊胆地不知下回是强是弱,那种期待的神情着实好笑。

有时以为他会使劲往前拖,结果他是虚张声势,只轻轻地一拉,而下一个也许会被他突然发力而翻倒在地,再接下来也许又只是轻轻地拉拉手就算过关。

那男孩子,年纪很小,可体格看上去却俨然像个樵夫或石匠。此时此刻,他好像鼻子里一边哼着歌一边玩着游戏,而且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

仔细观察发现,只有胜子被摔得最狠。在阿峻看来,那男孩不怀好意,他觉得这是在变相地欺负胜子。他这样想也有他的道理,原因之一是胜子娇纵任性,玩的时候总是不能跟别的孩子和睦相处。

尽管如此,胜子恐怕并不了解其中的不公平。不,不可能不了解,她也许心里清楚得很,只是打肿脸充胖子而已。

正这么思忖着,胜子又被狠狠地击倒在地。如果她是在打肿脸充胖子,那她面颊触地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神态呢?她爬起来时的神情已经跟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了。

她居然能忍住不哭!

他一直站在窗前,因为他心想,也许一不留神那男孩会朝窗户这边望一眼的。

忽然,有东西一闪一闪地从厚厚的云层覆盖的天空下飞过。

是鸽子吗?

在灰蒙蒙的云层掩映下,看不见飞行物的模样,但是仅从光的反射,可以断定是两三只鸟,也许就是几只鸽子,它们在空中徘徊着,也不知道要飞去哪里。

“咳,胜子这孩子,莫非是自己要求人家来狠一点的吗?”他突然想到这一点。记得有几次抱她的时候,她就曾要求他“再抱紧一点”。联想起来,他似乎觉得这倒也是胜子的个性。想到这里,阿峻离开窗户进了里屋。

吃过晚饭不久,胜子开始哭闹起来。阿峻在二楼听见了她的哭声。没想到,姐姐喝令她别哭的声音越大,胜子的哭声就越是肆无忌惮。因为声音太大,阿峻想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信子抱着胜子,把胜子的一只手往电灯下挪,姐姐手里拿着一根针,正要把针移向胜子的手掌。

“她在外面玩的时候,把刺扎进手心里了。一直没察觉,吃饭的时候沾上了酱油,这才喊疼。”姐姐的婆婆告诉阿峻。

“别老缩着你的手!”姐姐厉声吼道,狠狠地拽过胜子的手。每当这时胜子都像杀猪似的哭喊不止。

“不管了!随你去吧!”姐姐甩开胜子的手。

“没法子,给她涂点药膏包起来吧。”婆婆从中调停。信子去取药,阿峻受不了胜子的哭声又回到了楼上。

敷药的时候,胜子仍然哭个不停。

“刺一定是先前玩的时候扎进去的。”阿峻想起白天看他们游戏的情形。想起这事,他又开始琢磨,胜子俯身落地时是怎样的表情?

“说不定是当时的好胜心此刻终于崩溃了。”他这样分析胜子的心理。她那号叫般的哭声,听起来有些令人心酸。

昼与夜

有一天,他在城楼旁的城墙边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发现了一口完好的水井。

那里好像是从前某个武士家的宅邸旧址。在既非农田也非庭院的地上,生长着古老的梅树,还种植了南瓜、紫苏等。城墙边,粗壮高大的乔木和古老的山茶树形成了一道绿色屏障,而那口水井就静静地坐落在这片树荫下。

四周的围栏粗犷大气,石头砌成的井口稳固牢实,整个水井显得厚重、古朴。

有两位年轻的女子,正在用大水盆洗衣服。

从他所站的位置虽然看不见,但据观察,水井的结构好像是吊桶式,从井里汲上来的水在木制大吊桶里荡漾着,绿色的树影把水映得翠绿翠绿的。水盆边的女子在等着汲水上来,汲水的女子把水吊上来就倒进盆里。水从水盆里溅出来,弹起一串水珠。绿树投影在水盆里,溢出来的水漫过被水冲洗得晶亮剔透的花岗石井沿,漫过女人的纤纤细足散流开去。

这个洋溢着活力和幸福的画面真令人羡慕。凉爽惬意的绿色树影,清冽漾漾的井水,这一切都令人流连、令人着迷。

蓝天白云天晴朗,

家家户户洗衣忙。

他不禁想起了少年时唱的歌,记不清这是教科书上的儿歌还是小学音乐课本上的歌词了。虽然歌词根本谈不上什么诗意,但是他少年时代被这首歌诱发出来的非常快乐新鲜的想象,此刻出乎意料地撞击着他的胸口。

乌鸦呱呱呱,

飞到庙堂的屋檐下,

飞到宫殿里的树林间。

乌鸦呱呱呱。

旁边还有相应的插画。

接着,他又断断续续忆起当年的一些情景。有一回,孩子们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展开双臂做飞翔的动作,还美其名曰“天下四方”,当时的情景至今还记忆犹新。

教科书上的一些细节都历历在目,书中圆润柔美的楷书字体不知出自哪位画家之手,还有插图里那些好学生们圆圆的脸……

他甚至连教科书最后的版权页都回忆起来了。记得上面有一串字“版权所有”,他一直把它读做“反权所有”,虽然没有在众人面前这样读过,自己心里却默念过无数次。他只隐隐觉得“反权所有”是一个人名,这个人和标准教科书关系紧密,就像书信范例中的收信人姓名。

小时候,总以为画上所画的场景一定是真实存在的,而且那些单纯、朴实的小孩也一定真实地生活于某个地方。

这些也都是当年自己所憧憬的东西,而那个纯洁、质朴、健康的世界如今就展现在自己的眼前。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个乡村的树荫下,那个世界以更加新鲜的姿态存在着。

在这种教科书风格的伤感中,他隐隐感到自己被指明了今后生活的方向。

因为对令人流连忘返的风景的迷恋,对儿时生活的回忆,以及对新生活的憧憬,他的内心有许多个瞬间被激荡着,也有许多个夜晚不能入眠。

难眠之夜过去后,哪怕为一点点小事都会非常兴奋,待兴奋平息后,便是一阵疲劳袭来,累得想倒头就睡,即便在街头路边也无所谓。这种兴奋甚至在看到枫树皮的时候也会产生。

枫树皮凉凉的。枫树就在城楼中心位置的那张长椅后面,他经常坐那张长椅。

松叶掉落在树下,蚂蚁在树叶上悠闲地爬行。

望着凉凉的枫树皮,就连长在表面的皮癣般的树皮癣纹都显得那么美丽。

孩提时玩的草席游戏又浮现在记忆中,特别是那时的触感异常鲜明。

还是在枫树下,松叶飘零在树下,蚂蚁在爬来爬去,地面有些凸凹不平。草席就铺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小孩子的脚板透过凉凉的草席感觉到地面的凹凸不平,他们真的觉得那感觉很舒服。所以草席刚一铺好,就会迫不及待地跳上去,享受可以穿着衣服在上面翻来滚去的自由。”想到这里,他内心产生了一种冲动,真想立刻把脸贴在枫树皮上降降温。

“果然是有点累了啊!”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都有些发烫。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一样是果冻。那柔柔嫩嫩的凝胶,仿佛轻微的脚步声都会惊起波纹无数,微风吹过,也会泛起阵阵涟漪。它的颜色是海蓝色——您瞧,还有几条鱼儿在里面游来游去。再一样是窗帘,虽说是编织物,却像秋草茂密的草丛,还有肉眼看不见却可以感知的秋色渐浓的银杏树。秋风拂来秋草动。您瞧,尺蠖在树枝间来回爬行。这两样东西都送给你。不过还没有做好,请耐心等待。在你百无聊赖的时候,想想它们,你一定会开心起来的。

有一天,他在一张明信片上这样写道。当然这是个玩笑,但是在那段不分昼夜的日子里,不时袭上心头的烦躁和苦闷多少算是得到了发泄。每当夜晚不能静静地入睡时,就有夜鹭啼叫着飞过,有时突然间会觉得那声音仿佛发自于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虫鸣声好像也是从屋子里传出来的。

“哦,来啦!”这么想着,就会出现某种奇异的感觉。这是近日里难眠之夜的必然过程。

当关上灯闭上眼后,这种奇怪的心理便会让他产生一种错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时而是庞然大物,时而是细小微粒,但都是的的确确在哪里触摸过或者吃进嘴里过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像转子[15]一样不停地旋转,只要想象一下自己的脚尖,立刻就会觉得脚尖在一个渺茫无际的远方,并深陷于这种感觉而无法自拔。有时读书,读着读着就觉得字越变越小,这与当时的心情有些相似。严重的时候,甚至伴有一种恐怖,就不敢一直闭着眼睛了。

他当时甚至想过,这种感觉几乎可以用于玩魔术了。应该是这样的魔术:

小时候,与弟弟睡在一起,他常常是趴着睡,用双臂围成一堵墙(自以为是一个牧场),然后骗弟弟。“芳雄,这里面看得见牛哟。”

他的双臂围成一个圈,头伏在圈上,在黑暗中想象床单上有很多牛马在吃草。而如今,他觉得这是完全可能办到的。

田野、平原、街道、市场、剧场,还有码头和大海。他希望这些有人、有车马、有船,还有各种生物的大场景能够出现在这片黑暗中。而这些东西眼看就要出现了,仿佛耳朵里已经传来它们出现的声音。

促使他在明信片上瞎写一气的是他那异乎寻常的烦躁心理。

八月也已经结束了。

信子明天好像要回市里的学校。手指上的伤已经好了,她妈妈叫她去叩谢天理神。这会儿,邻居已经带她叩谢回来了。那位邻居是这一带最虔诚的信徒。

“货签呢?”姐夫问,他正在给信子准备一大包行李。

“你愣在那儿看什么呢?”姐夫假装生气的样子故意逗她。信子笑着去找货签。

“没找到。”信子回来说。

“用旧衬衫的袖子做一个吧。”他提议说。

姐夫却说:“不用,应该还有好多的。那个抽屉找了吗?”

信子说找过了。

“该不会是被胜子藏起来了吧?再去找找!”姐夫笑道。胜子总爱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捡来往自己抽屉里塞。

“找货签呀?这不是吗?”婆婆说,然后微笑着递过货签,一副立功者的神态。

“一个家里还是不能没有老人哪!”姐夫深有感触地说。

晚上,婆婆在炒豆子。

“阿峻,你爱吃这个吗?”说罢,婆婆把炒好的豆子推到阿峻面前。

“这是给信子带回学校的家乡特产。足有一升多哩。别看这么一大堆,说是一眨眼工夫就没了。”

阿峻一边听一边嚼着豆子。这时,后门传来脚步声,是信子回来了。

“借到了吗?”

“唔,放在后门口了。”

“可能要下雨,再往里挪挪。”

“已经很靠里了。”

“吉峰的姑妈说明天要回去……”信子说着说着觉得好像不对劲,就收住了话头。

“明天回去?”婆婆反问道。

原来是吉峰的姑妈问信子:“你什么时候回去?是明天吗?”信子迟疑了一下说:“唔,是明天。”听到这里,婆母和他都笑起来,信子羞红了脸。

婆婆借来一辆婴儿车。

“她明天坐头一班车走,就用这辆婴儿车装行李把她送到车站。”婆婆解释借婴儿车的理由。

真有办法,他想。

“胜子也去吗?”信子问。

“她说要去,所以今天早早地就上床睡了。”婆婆说。

他心想,明天那么早的车,还要托运行李,太麻烦了,不如趁今晚就把票买好,再把行李作为随身行李去托运不是更省事吗?

“我现在就把行李送过去吧!”他试探着说。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爱面子的人,所以自以为已经了解了信子的心情。但是姐姐的婆婆和信子一再说“没关系,没关系”,他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在夏天的黎明时分,这母、女、孙女三人便出发了。一个人手推婴儿车,一个人牵着另一个即将上路的人的手,朝车站走去。他在心里描绘着她们一路的情景,感觉很美。

“在她们彼此的心里,也许一直都期待着这种上路的方式所带来的喜悦吧。”他觉得自己的心灵得到了一次洗涤。

那晚,再一次夜不成寐。

十二点左右下起了雷阵雨。他躺在床上,希望雨一直下个不停。

少顷,有一种声音由远而近。

虫鸣声变成了雨声,持续一阵子之后,又渐渐地向城楼方向退去。

他撩开蚊帐从床上起身,拉开了一扇套窗。

城楼中央亮着电灯,雨水冲刷过的树叶多了些光泽,在灯光下,宛如无数晶亮的鱼鳞。

又一阵雷雨袭来。他坐在门槛上,让雨水给自己的脚降降温。

在一长排房屋中,近处的一家门开了,只见一个身穿睡衣的女子拎着一只水桶出来打水。

雨势越来越猛,他隐隐听到“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

定睛一看,一只白猫正从别家的屋檐下穿过。

信子的衣服晾在竹竿上,在雨中飘摇。那是一件圆筒袖的单和服,是他最眼熟的一件衣服。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看着那件和服,就仿佛信子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真是奇妙得很。

雷阵雨再次朝城楼退去,雷声在远处隆隆作响。

“丁零,丁零。”

“丁零,丁零。”

在蟋蟀的叫声中还掺杂着另外一种虫子的歌声,就像有人在用高硬度的金属轻敲质地精细的玉石。

他感觉自己的额头还有些热,尽管如此,他依然坐在那里等待下一阵雷雨越过城楼来到他跟前。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

这件事发生在某一天。

一直盼望的汇票终于从家里寄来了。我把钱取出来,决定顺便到本乡去一趟。

我住在郊外。雪后的郊外,我原本嫌融雪时出门太麻烦,可因为期待已久的钱终于寄来了,所以也顾不得那许多,毅然决定出门走走。

前不久,辛辛苦苦写成的东西以失败告终。失败本身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没想到失败的方式病态得离奇,而且给我日后的生活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缘于此,我希望借别的方式来改变一下心态。因为钱已经花光,想出去走走也成奢望。祸不单行,家里寄来的汇票也莫名其妙因手续不齐全被退回,这令我更加郁闷,只好又等了四五天。这天收到的汇票已经是第二次寄来的了。

停止写作已经一周有余,这段时间里,自己的生活完全失去了支撑和平衡。正如刚才所说,我的失败病态得有些离奇,我写作的自信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动摇的。左思右想后浮现在脑海里的东西每到了要把它们写下来时,却突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以前可以把写好的东西重温以后反复进行修改,而现在已经无法做到。因为最初动笔时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了,所以不知道怎样修改才好。自己心里也明白在这种事上纠缠不清实在不可取,可偏偏又执著一念,不能自拔。

停笔后的状态果然很糟糕,整日里只知道发呆,这种委靡的状态比任何时候都不正常。有时候看见花瓶里的花枯了,水臭了,心里极其不快,却懒得动手处理。每看到一次,不快就会增加一分,但这种不快的心情却怎么也不能转化为积极的态度去着手解决问题。与其说这是消极懒惰,不如说是受到了某种魅惑。我在自己委靡的状态中嗅到了这种味道。

即便开始着手于某件事情,也注定会在中途走神。即便自己意识到之后再继续做下去,但是内心因为曾一度目睹自己的心不在焉,所以对手头的事也变得不再热心了,实在是奇怪得很。无论做什么,最终都是这样无休止地半途而废。而且,这种事情发生得多了,生活的态势自然也就像命中注定似的悬在半空。如此一来,自己就像是陷入了泥沼,怎么也无法完全挣脱出来。在这种情况下,还有沼气从泥沼深处窜出,亦即一些令人不快的妄想会冷不防地冒出来,譬如家人遇险不测,惨遭朋友背叛,等等。

那时正是火灾多发的季节。我常常去附近的原野上散步,到处都在盖新房,四处都散落着刨木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分场合乱扔烟头是很危险的举动。也许是因为有这种经历的缘故吧,当附近两次发生火灾时,我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安,似乎人家很快要来抓我似的。如果有人说“你常在这一带散步吧”、“都是你扔的烟头引起的”,我好像就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当看见送电报的人匆匆而过时我也会很不开心。妄想令我变得脆弱而可悲,就因为一点愚不可及的小事变得脆弱而可悲。越想越觉得难受。

无所事事的我常常盯着镜子或者画有蔷薇花的陶瓷水罐发呆。心灵的憩所——即使无法产生这样的感觉,倒也曾从中觅到了心灵休憩的余暇。以前在原野上我时常有这样的体验,虽说只是很模糊的感觉,但也不妨说说。我注视着在风中摇曳的花草,恍惚间觉得自己内心也有一种东西像那些草叶一样在摇摆。不确定那东西是什么,只是一点点细微的迹象而已,却感觉那就是在秋风中瑟瑟摇摆的草叶。于是,心情仿佛迷醉了一般,继而变得豁然开朗。

当我面对镜子或水罐时,很自然地就会记起这段经历,有时还在心里想,要是能像观赏花草那样令心情豁然开朗该多好,越是这么想,对镜子和水罐越是专注。但是不管想还是不想,自己依然常常对着这种东西发呆。在白色水罐的瓷壁上,电灯的影子变成了一个亮点映在上面,令水罐显得愈发可爱,而可爱的水罐对于我这个无所事事的人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哪怕夜晚两三点的钟声敲过,我都完全没有睡意。

晚上照镜子是非常可怕的。有时自己的脸完全像一个陌生人的脸,有时也许是眼睛疲劳的缘故,照着照着就觉得自己长得简直跟假面剧里的大胖子一模一样。抑或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消失,转眼又像烤墨纸上的字迹一样突然显现。有时候只出现一只眼睛,而那只眼睛一直定定地看着我。但是,这种类似于恐怖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由我自己收放自如的,就像孩子们在海浪间追逐嬉戏、进退自如一样,虽然有些恐惧,但也忍不住想与镜子里的假面嬉戏玩耍。

但是,我坚定的意志一直没变。在注视着镜子和水罐时产生的错觉——被人抬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的错觉,反倒与沉闷的心情纠缠在一起,感觉很不妙。即便没有这种情况发生,一觉睡到大晌午,也会不停地做梦,以至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弄得下午疲惫不堪。我开始变得十分多疑,经常会突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世界很可疑。有时走在街上会想:别人看见我,会不会说“那小子来了”,然后便逃之夭夭呢?每当想到这些就会毛骨悚然。有时会在心里胡乱猜测:那个低着头的小保姆下次转过头来时会不会已经变成了妖怪?——然而毕竟,我期待已久的汇票终于来了。我沿着白雪覆盖的小路,向久违的省际电车的方向走去。

从茶水到本乡的路上,有三个行人都在雪地上滑倒。到达银行的时候,我也已经相当没有领钱的兴奋劲儿了。我把鞋子脱下来架在烧得通红的瓦斯炉上烤,边烤边等着银行职员叫我的名字。对面是一个小伙计,我感觉我刚脱下鞋不久他就一直盯着我看。我本来一直埋头看着被雪水和泥水弄得脏兮兮的地面,被他这么一注视,我的目光开始变得仓皇起来。虽然也宽慰自己说莫非是自己在跟自己较劲,但还是被自己假想的小伙计的目光刺得浑身不自在。我想起自己有一个毛病,就是被人盯着看会脸红。莫非自己不好意思了?这个念头一出现,立刻就感觉自己的面颊开始发烫了。

银行职员总也不叫我的名字,也真够磨蹭的。我两次走近柜台,故意在收我汇票的银行职员跟前晃了晃以示抗议,最后忍不住向他开口了。原来那个工作人员正拿着汇票怔怔地发呆哩。

出了门径直往前走,恰巧看见两名警员架着一个女子离去,那女子很可能是倒在街头或是摔倒后失去了知觉。路上的行人都纷纷驻足观望。我顺道去了理发店。理发店的锅炉坏了,叫我自己把头发洗了,我只能用肥皂把头发洗完之后用湿毛巾擦擦而已。我心里嘀咕着莫非这是新派做法?但最终也没开这个口,可是头发上难闻的肥皂味令人不堪忍受。再打听,说是锅炉还没修好,只好用那条湿毛巾继续擦。理完发付完钱接过自己的帽子,摸摸头发,仍有残留的肥皂。心里思忖着是否应该抗议几句,否则会被认为软弱可欺,但最终还是忍气吞声地离开了。好不容易心情开始有些好转,遇到这事真令人生气。我去朋友家把肥皂冲洗干净,并小叙片刻。

聊着聊着,我发现朋友开始有些心不在焉了,我也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完全没有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而且对方也一定察觉了我的反常。我想,他并非不关心我,而是觉得说出来他自己都会害怕,所以才忍住没说的。但是我自己也不能主动询问对方:“你是否觉得我有些反常?”我担心如果问了,他会说:“这么说,是有点不正常。”我更在意如果自己主动说自己反常,就等于自己承认自己不正常。只要自己承认了,那一切都完了。当时就是这样一种恐惧心理在作怪。然而,心里这么想着,嘴里还在不停地说。

“别总待在家里,要多出来走走。”朋友送我出门时嘱咐道。我也想就此作出些回应,可还是点了点头就走了。出门后的心情就像是服完了一场苦役。

大街上,雪还在飘飘洒洒地落着。我来到几家旧书店闲逛。因为阮囊羞涩,想买的书也迟迟下不了手。每来到一家旧书店想要出手买某本书的时候,就会在心里盘算:“买这本还不如买刚才那本。”后悔刚才没买看中的那本书。这样的情况一再反复之后,自己便也厌倦起来。最后,在邮局买了几张明信片,为家人寄钱来表示感谢,向久疏问候的朋友表示歉意。这些坐在书桌前一直难以动笔的东西,在邮局三两下就解决了。

走进一家书店,以为是旧书店,没想到里面全是新书。店里一个人也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才有一名店员从里屋出来。无奈之下,买了一本最便宜的文艺杂志。若是不买点什么回去,今晚注定难熬。这种难熬的心理被无端地夸大了。心里明白是被夸大了,但并没有因此从中解脱出来。我又折回刚才的旧书店,但仍然没有下手。尽管在心里怪自己太吝啬,还是下不了决心掏钱。雪越下越大,最后一家书店已经准备打烊。刚才有本旧杂志,问过价但没舍得买,这回下定决心买下来,于是走了进去。今天我最先去的就是这家书店,也是第一本被我询问价格的旧杂志,如今,它倒成了这一天最后的选择。想到此,心里觉得怪好笑。因为别处的店员过来扔雪球了,所以这家店的店员注意力已经不在做买卖上。明明清楚地记得那本杂志摆放的位置,却怎么也找不到。是不是搞错了书店?我开始怀疑起来,于是向那位店员打听。

“有东西忘在这里了?没有没有!”

那店员只顾着朝另一位店员扔雪球,完全心不在焉。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搞得我甚为沮丧,最后买了一双布袜子就急匆匆地赶往茶水。此时天色已经很晚。

在茶水买了一张月票。我在电车上默算着,假设今后每天去学校,一天往返要花多少钱?但几次都算错了,答案是买月票跟买次票是一样的。我中途在有乐町下车,然后去银座买了些茶叶、砂糖、面包、乳酪等食品。来往行人已经很稀少,也有三四个店员在打雪仗。雪球看起来硬邦邦的,打在身上一定疼。我心里闷得慌,并且疲惫至极。因为今天的失意太过荒唐,因此自己也变得有些叛逆,掏一角钱,买一个八分钱的面包,找回两分……不停地以这种形式表示自己的反叛。一旦我打听的东西没有,就会非常气恼。

随后我走进酒馆“Lion”吃饭,为了暖身喝了点啤酒。我仔细观察人家怎么调制鸡尾酒。原来是把各种不同的酒倒进一个容器里,然后盖上盖子摇。开始时是人在摇容器,摇着摇着就好像是容器摇人了。最后,把调好的酒倒进酒杯,再点缀上一些水果摆上托盘便成。欣赏其调制过程中的准确与敏捷的动作煞是有趣。

“你们排成一排,就像阿拉伯士兵。”

“是啊,就像巴格达的节日。”

“你们一定也饿了吧?”

望着一字排开的洋酒瓶子,我感觉自己已经被啤酒灌醉了。

离开“Lion”以后,又在洋货铺买了肥皂,矛盾的心情不知何时又死灰复燃了。买下肥皂后,便开始觉得此时的自己有些不正常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买的时候是否真有购买的欲望,心像踩在半空中一样没着没落。

“你这孩子,总是糊里糊涂的!”

每次我出了岔子,妈妈总这么说。没想到我刚才的行为当真应了这句话。那块肥皂对我而言是一块价格相当贵的肥皂。我想起了妈妈。

“奎吉……奎吉!”我试着呼唤自己的名字。妈妈伤心的面容清晰地映在我的脑海里。

约莫三年前,有天夜里,我喝醉了酒。我完全不记得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朋友送我回的家,据那位朋友讲,我醉得相当厉害。因此每当想起妈妈当时的心情,都会黯然神伤。朋友后来说妈妈当时骂了我,还模仿妈妈的语气重复了那句话。他模仿得惟妙惟肖,简直跟妈妈的声音一模一样。单凭这句话,就知道自己当时有多狼狈。朋友再现那句话时的语气足以让我泪流满面。

模仿是个奇怪的东西,这回轮到我来模仿朋友所模仿的那句话,没想到我最亲近的人的语气却是由一个外人告知的。我的模仿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即便不说出后面的话,只需叫一声“奎吉”,也能够生动地再现妈妈当时的心情了。叫一声“奎吉”,比任何手段都来得直接有效。妈妈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她仿佛在责备我,也在鞭策我。

天空放晴,月亮爬上了树梢。在从尾张町到有乐町的柏油马路上,我反复叫着自己的名字:“奎吉!奎吉!”

连我自己都有些错愕,“奎吉”所呼唤出来的母亲的容颜,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另一种模样。也许是专司凶煞的神明在向我发出呼唤,使我听到了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从有乐町到我所要去的车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出了车站还要花上十多分钟才能到家。夜深了,我精疲力竭地走在两侧岩壁峭立的马路上,裤管互相摩擦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山路的沿途,带反射镜的照明灯把路照亮,也照耀在我的身上,只见自己的影子长长地清晰地拖曳在地上。两旁的路灯交替地照来映去,把我身着披风、披风下抱着一大包东西的身体照得比真人肥大。那影子时而从后面追上来赶在我的前面,时而被拉得细长细长的,脑袋居然爬上了人家的房门。我就在影子的频繁变化中向前赶路。走着走着我发现了一个丝毫没有变化的影子,很娇小,街灯越远越清晰,而当一侧的街灯开始扩张自己势力范围的时候,它便悄悄隐去。我想:“也许是月亮的影子吧。”于是抬头望天,只见圆似十六、十七日的月亮正斜挂在夜空。不知何故,只有这个影子令我感觉熟悉而亲近。

走过大路,来到了灯影稀疏的小道,月光这才神秘地把积雪的风景照亮。在这幅美丽的幻影般的图景中,我明白此时的自己心无旁骛,而且这种心情将会有增无减。自己的影子只是从左移到右而已,始终在自己的前面,清晰鲜明,不散不乱。走在路上,对于刚才的熟悉和亲近感,我开始怀疑却又依恋。望着戴着变形的软呢帽的脑袋,貌似纤弱的脖颈,还有瘦削的肩膀,我渐渐迷失了现实中的自己。

在灯影中,似乎有某种生物出现的迹象。在想什么呢?不错,的确是在想看什么——原以为是影子的那个东西,其实就是活生生的自己!

我继续往前走。真实的自己站在月亮那样的位置观察着另一个自己。地面仿佛铺了一层玻璃般透明,我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他这是要去哪里呀?”我开始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安。

澡堂放出来的热水流进路旁竹林前的小水沟,热气往上蹿,像树起一面屏风,还有阵阵气味扑鼻而来——我终于回到真实的自己了。澡堂隔壁的炸虾店还没有打烊。我沿着漆黑的小路朝自己借宿的方向走去。

(一九二五年六月)

我是在溲疏花开放的时节找到那条路的。

从 E 站也可以回家,而且就距离而言,与从 M 站回家相比并没有多大差异,这一重大发现令我好一阵兴奋。一是因为内心渴望变化,二是因为如果要去朋友家,从 M 站去要绕好长一段路,而从 E 站去就近得要命。有一天回家时,我一时兴起在 E 站下了车,然后试着朝大致有点把握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感觉自己进入了一条熟悉的路线,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平时去 M 站的必经之路。在走到这里的那一瞬间之前,一直都小心翼翼,唯恐越走越远,因此回想自己刚才的姿态,实在觉得有些滑稽。自此以后,我便开始频繁选择这条路线。

M 站是终点站,E 站也是终点站。如果在 E 站乘车,就在 T 站转车。从 M 站到 T 站所需要的时间是从 E 站到 T 站的两三倍。电车在 E 站和 T 站之间单线往返。因为班次较少,所以发车前,售票员就跟周边的孩子们嬉戏,或者让孩子们帮忙拽着车顶的触电杆以转变方向。我问:“大概事故很少吧?”售票员回答说:“才不是呢,尽管在路面行驶的时间较少,但事故还是比想象的多。”这条路就像火车道一样,在枕木上铺设了铁轨,还有道口,是电车的专用道。

从车窗向外看,可以看见沿线人家的室内模样。虽说不是破屋烂房,当然也并非令人特别想一睹为快的豪华大院。但是,总觉得别人家的室内应该有吸引人眼光的别样情趣。有一天,喜欢凭窗而望的我,在铁路沿线发现了两株溲疏花树。

我曾经手持一本中学时用过的简陋的检索表,在我家附近的空地上和杂木林中寻找溲疏花。只要找到白色的花,就会对照检索表看个仔细。有叫箱根溲疏花的,有叫梅花溲疏花的,但都比不上真正的溲疏花。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而且一旦发现一株,它就接二连三地出现。当时,我对花的印象倒不是很深刻,然而,在铁路沿线看到的那两株还是让我感受到一种叫做情趣的东西。

有一个周日,我与前来探访的朋友去市区,因而经过了平时必经的土坡。“登上最高点的空地,就可以看见富士山哩。”我对朋友说。

清楚地看见富士山应该是在立春之前。上午在丹泽山上,可以看见白雪覆盖的富士山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到了下午,当太阳渐渐西斜,富士山和丹泽山都会把同样的剪影映照在落日的天空下。

我们往往过于关注富士山的形状了,一会儿说它是“倒立的一把扇子”,一会儿说它是“倒扣着的一只研钵”。我们是否能够想象并真切地感受一下,具有如此阔大的山麓和如此海拔的富士山有多大的体积和气势呢?带着这种想法,我一天之内会无数次地眺望富士山。现在回忆起来,在那个冬天,自己对大自然的那份激情真是前所未有。

(春意越来越浓,我最近因病情绪低落。)

“那边是赛马场,我家在这个方向。”

我和友人并肩而立,眺望着起伏的山丘以及点缀在山间的红屋顶,还有日益浓绿的大片大片的森林。

“从这边绕过那条路再朝那个方向走就到了。”我指着 E站的方向比画着。

“我们爬上那道山崖看看吧。”

“看样子走得通。”

我们又往上爬了一段,杂草间已被踩出了一道细细的红土,当然那不是一条路。我们顺着那道红土往上爬。虽然前方有树林遮挡视线,但是比先前的地段高出许多,可以看得更远。刚才那个地方的延伸部分是一块平地,那是一个网球场,有人正在打软球。尽管这条路并不是一条像样的路,但倒也算捷径。

“好像蛮远的哩。”

“你瞧,那边不是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吗?车站就隐蔽在树林间。”

车站的确一直隐蔽在树林里,直到快要走近时才看得清楚。而且,从那一带的地势和房屋布局来看,根本想不到那里会有一个电车的终点站,完全就是一条地地道道的乡村小路。

走在大街上,我有时会突然产生这样的错觉,好像自己是走在一个奇怪的地方,譬如异国他乡的路上。直至我对那条路相当熟悉以后,仍然觉得经那条路进城的自己与平日里走其他路进城的自己不是同一个人。

这是一个冷清的车站,从铁路沿线可以窥见周边房屋的内部。在车上我问友人:“能体会到一丝丝旅情吗?”一时间,我们沉浸在了壳斗科植物鲜花与绿叶的浓香之中。也就是从那天起,我便开始从山崖边新发现的捷径出入了。

那是一个雨后的日子,事情就发生在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

我从平日里常走的路拐进山崖边的那条捷径。我发现刚下过雨的红土被雨水泡得软软的,路上连一个脚印也没有,每走一步都有滑倒的危险。

终于走到了高处的一个开阔地带,再往前走就是一道斜坡。我在心里提醒自己有些危险。

斜坡上的路更加稀软,但是我从未想过抽身而退或者停下来思考。尽管危险,还是一路向前。每迈出一步,都会担心滑倒,于是就真的滑倒了,一只手插进了泥里。但是我并没把这当一回事,刚想要站起来,用力的那只脚就哧溜溜地向下滑,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肘着地,甚至连背都贴在泥地上了。多亏了这个姿势,才停止了向下滑去。停下来的地方像是楼梯的歇脚处,下面紧接着又是一个斜坡。我拿着包的那只手撑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不知从哪一刻起,我已经开始重视这个问题了。

该不会有人在某个地方看着我吧?我目光扫向附近人家的方向。在那些人眼里,我一定像站在高台上倾情上演独角戏吧?然而,并没有人在看我,是我自己心态不正常。

我所站的地方还算安全,所以完全没有打退堂鼓或者停下来思考的意思。浑身稀泥的我打算重新迈出危险的一步。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不如这回像滑雪一样滑下去吧?我想,只要身体不失去重心,就能滑过去。于是,没有装鞋钉的鞋底开始哧溜溜地滑起来,滑了大约有三四米的距离。可是,过了这三四米之后就是一面往外伸出的高高的石崖,石崖下面就是那个网球场。石崖也就几米宽吧,假如来不及停下来,自己就只有随惯性从石崖边落下去。但是,落点四周究竟是石头还是树木,只有到了石崖边才能知道。这种危险迅速地闪过我的脑海。

因为崖边的地面坑坑洼洼粗糙不平,鞋子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感觉像是被什么力量拦截下来似的。当时我已经完全没有力量控制自己,不管心里觉得多么危险,都只有听天由命。

为防跌下石崖而绷紧的小腿终于放松下来。石崖下的网球场上随意地扔着一只滚轮,我呆然若失。

该不会有人在看着我吧?我再次四下环顾。天空下,云层低垂,大宅子一家挨一家,却清寂辽阔不见人影。我顿时觉得有些落寞,要是有人目睹了自己刚才那一幕该多好,哪怕是嘲笑也好啊。瞬间之前的那种机灵劲儿陡地变成了一种悲哀。

为什么就没想过打退堂鼓呢?想起那个就像着了魔似的不顾一切向前滑去的自己,真有些后怕。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名叫破灭的家伙的身影,难怪他能如此不要命地滑下来。

下坡后,我用手和草叶剥落身上的稀泥,与此同时感觉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刚才那番“泥滑”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已经完全从记忆中抹去了,真是奇怪。进入斜坡之前的那个我,那阵把我拽入泥沼中的惊险,以及此刻的我,这三者是一个失去平衡的连环事件,太不可思议了。我敢断定,如果有人否认说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档子事,也许我都会相信。

我陷入了这样一种错觉:自己、自己的意识还有这个世界,已经离开焦点游离开去。笑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又想起自己第二次四下环顾有没有人在看着自己时那种落寞心态。

回家的路上,不知为何,我一直在想一定要把这件事写下来。是不是希望通过写小说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呢?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二者兼具吧。

回家后打开包才发现,包里有一块泥,而且弄脏了里面的书。这家伙是从哪里钻进去的呢?没有漏洞可以钻的呀?

(一九二五年九月)

最近,天气一直阴沉沉的,受其影响,以至于我无心写信。以前在京都时,几乎每年这个季节,我都会犯胸膜炎,到这边来以后,病也不犯了。原因之一也许是戒了酒,但是精神还是不够健康。你也许会笑我真够坦率。我实在是厌恶上学。每天要坐电车,而且长达四十分钟。也许是因为心情变得消极的缘故吧,总觉得前排座位上的人在盯着我看。我知道,这是我自己在跟自己作对。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自己在搜寻这样的目光(尽管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而眼睛里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就是我痛苦的根源所在。

还有,就算对车厢里的乘客没有敌意,却多少也有些神经紧张,这就导致自己常常对别人吹毛求疵。学生中流行的肥腿裤,软塌塌的红鞋子,等等,等等,这些东西都不适合我这个虚弱的身体,因而才养成了这样的怪癖。若是能够泰然处之我倒也不生气,若是迫不得已我也可以心存善念,然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自感太没有城府。

女孩们的发型也越来越令我难以忍受。我借给你那本有关妖怪的书里有这样一幅图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就是那幅女妖图,脸部暂且不论,后脑部分才是妖怪的模样。张着贪婪的大嘴,散乱的发尖就是一只只魔掌,伸向碗钵里抓起点心,正要往嘴里送。而那女人,不知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一脸正经地面向前方。当我看见这幅画的时候,觉得非常厌恶。可是,最近的女孩子的发型令我联想到这个妖怪,而高耸的发髻的形状就像妖怪的嘴。看过发髻之后,我对那幅画的厌恶愈发强烈了。

成天拘泥于这些琐事中,我自己也倍感无趣,但却难以解脱出来。这是我的不快乐的一个“模子”,我越是反省,越是对这种无趣束手无策。有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坐在前排的一个妇女的服装引起了我的厌恶。于是,我搜肠刮肚要找个词来有效地羞辱她一番。很快我就搜索到了,那是一个太有效的词了。我想,不仅要给她点颜色看看,还一定要让这个恬不知耻的女人因此而变得一蹶不振。当我一搜索到这个词,便急切地想象将这个词朝她砸过去的场面,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仅仅把这个女人跟这个词联系起来想一想,就觉得已经够残酷了。我那坐立不安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我开始自省,对一个女人的外表评头论足,这不是一个男人的作风,应该用更宽容的心态去看别人。然而,这种平和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独角戏很快就唱完了。

当我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女人的时候,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在她丑陋的外表下,有一颗比我健康的心。不过,有个词叫做“庸俗”,从这个意义上讲,其感觉是一种不正常的健康。有一种杂草叫做“铁道草”,不合时宜地长在路旁,这与她的那种健康颇有些相似哩。而我的独角戏则渐渐暴露出我的神经方面的脆弱,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低级庸俗报以强烈的反感,这是我很长一段时期的怪癖,而这往往也是我自己精神放松时的一个征兆。但是,我自己对此感到惶惑无助还是第一次。我深知,是梅雨削弱了我的精神。

坐电车还有一个困惑,那就是电车的声响听起来像音乐。(关于这个问题,你曾经也说有过类似的感受。)我曾试图把这种声响当成一段优美的音乐来听,没想到却因此在不知不觉间制造了一个令自己不快的敌人,以至于当我准备放一首曲目时,就会不自觉地到电车的轰隆声或大街上的嘈杂声中去寻找这首曲目。但是在异常疲惫时,听起来就是变调的音乐。这还算好,麻烦的是已经不能随心所欲地停下来。不仅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声音变成了难以忍受的曲目,就是刚才那位夫人有可能会随之起舞的音乐,还不时讥讽般地或故意低级地舞动,并且那曲子听起来像是为那些低级庸俗的人奏响的凯歌。这样说下去话就长了,总之极其不爽。

在电车里郁郁寡欢的我,样子一定很难看。我想,只要看见我的人,没有人会说好。我在自己的忧郁里,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我很想避开这个“恶”,却不能放话说自己再也不坐电车了。如果说是好是歹都是命里注定的话,那我也没有什么可惧怕的。独角戏就这样演完了,我想,应该好好感受一下大海的魅力了。

有一天,我和一位比我年少的友人一起坐电车。他是四月份来东京的,比我们晚一年。他很不喜欢东京,总说京都怎么怎么好。其实我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想法,而且我也不喜欢那种初来乍到就爱上东京的人。但是,我却很难苟同朋友的说法。我说东京也有东京的优点。可是他连这话也不爱听,他的语气甚至让人感觉连这话也不能讲。于是,二人一阵沉默,一种难耐的沉默。他那天还说,在京都的时候甚至有这样的事,当两辆电车擦身而过时,他会无端地想,对面窗户旁的那位姑娘说不定哪天会与自己的生活发生联系,并暗自把车窗号记下来,然后像等待神谕般期待着下一次的相逢。而他的这些话,我听了却没什么感觉。其实我自己对这种事情也很爱钻牛角尖。

一天,O 来访。O 看上去满面春风,并且对我说了好多鼓励的话。

O 的目光落在了我放在书桌上的纸上,那是好几张写满了“waste”字样的纸。

“这是什么?你恋爱啦?”O 调侃道。恋爱这两个字可不像是从 O 嘴里说出来的。

这倒令我想起了五六年前的自己。那时我怀着孩子般火热的激情恋慕着一个姑娘,但是却以惨败告终。这件事你应该知道的。

是父亲极不愉快的声音宣布了这件极不光彩的事件的结果。我顿时感觉周围的气氛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嘴里喊叫着,连自己也不知道喊些什么,从床上跳起来,风也似的冲出房间。哥哥随即从后面追上来。我跑到母亲的镜台前,镜子里的我紧绷着脸,显得苍白而丑陋。为什么会跑到镜台前来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想看清楚自己那副痛苦的模样吧?有时,我站在镜子前,可以令自己激动的心平静下来。我的父母、哥哥、O 以及另一位朋友,都拿我没办法,而且在家里至今不能提那女孩的名字。我曾经试着把那个名字缩写了又缩写地写在纸片的边角,然后擦去再把那纸片撕得粉碎,不这样便觉不能消气。但是,O 调侃我的这个词——“waste”,却写得满篇满页。

“为什么这么说?你完全错了。”我说,然后道出个中原委。

头天晚上,我照例被苦闷折磨了一夜,雨也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雨声又奏起了那段音乐。因为完全无心看书,于是便在纸上胡乱涂画。也许是“waste”这个词写起来顺手吧——不是有信手涂写时顺笔而写下的字吗——它就是其中之一。我就这样胡乱地写了一大篇。写着写着,我的耳朵里开始听到有固定旋律的织布般的声音,因为越写越顺手就形成了固定的节奏,自然就听见了。只要听见什么声音,我就会竖起耳朵听,而且心情一直很——怎么说呢,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兴奋,总之很躁动,直到把它听成一段优美的旋律,心情才会平静下来。但是这已经不同于一小时前的倦怠了,我完全沉浸在一段可爱的旋律中,这旋律既像衣衫摩擦时的沙沙声,又像小人国火车的锵锵声。如果对此厌倦了,就会产生想要用语言把这些声音类比出来的欲望,譬如把杜鹃的声音描绘成“登上山了吗”,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表达,那是因为我有偏见,认定“s”音较多,因而妨碍了自己的认知。但是我听到了一个个断断续续的音节,而这些音节所暗示的词既非东京语,也非其他什么地方话,是我老家而且是我的家族所特有的声调。也许是因为我太专心的缘故吧,正是这种心无旁骛的专心让我最终想起了自己的老家——已经离我的内心越来越远的故乡,在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深夜与我促膝相对。我不知道孰真孰假,但又从中感觉到几分真实。我的确有些亢奋。

这是否暗示着这是艺术的真实?特别是诗歌的真实?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 O。O 面带微笑,只是不动声色地听我说话。

我削尖铅笔刷刷地写起字来,想让 O 也听听那声音。O 眯着眼睛。“听见了,听见了。”他说。当我写得不顺手时,声音就会出现异样。这时候他就笑称这是“变声”。他问我这像我家哪一位成员的声音,我说像弟弟,于是联想到弟弟。想象弟弟的变声期有时会觉得很残忍。下面的对话也是那天与 O 之间进行的,我也想在信里把它写下来。

O 说,前一个礼拜天,他带一个亲戚家的孩子去了一趟位于鹤见的花月园。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讲起那天的情形。花月园在京都,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尽管有很多好玩的,但他说其中最有意思的还是那里的一个巨大滑梯,而且他极力强调滑滑梯是多么有趣。看来是真的有趣。从他的言谈中似乎可以感觉到当时的欢快还意犹未尽。末了,我也忍不住说:“真想去看看啊。”语气有些怪怪的,那个“啊”跟 O 说“滑滑梯真好玩啊”的“啊”前后呼应,颇为和谐,而且这份和谐来自 O 这个人本身的魅力。O 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很率真,他说的话不由你不信,至少对于我这个不够率真的人而言,是令人欣喜的。

话题转到那个娱乐场的驴身上。那驴是驮着小孩绕着栅栏转圈的,因为已经习惯了,只要孩子一骑上去,那驴就自动绕场一周再回到起点。我心想这动物真可爱。

可是,其中的一头驴却在中途停下了脚步。O 说这是他亲眼所见。那头驴子停下来便就地撒起尿来,驴背上的那个孩子,是个女孩子,腼腆的小脸涨得通红,差点就哭起来了。我们都大笑起来。当时的情景好像就活生生地展现在我眼前。那头憨憨的驴子充满稚气的粗野行为,以及粗野行为的牺牲品——那女孩子可爱的窘态,都令人忍俊不禁。可是笑着笑着我突然笑不出来了,那女孩当时的心情突然从那一幕令人发笑、貌似和谐的情景中朝我逼近,那女孩仿佛在说:“我失态了,我真不好意思。”

我笑不出来了。由于前一天晚上睡眠不足,所以内心特别容易为情所动,为物所困。对此我已经有所察觉,一时间心情很不愉快。要是能够把这种心情坦率地告诉 O,把这种心情说出来,就可以再次笑着说:“真是一出可爱的滑稽剧。”然而我却莫名其妙地没有说出来,因而很羡慕 O 总是能保持健康的心态。

我的房间其实是个不错的房间,要说有什么不足的话,可能就是墙体太薄,对湿气很敏感。一个窗户靠近树林和石崖,一个窗户朝着饭仓的电车道,中间隔着奥狸穴的低洼地,视野很开阔,可以看到德川家族古宅里的老柯树。那些老树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的人世沧桑,放眼望去,它们是最吸引人的一道风景。柯树的树叶到了梅雨季节果真会变红,红得那么耀眼。刚开始我还怀疑那是晚霞反射的结果,后来发现下雨天也是如此,无论何时都是那么艳丽,我这才确定原来这是树叶本身的颜色。过了些日子,我想起了古人“梅雨霏霏下,巍巍见光堂”[16]的诗句。我兴之所至把接下来的五言改成了“茜绛染红柯”,心里甚为得意。句中的“霏霏下”而非“纷纷下”也令我耳目一新。

在面朝石崖一侧的窗外,有一株黄玉兰,几乎触手可及。据说是厚朴的一种。我觉得这种花与梅雨期漆黑的夜晚相得益彰。可是无论如何,梅雨季节委实令人难以忍受。雨不停地下,我的房间便湿气氤氲,靠窗一侧的墙壁都湿漉漉的,天空也总是阴沉沉地低悬在头顶。在这般情形之下,心情怎会不郁闷呢?而且常常会无名火起。

“唉,就像一条破船的船底。”

有一天,我这样诅咒我的房间,这句诅咒的话我自以为有趣,心情也随之大变。有时母亲对我喋喋不休地发火,可常常会在一阵激烈的斥责之后莫名其妙地兀自笑起来。我也是同样的心情。我因为这句诅咒而幻想着自己在船底铺上被褥,在大河上航行。只有在这时,令人心情郁闷的梅雨才添了几分情趣。

也是一个阴雨的午后,我出门去赤坂的 A 家。你还记得在京都时我们曾经聚会过一次吗?那天你也来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你应该知道当时也在场的 A。

今年四月,继我们之后,那三位曾经一直担任聚会召集人的伙伴如今都已毕业。因为事先有约定,所以他们来东京以后就与先来京的另五位伙伴开始了在东京的聚会。大家商定,自明年一月起推出同人杂志,费用和稿件每月每人累积一点点。我去 A 家,就是为了把自己那份公积金送去。

当时,A 因为婚姻问题跟家里起了些纠纷。如果 A 按自己的愿望行事,就等于抛弃了父母,至少对他父母而言是如此。关于这个问题,他主动征求我这个朋友的意见。我当时本想给他泼一盆冷水,至少我想尽量避免因我的存在而给他火上浇油。因为我认为问题闹得越大越应该这么做。然而,他的言行渐渐证明,无论事情发展到怎样的地步,他这个人绝不会为别人的势头所左右。这时我才意识到,他平时虽然是一个只知道发呆的人,可是在说这些话时却显得那么坚定。经过这样的考验,他应该会更加坚定不移吧?我觉得这是一种美。

我到 A 家时,碰巧东京的那几位伙伴也来了。当时他们正在讨论 A 的问题以及 A 与其家人之间的调停者的一封信。A 当时把这些人扔在家里自己出去买东西了。我那天心情也很不舒畅,听着他们谈话,内心觉得很孤独,独自在一旁闷声不响。这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这样的议论,只听一个声音说道:“既然说也很理解 A 的心情,那为什么不给他鼓励呢?”听起来语气很尖锐,显然是针对调停者的。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阵热辣辣的感觉,是知与行不能合一的生活态度强烈地压迫着我。不仅如此,我在内心暗暗地赞同调停者的态度,更确切地说是因为我“理解他的心情”。我不能不反省,所谓双方的心情都理解,其实就是都不理解。当自己惜以为依靠的东西就要坍塌时,那种心情是难以言喻的。我想,就连 A 的父母都会对我不屑一顾,不过,我的一边倒的态度开始与一股本能的逆反心理抵触起来,于是,在临离开 A 家时我自己才终于恢复内心的和谐与平衡。A 购物回来以后,大家话题一转,开始专心讨论明年的计划。R 为杂志取的名字,大家一再表示很喜欢,并且都很开心地聊到这个名字定夺之前的种种提案,引为笑谈。我甚为感兴趣的是,我们的精神终于可以通过这个名字得以体现,今后还可以从这个名字得到鼓舞和调整。

晚饭吃的是用 A 的老家寄来的土产做成的菜肴。回到家,窗边的橡树散发出的浓浓花香溢满了整个房间。是 A 从这扇窗外告诉我什么是菩提树,因为我心里的菩提树的名与实从来没有对上号。我还告诉大家,饭仓路旁的树名叫七叶树,因为几天前 R、A 等几个人在一起看见那花时说那可能叫做“marronnier”,我是从挂在一棵树上的吊牌上得知树名的,牌子上还写着:请爱护行道树。

谈到公积金问题的时候得知,其中有一位的钱全是自己勤工俭学挣来的,他说不愿意从父母给的钱中挤出这笔钱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共同创业。因为当时内心非常平和,所以没有因为这位朋友的行为而过于责备自己。

后来,我们离开了 A 家。外面刚下过雨,感觉很舒爽。我和其中一位朋友走在夜幕刚刚降临的街头,经过灵南坡回到家。他说顺路到我家借本书回去看,再顺便看看七叶树的花。就只有这位朋友没有看到过那种花。

一路上,我大声地把一首难度很高的歌唱给这位朋友听。只有在我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能唱这首歌。当来到我善坊的时候,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有一个男子,捉到一只萤火虫,突然把捧着萤火虫的手伸到我们面前问:“这是萤火虫吗?”指头都快要碰到我们的鼻尖了。萤火虫在他的掌心里发出好看的萤光。我们并没有问他,他就主动解释“是在那边捉到的”。我和朋友面面相觑,脸上露出难为情的笑容。待那人走远后,我们才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大笑起来。我说:“一定是捉到了萤火虫很兴奋吧。”我猜想那人是忍不住想说点什么,所以就冲我们来了。

饭仓路因为雨水淋过的缘故,亮闪闪的,显得很漂亮。和朋友一起看到的七叶树上开着霓虹灯一样美丽的花,这让我又想起了五六年前的自己。我的眼睛开始关注自然之美也正是从那时开始的。灯光把树叶照得透明,树叶背面的颜色令我想起那个姑娘家附近的小公园。每当夜晚来临,我就会为她所吸引,常常徘徊在她家附近,累了就在树下的长椅上小憩片刻。

(我至今还坚信,我对美的执著与对那姑娘的执著是一母所生的双胞胎,年纪尚轻的我最终犯下了近似于强盗和欺诈的错。我想,把这事向你坦白了,将来会坦然些。这些往事在我心里仿佛云翳一般一直令我的回忆布满阴云。)

那天,行驶在街上的电车在我眼里显得特别美好。雨后清新的空气中,车窗敞开着,车上乘客不多不少,恰到好处。行过暗路之后来到大街上的我们眼前一片光明,令人感觉幸福这个东西被人从远处搬来,此刻就摆放在我们面前。车上的女人们被路上的行人看上一眼就仿佛立刻变成了美人。我们目送走了好几趟电车。电车上还有漂亮的洋人。朋友那晚也一定非常开心。

“有些女人在电车上觉得相貌很难看,可是从街上往车上看,或者两辆车擦身而过时,都还算看得过去。”他说。听了朋友这句漫不经心的话,我又想起了头天视而不见的光景,现在觉得那是美的。

这件事发生在我产生想要给你写信的念头那天。好久没去澡堂了,那天我拎着毛巾去洗澡。也是刚下过雨,墙根处的枸橘散发出好闻的清香。

在澡堂里,我碰巧挨在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女孩旁边,那小女孩好像是他的孙女。那女孩十分可爱,令人产生想要带她去花月园的冲动。那天我望着挂在澡堂上方的一幅风景油画,忽然产生了自己是在泡温泉的错觉,禁不住笑了。澡堂的水是温泉,而且还设有电动浴。白天的澡堂里静悄悄的,年轻的澡客只有两人。我混在他们中间,当身体泡得有些暖洋洋的时候,电动装置“哔哔哔”开始启动了。

“喂,来动力了。”一个年轻人说。

“哪是什么动力哟!”另一个人答道。

我从池子里出来,把凳子挪近那小女孩坐下来。我一边洗着身体,一边不时地瞅她,那模样长得真可爱。老人洗完自己,便开始给孙女洗。小女孩稚嫩的手上原本握着一条抹了肥皂的毛巾正在笨拙地搓着,这时被老人拿了过去。因为老人的脸背对着我,所以我一直盯着小女孩,希望把她的目光引过来。不一会儿,小女孩的脸转过来了。我朝她微笑着,可是她却不笑。但是在老人为她洗头的时候,尽管她埋着头要看我不容易,却也向上翻着眼珠极力想看到我。最后嘴里竟一边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一边翻着眼珠子看我做出来的笑脸。那“呜呜呜”的模样显得特别可爱。

“好哩!”不知情的老人突然用手摁下女孩的头。

过了一会儿,女孩的头终于被解放了。我就等着这一刻哩。这回我朝她做了一个滑稽的笑脸,然后渐渐地扭曲脸上的表情。“爷爷,”女孩看着我的脸终于说话了,“他是谁呀?”“不认识的叔叔。”老人头也不回地继续利落地洗着那孩子。

那回在澡堂里泡了很久,实在难得。从池子里出来后,感觉全身都得到了放松。在池子里,我思考了一个问题,心情随即变得轻松愉快起来。是这样一个问题,有位朋友手臂上的皮肤长满了不健康的皱纹,一次他跟人比谁手臂比较粗时,我向他指出了这个问题。当时他激动地说他经常为此想一死了之,他说只要自己有什么地方难看,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都难以忍受。而这不过只是皱纹而已。但是,我发现那不是一时半会儿就会消去的皱纹。总之就是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不过当时他就好像是被人揭了短似的。我心想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的的确确有过,却想不起来具体的情节了,只记得当时心里非常落寞。这就是我在泡澡时的胡思乱想。再仔细想想,真的有过类似的事情,记不得那是几岁时的事情了,当时我发现自己长得很丑;再有一次就是家里长了臭虫,我甚至想把整个家给烧了算了;还有一次是新买了一个笔记本,第一次在上面写字就写错了,我恨不得把那本子给扔了。想起这些事,当时我真希望能有机会把自己小心使用、用心修补的东西的深刻含义讲给这位年轻的朋友听听,以引起他的反思。我俩曾当场对一只因裂缝而补了油漆的茶具大加赞赏。

涨红的身体上,连细小的血管都微微向外凸起。我双手反复屈伸,时而去触自己的上臂,时而去触自己的肩膀,镜子里的自己比现实中的自己显得健康。我像刚才那样,对着镜子挤眉弄眼作怪相。

“Hysterica passio!”我对着镜子说,说罢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年当中我最不喜欢的时期就要过去了。回忆起来,有许多时候是不清楚自己内心活动的,不过其中也有难忘的经历,譬如在南葵文库的院子里初识忍冬花的芳香,在灵南坡的夜晚闻到铁道草的清香而意识到秋天已经穿越夏天来临。此次给你写信,是想告诉你,不必妄自菲薄,应该与值得与之较量的对手较量,然后再来考虑较量之后的协调问题。

(一九二五年十月)

孩子们以及父亲、祖母都站在门外等着母亲关灯出门。

这次出门也并非要送某个人远行。最后的晚餐留下的餐具,一直到最后一刻才熄灭的油灯……这些东西都留在空荡荡的家中,直到次日早上它们的主人——蔬菜店的伙计来把它们取走。

灯灭了。母亲身负着黑暗走出门。这一行人是五个年幼的孩子以及他们的父母、祖母。他们看似热热闹闹,却是凄凄寂寂,他们就这样出发了。这一走就是十五年。

五个孩子之一的他,再一次回到这个大都市,他在那里上学。每一个地方都令他感到陌生。他不喜欢这个拥挤的地方,到处都是围棋会所、撞球馆、射箭场、咖啡店、小旅馆等,于是搬到了郊外。很巧,那里离以前住过的地方很近,早晨化霜、夜晚结冰的记忆至今仍历历在目。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曾经可以在暖阳下悠闲散步、自由自在生活的他,不知什么时候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衡当中。远方的父母兄弟们的模样前所未有地带着不祥的阴影,把他的心搅得乱糟糟的,他甚至害怕邮差的到来。

一天早上,他正在向阳的房间里晒坐垫。这个坐垫跟他儿时的回忆是分不开的。同样的布料还做了一套被褥。花条纹已经退色的坐垫在太阳下开始变得蓬松起来,并散发出太阳晒过的香味。他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完全记不得事情的由来。这是什么条纹?又是怎样一种情愫……

终于有一天可以去原来居住的街道看看了。他一路上都在担心原来的街名会不会已经改变。他向旁人打听后,得知那条街还在。脚步越是靠近,心情越是沉重。一家、两家,从前的老房子被夹在新房子中间,还残存着原来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被重重地触动了一下。但是,他的家不是那所房子。街的确还是那条街,他在那里找到一个儿时的小伙伴的家。因时代更替,此时门口的姓名牌已经变成了那个小伙伴的名字。厨房门口有人探出头来,好像是小伙伴的母亲,但他避开了她的视线。只要找到这所房子,就算还认得路。他继续朝那个方向走去。

他停下脚步,伫立在路上。十五年前的自己曾经在这条路上奔跑。而那个奔跑的孩子却莫名其妙地拐过那个街角就不见了影踪。他的眼睛湿润了,这是怎样的一种旅情啊!他快要呜咽了。

一天晚上,他出去散步,不知不觉迷失方向进了一条陌生的街道,那里一片漆黑,没有路也没有灯光。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往前走,多次踩进大大小小的坑里。他差点就要哭了,而且寒气侵入了他的衣服,他感觉冷飕飕的。

当时天似乎已经很晚了,但又似乎还早。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经在某个地方走错了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冷。

他想从袖兜里掏火柴盒,于是把交叉抱在胸前的右手伸进左袖兜,左手伸进右袖兜。摸到火柴了,要用手把它掏出来,但是看不出他用哪只手掏,也不明白他如何掏。

黑暗中点亮的灯火也点亮了他空虚的大脑里的灯火,他终于清醒过来。

他第一次意识到,一根火柴,在它的火焰熄灭变成火星之后,其光亮对于黑暗而言依然可贵。即或完全熄灭了,但是短时间内火柴光的残照依然指引着他向前。

突然,一阵巨大的声响从旷野边传来。

一排耀眼的灯光从他的眼前划过,光波沿地面传过来,一直涌到他的脚下。

火车头喷出的烟雾就是一团火,火夫在忙碌着,被火光照得红红的。

这是一辆充满了光和热以及欢声笑语的列车,餐车、硬座车、卧铺车,无一不是如此。

列车巨大的震动传给了他,他的身体也随之颤动起来。最初弄得他焦灼烦躁,最后却又唤起了他的某种情感。他流泪了。

响声消失了。他含着眼泪做出决定,不必换什么特别的衣服了,立刻乘快车去父母家。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

[1] 此三者均为烟火名称。

[2] 位于京都四条河原町贩卖书籍、文具、杂货的老字号商社名,京都分店至今仍在原处。

[3] Rococo,延续自巴洛克,开始于18世纪的法国。范围涵盖绘画、建筑、音乐、文学。强调轻巧、华丽、甜美、精致、优雅的装饰性和不对称的设计。

[4] Gorgon,希腊神话中具有双翼的蛇发女妖,人若是被她看到,就会变成石头,后来被珀尔修斯所杀。

[5] 位于京都寺町二条一家老字号糕点店,二楼是咖啡厅。

[6] 明代刘基所写的一篇文章,作者借卖果者以讽刺当时文武大臣之无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即出于此。

[7] Jean-Auguste Dominique Ingres(1780—1867),19世纪法国古典主义画派的领导人。他的画风线条工整,轮廓确切,色彩明晰,构图严谨,对后来许多艺术家都产生了影响。

[8] 死后,每逢“七”日,要举行祭奠,俗称“做七”,如做头七、三七、五七。一般做“五七”。

[9] 一种蚱蜢,人执其后足,欲跃不得,遂作舂米之状,故俗称“舂米郎”。

[10] Rembrandt(1606—1669),欧洲17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一,也是荷兰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

[11] John Constable(1776—1837),英国最重要的风景画画家。

[12] Hurricane

Hutch,美国无声电影时代明星。

[13] 天理教原属日本教派神道系统,后自立成教,成为日本新兴宗教之一。

[14] 弗罗娜,意大利花之女神和春天女神。

[15] 引擎的基本结构是在一个椭圆形的空间中,放入一个三角形的转子,三角形转子将椭圆形空间划分为三个独立的燃烧室。由于三角形转子采偏心运转,因此这些被隔开来的独立燃烧室在引擎运转的过程中,容积会不断地改变,工程师就是利用这空间会改变的特性来达成四行程运转所需要的进气、压缩、点火与排气过程。

[16] 松尾芭蕉的名俳句《奥之细道》中的名句,也有“梅雨于此未下光堂”或“梅雨落剩一光堂”等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