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希纳《棱茨》全文阅读

一月二十日,棱茨穿越丛山。山顶和高坡覆盖着白雪,顺着山谷望去,可见灰色的断壁,绿色的平地,岩石和枞树。

天气又湿又冷,雪水从岩壁上涓涓流下,漫过小径。在潮湿的空气中,枞树的枝条沉甸甸下垂。乌云在天边移动,一切都挨得那么紧——过了一会,雾气逐渐蒸腾上升,沉重而又潮湿地穿过树丛,显得那么懒散,那么笨拙。

他漫不经心地继续朝前走着,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他觉得路旁什么也没有。他不觉得疲倦,只是他不能头朝下走路,这使他有时感到不大舒服。

起初见到怪石嶙峋,灰色的树木在他的脚下摆动,雾忽而吞没了树木的身影,忽而树木又隐隐约约地露出它们粗壮的枝干,他心头产生一种紧迫感,催逼着他去寻找什么,好象在寻找失去的梦,但又什么也没有找到。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渺小,那么贴近他的身边,那么潮湿,他恨不得能把地球放到炉子后面去。他不明白爬下一个山坡到远处一个地方去怎么需要那么多时间;他本以为自己用不多几步就必定能够测出一切东西的大小和长短。有时候,狂风把云团抛进山谷,而云团又从树木里飘浮上来,岩石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一会儿象渐渐消失在远方的雷鸣,一会儿又震天动地轰然而至,好象要用它们的声响在疯狂的欢呼声中歌颂大地似的。云朵象嘶叫着的烈马奔腾而来,阳光在其中穿来穿去,把它的耀眼的宝剑在雪原上划动,于是一道明亮眩目的光越过山头,切进山谷;有时候,狂风把云团卷进下面一片湛蓝的湖水中,然后风渐渐停息,从幽深的峡谷中,从枞树的梢头,似乎传来一首摇篮曲的曲调和嗡嗡的钟声,忽而,深蓝的天边出现一抹淡红,小块小块的云朵展开银色的翅膀布满了天空,远处的山头,泰然自若地在原野上鲜明地显示出来,闪着亮光——这时候,他的心头产生一种撕裂的感觉,他站住,气喘吁吁地向前微俯着身子,睁开眼睛,张大嘴巴。他觉得好象必须把狂风吸进自己胸中、非把宇宙万物都吞下去不可似的,他伸开四肢仰面躺在地上,他想钻进宇宙,这可是一个使人感到痛苦的欲望。过了一会儿,他静静地站立起来,把头紧紧地抵着岩石上的苔藓,眯缝起眼睛,他觉得宇宙从他的身边远远地移开,地球在他的脚底下下沉,变成一颗小小的行星,掉进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那清澈的河水就从他下面流过。但是,这一切转瞬即逝;接着他清醒地直起身,坚定,从容,仿佛刚才看了一出影戏似的——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傍晚时分,他来到山顶,在雪地上站住,他要从那儿下山进入一片平地再往西去。他在山顶上坐下,这时风已经平静多了;云层紧紧地凝聚在一起,纹丝不动地悬在天空。目光所到之处,尽是山峦,坦荡的山坡从那些山头上向下伸展,一切都是那么宁静、昏暗、朦胧。他忽然感到一阵可怕的寂寞;他是孤独的、十分孤独。他想和自己说话,但是说不出来,他几乎不敢呼吸;他的脚掌在下面发出轰雷一般的巨响,于是不得不坐下来。一种无名的恐惧在这虚无之中把他攫住:他已经坠入五里雾中!突然,他猛地站起来,顺着山坡向下飞奔而去。

夜幕已经降临,天地合而为一。他感到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似乎是某种可怕的东西想要追上他,那是一种令人不能忍受的东西,就象疯狂骑着骏马跟在他后面似的。

终于,他听见了人说话的声音;他看见了灯光,于是感到一阵轻松。人家告诉他,到瓦尔德巴赫村还得走半个小时的路程。

他穿过这个村庄。灯光从窗子里透出来,他一边走一边向屋里张望:孩子们、老妇人和小姑娘都坐在桌边,所有的面孔都很沉静、安详。他感到室内的灯光好象很可能是从这些面孔上放射出来的。一想到他很快就要到达瓦尔德巴赫村那位牧师家中,他的心情就更轻松了。

他看见有人坐在桌子旁边,就走了进去:金黄色的卷发从他那苍白的脸颊两边垂下,眼睛一闪一闪的,嘴角抽搐着,他的衣服全被撕破了。

欧伯林 以为他是一个手艺人,热情地说:“欢迎您,虽然我们素不相识。”——“我是考夫曼 的朋友,我代他向您致意。”——“请问您贵姓?”——“棱茨。”——“啊,哈哈,您写过书吧?我不是读过一个名叫棱茨的先生写的好几个剧本吗?”——“不错,但是您最好不要根据那些东西来判断我。”

谈话在继续进行,棱茨尽量寻找话题,他讲的很快,但显得既痛苦又紧张;后来,他渐渐地平静下来——他发现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几个安详的面孔从阴影里呈现出来:孩子的脸很明亮,仿佛所有的光线全集中在这张面孔上。他好奇而又亲切地抬起头,一直看到小孩的母亲,她坐在后面的阴影里,象天使一样安静。棱茨开始给他们讲自己的事,讲他家乡的情况;他描绘那里人们穿的各式各样的服装,大家拥护在他的周围,很同情他,他很快便感觉到好象在家里一样。他那苍白的稚气的脸上绽露出笑容,他叙述得多么生动啊!他安静了;他觉得好象碰到了从前的熟人,于是一些忘却了的面庞又从黑暗中呈现出来,往日吟唱的歌曲也苏醒了,他想得很远很远。

终于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他被人领着走过一条街,来到学校的一个房间。因为牧师家里没有地方,所以把他安排在这里。他上去以后,发觉楼上有点冷,那是一个宽大的、空荡荡的房间,靠后墙放着一张高床。他把灯放在桌子上,在屋里在走来走去。他又想起过去这一天的经历,想起他是怎样来到这里的,想起他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他觉得牧师家的房间和灯光以及那些和蔼可亲的面庞,忽然都变成了影子,变成了一场梦,如今他又和在山顶上一样,感到一片空虚。但是,他再也不能用任何东西填满这一片空虚了。灯光熄灭,黑暗吞噬了一切。那种无名的恐惧又抓住了他。他跳下床,穿过房间,顺着楼梯跑下去,来到房子外面。然而这一点用也没有,到处是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他自己就是一个梦。杂乱无章的思绪涌上他的心头,他紧紧地抓住这些思绪不放;他感到,他好象非不停地念《天主经》不可似的。他的精神错乱了;一种模糊的直觉驱使他去拯救自己。他往石头上碰撞,用指甲抓自己的身体;疼痛开始使他恢复知觉。他跌进一眼井里,但水不深,他在井里扑腾着,发出阵阵水的溅泼声。

人们闻声赶来。有人听见了声响,就呼唤他的名字。欧伯林也跑来了。棱茨恢复了知觉,他的神志也完全清醒过来,他又觉得松快了。这时,他感到很惭愧,样子很忧郁,因为他觉得自己使这么多善良的人受了一场惊吓。他对那些人说,他习惯洗冷水浴。由于筋疲力尽,他终于回到楼上,重又安静下来。

第二天过得挺好。他和欧伯林一同骑马穿过山谷:两边坦荡的山坡从很高的山顶汇集到一条狭长弯曲的山谷里,山谷自下而上向几个不同的方向伸展;一片片的巨石向下延伸;树木很少,但全都是灰色的,庄严的,好象凌空欲飞似的。放眼西望,可以看见一片原野,更远处是南北走向的山脉,那里峰峦起伏,雄伟庄严,默默无声,俨然是一个朦胧的梦境。强烈的光线有时象一条金色的河流,从山谷底部膨胀起来,在更高的山顶旁边徘徊的云团慢悠悠地擦过树梢,飘进山谷,有时候,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云团就象一个个飞翔着的银白色的幽灵,一忽儿沉下去,一忽儿浮上来;这里没有喧嚣,没有激动,没有飞禽,只有一丝微风吹拂。间或可以看见点点茅屋的残骸,稻草遮盖着破烂的木板,上面笼罩着一层黑暗庄严的色彩。当他们骑马从山里人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他们都静静地向他们致意,全都默不作声,板着面孔,好象生怕打破这山谷里的宁静似的。

茅屋里很热闹:人们簇拥在欧伯林周围,欧伯林给他们指指点点,出谋划策,安慰他们;周围的目光都对他充满信任,大家在祈祷。人们讲述自己的梦境和预感。然后他们迅速地投入实际生活:铺设道路,开掘运河,走向学校。

欧伯林孜孜不倦地工作着,棱茨一直陪伴着他,他们一会儿谈话,一会儿工作,一会儿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这一切都使棱茨感到舒适,感到心情安定。他经常不由自主地注视着欧伯林的眼睛,他感到在寂静的大自然里,在树木深处和月光如水的融融夏夜里有时突然降临到我们向上的那种异常的静谧,如今在这双慈祥的眼睛里,在这张庄严可敬的面孔上显得更加亲切了。虽然棱茨有点腼腆,但他还是时不时地讲几句话,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他的谈话使欧伯林很愉快,他那可爱的孩子脸更使欧伯林感到高兴。

可是,他觉得在山谷里只有大白天才是可以忍受的,一到晚上就有一种异常的恐惧侵袭着他,他甚至想要是能追着太阳跑那才好呢。晚上,物体变得越来越昏暗,他的感觉也越来虚幻,越来越令人讨厌:他象在黑暗中睡觉的孩子一样感到害怕;他觉得自己变成了瞎子。那时候,恐惧在他心中滋长,癫狂的妖魔坐在他的脚边:绝望的思绪在他的眼前打开了,好象这一切全是他的梦;因为害怕他就使劲地抓住他所碰到的一切物体。许多人的形象在他面前迅速地掠过,他迫使自己向他们靠近;但那只是些幻景,于是生命离开了他的躯体,他的四肢完全僵硬了。他说话,他唱歌,他朗诵莎士比亚的诗句,平时一切能使他的血液循环加快的方法他全都试过了,可是——他仍然感到冰冷冰冷!后来,他不得不再一次来到外面。当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稍微适应一些的时候,看见几处透过黑夜散射着的灯光,感到舒服了一些;他跳进水井,冰凉的水使他感到更舒服了;由于他对自己的疾病也怀着一个秘密的希望——所以,现在他在水里就不再发出那么大的声响了。

确实,他越无忧无虑地生活,就越安静。他支持欧伯林的工作,他画画,读《圣经》;以前已经消逝的希望又在他心中生长起来;这儿,《新约全书》是那样地欢迎他……正如欧伯林给他讲过的那样,好象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桥上把他拉住似的,好象在高空中有一道灿烂的光使他眼睛发花,他仿佛听见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好象这声音在夜里和他谈过话,好象上帝完全降临到他的面前,他天真地从口袋里摸出他的签,他想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相信上帝在心中的存在,这是生活中永恒的天堂——他现在才明白《圣经》的意义。就象大自然这么近地出现在人们面前一样,一切也都要归入上天的玄妙之路 但是,这不是无情的和威严的,而是更亲切的。

一天早晨,他来到野外。夜里下过一场雪。山谷里阳光灿烂,远方的景色蒙着一层白雾。不一会,他离开了小路,从一条枞树林旁边登上一块缓缓上升的高地,这里没有人的足迹。阳光切割着晶莹的冰雪,雪花很轻,呈薄片状,雪地上不时有一些向山里跑去的野兽留下的浅浅的蹄痕。空中异常的平静,风很小,一只小鸟用它的尾梢轻轻地扫着雪花,发出一阵阵的沙沙声。一切都是那么静寂,远处的树木在湛蓝的天空中披着颤动的白色羽毛。棱茨渐渐地觉得神秘起来。那非常单调的雪原和山的轮廓蒙在纱幕里,有时候,他觉得面前好象有一个人用他那深沉的声音在对他说话。一种圣诞节到来之前的那种神秘的感觉在暗暗地侵袭着他:他有时以为他的母亲一定会从某一棵大树后面走出来,她看上去又高又大,还对他说,她已经把这一切当作圣诞节的礼物送给他了。当他向山下走去的时候,他发现阳光在他的影子周围映出一圈彩虹;他感到好象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前额触摸了一下似的,这一摸使他感到非常惬意。

他向山下走去。欧伯林正坐在屋里,棱茨兴高采烈地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他很想布一回道。——“您是神学家吗?”——“是的。”——“好吧,下礼拜天。”

棱茨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想着布道的内容,陷入了沉思,一连几夜他平安无事。礼拜天到了,那时,天气已经开始转暖。

早晨,空中飘荡着朵朵白云,云里呈现出块块蓝天。教堂座落在山脚下一块凸起的高地上,高地四周是墓地。当钟声响起来的时候,棱茨早已站在那块高地上了,来做礼拜的人们顺着岩石中间的羊肠小道上上下下地从四面八方走来,妇女和姑娘们都穿着庄严的黑色衣服,赞美歌集上放着折叠好的白手绢和迷迭香的枝条。阳光不时地照耀一下山谷,和煦的微风在缓缓地吹拂,山野里洋溢着芳香,回荡着遥远的钟声——这一切仿佛融化在一片和谐的波浪之中。

小小的墓地上,雪已消融,黑色的十字架下面露出了暗绿色的苔藓;一丛晚蔷薇偎依着墓地的矮墙,还有几朵迟开的小花呈现在苔藓下面;太阳有时照一下,接着又暗了下来。礼拜开始了,许多人的声音汇合在一起,明朗纯净,响成一片;听了之后使人感到仿佛是在观看一泓澄澈的清泉。歌声渐渐停止——棱茨开始讲话。他有点害羞;他的强直痉挛的赞美虽然完全消失了,但是他的全部痛苦现在都苏醒过来,占据了他的心。一种无限幸福的甜丝丝的感觉暗暗地搔动着他。他的话很简单,他和大家一块忍受着痛苦,他觉得,如果他能使一些哭倦了的眼睛获得睡眠,能给那些受苦受难的心灵带来安宁,能够把这些被物质需要折磨过的存在和这些郁闷的痛苦引向天堂,那将是一个安慰。当他的讲话结束时,他变得更加坚定了——这时,人们又重新开始祈祷:

让神圣的痛苦在我心中留驻,

让深邃的清泉一起涌出;

痛苦是我得到的酬报,

我们祈祷就是痛苦。

他心里感到压抑,音乐和痛苦,使他分外激动。宇宙也为他受了伤,因此他常常地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悲痛。接着,事情发生了变化:他感到神的颤动的嘴唇从上面俯下来吸住了他的嘴唇;他向自己那寂寞的房间走去。他是孤独的,多么孤独啊!忽然,他泪如泉涌,两行热泪从他的眼里迸流出来,他身上一阵紧缩,浑身颤栗起来,他觉得自己好象要融化似的,这是一种无限愉快的感觉。终于,他心里明白过来:这是一种模糊的深刻的自我同情,他是在为自己哭泣;他把头垂到胸前,睡着了。一轮明月在中天高悬;他的卷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两鬓和面颊;睫毛上仍然挂着泪珠,腮边的泪痕已干——他就这样一个人躺在那里,周围万籁俱寂,一片清冷,月亮彻夜通明,高挂在群山之上。

第二天一早,他从楼上下来,十分平静地向欧伯林讲述夜里他的母亲怎样出现在他的面前: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从昏暗的公墓围墙里走了出来,胸前别着两朵玫瑰,一朵白的,一朵红的;后来她在一个拐角处沉了下去,玫瑰花就在她消失的地方慢慢的长大,这就是说她肯定是死了;对这件事他完全保持镇静。然后,欧伯林告诉棱茨,他的父亲去世时,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荒野里,后来听到一个声音,于是他就知道,这是他的父亲死了;正如他回到家中一样,事情也就那样过去了。他们继续谈论着这个话题,欧伯林还讲了一些山里人的故事,他说有些姑娘能感觉到地下有水和金属,有些男人在山顶上被鬼怪捉住并且和它进行过搏斗;他还告诉棱茨,有一次他在山上,由于观察从高山上流下来的一片空旷幽深的积水而陷入一种夜游症那样的境地。棱茨说,水神曾经光临他的头上,然后他感到,好象从水神的特殊存在里得到某种启示似的。他继续说道:最简朴、最纯洁的人和基本的东西最接近;人在精神上的感觉和生活越细微,基本的感觉就变得越迟钝,他认为这种基本的感觉不是一种高级的状态,更不是孤立的,但是,那肯定是一种无限幸福的感觉,有了这种感觉,人就会被每一种形式的特殊生活所触动,就会赋予岩石、金属、水和植物一个灵魂,就会梦一般地把自然界中的每一种生物都容纳进自己的心中,就象花儿随着月亮的圆缺容纳空气一样。

他还要把话说得更清楚:就象在一切事物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有一种声音、有一种幸福那样,这种基本的感觉会在更高级的形式里用更多的器官显示出来,发出响声,表示理解,但也因此受到更深的影响。这就和在低级的形式里一切都因为更加受到抑制和约束,所以其内部也就更平静的道理一模一样。他还要说下去,欧伯林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他从很简单的事情已经扯得太远了。还有一回,欧伯林把一种彩色的小拼板拿给他看,给他解释怎样组合能够使一种颜色显示出一个人来;他取出十二个使徒的像,其中每一个使徒一种颜色。棱茨明白了这种玩艺,他把这些东西和其它的事情联系起来,陷入可怕的梦境,他开始象施蒂林 那样阅读《启示录》,在《圣经》里他读到许多东西。

这时候,考夫曼和他新婚的妻子一起来到施泰因塔尔。这次会面使棱茨感到很不舒服。他在这个小地方刚刚适应,安静对他来说是多么宝贵啊——现在却又有人来找他。而且他不得不和这个人谈话、应酬,尤其是这个人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这就勾起了他心中的许多往事。欧伯林对他过去的情况一无所知;他接待他,照顾他,把这件事看作是上帝的安排;上帝既然把这个不幸的人交给了他,他就悉心地护理他。大家也都需要他在这里;而且他现在已经成为这里不可缺少的一员,好象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似的,谁也不问他来自何方、将欲何往。

吃饭的时候,棱茨的情绪又好起来了:大家谈论起文学,这正是他擅长的领域。那时候,理想主义的时期 刚刚开始;考夫曼是理想主义的信徒,棱茨激烈地反对。他说道:人们说,有些诗人反映现实,尽管他们对现实并不了解,但是他们永远比那些想美化现实的人让人觉得更好受些。他说:亲爱的上帝已经造好了这个世界,正象它应该是的那个样子,而我们大概不能涂抹出更好的东西来;我们的唯一的努力应当是摹仿他摹仿得更象一点。在一切事物中,我所要求的是——生活、存在的可能性,这就够了;然后我们不必去问它是美的还是丑的。感觉到凡是创造出来的事物都有生活,这是站在这两者 之上的。而且在艺术品中是唯一的标准。此外,我们遇到这种感觉的时候是不多的:在莎士比亚的作品里我们发现了它,在民歌中它发出完美的声音,在歌德的作品里有时可以遇到;其余的作品皆可付之一炬。人们可以不去画一个狗窝。现在,有人要塑造理想主义的形象,但是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些木偶。这种理想主义是对人类天性的最可耻的贬低。大家试一试,深入到最卑贱者的生活中去吧,在他们面部的震颤、暗示和十分细微、几乎察觉不到的表情变化里把生活再现出来吧;这样的事情他在《家庭教师》和《士兵们》里面已经尝试过了。那些人是天下最平凡的人;但是,感觉的脉络几乎在一切人身上都一样,只是人的表皮有厚薄之分,必须通过表皮感觉的脉络才能显露出来。为此,人们就必须有眼睛和耳朵。昨天,当我顺着山谷往上走的时候,看见两个姑娘坐在一块岩石上:其中一个姑娘把她的头发松开,另一个姑娘在帮助她;那个姑娘的金黄色的头发倾泻下来,她的面孔是严肃的、苍白的,但是却很年轻,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另一个姑娘非常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古德意志学派的最高超、最深刻的绘画也几乎显得对这种美一无所知。为了能够将这样一幅图景雕像般地固定下来,招引人们前来观看,有时候人们真想变成美杜萨的头 。她们一站起来,这幅美丽的图画就毁坏了,但是,当她们在岩石之间那样往下攀登的时候,却又构成了另外一幅图画。

最美丽的图画和最充实的色调,不断地聚集又分散。只有一点保持不变:这就是一种无限的美,它永远一页一页地翻开着,变化着,从一种形式进入另一种形式。当然,人们不能永远抓住这种美并把它放进博物馆,或写进五线谱,然后把老老少少引来,让他们对此谈论不休,感到陶醉。为了走进人们的内心深处,人必须爱人类;对一个作家来说,任何人都不是太卑贱和太丑陋的,只有具备这种观点才能理解他们;最微不足道的面孔也要比纯粹的美的感觉产生的印象更深刻,有人可以让人物形象从内心里走出来,而不用从外部世界把某种形象临摹进去,外部世界对这种人来说没有生命,没有肌肉,没有脉搏鼓涨和跳动。

考夫曼反驳说,他在现实中肯定不能给瞭望塔上的阿波罗或者拉斐尔的圣母像找到任何一个样本。是什么原因呢?棱茨回答说:我必须承认,在这方面我是很欠缺的。如果我用心地想一想,大概我在这方面也能有所发现,但是我得尽最大的努力。我最喜爱这样的诗人和造型艺术家,他们把自然最真实地为我再现出来,以至于我在看他的作品时感到如临其境;不是这样的作品我就不喜欢。对我来说,荷兰的画家比意大利的画家要好,他们也是唯一可以理解的画家。我只知道两张画,这是荷兰画家的作品,它们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和《新约全书》里看到的一样。我不知道这是谁的作品,其中一幅,画的是基督和埃马乌斯 的信徒。如果用语言描绘这幅画,那么,用三五句话就可以马上把全部的情形说出来。那是一个起源于、朦胧的黄昏,地平线上布满了单调的红色光带,街上已经暗淡下来;这时候,有一个陌生人向他们走去,和他们交谈起来,他把面包分给众人;青年们认出了他,他的衣着和普通的人一样,脸上清楚地呈现着神的忍受痛苦的表情;因为天已经黑了,他们感到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害怕了。但是这种怕和害怕幽灵不同,这种怕就象人们朦朦胧胧地碰到一个相爱过的敌人,见面的方式也和从前一样。这幅画的色调是单一的红褐色,它表现一个阴暗宁静的黄昏,这张画就是这样。另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妇人坐在屋里,手里捧着一本祈祷书。室内装饰得象过节一样,地上撒了沙子,显得既清洁又温暖。这个妇人去教堂已经不大方便了,所以她就在屋里祷告;窗户敞开着,做完祷告她转过身去;村子里的钟声好象越过广阔的原野飘进窗来,附近教堂里合唱队的歌声正在逐渐消失,她在翻阅歌词。

棱茨这样滔滔不绝地讲着,大家都洗耳恭听,许多话讲得非常逼真。他在讲话的时候,脸涨得通红,他一会儿微笑,一会儿严肃地摇一摇金黄色的卷发。他已经完全控制不住了。

饭后,考夫曼把棱茨拉到身边坐下。他收到过棱茨的父亲寄给他的信,父亲要求儿子回去帮助他工作。考夫曼对棱茨说,在这里这样是浪费生命,白白地失去了许多光阴,说他应当确定一个目标,还说了一些诸如此类的话。棱茨突然冒起火来,呵斥他说:“要我离开这儿吗?嗯?回家去吗?那里的人都疯了吗?你知道,我除了在这些人当中,除了在这个地方,哪儿也呆不下去。如果我不能常常站在山上看着这个地方,然后穿过花园,向窗户里张望一下,再回到屋里——我就要发疯!发疯!还是让我安静安静吧!现在,我只要一点点安静!这里,我感到稍微舒服一点。离开,离开吗?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世界就是被这两个字弄糟的。每个人都有他的需求;如果他能够休息一下,那他就会得到更多的东西!总是攀登、搏斗,于是在永恒之中丢弃了眼前所有的一切,为了享受一回,就得永远忍受贫乏!当清澈的泉水在一个人身边淌过小路的时候,他却在忍受着干渴!对我来说,现在是可以忍受的,我愿意留在这儿。为什么?为什么?就是因为我觉得舒服。我父亲怎么想的?他能给我更多的东西吗?不可能!你们让我安静一下吧!”——考夫曼走了,棱茨显得闷闷不乐。

第二天,考夫曼离开这里。他劝欧伯林和他一起到瑞士去看望拉法特 。虽然他们早就通过信,欧伯林还是很想亲自去见一见他。欧伯林同意了。因此要做一些准备,所以行期推迟一天。这件事成了棱茨的一块心病。为了摆脱无穷无尽的痛苦,他胆怯地抓住周围的一切;在个别的瞬间,他深深地感到好象完全是他在安排这一切似的。他象对待一个生病的孩子一样对待自己。有些思想和强烈的感觉,他只有用极大的恐惧才能摆脱;那时候,那些想法和感觉驱使着他重又用起那没完没了的强制性手段,他颤抖着,毛发几乎要耸立起来,在难以置信的紧张里,直到他把那些思想和感觉消耗殆尽为止。他躲进一个人的形象里,这个人永远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想着欧伯林的音容笑貌,他的谈话,他的面庞都使棱茨感到无比舒适。在欧伯林动身之前,棱茨就是如此焦虑不安。

现在,对棱茨来说,一个人呆在家里是很可怕的。天气越来越暖和了。他决定进山去送一送欧伯林。到了山上后,在山谷与平原相接的地方,他们分了手。棱茨独自往回走去。他在山上忽左忽右、漫无目的地走着。宽阔的山坡向下伸进山谷,树林很少,除了一些粗犷有力的线条和远处一望无际的、冒着蒸气的原野之外,什么也没有。空中有一股强劲的风,地上看不到人的足迹,这里那里有一两处被抛弃的茅屋,那是牧人们夏天为了在山上过夜搭在山坡上的。他变得安静了,也许是在做梦:他觉得一切都融化在一条线中,好象天地之间有一道起伏不定的波浪似的;他感到自己好象躺卧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微波荡漾的大海之滨。他有时候坐下来,歇了一会起来又走,但走得很慢,好象在做梦。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当他在去施泰因塔尔的山坡上来到一间有人居住的茅屋时,已经是漆黑的夜晚了。这座茅屋的门已经关上,他走到窗前,看见一点微弱的灯光从窗户上透出来。那盏灯几乎只照亮一小片地方。灯光落在一个少女的苍白的面孔上,她半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灯后面,嘴唇轻轻地嚅动着。在暗影中,离她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老太婆,她用老鸦似的声音唱着赞美歌集里的歌。棱茨敲了好半天,老太婆才来开门,她的耳朵差不多全聋了。她给棱茨拿了点吃的东西,指给他一个睡觉的地方,同时继续用她那固定不变的声调唱着她的歌。那个姑娘一动也没有动。过了好半天,进来一个男人;这人又高又瘦,头发灰白,脸上带着不安的、迷惑不解的神色。他朝那个姑娘走去,她抽搐了一下,变得不安起来。那男人从墙上抽了一根干的草药,把叶子放在姑娘的手上,这样一来,她就变得安静了一些,并且用慢慢拖长的音调,断断续续地哼出可以理解的字句。那个男人说他在山里听见了一个声音,后来在山谷上空出现一道闪电,闪电抓住了他,因此他就象雅各 一样进行了搏斗。当那个生病的少女用一种慢慢拖长的声调唱起歌的时候,那男人跪在地上,热情地轻轻祷告了一番,然后就去睡觉了。

棱茨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在梦中仿佛听见了钟的滴答声。风的呼号声穿过那个姑娘的轻轻的歌声和老太婆的声音,一会儿近些,一会儿远些,忽明忽暗的月亮把变幻不定的光梦一般地投进这间小屋。有一次,那个姑娘的声音大了些,清清楚楚地讲起话来,她说在峭壁的对面好象有一座教堂。棱茨抬头一看,只见她睁大眼睛,直挺挺地坐在桌子后面,宁静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面孔好象放射出一种令人恐惧的光辉。同时,老太婆也发出格格的声响,随着这些响声和说话声,棱茨终于在月亮西沉的时候沉沉地进入梦乡。

他醒得很早。在这间朦胧的小屋里,一切都还在沉睡,就连那个姑娘也变得安静了。她背靠墙躺着,两只手迭在一起放于左腮之下,脸上令人恐惧的神情消失了,现在,她的表情里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棱茨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一股凉爽的晨风迎面扑来。这间茅屋座落在一条狭长幽深的山谷尽头,坐西向东;红色的霞光穿过灰蒙蒙的晨空,射进笼罩在白雾里的山谷,在灰色的岩石上闪耀着,同时也迈进了这间茅屋的窗口。那个男人醒了。他的目光碰到墙上的一幅被照亮的图画,凝视了半天;然后,他动了动嘴唇,开始轻轻祷告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就在这时候,有人走进这间茅屋,他们都不声不响地跪下。姑娘躺在那里,浑身痉挛。老太婆嘎拉嘎拉地说着话,和邻居们闲扯起来。

有人告诉棱茨,很早以前,那个男人就来到这个地方,谁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的声誉很好,大家都叫他圣人,他看得见地下的水,他能用咒语呼唤鬼神,大家都向他顶礼膜拜。听了这些话,棱茨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施泰因塔尔很远很远了。有几个樵夫要去施泰因塔尔,他就和他们一块动身。找到同伴使他感到高兴。可是,走着走着,他觉得和身强力壮的男人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害怕;有时候,他感到樵夫说话的声调也有点吓人。在孤单一人的时刻他也害怕。

棱茨回到施泰因塔尔。但是过去的这一夜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他觉得这个世界本来是光明的,如今却有些东西从他身边拥挤着向深渊移动,一种无情的力量把他往那里吸引。现在,他的心在上下翻腾。他吃得很少,半夜半夜地做着祷告,陷在热烈的梦境里。有时候,他心中产生一阵强烈的冲动,接着他又竭力把它压下去。他躺着,眼里含着滚烫的泪水。有时候,他忽然得到一股力量,于是就冷冷地、漫不经心地站立起来;过后他又觉得泪水象冰一样,他不由得大笑起来。他把自己往上抬得越高,往下跌得就越深。一切又都汇集在一起。旧病复发的预感使他浑身痉挛,并将其狭长的阴影投进他的精神的那片混乱荒凉的地带。

白天,他习惯坐在下面的房间里。欧伯林太太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写写画画,看看书,心不在焉地乱抓一气,匆匆忙忙地丢下这个拿起那个。当欧伯林太太坐在搬进屋里的一盆植物旁边,把一本黑封皮的赞美歌集摆在面前并把最小的孩子揽在怀里的时候,棱茨也紧挨着她坐下。他也花许多时间和小孩逗着玩。有一次他那样坐着,忽然变得胆怯起来,他猛地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地走。门半掩着——他听见使女在唱歌,起初听不太清,后来他听出了歌词:

我在这世上,心情不欢畅,

虽有意中人,他却在远方。

这首歌的歌词正好言中他的情况,他听了以后差点儿晕了过去。欧伯林太太注视着他。他鼓起勇气,决定吐露他的心事,他再憋不住了。“最善良的欧伯林太太,您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女人 现在怎么样了?她的命运多么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呀?”——“啊,棱茨先生,我一点也不知道。”

棱茨又默不作声了,他在房间里匆匆地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说:“您知道吗?我要走了;上帝,您们真是罕见的好人,在你们这里我可以呆下去,但是——但是我必须离开这里,去找她——不,我不能去,我没有理由。”——他非常激动地走了出去。

傍晚,棱茨又回来了,小屋里朦朦胧胧,他在欧伯林太太身旁坐下。“您知道吗?”他又开始说道,“当她差不多自言自语地唱着歌、穿过房间的时候,真是一步一首乐曲,她的心里漾溢着一种幸福感,这种幸福感也淹没了我的心;当我注视着她,或者当她把头那样靠在我身上的时候……完全是个孩子,我一直是镇定的;她觉得这个世界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她在整个房屋里寻找一个最狭小的地方,然后就坐在那里,仿佛她的全部幸福都聚集在那个小小的地方似的,她就这样把自己的意识拉回到自己心中。后来我也有那同样的感觉。唉,我要是能够象一个孩子那样玩耍多好哇。现在我觉得天地都是那么狭窄!那么狭窄!您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一举手就碰到了天似的;啊,我喘不过气来了!在这种时候我常常感觉到左胳臂似乎一阵阵的疼痛,那正是我平时用来揽住她的地方。可以我再也不能想象她是什么样子了,她的面容从我的心里消失了,它折磨着我;只有当她的形象在我心中变得十分清晰时,我才会重新觉得心里比较舒畅。”——后来,他仍然经常和欧伯林太太谈起这件事,但大都是一些断断续续的话;她知道少说为妙,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很高兴。

在此期间,宗教继续使他心烦意乱。他感到心里越空虚、越冷漠、越死气沉沉,就越迫切地促使他去唤醒心中的激情;他想起过去那些时刻,万物在他心中激荡,各种各样的感觉使他喘不过气来。现在是多么没有生气啊!他对自己丧失了信心。然后,他跪在地上,扭着双手,他要把心中的一切都搅动起来——但是,一切都死了!死了!他祈求上帝给他一个象征;他在心里寻觅,吃了斋以后,他就象做梦似的躺在地上。

二月三日,他听说芳戴村里有一个名叫弗里德里克的小孩死了;他一听就明白了,好象那是一种固定观念似的。他钻进自己的房间,吃了一天斋。第二天,他突然走进欧伯林太太的房间;他已经用灰把脸抹黑,他想要一条旧的口袋。欧伯林太太吓得手足无措;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他象一个有罪的人似的把口袋缠在身上,朝通往芳戴村的路上走去。住在这条山谷的人们已经看惯了他的样子,人人都在谈论关于他的希奇古怪的事情。他走进那个小孩的房屋。人们跟在后面看他的一举一动;有人指着一个小房间对他说:那个小孩穿着一件衬衣躺在堆满稻草的桌子上。

当棱茨触摸着冰凉的肢体,看着半睁半闭的玻璃珠似的眼睛时,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觉得,这个小孩怎么就这样被遗弃了,他感到自己也是这样孤独和寂寞。他伏在这个尸体上。死亡使他感到恐怖,一阵剧烈的疼痛攫住了他:难道这副容貌、这样平静的面孔应该腐烂吗?——他拜倒在地,十分悲哀,绝望地恳求上帝给他一个征象,使这孩子能够复生……;然后他完全陷入沉思,在心中的某个地方挖掘他的全部意志。就这样,他呆呆地跪了很久。接着他站起来,抓住小孩的两只手,大声地、坚定地说道:“站起来,走吧!”然而,四壁冷冷地传来他的回声,好象在讽刺他的行为似的,尸体依旧冰凉!这时候,他几乎发疯似的扑倒在地上;然后他一跃而起,冲出门向山里跑去。

乌云在月亮上迅速地移过;万物一会儿笼罩在黑暗里,一会儿又模模糊糊地呈现在月光下。棱茨来回地跑着。他的胸中响着一曲地狱的凯旋歌。风声听起来象一首泰坦神族的乐曲 。他感到他好象能够把手握成一个巨大的拳头伸进天空,能够把上帝拉下来,把他的云间拖来拖去;甚至能够用牙齿把这个世界咬碎,然后吐到这个造物主的脸上去;他发誓,他辱骂。他这样来到山顶上,捉摸不定的光向下伸展着,下面有一片片白色的岩石。他觉得天空象一只傻乎乎的蓝眼睛,纯朴的月亮十分可笑地立在其中。他忍不住大笑起来,随着笑声无神论思想占据了他的心,从容不近地把他紧紧抓住。他再也不知道刚才是什么东西使他那么感动了,他觉得冷;他想,现在该睡觉去了。他冷漠地、坚定地穿过令人恐惧的黑暗——他感到一切都是空虚的、不实在的,他不由自主地跑回去,睡了。

翌日,他被头一天的失态产生的巨大恐惧袭击着。现在,他已经站到深渊的边缘,疯狂的热情驱使他再三地向下面张望,去重复体会那种痛苦。后来,他的恐怖感在不断地增强,因为亵渎神灵是有罪的。

没过几天,欧伯林就从瑞士回来了,比预定回来的日期早得多。棱茨以为自己和这件事有关。但是,当欧伯林向他讲起他在埃尔萨斯的朋友们时,他又变得快活起来了。欧伯林一边讲话,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他解开行李,把东西放下。同时他还讲到普费夫尔 曾经赞美过一个乡村牧师的幸福生活。欧伯林劝告棱茨要顺从父亲的愿望,回到家乡去接替他的职位。他还对棱茨说:“要尊敬父母!”棱茨听了欧伯林的这些话,显得局促不安;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泪夺眶而出,他断断续续地说:“话是这么说,可是我受不了那种生活;您要赶我走吗?只有在您的心中才有通向上帝的道路,我算完了!我已经掉下去了,应该永远受到诅咒,我是个万劫不复的犹太人。”欧伯林对他说,耶稣是死于那个犹太人之手,但是他可以满腔热情地向耶稣求助,并且一定会得到耶稣施给的恩惠。

棱茨抬起头,扭着双手说道:“唉!唉!上帝的恩惠——”说到这里,他突然和颜悦色地问起那个女人 的情形。欧伯林说他一点也不知道,但是他尽力帮助他,规劝他。末了还是不得不把地点、环境和那个人的情形对他作了说明。棱茨的回答一点也不象是两人已经断绝了关系,他说:“唉,她死了吗?她还活着吗?这位天使!她爱过我——我也爱过她,她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唉,这位天使!该死的妒忌,我为她做出了牺牲——她仍然爱着另一个人 ——我爱过她,她是值得尊敬的——唉,善良的妈妈也爱着我——我却成了杀人犯!”欧伯林回答说:这些人可能都活着,而且生活得很愉快;如果他改变对上帝的看法,上帝一定能够而且将会向那些人证明他的眼泪和祈祷含有多少善意,以后他给他们的好处将会大大地超过他加给他们的损害,也许就象他所希望的那样。后来,他渐渐安静下来,继续搞他的绘画。

当天下午他又来了。他左肩上搭着一块毛皮,手里拿着一把荆条,还有一封他自己的信,这是别人要他交给欧伯林的。他把荆条递给欧伯林,请求欧伯林用这些荆条来抽打他。欧伯林从他手里拿过荆条,在他的唇上吻了好几吻,说这就是他给棱茨的惩罚。棱茨想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把他的事情单独和上帝谈一谈,他认为一切可能的打击都将不能抵偿他的罪孽的万分之一;这一点耶稣可能早就知道了。他想求耶稣帮助他。他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棱茨神色忧郁,象平常一样。尽管如此他还是讲了许多话,只是显得有点胆怯和慌张。半夜里,欧伯林被一阵响声惊醒。原来是棱茨从院子里跑过去,用浑浊生硬的声音呼唤着弗里德里克的名字,说得极快,极混乱,声音里充满绝望。后来他跳进那口井,在里面扑腾了一会又爬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接着又跑下去跳进井里,如此往返了好几次——最后终于安静下来。在棱茨的房间下面是小孩的房间,在里面睡觉的女仆们说,她们经常听到一种模糊不清的声音,尤其是在那天夜里。她们认为只有一种田鹬的声音可以和那种声音相比。也许那声音就是他发出的浑浊、惊恐和绝望的哀叫。

次日早晨,棱茨很晚都没有下楼。后来,欧伯林来到他的房间,只见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欧伯林问了他好几声,才得到他的回答,他说:“是的,牧师先生,您看这就叫做无聊!无聊啊!唉,多么无聊啊!我简直再也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了;我已经把各式各样的人物都画到墙上去了。”欧伯林对他说,他可以皈依上帝;棱茨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是的,如果我象您这么幸运,能够发现这样一种舒舒服服的消磨时间的方法的话,那我也早就能这样把时间充实起来啦。一切都是由于懒惰。大多数人因为无聊才去祈祷,另一些人因为无聊才去恋爱,第三种人是有德行的,第四种人是有罪的,然而我哪一种人也不是,我什么也没有,我甚至连杀死自己都做不到:真是太无聊了!

啊,上帝!在你的光波中,

在当午炽热的强光里,

我的眼睛被刺伤,不得安眠。

难道白天永远不会再变成黑夜?”

欧伯林看着他,有点不耐烦了,他想走开。棱茨一声不响地跟着他,同时用吓人的目光盯着他说:“您看,现在只要我能够区别我是在做梦还是醒着,我就会想起什么来,您看,这是很重要的,我要研究研究这是怎么回事。”——说完他又默默地睡觉去了。

当天下午,欧伯林想到附近拜访一个朋友;他的妻子已经先走了。他正要出门,听见有人敲门,接着棱茨走了进来。他弯着腰,低垂着头,浑身上下全是灰土,他用右手托着左臂,请求欧伯林给他抻一抻胳臂:也许他从窗户上摔了下来,把胳臂摔脱臼了。因为没有人看见,所以他也不想告诉任何人。欧伯林大吃一惊,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按照棱茨的要求。然后他给贝尔弗斯村的教师塞巴斯蒂安•塞德克写了封信,信中给他交待了任务。写好信他就骑马走了。

塞德克来了。棱茨常常看见他,已经和他建立了关系。塞德克假装来找欧伯林谈点什么事情,见欧伯林不在就要回去。棱茨请求他不要走,这样他们两个人就在一起了。棱茨还建议到芳戴村去散散步。他看望了那个他曾经想唤醒的死去的女孩的坟,他一次又一次地跪下来,吻着坟上的土,好象在祈祷,但又似乎感到迷惑不解。他从坟头上拔下一点什么留作纪念,重新向瓦尔德巴赫村走去。走着走着又转了回去,塞巴斯蒂安跟着他。他一会儿走得很慢,抱怨说四肢软弱无力,一会儿又走得飞快,象拚命似的;周围的景物使他感到害怕,他觉得四周那么狭窄,他害怕会碰到身边的一切。他感到烦躁,简直难以形容。终于他意识到陪他的人是个累赘,也可能是他悟出了塞巴斯蒂安的意图,于是就千方百计地摆脱他。塞巴斯蒂安假装向他让步,趁机设法把危险的情况通知了他的弟弟。这样一来,棱茨就又多了一个监护者。他使劲地和他们俩兜圈子,终于,他向瓦尔德巴赫村走去,当他们已经接近村庄的时候,棱茨突然又闪电一般地折回头,象麋鹿似的跳跃着奔回芳戴村。塞德克兄弟在后面紧紧追赶。当他们在芳戴村里寻找棱茨的时候,迎面来了两个小贩,他们说看见有人在一间房屋里捆住一个陌生人,陌生人自称是个杀人犯,但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不可能的。塞德克兄弟跑去一看,发现果然如此。原来是在棱茨非常迫切的催促之下,一个青年人犹豫不决地把他捆起来的。兄弟俩给棱茨解开绳索,平安地把他带回瓦尔德巴赫村。这时候,欧伯林夫妇已经回到村里。棱茨显得不知所措。但是,当他发现大家待他都很亲切友善时,又有了勇气,脸色也好看了,他诚恳地、温柔地感谢塞德克兄弟,那一夜平安无事。欧伯林郑重地请求他以后再不要去洗澡了,夜里要安心躺在床上,如果不能入睡,就和上帝谈谈心。他答应了欧伯林,当天夜里也那样做了;使女们听见他几乎祷告了一个通宵。

次日早晨,棱茨兴冲冲地来到欧伯林的房间。三言两语寒暄之后,他非常亲切地说:“最亲爱的牧师先生,那个女人,我曾经给您讲过她的事,已经死了,是的,已经死了——那位天使!”——“您从哪里知道她死了?”——“从天书上上,天书!”说着他仰首望天,又重复道:“是的,已经死了——天书!”然后,他一声不吭地坐下来写了几封信,写完都交给欧伯林,同时请他在上面添几句话。

这些天,他的病情愈来愈没有好转的希望了。他从欧伯林的身边,从幽静的山谷里得到的全部安宁统统消失了。他曾经想利用的这个世界,如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缝,他没有仇恨,没有爱情,没有希望——只有一片可怕的空虚,但是要填满它,却使人感到痛苦和不安。他一无所有啊!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有意识的,确实有一种内存的本能在催逼着他。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感到寂寞那么可怕,以至于他不断地大声和自己说起话来,他不断地叫喊,他感到很惊奇的是,他觉得说话的人好象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陌生人。他在这样说话的时刻,常常停顿下来,感到无名的恐惧侵袭着他,使他忘记句子的结尾,他认为必须把最后一个字牢牢地记住,于是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用极大的力气怎么也压不下这种突如其来的渴望。特别令人担忧是,他有时坐在这些善良的人们身边,看起来安然无事,谈话也无拘无束,但不一会就口吃起来,脸上布满说不出的惊慌表情,他神经质地抓住旁边人的胳臂,半天才逐渐苏醒过来。倘若他单独一个人或者在读书的时候,情况就更糟;他的全部思想活动往往就系在一个念头上。如果他想到一个不认识的人,那么当他狂热地想象着他的样子时,他就感到好象和那个人一模一样,他完全把自己弄糊涂了,他有时候非常渴望与周围的一切——自然界和人打交道,但是一切都是虚幻的,冷冰冰的,只有欧伯林例外。他以为把房子搬到屋顶上去,给别人穿衣服和脱衣服,或者作最令人反感的恶作剧是很有趣的事情。有时候他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非要把刚才想到的事情说出来不可,然后他就做出一副讨厌的鬼脸。有一回,他坐在欧伯林身旁,对面的椅子上蹲着一只猫。突然,他的两眼呆呆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家畜,接着从椅子上慢慢地滑下去,那只猫也好象被他的目光赋予了某种魔力似的,陷入了极大的恐怖之中,吓得浑身的毛都耸立起来;棱茨又发出了那种奇怪的声音,面孔也可怕地歪扭着;忽然,他和猫一齐向对方冲过去,扭在一起,好象进行决死的搏斗似的——欧伯林太太急忙站起来,把他和猫分开。事后,棱茨又一次羞愧得无地自容。当夜,他的病情发展到最可怕的程度。他花了很大的气力,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先把那可怕的空虚填满。在似睡非睡之际,他陷入了更加可怕的状态之中: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令人胆颤心惊、毛骨悚然,癫狂的意识一下子抓住他,他吓得大叫一声,猛地跳起来,出了一身冷汗,半天才渐渐地恢复知觉。为了使自己清醒过来,他必须做一些最简单的事情。其实这都不是故意的,这是一种强烈的要求生存的本能:他觉得他好象是个两半合起来的人,一部分企图拯救另一部分,他自己呼自己;在极度的不安之中,他念叨着不久前写的一首诗,一直到他完全清醒为止。

他的病白天也开始犯了,而且更叫人害怕;因为他以往发病的时候,光亮会保护他。现在,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存在,这个世界完全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此外什么都不存在。他觉得他永远应该受到诅咒,他是撒旦,他是孤独的,只有折磨人的念头和他在一起。他急匆匆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然后说道:“前后一贯,前后一贯”;不论谁,如果谈话时提到“不一贯,不一贯”,——那么这几个字就会在他的精神上造成一个永远无法克服的精神错乱的裂口。

心里要求生存的本能搅得他不得安宁:他到在欧伯林的怀中,由于害怕而紧紧地抓住他,好象要把自己挤进欧伯林的肉体里去似的;欧伯林是唯一体贴他的人,而且是重新向他显示生活意义的人。欧伯林的话使他渐渐地恢复了理智;他双膝跪倒在欧伯林面前,两只手握住欧伯林的两只手,把冷汗涔涔的面孔贴在欧伯林的腿上,身体在颤抖。欧伯林无限地同情他,全家人都跪下来为这个不幸的人祈祷。女佣人以为他着了魔,吓得逃之夭夭。当他稍稍安静下来的时候,便象孩子似的伤心起来:他长吁短叹,深感自己是那么可怜,然而,这也是他最幸福的时刻。欧伯林对他谈起上帝。棱茨悄悄地转身看着他,脸上带着无限痛苦的神情,终于开口道:“可是,如果我是万能的话,您看,如果我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会忍受这种痛苦,我会逃避它,躲开它;为了能够睡一觉,我需要安静、安静,哪怕是片刻的安静也好,除此以外,我什么也不要。”欧伯林说他这番话可能是对上帝的大不敬。棱茨绝望地摇了摇头。

这几天,他接连好几次差点儿自杀了,但后果都不是十分严重。其实他并不是想自杀——对他来说死亡是没有安宁和希望的——他那样做,更大的可能是在他感到最害怕的时候,或者在郁闷的、近乎死寂的瞬间,试图用肉体的痛苦使自己苏醒过来。他认为平时当他精神恍惚,好象驾驭着某种疯狂滑稽的观念时,也是最幸福的时刻。的确,他那迷惑的目光和渴望拯救的恐惧,与总是感到不安的那种痛苦相比,更加可怕!他常常把自己的头往墙上碰撞,不然就没法使肉体产生剧烈的疼痛。

八日早晨,棱茨没起来,欧伯林上去看他;他几乎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非常激动。欧伯林想给他盖上被子,但他却一个劲地诉苦,说一切都是多么沉重啊!多么沉重啊!他不相信自己还能够行走;他终于感到空气也在给他施加巨大的压力。欧伯林鼓励他起来,但他仍然象先前那样躺着不动,差不多一整天,他都是那样躺着,一口东西也不吃。

傍晚,有人请欧伯林去贝尔弗斯村看一个病人。那天天气温暖,晚上月光明亮。在归来的路上他碰到棱茨。棱茨好象十分清醒,和欧伯林说话也心平气和,显得很亲切。欧伯林请他不要走太远;他也答应了。在分手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来,走到离欧伯林很近很近的地方,很快地说道:“您知道吧,牧师先生,假如我以后不再听到这种声音,我可能就会好起来。”——“什么声音?亲爱的朋友。”——“您什么也没听见吗?您竟然没听见这种可怕的声音?它在周围整个地平线上叫喊着,平常人们称它为宁静。自从我来到这个山谷以后,我就一直听着这种声音,它使我睡不着觉;是的,牧师先生,假如我能再睡上一觉该多么好啊!”说完他摇着头继续走了。

欧伯林回到家中以后,听见有人向他的房间走来,他正想派人去跟着棱茨,一转眼,就听院子里“砰”地一声,不知是什么响了一下,声音那么响亮,以至欧伯林认为这不可能是人摔下去发出的声音。忽然,保姆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着闯了进来……

[保姆脸上煞白,浑身颤抖着向我妻子走来:L.先生从窗户上跌下去了。我妻子惶恐不安地呼唤我——我跑出去,这时棱茨已经回到他的房间去了。

时间不多,我对一个使女说:“快,快去找人,给我找两个人来,”然后我就到楼上去了。

我耐心地劝他并把他带到我的房间:他冻得浑身直哆嗦。他上身只穿一件衬衣,而且已经被撕破,全身的衣服都脏得不得了,我们给了他一件衬衣和睡衣让他穿上暖和暖和,把他的衣服烤干。我们发现就在刚才出去的那一会儿工夫,他又企图淹死自己,但是上帝在那里又一次救了他。他的衣服全湿透了。

这时候我想:你骗我,现在我也骗你,事到如今,必须把你看管起来。我非常焦急地等待着我要找的那两个人。在等待的时候,我写布道的讲稿,我让棱茨先生坐在炉子旁边,和我只有一步之隔。我一刻也不敢离开他,我必须耐心地等候。我的妻子在周围照料着。我很想派人再去催那两个人,但是我完全不能和我的妻子或者别人说话:声音大了,他会明白;私下讲,我们又不愿那样做,因为最微小的可疑动作都会给他留下极强烈的印象。八点半,我们吃饭;在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很少说话,这是很自然的。我的妻子怕得发抖,棱茨先生则冻得发抖。

一刻钟以后,他问我能不能到我房间里去。——“您要做什么,亲爱的朋友?”——“想读点什么。”——“去吧,随您的便。”——他走了,我假装也吃过了,就跟他去了。

我们坐下来,我写东西,他匆匆地翻阅我的法文《圣经》,快得吓人,末了安静下来。我到卧室去了一趟,只是去拿一件放在桌子上的东西,片刻也没有停留。我的妻子站在卧室的门里边,观察着棱茨先生;我拿了东西就赶快走出来,就在这时,我妻子忽然可怕地失声喊叫起来:“我的天哪,他要刺死自己!”我平生从未见过我妻子在那一瞬间变得那样疯狂,未见过扭曲得那么可怕的面孔,未见过那样一种濒于死亡的、绝望的和恐惧的面部表情。我来到外屋。——“您到底要干什么,我的朋友?”——他放下剪刀。——刚才他曾经用可憎的呆滞的目光环顾过四周,在慌乱之中他见周围没有人,就把剪刀悄悄地拿过去,用手紧握着向心脏刺去,这一切都是那样敏捷,唯有上帝才能如此迅速地制止那一刺,我妻子的惊叫声把他吓住,他这才稍稍醒悟过来。过了一会儿,我把剪刀拿开,同时好象在沉思而不是故意要这样做。由于他郑重其事地向我保证他不是想用它来自杀,所以我也不想表示,好象我压根儿不相信他似的。

因为以前的一切反对他企图自杀的设想都没有奏效,所以我就尝试用另外一种方法。我对他说:“在我们当中,您完全是陌生人,原来我们根本不认识您;在认识您之前,您的名字我们也只听说过一次,我们友好地接待您,我妻子以很大的耐心治疗您那生病的脚,可是您却做出了这么多可怕的事,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担惊受怕。”他受感动了,一下子跳起来,请求我妻子原谅他;但她仍然非常怕他,便跳到门外;棱茨想追出去,她却把门带上了。——这时他就痛苦起来,说他杀了我的妻子和她正怀着的孩子;说他到了哪里,就杀死了哪里的一切。——“不对,我的朋友。我妻子仍然活着,上帝也许会消除她害怕产生的后果,她怀着的孩子不但不会因此死去,也不会受到损害。”他又安静了一些。须臾,钟响了十下。在这期间,我妻子到邻居那里又派了人去催促。人们都睡觉了,但是那个教师到底来了。他假装要问我点什么事情,我从日历中找了个话题讲了一番,棱茨先生这时候又变得活泼起来,也参加了我们的讨论,好象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

终于有人暗示我,说要找的另外两个人已经来了——啊,我是多么高兴啊!时候不早了,正好棱茨先生也很想去睡觉。我对他说:“我们爱您,您是相信这一点的,您也爱我们,这我们也知道。自杀的企图只能使您的病情更加恶化,不会好转,因此我们必须保护您。现在当您的伤感情绪突然袭击您的时候,您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因此我请来了两个人,在您的房间里睡觉(我心想的是醒着),让他们和您作伴儿,必要的时候,也好有个帮手。”他感到很高兴。

他的监护者之一用呆滞惊奇的目光看着他。为了使他安心,我现在当着那两个人的面用法语对棱茨先生讲了我刚才在房间里说的话,也就是我们爱他就象他爱我们一样,我希望保护他,而且必须那样做,因为他自己也看出来,他的忧郁病发作时他根本没有力量控制自己;所以我请来这两位村里人在他身边睡觉,这样他就有了伴,有事的时候就有人帮助了。我衷心地吻了吻这位不幸的年轻人,结束了我的话。我疲惫不堪地拖着颤抖的四肢去休息了。

当他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他对他的监护者说:“听着,我们别闹出声让别人听见,如果你们有刀子的话,就悄悄地给我吧,不要害怕。”本来他一个人睡,现在他们就把他夹在中间,什么也不让他拿到。这样一来,他就开始把头往墙上碰。我们睡着,一再地听到轰隆轰隆的声音,一会儿强,一会儿弱;最后我们被这声音吵醒了。我们以为也许是在演戏,但却猜不出其中的原因——夜里三点了,这种轰隆声仍然持续不断;我摇了摇铃,想要一盏灯。刚才,大家都沉入可怕的梦乡,现在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终于我们弄清了,原来这声音来自棱茨先生,一部分是监护者们发出来的信号,因为他们不能松开他,就跺地板来求援。我赶快来到他的房间。他一看见我,就不再想从监护者手中挣脱了。后来他们也不把他抓得那么紧了。我向他们示意,放开他,和他谈话,根据他的希望为他祈祷,和他一块儿祷告。他稍微有点激动,有一次他使劲向墙上撞去,被监护者冲过去抱住。

我派人去叫第三个人。当棱茨看见又来了一个人,讥讽地说,他们三个人加在一起也不在话下。

现在,我悄悄地命令准备我的车子,隐蔽起来,再找两匹马,把它们和我的马拴在一起,并且派人去叫贝尔弗斯村的教师塞•赛德克和索尔卜村的教师约翰•大卫•保赫,这是两个果断而又心细的人,棱茨先生也很喜欢他们。瓦尔德巴赫村教堂的看门人约翰•格奥尔格•克劳德也来了;天还没亮,屋子里却已热闹起来。棱茨先生发现这些急忙要脱身,他一会儿用计谋,一会儿用暴力,他想把头打碎,他想得到一把刀子,一转眼,他又显得那么安静。

我安排停当以后,走到棱茨面前对他说,为了对症下药,更好地治疗他的病,我请了几个人陪他到斯特拉斯堡去,同时我把我的车子供他使用。

他静静地躺着,只有一个监护者在他身旁。听了我的建议,他伤心地哭起来,他请求我耐心地和他一起再过一个星期(看见他那个样子,任何人都会落泪)。——可是他又说,他还要考虑一下。一刻钟以后他让人转告我:好吧,他愿意到外地去。他站起来,穿上衣服,十分清醒地把东西包在一起。以极温存的方式感谢了每一个人,也谢了他的监护者。他寻找我的妻子和使女,她们已经藏了起来,没有吭声,因为他刚才还是一听见女人的声音或者以为是听见女人的声音就非常生气。现在寻找所有的人,请求他们原谅,他那么激动地和每一个人告别,使每一个人的眼睛都噙着泪水。

这位非常令人惋惜的年轻人就这样和三个陪同者和两个驭手一起,从我们这里出发了。]

当他们赶着车子出了山谷向西走去的时候,棱茨怀着冷漠的和绝望的心情坐在车里。对他来说,不论人们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都无所谓了。车子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有好几次陷于危险境地,他始终若无其事地坐着,一动也没动。他一点也不在乎。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出了山。黄昏时分,他们来到莱茵塔勒。他们离山越来越远,这时候,只见远山象一片湛蓝透明的波浪在晚霞里升起,红色的霞光在那温暖的潮水上嬉戏;平原尽处,只见群山脚下笼罩着一层微光闪烁的轻纱。他们离斯特拉斯堡越来近,天变得越黑了。一轮明月高高地升起来了,远方的景物全是黑乎乎的,唯独山脉形成一条清晰的曲线;大地象一只金质的高脚杯,月亮的金波从杯子上泡沫一般地溢流出来。棱茨凝视着外面,他没有预感,没有渴求,只有一种郁闷的的不安在他心里增长。在黑暗里,景物消失得越来越多了。他们不得不投宿。在旅店里他又有几次企图自杀,但因为看得很严,没有造成不幸。

第二天早晨,天气阴霾,雨意绵绵。他们进入斯特拉斯堡城。他和人们讲话,看起来完全清醒。他所做的一切都和别人一样,但他的心里却是一片可怕的空虚,他不再感到恐惧,他没有任何要求,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负担。——

他就这样生活着……

李士勋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