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韵《想象一位歌手》全文阅读
快乐没有父亲。没有一个快乐曾经向前一个学习,它死去,没有继嗣。
——耶胡达·阿米女
一、节日之夜,在柳林
元宵节刚过,正月十六,我们就来到了这个叫柳林的地方。我们来这里是为了看红火,这里的红火,有个名称,叫“盘子会”,“盘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来这里,原以为能看到伞头秧歌;结果,十里不同俗,这里是不唱伞头秧歌的,看伞头秧歌,得到相邻的县份_临县那里去。
临县在柳林的北边,就是“碛口”所在的那个县份。碛口是黄河边一个古老的小镇,从前,一两百年前,黄河还是一条真正的大河,还能够通舟走船的时候,那里曾经十分繁盛,是晋陕两省贸易的一个集散地和码头。许多的船只,载着货物,从陕甘一带运过来,或者,从这里运到陕甘去。碛口滩险水急,若逆水行舟,就雇纤夫来拉。黄河上拉纤的纤夫,真是苦极了,在夏天,人人赤身露体,一丝不挂,阳物就吊在外面,也不避妇女。自古黄河岸边三丈六尺官地上,纤夫们就是这样,天不管,地也不管。
如今,那里当然不会有纤夫了,也不再有艄公,几十里外就是军渡大桥,它横跨在黄河之上,对面就是陕西的吴堡。“军渡”我去过,吴堡我也去过,可我从没有去过碛口。人家告诉我,那小城有什么什么样的格局,有什么什么样的建筑民居和街巷,总之是说那里完好地保存了明清时的古貌。古城是我喜欢的,曾经繁荣而如今衰落的古城更让我喜欢,走进这样的古城我常常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和悲悯。我以为这一次的吕梁之行能够最终绕到碛口去,可是,我们去的只是柳林,而碛口,百里之外也许只是几十里外的碛口,还是与我错过了。
柳林县城不大,在白天它看上去毫无特点,许多沿街的建筑贴着白色的马赛克,街道很脏,乱糟糟拥挤着叫卖的小贩。由于出产煤和焦炭的缘故,污染严重,整个县城让人感到沉闷。城边上,有一条小河蜿蜒地流着,这里人把它叫做“斗气河”,是说这河,十冬腊月也不结冰。十冬腊月;河面上,热气蒸腾,是一条天然的温泉。我站在远处望着这河,想它也有过丰满丰腴的时候吧?丰满地、丰腴地、热气蒸腾地流向前边那条壮阔而仁厚的大河之中,,但现在,此刻,它看上去若断若续,把它叫做河实在是有些勉强了。
不过,柳林却有许多好吃的东西,“河沿枣”是此地的特产,晋西北黄河沿岸是大红枣的家乡,而柳林红枣则是红枣中的极品。下榻宾馆后的第一顿午饭,我们就吃到了这著名的果实,经历了一秋一冬之后,鲜枣自然变成了干枣,也不知是用什么方法腌制出来,成了佐酒的小食。餐桌上,还有一种好吃的东西,叫严碗托”,这是用荞麦面在碗里蒸出来的一种面食,吃法很特别,用一把小刀,在碗里的面食上一旋一个圆,然后,叉起来,蘸红油辣椒调料吃。那小刀,人手一把,看起来像是某种西餐刀,吃蚌类的那种,非常讲究。我不知道此地老百姓居家过日子是用什么样的刀来吃碗托?这食物,据说是起源于西晋战乱年间,多么久远了呀,也许是佩刀的军中将士的吃法,沿袭下来,流传到了民间吧。
那么,什么又是柳林的“盘子”呢?起初,我以为是和餐桌上的盘子有关,和打击乐有关,不是有支歌儿这么唱吗,“手拿碟儿敲起来”,这碟子不就是小号的盘子吗?我设想着闹红火的队伍中,人人一只盘子,叮叮当当地,敲出各种的曲目和花样。但显然我弄错了,这盘子不是那“盘子”,不过,这要等到夜晚到来时我才知道。
现在,我们都在等着夜晚的到来。
天其实已经黑了,餐厅里热火朝天,,原采,看“盘子”的,不仅仅是我们这一行人;还,有几个来自北京的客人,是研究民俗的学者、教授,一个博导和他的学生,甚至,述有一个女老外。那女老外说着一口纯正的“京腔”,有些生硬·,又有些油腔滑调,听上去懒洋洋的,似乎是宿睡未醒。一个女老外的出现使我们的人亢奋起来,这毕竟不是一桩寻常的事;我们从省城,奔波几百里,来到吕梁山区,没有碰上漂亮的村姑倒先撞上了一个女老外!至于这女老外是否漂亮,我说不好, 对于外国人的长相我缺乏判断力,就像他们对我们的人也缺乏判断力一样。
由于女老外的出现,晚餐意外地变得漫长,当然,最终,我们还是上了汽车。汽车载着我们穿过县城,我惊讶地发现夜晚的小城非常美丽。它完全变样了,蝉蜕一样从灰暗沉闷的白昼中挣脱出来,一下子,变得玲珑剔透,光彩动人。彩灯点亮了,民间的花灯也一盏一盏亮起来了,汽车开出城外,路边,一堆一堆的旺火也烧起来了,远远望去,红彤彤的,暖洋洋的,像黑夜神奇的心;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盘子”。
噢哟!原来是这样的“盘子”,像小小一座庙宇,或者说像一座大神龛,飞檐斗拱地装饰着,又鲜又艳,四面,不,也许是六面、八面,彩绘着天上地下八方神灵,南海观音、送子娘娘、太上老君、关帝财神等等,被灯光照得雪亮,下面设着香案、红烛,摆着各色的供品。供品中,最惹眼的是用白面和红枣蒸出来的花馍,高高地垒起来,形成一座枣山。人家告诉我们,这枣山有个名字,叫“枣洞洞”,可别小瞧这“枣洞洞”哟,它可关系着人间的生育大事,若有那想生孩子的妇女,就要趁五更天,无人看见时,悄悄跑到这“盘子”前,把这枣馍偷回家,想生儿子的,就要掐掉“枣洞洞”最顶端那花馍的尖儿,吃下去,若是想生女儿,就掐花馍的花瓣儿。
这样的“盘子”,在柳林,差不多村村都有一个,我们看到的这个,叫穆村六角盘子。“盘子”的来历,说是有几百年了。几百年来,每到正月十五,闹花灯这几天,它就被乡亲父老们恭恭敬敬地抬出来,粉饰一新,点起明烛,四周再烧起旺火,到夜晚,它就成了整个村庄的心脏。从前,没有电的那些夜晚,黑是多么纯粹的黑啊,它明烛高烧的雪亮就像一村人袒露无疑和盘托出的心事和心愿,一年中总有这么几天,他们坦白着自己,向苍天,向八方神灵,表露着心愿,原来这“盘子”里装的都是人间的愿望,原来它是这样一只巨大的盘子!
好了,现在他们都在这儿了,都在这雕梁画栋浓油重彩的盘子里了:佛祖菩萨观音罗汉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王母娘娘、真武大帝荡魔天尊关圣帝君、天官地官水官风神雨神雷神水神火神土神树神、正财神偏财神武财神文财神,当然少不了面如满月的送子娘娘,噢哟哟,所有的神灵,济济一堂,多么热闹多么喜庆啊,四周围,一堆堆旺火旁;跑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孩子们等着看跑秧歌舞狮子呢。忽然间来了我们这么一群外人,这外人中,竟然还有一个金头发高鼻子的女老外,我们看盘子,孩子们呼啦啦围上来看我们,很好奇。县里的人手拿喇叭嘹亮地解说着,可不知为什么我听不进心里,我觉得有些别扭,我们这是擅自闯进人家的生活中了。
这是在那些旅游景点,民俗村民族园之类的地方所从没有过的,那些地方,本来就是让人看的,而这里,不是,。这里有对生活的敬意和禁忌。
我心不在焉,所以听得糊糊涂涂,我想那女老外一定比我还糊涂。不过她始终面带微笑,摸着周围孩子们的脑袋,拍拍他们的肩膀,她一开口说话孩子们就快乐无比。这时我注意到她不年轻了,起初,我以为她是北京某所大学的留学生,或者,外教之类,但她不是,她只是和那年轻的博士生结伴而来,研究民俗学的博士生是为了博士论文,她呢,什么都不为。她什么都不为地来到了这黄土高原的腹地,纵深,民间的纵深,看上去她很快活,当然,还有着优越。
回去的路上我们的车被堵住了,探头一看,嗬,是跑秧歌的队伍。此地方言,扭秧歌不叫扭,叫“跑”,花红柳绿的一支队伍,人人 挥舞着一柄彩扇,扭得欢天喜地。他们正在“掏场子”呢,我看见了旱船、艄公,还看见了花伞,我忙回头喊道:
“这是不是伞头秧歌?”
这当然不是。回答我的是那北京的博士生,我们就这么在被堵塞的车上聊起来了。他说他的论文就是关于伞头秧歌,他说伞头秧歌真是非常有意思,然后,他问我:
“你知道许凡吗?”
许凡,这个名字,就这么,在喜庆又嘈杂的黑夜里,在被欢乐围困的孤岛般的汽车上,浮出水面,仓促而潦草,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起他,以后,我将许多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以后,我每每回忆这最初的时刻,仍然能闻到这名字带来的河水般新鲜的腥气,还有,土地的温暖。这个名字与我的生活无关,却让我隐隐激动。
这一夜,还很漫长,欢乐才刚刚开了头,等我们的汽车冲出围困驶进城里之后,整个柳林城都在舞蹈着,整个柳林城都在“跑秧歌”。只有我们置身于欢乐之外,只有我们这一行人是这小城的外人。欢乐挤得我们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了,不一会儿工夫我们就已经在“跑秧歌”的队伍之中了。我们笨手笨脚地碍着人家的事,可是人家不计较,人家这不计较之中有着对一个局外人的宽宏大量。我们混杂其间,扭着,跑着,可是不顶用,我们仍然是人家生活之外的旁观者。
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和旅游制造出的生活假象的不同,在一个旅游地,一切欢乐都是为你而设计的,都是为了取悦你袋中叮当作响的金钱。但这里不是,这里的欢乐还未被开发和利用,可我也清楚地知道,请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这一切,把这没有被污染的宝藏,盘子、跑秧歌等等,“开发”成旅游的“资源”。
我手里有了一把彩扇,不知是谁塞给我的,彩扇是我的伪装,“迷彩服”一般,使我能够混迹于人家的队伍里不再那么显眼。可这彩扇在我手里比兵器还要笨重,人家一个个彩蝶翩跹,我的彩蝶则没有翅膀,。可别小瞧这“跑秧歌”哟,起初,我也以为我是会“跑”的,中国人,50年代生人,谁不会扭秧歌呢?哦哟哟,大错特错,在这里,跑秧歌;讲究大着呢。你听听那队伍的名称:十二连城、蛇盘九颗蛋、天地牌、龙摆尾,真是气吞山河,还有那小小一柄花扇,撒、抖、推、拉、挽、操,无数的花式啊!那花扇是会说话的,会笑,飞着媚眼,特别是,在男人们的手里,一柄花扇使平时看上去呆头呆脑的汉子风情万种!花扇和花扇,心有灵犀,传着情,漂亮极了,说不尽的缠绵、亲爱、性感。我猛醒这原来是男人们的舞蹈啊,真是把我看呆了。
对了对了,黄河岸边的秧歌,原来是,最性感的男人的舞蹈。
露天的舞台上,有人在唱小戏。不是小戏,应该叫“弹唱”。这是一个当红的“弹唱班”在演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扭着,唱着。唱的是什么?一句也听不清,可那曲调高亢极了,尖锐极了,是一种女人般的假嗓。那男演员,小小的个头,五短身材,几乎没有脖子,原来是个残疾人,一个驼背,而且,不年轻了,他扭着各种舞步,耍着彩扇,手指上套着大金镏子,可他的声音,却能够穿云裂帛,那是任谁也阻挡不住的高亢和锐利,所向披靡,锐利得近于凄厉,可却是欢快的。彩扇在他手里,出神入化,翩翩如飞,他端着肩膀,两臂在胸前,小幅度地一摆一摆,扭着秧歌步,忽然觉得他如西门庆般风流倜傥。这残疾的唱手他脱胎换骨了,他陶醉在这幸福的感觉之中,台下的妇女,田野上的妇女,还不知有多少人为他失魂落魄呢!
他唱了大半夜,他的嗓子可真结实啊,在喇叭里,那高亢的声音更是尖脆凄厉得不 得了,整个柳林城都被他的歌声笼盖了。那曲调听上去十分简单,总是重复着,重复着,好像在重复着一句要紧的、要命的话,那是句什么话?我听了大半夜,仍然一无所知。
几十里外,沿黄河向北,在临县的地界,今夜,一定也是个狂欢夜,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城镇,到处是“跑秧歌”的队伍。不过,那里跑的是“伞头秧歌”,许凡的秧歌。伞头们打着伞,是秧歌队的灵魂,他载歌载舞,又扭又唱,他一张嘴,唱词就像小鸟一样飞出,全是即兴的唱词。只是,我晚来了一步,晚来了几年,那个叫许凡的伞头,八年前过世了。在他过世八年后的元宵节,我听说了他的名字。八年后的正月十六,2003年,在柳林,在这个驼背的残疾艺人身上,我好像看到了许凡的影子。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光芒,让我痴迷。
二、回到多年前
这个叫许凡的一开口就把人惊呆了,他这么唱,他说:
姓许名凡实不凡,
范丹老祖把家业传,
天下欠账要不完,
我不上门他不还。
范丹老祖是何许人?据传,他是东汉时的一名学者,有官不做,为赈济饥民而散尽了家财,最后连祖上遗留下的外欠账目也散了出去,让饥民们上门去讨账,后来,这范丹先生就被天下的乞丐尊为——老祖。
现在,我们知道了,原来,伞头许凡是个乞丐,叫花子。
在伞头秧歌的发源地,“伞头”是备受尊敬的人物,他们在地方上都有一定的地位,或是在乡间有口碑和德行的人。著名伞头中,有旧时代前清时的县太爷,也有新时代人民政府的县长,叫花子做“伞头”的,许凡是第一人。
叫花子做了伞头,做了挑伞人,一点不避讳自己卑贱的出身,他笑呵呵地告诉人家:
落盘菜,摇壶酒,
天南海北任我走,
盘龙大棍挽在手,
打遍天下咬人狗。
这真叫人欢喜啊,还以为是走进了金庸古龙们武侠小说的世界,走进了那个侠客仗剑走天下的“江湖”。这个挑着伞一路扭来的叫花子,快乐的乞丐,若是活在那个虚构的“江湖”一定比活在真实的卑微的生活中容易。
他为什么这么快乐?
是啊他为什么这么快乐?
有这么多不快乐的人,一个快乐的人,一个没理由快乐却偏偏快乐着的人就变得十分突兀和醒目,甚至,蛮横不讲理。
我永不会知道这个快乐的流浪汉他内心的秘密了,我想像他沿着黄河一路向南,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也许只有十六,也许只有十五。这个少年人埋葬了亲娘就离开了家乡,离开了那个叫许家峪的村庄。在那个村庄,许家并不算穷,有田产,有房,门楣上刻着“耕读传家”的古训,大热天,他和父亲在地里给桃黍锄二遍苗,毒日头没遮没挡地顶在头上,把人和苗都要烤熟了。从前,日本鬼子没来之前,许家农忙时还雇得起一个半个短工,可如今家境一天不如一天。父亲锄在他前面,土布汗衫早已被汗水湿透了,紧贴在弓起的背上。父亲就这么锄啊锄啊锄了一辈子。他撂下了锄头,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他不喜爱土地,他不喜爱把人捆绑在土地上的生活,他不要他爹这样弯腰曲背的一生。
这个少年人,像青桃黍一样刚刚长成,国字脸,眼睛干净明亮,又大又黑,下巴翘着,总是抿着嘴角,这使他看上去有一点少女般的羞涩。他来到了碛口,投奔亲戚。亲戚在碛口城里有买卖,开着货栈。店堂里黑乎乎的,一股熟皮子的臭味儿,亲戚做的是羊毛和羊皮的生意,这你只要走进后院一眼就看得出来,羊毛堆成了小山,一口一口大铁锅里,石灰水也许是火碱水浸泡着还没有熟好的皮子。这一晚,他睡在货栈里,又热又闷,虼蚤滚成了蛋,皮毛腥膻的臭味熏得他一阵一阵反胃。天刚蒙蒙亮,他悄悄溜出了货栈的大门,在还没有醒来的小城游荡。后来他来到了码头,他看到了船、油筏还有河水。河水是那么新鲜,被一点一点升起的太阳慢慢涂成浓郁艳情的金色。他喜爱这动荡艳情的河水。他掏出盘缠在刚开张的小饭铺里买了几个“油旋”,“油旋”很香,他一口咬下去一下子涌出泪水,自娘去世后他还没吃过这么香的饭食呢。他快乐地享受着他的美味跳上了一条木船,他问船老大:“这船去哪儿?”这个少年人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决定了他一生命运的早晨。
几年过去了,有一天,许家峪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一进村,狗就冲着他汪汪叫。他愣了一愣,心想,“狗都不认识我了。”他手里拖着一根打狗棍,可这棍子说什么也打不得自家乡亲们的狗啊!一个老人盯住他打量了半晌,突然走上前去,“啪”地甩了他个大嘴巴,老人啐了一口说:
“你个鳖骨子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呀!你害得你爹死也没闭住眼啊!”
说完老人就蹲在了地上,抱头痛哭。他认出了这是他叔伯大爷,他愣怔了半晌,像是没听明白老人的话,忽然这叫花子撒腿就朝家门跑,一群狗追着他狂咬,裤腿被咬下来了,狗嘴里叼着破布片跟在他身后飞跑着——可他就是跑得再快也追不上他爹了。
爹坟头上早已长了草,和他娘的坟紧挨在一起。许凡在他爹娘的坟前长跪了一夜。他想起最后一次和他爹锄桃黍,一人两行,爹锄到头总是返回来不声不响接应他。他号啕大哭,那一夜,全村人都听见了村外这锥心的长嚎。许家门里的上人们,听着听着也流下了泪,他们想,得把这鳖骨子的腿给拴住了,也好让他爹娘九泉之下安心瞑目。
那是许凡此生最后一次酣畅的痛哭,他把一辈子的哭一口气给哭完了。几天之后,他走出家门,剃了头,洗了脸,换了干净衣裳,哟嗬,好一个光眉鲜眼的俊青年!村里的年轻人,从前的小伙伴们呼啦啦围上来了,都想听他的故事,他们叫着他的小名,说:
“三儿,这些年你到哪达浪去了?:
他笑而不答,再问,问急了,他忽然冲口唱起了秧歌:
三尺短杖手中拿,
浪迹江湖走天涯,
嗨啦啦啦嗨啦啦,
活到哪达算哪达。
后生们愣住了。他唱得字正腔圆,多么好听啊。他的声音,明亮,高亢,微微颤抖,还有点懒洋洋,明亮得就像蓝天上的一朵云,山坡上的一群羊,后生们被他唱软和了,他们望着他,心想,这鳖骨子是见过世面的人了。
“许凡,这些年,你在外面一定遭了不少罪吧?”有人试探着问。
“咳,”他笑了,说道,“这些年,在家的人,莫非就不遭罪?”说着他眉毛一挑又唱起来:
日本鬼,坏心锤,
谁晓得造下多少罪?
贺家坳把人糟害,
龟峁村开过一赤屎会。
后生们不言语了,原来他出门在外,家乡的事倒也知道得不少啊。贺家坳、龟峁村都是本乡本土的村庄,那里的人谁也没有迈出家门一步,贺家坳全村二百号人,躲进地道里,被扫荡的鬼子用柴草、烟叶,拌上辣椒面点火熏烤,男女老幼,二百多号人,活活熏死在了里面。二百多生灵啊,有的“戏咪”①,还在娘怀里吃奶,还是个人芽,有的老人,活了一辈子不知道县城的门朝哪边开。还有龟峁村的老百姓,被鬼子逼到了场院里,人人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赤条条开会。光天化日之下,全村几百号人,公公媳妇,爷爷孙女,刚过门的新娘子,十七八岁花朵般干净的大姑娘,人人赤身露体,女人用手捂着自己的私处,老人闭上了眼,鬼子上来一刺刀就把闭眼睛的老人给捅穿了。
“嘿嘿,说点高兴的事吧,”后生们说话了,大家都不愿意去想这伤心的往事。天瓦蓝瓦蓝,干净极了,村庄也显得很干净,没有被庄稼覆盖的土地,一片鲜黄,那鲜黄撞得人眼疼。“许凡,你和女人睡过觉吗?”女人总是能叫人高兴的。
“当然睡过。”许凡懒洋洋回答。
“是城里窑子里的女人不是?”
“猜!”
他们顺嘴瞎猜一气,说东说西,猜不着。
“啊哈,”许凡双手朝脑后一枕,躺在了阳坡上,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就闭上了眼睛唱起来:
钻神堂,睡古庙,
女娲和我常睡觉,
身挨身,脚相靠,
黑间全凭她关照。
后生们醒过神,笑瘫了,扑上来打他,还要扯他的裤子,看他和女娲“睡觉”的那家伙。推推搡搡闹够了,一个后生盯住许凡,忽然说:
“今年的伞头有了。”
那一天,在许家峪,一个歌手诞生了。那一天,风和日暖,远远山坡上,崖畔头,几棵杨柳树绿成一铺滩;一铺滩。汉人知道他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歌手,出门时他还是一个嘴上没毛的混小子,回来时,就变成了这不唱秧歌就不说话的好唱家。
地里,庄稼齐刷刷长起来了,荞麦开了花,谷子秀了穗,看来今年是个好年景。果然,秋收过后,囤里有了粮,流浪归来的许凡成亲了。许家门里的长辈们想用一个女人来拴住这浪子的腿,自爹死后,弟兄们分了家,许凡名下也分得了几亩地,还有三间窑洞,那是一水的青砖碹出的好窑洞,坐北朝南,冬暖夏凉,进身很深,新媳妇喜欢这窑,却不喜欢窑里这人。新媳妇叫俊英,姓了一个奇怪的姓氏:问。这问俊英长得银盆大脸,修眉俊眼,是个性子火爆的女人。她不喜欢男人身上的“浮人气”,她喜欢日子过得像打夯一样实实在在,她喜欢那些像树一样牢靠的男人。她一眼就把自家看透了,她想,他生就就是一个“浮人”啊。
他懒。
他真是一点儿不勤快,眼里没营生,也不会干营生。一冬天没见他摸过粪筐,也不知道拾掇来年的农具,到来年春耕时,他不会吆牛不会扶犁也不会摇耧,还是他哥哥过来帮衬着种了谷子又种了桃黍,他哥说,桃黍地里还得套种豆子和胡麻,给他留下了种子,他应下了。多少天过去了,他哥想起来不放心,到他地头上一看,哪里有谷子和胡麻的影子?而补种的节令早已过去了。他哥气得跑到他窑里头大骂,说,你个鳖骨子你个败家子天生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啊!我能帮衬你一阵子,我能帮衬你一辈子不能?
头遍苗好赖锄过了,到锄二遍苗时,天气热起来,他扛着锄头出村来到地头,锄不 了几锄,就歇下了。他想起和爹锄禾时的情景,爹黑瘦的弓起的脊背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让他又憎恨又难过。他躺在地头,眼睛望着水一样的天空,身子被太阳晒得又暄又软。那天上,慢慢地飘来一朵云,又飘走了,飞过一只鸟,又飞去了。他喜爱这些自由自在无根的东西,他想,许凡许凡,你绕了一大圈,咋又回来了?他还想,许凡许凡,这辈子,给你一千亩好地,挣下千亩良田,你高兴不高兴?他像一个哲人一样问着自己这永不会有答案的问题,鼻子忽然酸了,他用破草帽遮住脸,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喜欢爹活了一辈子的活法。
过了一天又一天,问俊英在家里沉不住气了,她想,这苗咋还锄不完呢?通共二亩地,还没有脸盘子大,人家别家的男人,早就上山割回荆条垛好了山粪,麻利些的三遍都锄罢了。这一天,问俊英做好了晌饭,不等他回来,挎上篮子提上瓦罐出村给他送饭去了,可地里哪有他的人影?再看自家的地,草长得比桃黍还高,哪里还是人侍弄的庄稼,分明就是一块没主的荒地了!太阳明晃晃的,问俊英却气得手脚冰凉,四处一看,远远地,只见一棵杨树下,有人躺着睡大觉,不是那死人又是谁?问俊英颤巍巍走过去,嘿,鳖骨子睡得还流涎水。她飞起一脚踢醒了他,踢得他“哎哟”一叫。
她当着他的面,把瓦罐子砸了,米汤洒了一地。她踹了饭篮子,黄澄澄的玉茭窝窝让她踩扁了,她脸色刷白,厚厚的嘴唇哆嗦着,也是刷白的,她浑身的血像断头河一样从脚底下流走了,渗进了地里。她眼里闪着吃人的凶光,说:
“许凡,你不是不过日子?好,咱就比着不过!”
她回到家,抄起斧头,把院门给劈了。劈了当柴烧,家里反正没有柴了。她一口气敲了十个鸡蛋,哗哗哗打碎了,炒了油汪汪黄澄澄一大盆。她就着米汤吃炒鸡蛋,新蒸出的掺了枇糠的桃黍窝窝让她一气喂了狗。从这天开始,她变着法子吃喝,葱花面、炸油糕,鸡蛋是吃了炒的吃煮的。没烧的,劈了院门再劈窑门,没花的,把铜勺铁铲做饭的家什一伙卖给收烂货的换了钱。她这么个折腾法,把一村人都吓住了,一村人,还从没见过这么烈性子的女人呢!若是有人出面解劝,她就说:
“等着跟上那灰人饿死,不如我好活两天乐死!”
她这里一闹,许凡那里也就罢了工。他再也不用扛着锄头到地里做样子了,他不待见这个女人,她太厉害,又贪,可又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她,现在,她这么一折腾,许凡心里一松。好了,他想,快到头了。他任她撒泼,骑在他头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成天不梳头,不洗脸,两只眼睛“橘”得血红血红,在家里,打狗杀鸡,抡起菜刀啪地就把鸡脖子剁下来了,那是最后一只下蛋的母鸡,血溅她一脸。那样子,真是丑得不能看。许凡就躲出去,来到村街十字口,那里有棵大槐树,是男人们吃饭的饭场。许多人正端着大海碗在吃晌饭,许凡刚想绕着走,人们却一哇声喊住了他:
“许凡,大晌午的,你这是要去哪儿?”
“许凡,吃饭没?”
许凡只好迎着人们走上去,笑着回答说:“嘿,你们是真不知道呀还是装糊涂?”没等人们再搭话,他就开口唱起了他的秧歌:
自从结婚下问俊英,
如同来了日本人,
勺子笊篱卖了铜,
做饭劈得烧了门。
他不慌不忙,好像在唱别人的事情,在唱戏文,和他自己没有一点瓜葛。他笑嘻嘻 地唱完了,树底下,吃晌饭的人半天说不出话,他们想,天爷呀,世上还有这号人,都到这地步了还唱秧歌!
这段秧歌一出口,许凡心里豁亮了,踏实了,他觉得自己有了个交待,他总算把事情给村里的父老交待清楚了。他再没有了顾虑和牵挂。树下吃饭的人堆里,刚好坐的有他大哥,他大哥这时叹口气,招呼自家孩子,去给许凡盛碗饭来,许凡也就不客气,端着侄子捧来的大海碗埋头吃起来。吃完了,他把碗朝地下一放,对他大哥作了一个揖,说道:“哥,许家有你顶门立户,从今往后,你就不用结记我了。”
第二天,有人就看见,许凡背着褡裢,拄着他的打狗棍,出村去了。他头上裹着一块白羊肚手巾,脸洗得很干净,远远地,地里干活的人看见了,就问,“许凡,你这是要去哪?”许凡挥挥手,回答说,“周游列国。”
然后,他就快活地、唱着秧歌走远了,只听他唱道:
龙伴青云虎伴风,
许凡我常伴棍一根……
下面是什么,听不清了。
没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重返许家峪的,那又已经是几年之后,这一次,他大概是在夜静时分进的村,狗咬了一阵,也没引起谁的注意。第二天,人们发现,他家的烟囱里突然冒起了炊烟,村里人这才恍然大悟,浪子许凡昨夜回家了。
他家窑门,平日里拴得紧紧的,那是他走后大哥给他新装下的门,晌午时分,那门“呀”的一声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婆姨,这婆姨,当然不是问俊英,问俊英早就在许凡离家的当天回了娘家,想来早已改嫁了别人。这婆姨,粗粗笨笨,出了窑,四下里拾了些干树枝,直起腰,手搭着凉棚望风景,阳光下这村庄,明亮而干净,鸡不叫狗不咬,炊烟在每一座屋顶上,从容自在地飘荡,真静啊,婆姨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眼里慢慢就有了泪。
这一下,村上人知道了,原来许凡这鳖骨子,带回一个婆姨来。人们寻个理由都来窑里看这婆姨,乍一看,这女人,不好看,满脸大麻子,那是出天花落下的疤痕,再一看,人一点不伶俐,有些迟钝,甚至,有些痴呆,和问俊英真是天上地下比不得。可是,再多看几眼,就看出,这一张麻脸,若是笑起来,出人意料地温暖、和善,还有着一种聪明人所没有的对这世界的天真的信赖。
后来人们说这是许凡捡来的女人。
其实,谁也不清楚这女人的来历。
大概这是许凡一生中最美好的一个秘密,想像它需要足够的善意和柔情。好吧,就假设那是在雁门关外,一个叫杀虎口的地方,出了口就是内蒙古,许凡在走口外的途中病倒在了荒村野庙里。他发着高烧,烧得不省人事,迷迷糊糊中,有人给他喂水,喂米汤,还用一种粗粝又锋利的东西,在他脊背上刮来刮去。后来,等他烧退了,睁开眼睛,第寻眼,看见的就是这张脸,麻脸,离他很近很近,他凝视着这脸,她就对他温暖、和善、光明地笑了。
这麻脸的女人叫粉洞,姓王。
粉洞不是一个人,她跟着爷爷乞讨,爷爷是个瞎子,这爷孙俩人要到口外去讨生活。粉洞记不住从前的事,记不住太长远的事,她只记得她和爷爷总是这样一天天地走在路上,流浪。许凡听这爷孙俩说话的口音,说的竟然是家乡话,一问询,果然,是临县老乡。
“你老是哪村人?”许凡问。
老人迟疑了一阵,慢慢地,回答说:“龟 峁村。”
这三个字,似乎,很羞耻,老人一出口就垂下了头。许凡明白了,狗日的日本人在龟峁村召集过那个伤天害理的“赤 会”。全村男女老幼,在鬼子的刺刀下脱得精赤条条,公公和刚过门的新娘子,祖父和如花似玉的小孙女,身贴身站在一起……许凡不敢再往下问了。老人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那是一个黄昏,太阳就要落山了,破庙里暗沉沉的,只有那烟锅子红红的一点,一明一灭,一明一灭,许久许久,老人开口了,说道:
“小兄弟呀,不瞒你说,我这一辈子,就那一天,觉得真是天可怜见,让我生成了个瞎子……粉洞也是从那一天上起,受了惊吓,变得痴憨,记不住个事情了,也是天可怜她,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儿,记不住好啊,记不住那是她的福气!”老人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粉洞在一边,用拾来的树枝柴草,拢起一堆火,把讨来的东西,架在火上煮着,火苗把她的脸烤红了,她痴痴地蹲在那里,望着火苗,忽然没有缘由地,冲着火焰温暖地笑起来。许凡觉得心里一疼。
他们大约是结伴去了口外,三个人,一处一处地走,他年轻,有力气,有时给人揽工干活,收麦子割洋烟,瞎老汉则唱道情乞讨。瞎老汉弹起弦子,哑着沙嗓子唱道:
请下位丹青画四景,他画的世间四下幽。
一画新疆昆仑山,二画四川峨眉山,
三画南海普陀山,四画陕西终南山……
许凡听了,就想,人这一辈子,若是能走遍这些地方,大概,才不算枉活一世吧?
三个人,就这么,到处地走,讨生活,走着走着,就成了两个。瞎老汉没了,老汉临死前把孙女托付给了许凡,老汉说:“后生家呀,我也看出来了,你生来是个浮人,这也是粉洞的命,我不求你别的,我只求你,有一天,你走累了,不想走了,好赖要给粉洞安一个家,让她在自家窑里;过两天日子……”
许凡应承下了,答应下了,答应让这苦命的女子,有一天过上有家有业的日子。可是,这一天,是哪一天?许凡不知道。他还没走累呢,他两只脚板,磨成了铁脚板,两条腿健壮结实,有的是走遍千山万水的力气。他们翻过了大青山,在河套平原上,揽工,干活,没活干就乞讨,无牵无挂,就这么,一天一天地,也不知又过了多少日子。有一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叫后大滩的地方,那儿有一个村庄,叫黄羊沟村,正赶上麦熟,有户人家雇下了许凡割麦子,这人家,人手少,地多,实在忙不过来,粉洞就帮这家的女人给揽工的人做饭。两口子,夜晚就宿在人家的牲口棚里。有一天,粉洞做罢饭,在院子里乘凉,忽然瞅见人家屋子里,炕上,放着一个纺花车。粉洞看呆了,不知不觉地,起身来到屋门口,倚住门框,屋里可真亮堂啊,阳光洒了一炕,那纺车,金灿灿的,像架金纺车。粉洞看着看着,看湿了眼睛,心里有处地方,像绽开了缝似的,汩汩地,涌进了光去。这天,许凡收工回来,她把许凡拽到了这屋门口,指着那纺车,告诉他:
“我会纺花,”她说,“从前,我一天能纺一斤花哩。”
她的脸,因为兴奋而红着,眼睛又黑又亮,两朵黑花似的,原来她的眼睛这么好看!许凡从没见过她这样子,她站在人家的屋门口,痴痴地,迷恋地,像看宝物似的看着一架纺车,居家过日子的乡村人家再平常不过的东西,许凡心痛了。
“粉洞,”他说,“割完麦子,咱们相跟上,回家去。”
两个月后,他们到家了。家虽说早已是一贫如洗,可到底还有遮风挡雨的三间窑,有平展展的大土炕,有盘可以起火烧锅的灶,三间窑,一明两暗,从前的门窗都让问俊 英劈了烧了火,他走后,他大哥胡乱卸下一扇破柴门,凑合装上,好歹算是替他守了这个家。三间窑,坐北朝南,东西两厢,粉洞东看看,西走走,在东厢坐一坐,在西厢又坐坐,怯生生,像个好奇又认生的孩子。半夜里,她推醒了身边睡着的许凡,问道:
“哥啊,你没有弄错吧?这真是咱的窑,咱的家?”
她的麻脸,离他很近很近,像要贴到了他脸上,月光洒在那上面,仁慈地抚平了一粒粒麻坑,月光也满满地丰腴地洒了一炕。这女人,记不住多少从前的事,记得的,就是一天一天地,走在路上,睡破庙,睡牲口棚,睡人家的屋檐底下,还从没有、从没有睡过这么一铺平展展的炕呢!这平展展的、辽阔的大炕都让她糊涂了。他伸过胳膊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叫着她的名字,说道:
“这是咱的家,咱的窑,就是少一架纺花车,粉洞,我会给你置下。”
“好炕啊!”粉洞心满意足地叹息。
她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她温暖、信赖地笑着,出出进进,忙里忙外,拾掇完这儿拾掇那儿,村里人看着这婆姨,看出了她不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原来许凡领回个疤子脸的痴婆姨!后生们取笑许凡,戏咪则当面“疤子,疤子”地喊她,一村人,背过身去,都是“疤子,疤子”地叫,话说得也不好听,说,鳖骨子配疤子,真是歪对配歪对。
这一天,黄昏后,许凡端着饭碗来到饭场,大槐树下,早巳聚了一群吃饭的爷们儿,大家凑在一起图个热闹。一个后生家看到许凡远远走过来,脱口就说:“你那疤子婆姨给你做下了啥饭食?”
许凡微微一笑,咳嗽一声,用手里的筷子“当”地敲了一下碗沿,亮开喉咙就是一句唱:
伢看见咪粉洞疤——
这是在叫板了,在土语里,“伢”,就是“你们”的意思,而“咪”,则指的是“我们”,许凡一开口用的就是复数的人称,他不是一个人,他和粉洞一起,要向这一群人叫板。他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一口气唱下去,他唱道:
伢看见咪粉洞疤,
我看见是一朵花,
蒸碗脱擀面炸麻花,
你想吃啥能做啥。
不要看咪粉洞疤,
会过日子会持家,
一天纺过一斤花,
就是没啦个纺花车(cha)
自古歪对配歪对,
瘸驴驮的烂口袋,
老婆丑陋人不爱,
我可把她当宝贝。
唱到最后一句,许凡收敛了他惯有的嬉皮笑脸,两眼炯炯地、尊严地扫向树下的人们,人们不笑了,人们被这个他们从未见过的新鲜的许凡震住了,这是一个他们不了解的许凡,不了解的男人,堂堂男子汉,被温暖和爱意所笼罩,尊严,不可凌辱。树下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心里不知为何生起了一点点、一点点敬意。而真的鸟雀,一大群,在被晚霞涂染的天上盘旋着,准备归巢了。
现在,让我们迅速跳过一大段珍贵的岁月,回到我所熟悉的20世纪70年代。
20世纪70年代初叶,是个严峻的年代,这一天,许家峪的社员们,正在大寨田里干活,忽听有人喊:
“许凡回村了!许凡回村了!”
远远地,黄尘大路上,走来了“盲流”许凡,不是一个人,是一大家子,婆姨,儿子,还 有担子里担着的最小的“戏”。几年不见许凡了,几年没有听过他的秧歌,人们很是想念,性急的后生家撂下锄头就往大路上跑,一边跑一边喊,“许大叔你可是发下财了?”
许凡肩上挑着担子,担子里,一头是床破铺盖,一头是他最小的“戏”。一家子,风尘仆仆,身上的衣裳脏得不能看。许凡四十出头的汉子,却是满脸皱纹,皱纹里都是煤灰和尘土,乍一看,像六十多岁的老头。
人们一看这一家人凄惶的样子,噤了声,最爱嬉闹的后生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好没话找话说:
“呀,宝安长下这么高了!”
一群人簇拥着这一家子往村里走,没人说话,像是一支送葬的队伍。看见村口的神树了,神树下,也站下了人,是听说了这一家子回村的消息。乡亲们站在那里,沉默地迎接着这倒运的一家老小重归故里。许凡心里一热,可他不习惯这隆重和沉痛,他望着他的乡亲们笑起来,露出满口的白牙,白牙把他的脸衬得更黑了。许凡笑着和乡亲们打招呼,一开口,没说话,先就是四句秧歌:
许凡没听党的话,
把个算盘拨拉差,
引上老婆走南下,
飞起得了个落不下。
这一唱,把人们都唱乐了,哗一下,乡亲们围住了这流浪归来的一家子,开始问长问短。两年前,许凡穷得活不下,卖了他的三间砖窑,引上老婆戏咪,说是要到晋西南一带谋生,听说那里地广人稀,好活人。可看起来,哪里也没有好活人的地方啊!妇女们给这无家可归的一家子端来了水和糁糁饭,家家都没米下锅了,家家锅里煮的都是高梁糁糁,孩子们举在手里吃的,是“到口酥”——糠窝窝。
“许凡啊,在南边也站不下脚啊?”人群里最年长的长辈开口问了。
许凡喝了糁糁饭,有了气力,脸色活泛过来,又接过谁递过的一袋烟,抽了两口,然后,长嘘一口气,一气唱起来:
瓮瓮上敲一下呔呔地响(xi)
笤帚帚也扫不得半升升米,
油盐炭火无处取,
实在养活不了伢娘母咪。
引上老婆担上戏,
一跺脚离了许家峪,
河里洗脸庙里睡,
进村先受狗的气。
因为家穷出了门;
外面到处扣浮人(盲流),
一分钱也没挣成,
回来更比走时穷。
比起二三十年前,他的声音,有了生活的泥沙和重量,不再像从前跑马似的嘹亮和空旷,可是,却往人的心里钻得更深了,深得叫人受不住。妇女们有的已经哭起来,可他还唱个不停。据说,那一天,这个秧歌王,他一口气唱了有三十几首呢,他把这出门在外所受的那些悃惶,还有如今卖了窑洞无家可归的苦情,唱了个千回百转,淋漓尽致:
回家来路过小湖沟,
双眼噙着泪颗颗,
晓得回来也没走处,
佛店庙坐到j老晌午。
看咯有家家难归,
家里难做无米炊,
戏咪年幼老婆痴,
人穷活着不如鬼。
外流二年跌下空,
又遇今年灾情重,
吃了上顿没下顿,
几时能撂下这打狗棍……
他唱啊唱,到最后,妇女们呜呜哭成一片,哭许凡一家,也是哭自己,哭这难活的日子。谁家没有伤心事啊,谁家锅里不是煮得黑乎乎的高梁糁,吃得戏咪拉不下屎;戏咪看见大人们哭,也跟着响亮地哭起来,哭声把村里的狗们惊动了,它们上蹿下跳,汪汪汪叫成一片。
这真是一个奇观哪!一个人,用唱来讲述他的经历和遭遇,就像一个戏里的人物,“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可这不是戏,这是活生生的生活。20世纪70年代,在我们的土地上,在黄土高原深处,一个农民就这样用“唱”来诉说他的不幸的命运。“唱”就是他的说,就是他最自由最诚实的倾诉,“唱”就是他最卑贱最坚韧的存在,他天生是个歌手啊!这世上,如此纯粹如此天然的歌手,如今,还有没有呢?
20世纪70年代,一个严峻的年代,一个宏大的众口一词的年代,可是,在生活的深处,却仍然有着戏剧性的奇迹,有着这样卑微的歌声,血肉的、珍贵的歌声,安慰着人心,使一个铁血的时代动容。
三、快乐的伞头
其实,关于伞头秧歌,我又知道多少呢?十多年前,20世纪90年代初,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个文化专题片,是介绍伞头秧歌的,只见一个男人,打一把黑色的尼龙伞,穿黑呢子西装小大衣,戴蛤蟆墨镜,手上是一副雪白的线手套,这就是那“伞头”了。伞头打着尼龙伞,又扭又唱,非常快乐。就是这穿黑呢子大衣戴蛤蟆墨镜的“伞头”使我对伞头秧歌发生了兴趣,我想,多么不伦不类啊,我笑得不得了,可就是这可笑的形象让我难忘。
现在,我为自己的轻薄脸红。
说来,伞头秧歌不过是北方众多社火秧歌的一种,这里人把它叫做“会子”,一班“会子”,多则几百人,少则几十人,有众多的讲究,比如,首先,要有仪仗队,从前,是五色旗和金瓜、斧钺、朝天蹬开路,现在则是彩旗和门旗先行。要有热闹的鼓乐和吹奏乐,要有龙舞,还要有架鼓子,打的是腰鼓;三人为一组,打腰鼓的是英俊小生,旁边有个俗称“拉花的”女角,还要有一个小丑。接下来是小会子和杂会子,小会子即民间的小演唱,杂会子则是传统折子戏,然后是跑驴和走旱船,最后是一对对狮子舞收场。其中,最要紧的,也是最独特的,是伞头这样一个人物,伞头是整个秧歌队的头领、统帅、灵魂,他手挑一柄花伞,摇响环,又叫“虎衬”,指挥调度着这一支队伍,过街,掏场子踩牌子,随着唢呐的曲牌,走出十二连城啦、十字梅花啦,等等。除此之外,伞头还主要担当着唱秧歌的重任,这唱秧歌,完全是即兴性的;秧歌队走到商铺啦、人家的宅院啦、或是衙门口啦(现在则是机关门口),主人都要出来放鞭炮迎接,这时,伞头就要随口唱出对情对景的秧歌来,这叫“答谢秧歌”,若是秧歌队进了谁家的院,主人就不光是放鞭炮,还得口唱秧歌来迎接。若遇主人也是歌手,好啦,你看吧,那就要和伞头你问我答你来我往地来一连串对唱,这叫“对歌?。所以,据说从前,在临县地面做官的县太爷,也得会唱几句秧歌不可,否则,秧歌队上了门,进了院,搭不上腔,那是很下不了台的事。百姓们会说,这个老爷,不逑行。
伞头秧歌的灵魂和珍贵之处,是它的即兴性,现编现唱,张嘴就来,每一个好伞头,都是一个民间诗人。
每一个好伞头,天生地,痴迷秧歌。
你看许凡,走在“会子”队伍中,多么快乐啊。他手挑一柄花伞,摇着“虎衬”,扭得是多么好看。他指挥着他的队伍,踩着锣鼓点,一会儿走单出水,一会儿走双出水,就像指挥着千军万马布阵,好威风哟。来到街心邮电局,邮递员们迎上来,许凡开口就唱道:
千里捎书如见面,
万里说话像闪电,
汝则们要把女婿看,
信筒筒里装上个相片片。
再一来,又来到理发铺,剃头师傅迎出来,许凡开口又唱道:
这里谁来谁满意,
走时脸上有香气,
推子推,剃刀剃,
一阵年轻好几岁。
又一扭,扭到了组织部,组织部长迎出来,许凡又是四句唱:
公家急需栋梁材,
组织部家巧安排,
谁有本事谁上台,
没本事的扯下来。
就这么,一路扭下去,唱下去,无论这一年,日子多么难活,有多少不顺心的事,可是,只要一挑起花伞,快乐就回到了他身上。快乐从他挑伞的那支手臂上,钻进来,钻进他河网般的血脉,在他的全身奔腾流淌,撒着欢儿。这个人他快乐得特别实诚,特别痴迷和投入,即使在快乐的河里、海里,他的快乐仍然如大牡丹一般鲜明、醒目和动人——这是他作为一个好伞头的先天禀赋。
后来,破四旧,伞头秧歌当“四旧”给禁了,后来,又过了几年,人们又偷偷闹起来,上面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年,许家峪村的秧歌要去邻村石佛山拜年,叫谁当伞头,村干部犯了愁。本来,现成的伞头摆在那里,没说的,就是许凡,可这个许凡,刚刚当盲流让遣送回来,如今又拉起了讨吃要饭棍,四处讨要着吃,叫这正要饭的花子当伞头,一村人的面子上实在不好看。古往今来,哪有要饭花子当伞头的呢?几个村干部一合计,伞头这重任委给了别人。
这一年,许凡一家人从晋西南回来,走时卖了窑,没了落脚处,村里人帮衬着,就在村后山坡上一个叫圪洼壕的地方;靠壁贴崖凿下几孔土窑洞。那圪洼壕,.坡厚土硬,是凿窑洞的好地方。只不过,那里离村子远,担一担水,要上上下下走几里地。离村远,消息传来的也慢,等到许凡知道这事时,那边,秧歌队说话就要吹打起来出发了。
许凡二话不说,拔腿就往村里跑,只见仪仗已然排下,门旗扯起来了,上面写着“许家峪伞头秧歌队”几个醒目的大字,许凡挡在了门旗前,开口就问:“若论穷富,我不如人,若论唱秧歌,谁比我强?”一边说,一边拉开了架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亮出了他的好嗓子,刹那间,秧歌就像江河水,汩汩而出:
自古红花绿叶配,
会子全凭伞头带,
贫富取才太不对,
状元关在大门外。
三间房子看间半,
试金锤锤捣了炭,
成材的梁子劈成栈;
领兵的元帅叫做饭。
当伞头要把式硬,
可不是摆弄讨吃棍,
谁要对我不相信,
当场上来碰一碰。
歌声一落地,突然地,就是一片欢呼和喝彩,大家齐声喊着,“换将换将!”那些装扮 好了的渔翁和艄公、样板戏里的人物阿庆嫂刁德一们、还有吹鼓手,所有的人一哇声喊,“换将换将!?干部们让将了军,没了主意,支书一跺脚,说道:
“好狗日的,快,给咱披挂上阵!”
就这么,许家峪村秧歌队,阵前换将,人们七手八脚,打扮了许凡,给他披了件最时新的衣服,棉军大衣,噢哟,多么暖和,多么气派啊,这么一打扮,讨吃要饭的叫花子登时气宇轩昂。这花花绿绿一队人马,吹吹打打,来到了石佛村,一村人都出来迎接了,一村人都出来听秧歌看红火,身穿军大衣的许凡,挑伞的许凡,走在队伍最前边,那是三军的统帅呀!石佛村人见了,一下子,都叫起来:
“嗨呀,讨吃的许凡挑伞来了!”
是啊,讨吃的许凡挑伞来了,许凡一点不含糊,一开口,来了个自报家门,许凡摇着他的“虎衬”唱道:
姓许名凡实不凡,
范丹老祖把家传,
天下欠账要不完,
我不上门他不还。
“噢——”的一声,石佛村人,齐声叫好,石佛村里,有许家的亲戚,平日里,见了讨吃的许凡,羞耻得不想认,这时也忙挤到了人前去,和许凡打招呼,说,“你个许凡,这是走下甚的时运?看把你风光的!”许凡就又唱道:
一进村亲戚们把我问,
抬举我今年走时运,
自古道做甚要像个甚,
今可是打伞摇虎衬。
村人都笑了,把这“许家峪秧歌队”,亲亲热热迎进了村,许凡一路指挥着,走街,踩牌子,在村中央空场上,吹吹打打,一会儿走出十二连城,一会儿又走出十字梅花,表演了一阵后,许凡就又唱道:
风水宝地石佛山,
月镜河水绕村湾,
推来元宝和金砖,
珍珠玛瑙把沟渠填。
这一下,全村人,谁不高兴呢?说来,石佛村真是好地方,守着一条月镜河,土地月巴沃,枣树成林,只不过,这两年,谁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人们高兴过后又叹息起来,老人们就摇头说:
“珍珠玛瑙?下辈子吧;这辈子,甚时桃黍窝窝能填饱戏咪的肚子就谢天谢地子。”
一句话,勾起许凡多少伤心事,这一下,可是不得了,许凡的秧歌,就像黄河决了口子,挡也挡不住,滔滔而来:
好好价的水地痛出田,
公社家硬让造平原,
刨了熟土把生土填,
饿得咱肠子往出连。
一天价大批促大干,
睡不成觉来吃不成饭,
稍稍有点动弹得慢,
马上现场挨批判。
天天价起来跟工工,
没明没黑挣分分,
秕糜子烂谷称斤斤,
锅里没米煮糁掺。
他唱一首,人们就叫一阵好,又唱一首,又是一片喝彩。他一首接一首地唱,把个石佛村唱得像开了锅。一村人积攒了一年的不顺心,一年的辛酸和苦情,全让他唱出来了!婆姨们听他唱得湿了眼,红了鼻子,可心里却畅快了许多。人人都思谋着,等到晌午,把这好伞头请到自己窑里吃饭。这一天,家家都备下了酒菜,准备着款待秧歌队,一年价 也舍不得吃一滴的胡麻油,全攒到了正月这时候,能炝个锅,爆个葱花,派上大用场。富裕点的,兴许还能炸上一顿黄糜子面油糕,招待亲戚贵客。这一天,家家飘着酒香、菜香,还有羊肉的腥膻,那是包下胖鼓鼓的胡萝卜羊肉扁食了。石佛村被这温暖的食物的香气笼罩着,温情脉脉和富足。
正唱得热闹,谁也没留心,有两个骑车的人,进了村。这两个人,骑着加重红旗车,棉袄上套制服,一看就是个公家人。公家人进了村,这边唱得正红火,秧歌声给人家指了路,让人家,断吼一声,逮了个正着。原来这两人,是公社下来的干部,检查各村各队,过革命化春节的情况,这一下,石佛村和许家峪,让当场捉了典型。
好端端的一个会子,给搅散了,秧歌队自进了村,又扭又唱,闹腾了这半天,水米没沾牙,这会儿让“公社家”硬给轰出了村去。酒也喝不成了,油糕也吃不上了,这一队花红柳绿的人马,像霜打了一样蔫头耷脑,别提心里有多窝火。出了村,走出半里多路去,回头一看,呀,石佛村的乡亲,黑压压地,站在村头,鸦雀无声地送着他们呢。许凡好不忍心,忙站下了,想了想,放开喉咙,高声唱出几句,只听他唱道:
七月天霜打了秀穗的谷,
娶媳妇来了个烧纸的,
夹奶的羊羔饿狼扑,
揭锅的馍馍鬼挖出——
这几句,句句唱的都是这世上最倒运最败兴的事,真是对情对景。歌声一落,这边秧歌队;那边石佛村人都笑了,暗自在心里叫好;人群中,有婆姨们就喊:“许凡,改天窜来吧,羊肉扁食给你留下。”许凡心里一热,说实话他已经有几年没吃过胡萝卜羊肉扁食了。
等到可以自由地演唱秧歌的年代,许凡已步人老年。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如我在电视中看到过的那样,身穿黑呢子西装小大衣,戴墨镜,手上是一副雪白的线手套,我想大概是吧?就像军大衣是当年的时尚那样,黑呢子西装黑墨镜是80年代黄土高原上农民所理解的时尚,他们要以最好的东西来装扮他们的伞头。只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那穿戴在许凡身上的黑呢子大衣黑墨镜也一定是借来的,因为,许凡到死都是一个贫穷的人。许凡穿着借来的呢子大衣走在队伍里,心气很高地歌唱着这个新时代:
责任制后很自由,
分开土地买下牛,
穿不愁来吃不愁,
一年更上一层楼。
如今的世事真不赖,
汽车火车比腿快,
枣核桃当成珍珠卖,
农民也发成老员外。
不错,这个时代,是我们熟悉的了,人人想往发家致富,眼见的,一座座豪宅、一个个庄园,在平原上,在山区,拔地而起,比从前地主老财的宅子,气派多了,真有富得流油的人啊,真有拿钱不当钱的人啊!他们站在一座山前,手一挥,说,这山我要了!山就归了他们。他们随心所欲地在山上,修起那些丑陋的不堪人目的建筑,这里就成了新的“经济增长点”,他们一高兴,一辆“大奔”就送出去了,给一个情人,或者,给另一个情人。他们心情郁闷互相斗气的时候,就烧成捆成捆的人民币玩。多么潇洒啊,钱是啥东西?纸嘛!
可是,人家都富得这么不耐烦了,伞头许凡,却还是穷光蛋一个。他歌唱的富裕和富足都是别人的富裕和富足,他真是没有发家致富的本事啊,他不会做买卖,不会经营 焦炭厂,不会开小煤窑,去给人家打工人家也不要他,谁愿意雇一个六十多岁本乡本土的老头子呢?四川河南来的民工,想雇多少没有啊,那才是真正的物美价廉呢。就算是小煤窑塌方冒顶,压死个把人,万把块钱也就了结了后事,还顶不住人家一桌豪宴的钱呢。
要说,这些年,日子是好过多了,一个许家峪村,虽说没有豪富,可许多人家都起了新窑,还有的盖起了小二楼,养汽车的人家也有了,养小四轮的就更多。人们种芝麻栽枣树,家家囤里有存粮。许凡呢,也许,他从来都不是种庄稼的好手,也许,他的心从来不在土地上,也许,他家底子太薄,也许,是他运气太坏,总之,他一直、一直没有能给他苦命的粉洞置下一个温暖的、温饱的家,这样一个家,炕上,有铺有盖,来了亲戚,箱子里,拿得出多余的被褥待客,地下,跑着虎虎实实的孙儿孙女,顿顿做饭有炒菜爆锅的油……
说起来,许凡有过一个小孙子,只是,孩子刚满周岁就夭折了。他儿子宝安;快三十岁娶不下个媳妇,人家都嫌许家太穷,又要过饭,没人来给宝安说亲。宝安就娶了一个流浪来的南蛮子姑娘,安徽家,不知怎么流落到了此地,那姑娘,是个精神病,生下孩子,不会喂,也不会养。不发病的时候,人痴痴的,不言不语,很安静,看儿子的目光,温柔得像只母羊。可是犯起病来,哦哟哟,可不得了,几个男人也治不住她,一个不留意,浑身衣服就都让她剔剥净了,一丝不挂,说往外跑就往外跑。有了奶水,两只奶胀得难受,她就端起来像水枪似的朝墙上射,朝人脸上、身上射,一边射一边甩一边哈哈笑。
这可怜的女人在黑暗里受罪,粉洞抱住她伤心地哭泣,在粉洞怀里她才能稍稍安静一点。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许凡慌忙抱上跑出窑,到村里,找有奶的婆姨给小孙孙吃个一口半口。可这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呀,只好花钱,买奶粉。一家子人挣的钱,都换成孩子活命的奶粉了。这小孙孙,越长越亲,黑葡萄似的眼睛,又大又清亮,两只小手学会了做各种小把戏,挠一个,或者,豆豆豆豆飞——还会捂住小嘴来个飞吻。看见好看的女子,他就扇着两只小胳膊,像小鸟一样,嘴里“妈妈妈妈”地喊,让人家抱,小脸笑成了花朵;这小人精,简直就是许凡心尖子上的一块肉,抱在怀里,多么暖和多么骄傲啊。有人问起来,说,许凡你孙子咋个说?许凡开口就唱:
养个孙子通聪明,
如今也比大人能,
许凡虽然家贫穷,
我孩是贵人生寒门。
这年冬天,孩子呀呀地学说话了,看见一群羊走过,他就响亮地说:“羊羊——”看见小四轮,他就说:“车车——”宝安抱他到人家窑里看电视,看武打片,他看得眉飞色舞,回到自家窑,看见爷爷奶奶,他就“嗨嗨嗨”一通大喊,还威武地比画着拳脚。许凡把一双老眼都笑没了。可是第二天,孩子忽然发起高烧,忙请来村里的大夫,说是伤风感冒,又是打退烧针又是灌药,等到第二天晚上,孩子在奶奶怀里睁开眼睛,看了看那张让他感到安全让他信赖的麻脸,身子最后一抽搐,走了。
后来知道,孩子得的,是中毒性痢疾。
许凡想不明白,想不通,他见人就问一句话,他说:“你说,大冬天,咋就会拉痢?”这问题,一村人,谁也答不上来。他就拄上他的棍子,来到刘家会,那是个乡镇,人多,他看见眼熟的人就问人家,“你给咱说说,大冬天,咋就会拉痢?:人们知道他这是太伤心了,还从没见过许凡这么伤心过呢。后来,饭铺掌柜过来了,这掌柜,从前,在刘家会食堂,当大师傅,支个鏊子烙油旋,和许凡很惯 熟,喜爱听他唱秧歌,这时,他走上前,把许凡拉进小饭铺子里,坐下,对他说:
“老伙计,你这问题,只有阎王爷才回答得于啊!”
一句话,说得许凡老泪横流。他抹了一把脸,又抹一把,最后他就把脸埋在了大巴掌里,那巴掌很快就湿了。他悄没声息地哭了一阵儿,抬起脸,甩把鼻涕,望着老朋友,嘴一咧,一咧,不是哭,是唱:
干一口,湿一口,
一家人家手捉手,
引上窜,拖上走,
亲着亲着喂了狗——
他唱不下去了,放声痛哭,掌柜的也哭了。两个老人,脸对脸,哭着,没人来劝。掌柜的心想,这个老伙计呀,真是伤了元气了。他想起许多年前,有二十多年了吧?许凡有一次路过刘家会,那时饭店不叫饭店,叫某某食堂,他在食堂里烙油旋,油旋五分钱一个,粮票二两,许凡想买一个热油旋,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摸出五分钱,可却摸不出那二两粮票,掌柜的就说:“给咱唱段好秧歌,粮票我免了你的。”许凡开口就唱出四句来:
柏木擀杖杏木案,
两圪朵杵起一盆面,
鏊鏊上剥得个滚油旋,
不要粮票五分钱。
从那儿以后,他们就有了交情。他们做了二十多年的朋友,二十多年了,从来,都是许凡宽别人的心,解劝别人,好像,这世上,惟有这流浪汉没有烦心事活得欢实快乐。那一年,公社修路,刨出一个无主的古墓穴,年轻人不知轻重地把死人头颅骨挑在锹把上,吓唬过往行人,恰巧许凡路过这里,他们挑着那白骨骷髅拦住了许凡,说:“唱段秧歌,唱段秧歌!”许凡望着那骷髅头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这才开口唱道:
远嘹像个石杵则,
近看是颗脑瓜壳,
因为修路来刨出,
叫你看一下——新中国!
连死人他还要安慰安慰呢!那时的许凡,穷是穷,可真是活得精神、欢实!他怀念着那个许凡,他真是想他……此时,饭铺子里,寂静无人,不是饭点,后边也没有锅勺的碰撞和烹炸煎炒的声音。地上,油腻腻的,一摊一摊,摊着从窗外涌进的阳光,那阳光看上去也沾了污秽,不干净,叫人堵心。慢慢地,太阳斜下去了,黄昏来临了,许凡哭到这时辰,哭痛快了,他甩把鼻涕,对老朋友说了一句,“那一年,我爹死后,我跟自己说过,这一辈子,再也不哭了,你看看这……”他羞涩地笑笑,拄着他的棍子,回家了。
回到家,看到粉洞躺在炕上,头上拔着三个紫火罐,几天了,粉洞不吃也不喝,水米不沾一下牙,花白的一头头发,一脱一大把,一脱一大把。许凡走上去,坐在炕沿边,陪着她。天黑了,也没人拉灯,两人摸黑坐着。后来宝安做下饭,给粉洞端过来,劝她吃一口,黑暗中,许凡说话了,许凡叫了一声,“老伴儿呀——”然后就哑着嗓子唱起来:
人的生死天关照,
不要看得太紧要,
黄泉路上无老少,
只差迟到和早到。
要死要活全由他,
哪棵树上不落花?
跌倒还得咱一起爬,
有了媳妇不愁娃——
许凡挺过来了。
这些年,由于媒体的介绍,伞头秧歌渐渐有了些名声,许凡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四乡 八镇就别说了,连县里,连地区都知道了许凡的名字。许凡拄着他的“盘龙大棍”,要饭,唱秧歌,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喊,“许凡来了,许凡来了!”边喊一边朝前跑。若是正月里挑上伞,摇上虎衬,走在会子的前面,哦哟,那更是不得了。许凡的腿脚,不如从前利落了,许凡的嗓音,不如从前高亢明亮了,可是人们就是爱见许凡,爱听他沙哑的、沧桑而沉静的声音,爱听他数说这人间的种种不平和辛苦愁烦,他就像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侠客,只不过,他的“刀”,就是他的一条肉喉咙而已,你听他唱道:
干部发成沈万三,
剔剥得我们成巴干,
神钱鬼钱经常摊,
好赖过不了鬼门关。
吃的是农民打的粮,
断开奶奶就骂娘,
收走票子耍上强,
真是把良心喂了狼。
今也要,明也要,
连头呈子疙瘩票,
有钱的寻不上颠和倒,
没钱的愁得要上吊。
这个江湖侠客,一来来在种子站,想起有人买了假种子的事,就又唱起来:
卖种子的卖良心,
净做鬼来不做人,
假冒伪劣坑农民,
公家为甚不判刑?
再一来,来到变电所,想起乡亲们的难处,出口又是四句唱:
名为电工实为霸,
就勒索来就敲诈,
黑间你比狼还怕,
怕你吃了“羊腿把”户
他唱一首,人们就喊一阵好,再唱,再喊。真是听得解气呀。不过,他又是个宽厚仁义的人,人的好,他也都一一看在了眼里,他也曾真心诚意地歌唱过那好:
因为天旱缺住水,
政府家号召打旱井,
又能吃来又能洗,
院里的蔬菜卖城里。
咱临县人,有运气,
这几任都是好书记,
栽树修路又修地,
集资办学兴科技。
这个许凡哪,可真能啊,他能把人唱哭,也能把人唱笑。说来,他是个罕言寡语的人,越到老年,他的话越少,他把人一辈子该说的话都唱出来了。人家说,他唱。人家活一辈子,成家立业,发家致富,至少,也要括个栽根立后,他呢?他活着不为这,他是为“唱”而活。他一次次地,抛弃了土地和家乡,走南闯北,流浪,讨吃要饭,受尽欺凌,原来,都是为了这个“唱”字。“唱”,原来是这么一种活法:自由、挣脱、不羁、无拘无束和——痴迷。
黄河边这一块土地,一代一代地,出着好伞头。他们从事着各种生计,也许是铁匠,也许是买卖人,也许是衙门里的县太爷。如今,也一样,各行各业中,都可能冒出个好伞头来。比如,当教师的,当大夫的,也有当乡长县长的。好伞头们,常常互不服气,可也惺惺相惜。有个姓孙叫孙善文的伞头,在许家峪乡当乡长、书记,闹会子的时候,和许凡多次对歌,是老许的朋友。他们相互敬重,那是一个伞头对另一个伞头的敬意,所以,当孙善 文想以政府的名义救济许凡时,老许拒绝了。 、
孙善文这么唱:
老许绝顶聪明人,
口吐莲花好诗文,
行乞终归不光荣,
扶你一把早脱贫。
许凡则回答:
生辰八字带穷命,
一辈子离不开讨吃棍,
扶多扶少不顶用,
不要填这无底洞。
是啊,不要填这无底洞,许凡打定主意做一个穷人了,这世上,总要有人做穷人吧?他就是那最后一个穷人,最后一个为穷人自己歌唱的珍贵的歌手。许凡缓缓告诉老友,说:
山没移,性没改,
生就两条走路腿,
逍遥散淡七十载,
忧愁苦闷脚下踩。
只是,他老了,走了一辈子的腿,走不动了。也挑不起伞闹不动会子了。他就拄着棍子,慢慢地,挪到村口,坐在神树下,一坐,就是一晌午,或者,一后晌。他喜欢听树叶飒飒的响动,喜欢看敞亮的天,喜欢风,喜欢眼前干净的洒满阳光的道路。那路,每一处坑坑洼洼,他都烂熟于心。他是多么爱见上路啊,上路,去不知道的地方。他一次次地,走上这路,走到尽头,然后,是更长更宽畅的路,朝北,或者,朝南。朝南,有一个镇,叫碛口,从前,那可是个大码头啊,每天每天,许多的船只、油筏,载着货物和商人,或是载着牲灵,从陕西运过来,或者,从这边运到陕西去。有一个早晨,天蒙蒙亮,一个少年人来到河边,河水清新的腥气像女人一样让他激动不已,他二话不说就跳上了一条船,嘴里还咬着一个香喷喷的热油旋……那个少年人,那个像青桃黍一样不谙人间事的少年,如今到哪里去了?许凡眼睛湿了。
朝北,若走个十天半月,就是塞外了。那里的风沙可真厉害呀,那里有句民谚,春风号破琉璃瓦。夜里,大风吼叫着,他钻在残破的烽火台肚子里,听见一阵一阵的狼嚎,看见黑暗中,一点一点闪着磷火,那是不知哪朝哪代将士的白骨,如今,做了他的灯。他还记得一个叫花塔寺的村庄,在左云县吧?他就是在那里生了一场大病。就是在那里,他从昏迷中睁开眼,看见了他的女人,麻脸的、痴呆的女人,温暖的、贴心贴肺的女人,和他患难与共地活到了今天……
他就这么坐在树下,恋恋不舍地,望着他的路,和它道别。他知道,要不了多久,他就要走上另一条路了,那条路,他从没有走过,也没有人从那路上回来,那路上大概不会有这路上的风景。他用眼睛亲着这路,眼睛都亲疼了。路上,荡起一溜黄尘,开过采一辆“虼蟆车”,下来一个乡干部。又一会儿,突突突,过来一辆摩托车,那是村里的小后生。他们经过树下,都和许凡打招呼。到黄昏,太阳下了山,牵牛的老汉过来了,牛脖子上的铃铛,铃铃铃铃响一路,在地上打着碎滚儿。老汉看见许凡,他们是从小耍大的老弟兄,老汉说:“老鬼,一天价坐下看,有甚看头?看人家风光,你不眼气?”
许凡眯起眼睛笑,不说话,等老汉牵着牛过去,走远了,他看着他们走进晚霞里,慢慢唱起一段秧歌:
荣华富贵不追求,
贫困潦倒没忧愁,
看罢太阳看西秀”
再看耕地的老黄牛……
慢慢地,从圪洼壕,走上来一个婆姨,走近了,是粉洞,粉洞来唤他回家吃饭了。粉洞做好了热饭热菜,熬下了香喷喷的南瓜小米 粥。他往起站,几次也站不起,粉洞就拉他起来,扶着他,蹒蹒跚跚地,像引着一个孩子,引他回家。
冬天,他终于倒下了,中风,半身不遂,在炕上,忍受着熬煎。睁开眼,看见的就是窑顶,落山的太阳和满天的西秀,都让这窑顶给遮住了。两条腿,一寸也挪不动,它们实在是走得太累了,他爱惜地、知恩图报地抚摸着它们,心里说:“老伙计呀,歇歇吧,你是该歇歇啦,咱都该歇啦。”他躺在暖烘烘的热炕上,问粉洞,“下雪啦?”粉洞回答,“下啦。”他就静静地听落雪的声音,沙沙地,沙沙地,细碎,温柔。半夜里,他听见窗外咔嚓一声轻响,他就说:“雪把枣树枝压断了。”过—会儿,又说,“兴许是核桃枝?”
粉洞就钻出热被窝,披着棉袄下地,来到窑外,在雪地上察看。过一会儿进窑来,带进一股寒气和白雪的清香,告诉他,“是枣树枝。”
许凡鼻子一酸,说:“傻婆姨。”把她的手捂在自己怀里。
春天到了,他撑不下去了。他一阵清醒,一阵昏迷。昏迷中,听到一窑的哭喊,他睁开眼,看见了亲人们,粉洞、宝安、玉安、三安……都在哭。粉洞看见他睁开眼就扑到了他身上。他感到身上一阵暖,浑身的血像解冻的小河一样流得顺畅起来,好舒服啊。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他叫着粉洞的名字,颤巍巍地,沙哑地唱起了——秧歌,他唱道:
生老病死信天游,
不要为我瞎忧愁,
阎王要个好伞头,
死后做鬼也风流。
擦了泪,不要哭,
我先走,等你着,
几十年跟我受坎坷,
下咯了我叫你享清福。
唱完,他笑了,他又给他的粉洞,他麻脸的、温暖的女人,许了一个愿。然后,他看了看他的儿子们,他留在这世上的骨血,挣扎着,唱出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段秧歌:
该笑笑,该吃吃,
我儿宝安听我说,
立踏①起来把人做,
欢送爹爹……早出国②……
唱完,他就安静地、安然地睡了,再没有醒来。
这就是一个伞头和人间的告别。
下葬的时候,粉洞把他最后挑过的那把伞,黑色的布伞,让他带走了,她说:“到了那边,他还得用。”
一个好伞头,好歌手,原来,就是这样,唱着活,唱着死,生生世世。
四、后记和我的寻找
第一个搜集、记录许凡秧歌的人,叫郭丕汉。20世纪80年代,人称“西山才子”的郭丕汉先生是许凡的家乡——山西临县的文联主席,那时,许凡的秧歌在民间不胫而走地四处流传着,可由于他乞丐的身份,并不被当时的伞头界所认可。郭先生慧眼识人,将许凡的秧歌收集记录后,录入了他编著的《伞头秧歌精选》这本书中,并借助了吕梁媒体的力量,为许凡扬名。
后来,一个叫孙善文的人,出任许家峪乡乡长和乡党委书记,他和他的后任张犬照先生,都是吕梁地区著名的伞头。也是因为惺惺相惜吧,他们二位在许家峪乡工作时都和许凡结下了友情,也非常敬佩许凡的才情。许凡过世后,为告慰这自由传奇的民间歌手,也是为留下一份文化财富,他们二位 着手收集、记录、整理、编著了《奇人奇诗——许凡秧歌集锦》一书(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1年出版),我小说中所引用的秧歌,大多出自这本书中,若没有这些秧歌,我的故事又在哪里?在此,我对孙善文、张犬照二位,还有郭丕汉先生,表示深深地感谢。
2003年深秋,我终于来到了黄河边这个叫碛口的古镇,午后的斜阳中,黄河近在咫尺地和一个安静的小镇从容相对。七十多年前,黄河大概就是这样亲近地、辉煌地诱惑了那个叫许凡的少年,那是这个传奇的歌手浪迹一生的开始。此刻,在我脚下,泊着几条小船,还有汽艇,不过那都是供旅游观光者乘坐的道具,“舟楫如林船只如梭”的景象,如今只存活在老年人的记忆里。一个老人,在古镇的街心,在破败的晚清时代的民居里,说唱着小镇昔日的繁盛和荣耀。三街十二巷,三百八十家商号票号店铺的来历废兴,他如数家珍。他说唱着旧日的好时光,一天一天衰老下去,他的唱是古镇的绝唱。
关于古镇碛口,那将是我的又—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