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的病》全文阅读·李娟

除了略胖,矮点,李娟看上去活脱脱胎一个大美女。矮其实也并不太矮,一米五八左右吧。就是胖,胖得也很讨人喜欢,因为她的皮肤很白。你看她的皮肤多白,白得靠石山村的阳光好像也是白色的,透进她白净的皮肤里,与她一起在村子里的小路上走来走去的,像一桶牛奶。还有她的笑,她笑前会用手拢拢头发,让脸盆露出来,让耳朵也露出来,清朗朗的,然后就笑了,笑着的眼神如水晶球上突然流下来糖水,那个透哟,那个甜哟。怎么说呢,李娟的这种眼神靠石山村的乡亲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迷死人了。李娟就用这样的眼神看张峰,乡亲们就认为李娟会是张峰的媳妇,乡亲们很喜欢张峰,也开始喜欢李娟了。

乡亲们很高兴地对张峰说,张峰,什么时候分喜糖啦?

又怎么说呢?张峰有点带疙瘩腔地呵呵笑着说,你你怎么这样说,没有的事。乡亲们说,没有的事?谁信呀,没有的事她来找你。多好的姑娘家,像大熊猫一样可爱。张峰便又呵呵地带着疙瘩腔地笑起来,还伸出手指着对方,一脸的无辜,一脸的无奈,很想说点什么,又没有说出话来,百口难辩的样子。

李娟是在一九九九年十二月的某一天来到靠石山村的,实如其来,张峰一点也不知情,看到李娟时,他的眼神是那么的不可思议,觉得太匪夷所思了。张峰说,李娟,你知不知道你太夸张了。张峰的意思是说,李娟来得夸张,李娟胖得夸张。张峰在心里嘿嘿嘿地直乐,我操,这也太胖了,她可从来没有这么胖过。李娟呢,只是看着张峰甜甜地笑,真像只大熊猫,可爱的大熊猫。

李娟是张峰在北京的同事,同事?他们的关系合适用同事来表示吗?好像是,这样的用词应该是很有名望的单位里称呼起来比较合适,或者说是响亮。你比如,我是国务院某个部委的,跟另一个人出去办事,向别人介绍他时说,这是我们一个部里的某某某司长,人家就很会客气地称呼他某某某司长,幸会幸会,还请多多关照。又比如,你是中国移动的,向别人介绍你的同伴时说我们是同事,人家也会很客气地说好好好,欢迎欢迎。就是说,说到同事时,要会受到对方尊敬,配上金贵的屁股座与高智商的脑袋,价码高得世人无不羡慕的人,那用同事这个词汇才很带劲儿。

当然啦,张峰与李娟称同事也无不可,至少《辞海》里对同事这个词的解释可以保证张峰与李娟就是同事关系,可是,他们二个人的关系如果非得用同事来称呼的话,听起来真的很可笑。他们二人只是在一家小得不能最小的个私企业里干活。说干活,这身份立马就降下来了,可是没办法,就叫干活。张峰他们干活的个私企业是一家服装公司,名字还挺好听的,叫紫云英。一个温州老板在北京南城的京温服装批发市场里弄了个摊位,然后呢,又在旧宫租了几间民房开了个服装加工厂,算是前门后店吧。张峰开车送送货,打打商标,整理衣服什么的;李娟呢,就是扎扎缝纫机,另外还给五六个工友做做饭,包吃包住,工资呢也就七八百块钱,张峰比李娟多点,也就一千多块。

张峰的老家在浙江,虽说是一个很偏僻的江南小山村,可是家里不穷。他来北京纯粹是玩玩的,就是说他很爱北京,很向往北京,他就来了。可是呢,他又不想用他老爸的钱,他就一边打工,一边玩玩。他玩玩的理想还很远大,他对李娟说,他打算在三十岁前就这样玩着,他从杭州玩到上海,到江苏,到山东,然后到了北京。接下去他就要去内蒙,去陕西,去甘肃,去新疆,去西藏。说到西藏,张峰就很眉飞色舞的了,他跟李娟说,在西藏,他要像真正的朝圣者一样,一跪一拜一俯地的朝圣去。李娟甜甜地笑着对张峰说,你就背着你的登山包拜吗?张峰看了看高低床上放着的登山包,黑色的登山包像山一样高大地站立在那儿,这个登山包里装着张峰玩玩时的必备用品,比如帐篷,比如睡袋,等等,沉得很的。

看见李娟脸上坏坏的笑,张峰听出了李娟的潜台词是,这个登山包会压扁张峰的。张峰就要起来暴李娟的栗暴。

李娟就马上护着自己的头讨饶了。

张峰今年二十四岁,按他的计划的话,他还要这样玩六年,这样的计划着实让李娟心动,她想,要是自己也能跟着他去西藏的话,那她愿意替张峰背这个登山包。每每与张峰谈这样神往的计划时,她就叹着气对张峰说,哎,你真幸福呀。

张峰说,幸福谈不上,不过,我为自己能有这样的想法自豪。

李娟说,是呀,不要急着挣钱地过生活,谁过着都自豪。 

张峰说,你看你,庸俗。我说为自己自豪是因为我的心态。比我有钱的人多的是,可是,能有我这份心态的人却不会太多。

李娟就沉默了。李娟沉默着在张峰计划要走的道路上走着。李娟读书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没有考上大学,可是,她的地理读得一级棒,又刚毕业,地理书里的高原山脉,气候特征,城市风情,河流走向,甚至是某条不太著名铁路上曾经出现过的小站,她都记忆犹新。她不知这样走了多少遍张峰要去的路线,在那些著名或不知名的铁路小站里虚拟着过夜。可是,实际上她只能在北京这个叫旧宫的出租民居里扎扎缝纫机,替工友们做着饭。因为一李娟没有钱,二是她已经打算在年底结婚了。

李娟要结婚的消息是张峰听老板娘说的,他也见过那个瘦小的安徽小伙子,个子太小了,跟漂亮迷人的李娟在一起很不配。可是,农村里的事就这样,李娟的老爹收取了彩礼,这事就算定了。这李娟还算好的,毕竟他们是同村的,认识。听李娟说,他们县里有很多人都在外边打工,没时间相亲,就让父母先相中了后回家一趟,然后就去领了结婚证书,就一起出去打工了,住在一起了,就是夫妻了。

已经是年底了,李娟应该与这安徽小伙子结婚了呀,可是呢,现在李娟在浙江省新昌县一个叫靠石山村的小山村里,有时跟张峰一起,有时她一个人独自穿梭在山村的小路上。她已经在靠石山村住了三天了。在第四天,张峰终于忍不住问李娟了。

张峰问,怎么想着到我家来了?

李娟说,我也不想在北京干了。杭州有几个小姐妹说这儿好找活,就来了。

张峰说,杭州离这儿那么远呢!

李娟说,远吗?我觉得不怎么远。最远,也在杭州了,我觉得应该来看看你

张峰说,我过些天就要走的。

李娟问,你去哪里?

张峰说,我还没到三十呢。

李娟说,哪你回老家来做什么?

张峰说,我回家来是因为我爹身体不太好。只是想来看看他,谁想在家待了那么长时间。

李娟说,你几时走?

张峰说,你不来的话,我就要走了。

李娟说,哪你现在还走吗?

张峰呵呵地又笑起来,一样的疙瘩腔地笑着,伸出手指头指着李娟,又是一脸无辜,一脸的无奈,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什么来,百口莫辩的样子。李娟倒是似乎很理解张峰,她说走就走吧,那我也回杭州去吧,我就打算在杭州干了。张峰对李娟的打算没有表示异议。能有议异吗?曾经的一个工友,在遥远的北京相遇了,还很说得来,现在想在杭州打工,打就打吧。张峰的好是,他觉得既然李娟在杭州打工了,他就算是地主了,应该尽点地主之宜。张峰的哥哥就在杭州,混得还不错,嫂子还是电视台新闻热线的呢。张峰对李娟说,在杭州也好,我带你去见见我哥与我嫂子,看他们能不能帮你点什么?李娟呢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笑了笑。张峰就认为她是同意了的,就带着她去见了他的哥哥嫂子。

事情还很凑巧,张峰的哥哥张群家正在找一个保姆,问李娟愿不愿干。李娟一口答应了。张峰就安心地走了。不想呢,张峰走了没几天,李娟在张峰哥哥的家里闹起肚子来,疼得十分厉害。

是李娟送张峰到火车站的,李娟在与张峰分手时说,张峰,要不我也跟你去吧,我也一边打工,一边玩玩

张峰说,去你的吧,我从不带女人玩,没劲透顶的事。

李娟说,我说的是真的。

张峰的脸就认真了,认真的看着李娟说,那么,你答应在我哥哥家干活做什么?

李娟就把头一低不说话了。

与张峰分别没几天,李娟的肚子痛了。张峰的嫂子屈文然问李娟到底为什么痛,李娟一会儿说可能是东西吃坏了,一会儿说可能是痛经,她说她月月痛经的。急得屈文然团团转。

李娟反倒是安慰屈文然说,大姐没事的,过歇会不痛的,实在熬不住的话,我自己会去看医生的。可是,她的肚子一歇不歇地痛着,痛得她脸色发白,还晕到了。

“砰”的一声倒在地板上。

屈文然说,不行,你这样肯定不行了,快去医院吧!李娟说不去,死也不去。她真的就不去,屈文然拉她,她就不走。屈文然只好把张峰的哥哥张群叫回来。这李娟也不去。李娟说要去我自己去,不要你们陪着。那哪儿行呀。屈文然跟张群商量说给张峰打个电话吧,让他劝劝李娟。李娟听见了说,他说让我去我也不去。

然而哭了。

李娟一哭,张群就慌了,慌得生气,气得给张峰打电话。可是,张峰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李娟的肚子越来越痛,她忍着,用牙紧紧地咬着下嘴唇,下嘴唇就慢慢地渗出了血丝。张群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一把抱起李娟就下了楼,开着车子把李娟送到了医院。

一查,天呀,李娟是要生产了,还是十足月份呢。

李娟的生产十分的顺利,自然生产,如果墙上的钟没有坏的话,那么,这李娟的生产可非同小可,时间是二000年一月一日零时零分零五秒。这是一个标准的世纪婴儿呀!你可别以为这是小说家言,那有时间掐得那么准的?嗳,这时间就是这么准的。墙上的钟当然不会错,这是医院为了迎接世纪婴儿特意挂的钟,每个产房都换了,挂在显著的位置,怎么显著呢,反正是一抬头,一歪头,一回头,人人都能看见。听说是走一万年才差零点一秒。你说说医院多重视世纪婴儿的到来。能不重视吗?多少人,多少人住在大大小小的医院里等着生产,有的人其实根本不太可能生产,可是,她作着圣母玛利耶一样随时会生产的准备,或许是,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到二000年一月一日凌晨,世界上所有医院都有女人满怀希望地在等待着生产。

就是老母鸡抱窝!

生下来了,是个儿子,有人高兴吗? 

当然有,电视台就高兴得不得了。电视台本来是等候在另一个产房的,一个富阳女人,她最有希望生产世纪婴儿了。就像不知有多少记者挤在温岭的石塘镇等待新世纪中国第一缕阳光一样。人们好像是都变小孩子了,要把这阳光像新衣服一样穿自己的身上。对世纪婴儿的宣传,那满街的海报海了去了,好像是,人们对谁能在新世纪第一个生小孩子的幸运,看作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很好玩的,跟玩牌抓大猫一样着迷,能看见的人,当然就是抓了大猫的人,当然会更高兴。而对于李娟这样要生产的人,其实在那一瞬间倒是正痛得死去活来呢,那有高兴可言。过后,知道自己生了个世纪婴儿,才能可以高兴一下,或者说伟大一下。

一阵忙乱,电视台咋咋呼呼地拍了有一个多小时,他们本来是竭力想采访李娟的,可是李娟哭得泪流满面。开始时医生还以为她还疼痛呢,开玩笑说,儿子呢,等一下抱过来,你高兴得又要哭。李娟还哭,还是哭,劝说了很长时间,李娟就是只是哭,电视台看看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撤了。电视台撤了,李娟还是哭,张峰哥哥嫂嫂劝她也不停,旁边也有人劝她,旁边一个照顾产妇的老女人被她哭泣得心酸了,知道这个儿子生得有问题,可能是个孽障呢。这个老女人想到这儿时,心里很轻蔑她了一下。可是,李娟哭得时间太长了,太伤心了,她就忍不住地劝她说,姑娘,可千万别哭呀,你这样哭是身子要落下毛病的。

李娟还哭。

张群与屈文然呢,站在产房的门口说话。屈文然说,怎么一点都没有看出来呢,还十足月份呢。

张群说,都以为她胖,谁能想到她怀孕了。

屈文然说,你刚在抱她下楼时,那么用力,如果动了胎气,哎,那还不得引来怎么样的麻烦呢。

张群伸伸手制止他老婆说下去。扭了一下头说,你说现在怎么办?

屈文然说,没办法,只能给你弟弟打电话,问清他到底是怎么会事?

张群说,这个死人,他的妈还有心思去玩。说完,又加了一句他妈的。

张群一骂他妈的,屈文然就笑了。而且是越笑越大声起来,笑得前抑后仰的刹不住。张群也笑,又笑着骂了声他妈的。

突然,张群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张峰。张群还没接,他老婆就问是不是张峰,是不是张峰?张群点了点头。张群想按通话键时,突然摁下了通话结束键,拒绝了通话。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他是想起了他弟弟的为人,他倒吸口气对他老婆说,文然,这怎么跟张峰说呢,说他老婆生孩子了?

屈文然被张群这样一说,也愣住了。他们俩人都想起了张峰的为人,不太可能呀,张峰不太可能会做下这样的事。张峰可是一个把女人看成神一样的男人,就是在心底里好像一生只认一个女人一样,一辈子只寻找一个女人一样的男人。如果,如果不是因为家里的反对,反对他跟一个比他大二岁的孙海英恋爱的话,他会这样流浪在路上?那个有一头优雅波浪式披肩卷发的女人,可能一辈子把张峰心底里的女人扫得干干净净了。张峰的父母就怕张峰犯傻,在西藏不回来,常常要张群注意张峰的动向。

所以,这是十足的麻烦了。怎么跟张峰说呢。看张峰的样子,好像他并不知情李娟要生孩子,不然,他不可能把李娟介绍给家里做保姆呀。还有,这孩子是谁的呢?是张峰的?更不像。是他的孩子他会不知道?还是他知道的,不想说?张群的心里乱七八糟的想不透。不说实话呢?肯定不行,李娟生孩子了,还不停地哭,要是真哭伤了身子,不管她跟张峰有没有关系,这都是张家的罪责。论来论去,二人都没了主张。

张峰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屈文然说,长痛不如短痛,只能直话直说了。

张群想想也只能是这样的了,他接起电话说,张峰,在哪里了呀?

张峰说,哥,我在内蒙呼市了。

张群说,你还行吧?

张峰说,谢谢老哥关照,一切顺利,我在路上。

张群故意在电话时迟疑着不说话,张峰就问道,哥,是不是有事呀,有事直说。

张群说,是李娟的事。

张峰问,李娟有什么事?

张群说,李娟生了。

张峰问,什么?李娟生了,生什么,是生病吗,什么病?

张群说,不是生病,是生孩子了,她生了一个儿子

张峰在电话里很长时间没有响动,然后,张群在电话里听到张峰好像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地崩出字来说,你让她接我电话。这几个字缓慢的,缓和的,却是那么有力量。张群把手机给李娟,让她接电话。

李娟说,我不接。

张群说,是张峰。

李娟说,不接。

张群让脸皮披上笑容,笑起来说,张峰说你想跟你说话。李娟就接过了电话

李娟喊一声,张峰。

张峰喊一声,李娟。然后是开骂,他骂道,你他妈的害我不浅呀。张峰停了停,张峰又骂道,你是诚心要害死我呀,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呀,你说,你说,你他妈的说,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你是怎么想着要害我的。你这臭娘们,不要脸的臭娘们。。。。。。

这是一场夹着刀子的狂风暴雨,李娟一下被淋得昏死过去了,拿着手机的手软下去,软下去,甩在了床沿上,手机从手里滑落,“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了,她人呢,无声无息地软下去,那是空气一样的软,好像是,她就像空气一样软软地铺在床上。

张峰真是个贼子,怎么这样没有人性。医院里知道这事的人都这么说。而这时,张峰就不得不中断他的游玩计划,赶回杭州来。他也好像是软得像空气,他把跟李娟的所有一切都一点一滴地从心房里拿出来,就像是从仓库里拿出一件件货物一样,他的眼睛看在火车的车窗外,那些往事一件一件地被他想起来,又遗忘掉,想起来又遗忘掉。又好像是一条条碎花布,飞走一条,张峰又拿出一条来,飞走一条,张峰又拿出一条来。各式各样的花布碎,有些好像是整块布上一条一条撕开的,有些好像是就是一条一条毫不相关的破旧碎布,杂乱无章,可笑,无用。

张峰先想起了李进平,这个可耻的四川王八蛋。

李进平也是张峰的同事,当然也是李娟的同事,张峰与李娟都不待济他,这是个讨厌的四川人。其实,李进平并没有像张峰想的那么讨厌,只是他做错了一件事,让张峰太瞧不起他了。而李娟的讨厌多半是因为张峰讨厌他。

是件什么事呢?

李进平喜欢网上聊天,在视频里看中了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李进平是个小帅哥,那漂亮姑娘一见也很高兴,就相约见面了。他们是在劲松中街见的面。据李进平回来讲是,这次见面不算太成功。

为什么呢?

那个姑娘其实对李进平很有意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她想跟李进平好好。怎么好法呢?李进平这样跟张峰描述他们见面的过程:

李进平在劲松中街的41路站台接到那个姑娘,这个姑娘他妈的比视频里还好看,他一看就乐了,乐得心里直觉有人挠痒痒。

李进平说,走走吧。那姑娘说好,走走就走走。

他们走了一段路,风有点大。

李进平说,风有点大。

那姑娘说,是,风有点大。

李进平说,风大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那姑娘说,好。

李进平说,那我们去什么地方呢?

那姑娘说,你看着办嘛,哪儿都行。

李进平一听就头大了,哪儿都行,他立马就想到了上床。他们在网上聊了那么长时间了,好像是夫妻一样的关系了,李进平听她的话说得软软的,就是想到了她可能就是也想跟他上床。问题是,如果开个房间的话,那得多少钱,北京的哪个房间的价钱能让李进平接受,一个都无法接受。找个地下室,这李进平又太胆小了,如果出事,那可是不闹着玩的。就是安稳守纪地在北京做人,还老担心哪天被查暂住证的查住,给迁送回老家四川呢。可是,李进平确实很舍不得到手的“羔羊”,李进平在心里算了算跟她上床的成本,太高了。李进平见网友可不是一回二回了,他是老见的,都皮了。如果不是因为这姑娘长得太漂亮了,他才不想见呢!李进平最后还是没有去开宾馆,他们只是找了一个小饭馆,在那里要了几个菜,慢慢吃,慢慢吃,吃到天黑。然后,李进平跟她又走上街道,说了好几次分别的话,然后是,李进平把她顶在一棵树上,摸了又摸,顶了又顶,摸了又摸,顶了又顶。然后,李进平放开了她,回来了。刚一回家,他就看见自己的QQ头像闪亮着,点开,是那姑娘的留言:“我很喜欢你,可你太没有男子汉气了!”

似乎是没有生气,似乎是,她仍然喜欢李进平。

李进平对张峰说了全过程,然后说,我那知道她那么主动哟,还以为我上了她还要钱哟!早知道是这样,上一上她还是很值得哟。最后他说,也还好,不算亏本哟,我是摸了她的啥子的哟!

张峰说,我鄙视你。别跟我说话。

李娟也听见了李进平的话的,便也在心里鄙视李进平了。

李进平呢也好像是发觉了张峰与李娟对他的鄙视,不过呢,他就是这么个人,他并不在乎别人对他的鄙视,他除了工作,仍然在网上钩漂亮姑娘。

接下去发生一件事是,李进平的一条裤衩没了。他找来找去找,没找着。那是一条红色的短裤,好像是李进平是本命年,这是一条避邪的短裤。这样一条短裤丢了,李进平心里很不踏实。找来找去地找,没命一样找,好像是找不回这条短裤,这个本命年过不去了似的。他问过李娟几次,李娟很轻蔑地说,你以为它是金子做的,我拿了它可以去卖钱?他也问过张峰,张峰说你是不是骨头发痒了,我警告过你别跟我说话。张峰当过兵的,李进平知道斗不过他,就没敢再问。可是他仍然在找这条红色的短裤衩,当然仍然没有找到,甚至于是他都去门口那些脏乱的、无数个随意而堆的垃圾堆里去翻了N回了。

他最后觉得这条短裤衩是李娟故意扔掉了。

把李娟堵在一个房间地,迫问李娟红色短裤衩的下落,很长时间。

李娟哭了。能不哭吗?一个男人把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关在房间迫问一条红裤衩的下落,那还不等于把自己的东西亮出来了一样。这事被张峰知道了,张峰问他什么意思?对一个姑娘家动粗。李进平说你算是她那个老子哟,她的事也管。张峰就伸脚踢给了他一下。李进平当然急了,李进平并不是没有血性的男人,他奔出门口去找了一块石头扔向张峰。这块石头飞向张峰时,张峰没看见,李娟看见了,她大喊一声挡在了张峰的前面。

石头并没有砸中张峰。

李进平走了。

李进平走了,张峰与李娟好像是发生了点变化。张峰发现自己的床头无缘无故地会不时地多些桔子,多些苹果,多些饼干。

这当然是李娟干的。张峰不吃。

张峰说,李娟,你别给我卖这些东西,我不吃零食的。

李娟笑笑说,吃了还会毒死你吗!

张峰说,你别给我买了。李娟能听吗?还放。张峰就生气了,张峰真生气了,李娟便不买了。不买东西了,李娟呢向张峰借东西。借张峰的随身听,老借,老借。这到张峰不生气。张峰不生气了,李娟又高兴了,李娟一高兴就给张峰洗上了衣服。张峰不干,李娟就偷偷洗。洗就洗吧,张峰后来想。张峰其实也很高兴李娟给他洗衣服。可是后来张峰又不想让她洗了,他发现,李娟把他的内裤叠得像鸟一样美,就是那种千纸鹤的形状。张峰突然地觉得李娟是不是爱上了自己(这个傻东西,现在才想起来)。张峰这样一想便觉得不能在北京呆了,他发现,其实李娟是个很美的女孩子。美得他突然想改变自己心里的一些东西。

张峰就回家了。回家时张峰给了李娟三百元钱。李娟问为什么为她钱?张峰说我是你哥,妹子就要出嫁了,哥能不给点礼吗?李娟不要。张峰说哪拿着,有了孩子让他叫我干爸,让咱也升升级。李娟便笑了。

李娟说你要回去了,我要请你吃顿多饭。张峰说不要了,你的钱要用在刃上。李娟说不行,你是我哥,你都给你贺礼了,就当我给你一个人先办桌酒席。张峰不好拒绝了,想反正要走了,也好,他其实很想跟李娟一起吃顿饭的。

张峰那天晚上喝醉了。

张峰想来想去就这些,想得最多的是自己说要当干爸的话,一想就后悔,闹心。这个李娟是怎么回事哟,竟然把孩子生到杭州来了,如果不是他要出门,还不把孩子生在了靠石山村。那我张峰可真是一万张嘴也辩不清了。是李娟跟她男人闹翻了?或者是她想赖婚了?赖婚?一想到赖婚,张峰便惊惶失措了一下,要是她真要赖婚,是想嫁给我?

快到杭州了,张峰仍然没有想通李娟为什么要在杭州生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应该是那个瘦小的安徽小伙子的吧?那应该是生到安徽去。张峰想起这个孩子就生气,就愤怒起来。他恨得牙直响。他又在心里骂起李娟来,这个臭娘们,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她现在完全毁了自己的形象,外在的还是内在的,都给毁了,毁灭了。

张峰说,我绝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

电视台第二天早上又来采访了,李娟仍然没有开口说话,人们看着电视就很奇怪,这个世纪婴儿的母亲难道是个哑巴吗?这样的猜测又弥漫到了全中国,全世界。李娟也在电视时看见了自己哑巴一样的样子。李娟一看见自己在电视里的样子,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眼里突然渗透出了恐惧,这样的恐惧直到晚上还堆在她的眼睛里没有消失。这种眼神屈文然也看出来了,医院的护士看出来了。好像是,护士长特意地来看过李娟,就是那个护理李娟的护士带来的。她们站在李娟的产房门口悄悄地说着话,护士长一边听护士说话,一边往李娟的身上看着,眼神不断地变化着。后来,护士长还带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看李娟。她们没有说话,她们在门口看了看李娟后,又走进去看李娟的孩子,然后二人会心地笑了。笑着走出房间,然而在走廊里说再见。

那个女人说,护士长再见,等我的好消息。

护士长说,好,再见,我相信你。

李娟的产房里悄然地发生了变化,先是那个邻床的产妇转房间了,然后是,张峰的哥哥嫂嫂被告知,由于李娟生产了世纪婴儿,为医院争了光,院里决定对她与家属做出照顾,是什么照顾没有说清楚,说是医院领导正在协商。只是呢告诉张群夫妇夜里不要来照顾李娟了,由医院的护士全程护理。张群夫妻听到这个消息,很是高兴,他们已经被李娟这个突如其来的生产打乱了生活的规律,正担心怎么照顾她呢!

第三天的早晨,张群夫妻去看李娟,医院方面告诉他们说,李娟出院了。这怎么可能?可是李娟真的是出院了,医院方面出示的结账清单上都有李娟的亲笔签名。张群夫妻还是死活不相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一个刚刚生产的女人怎么也得在床上休养几天,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屈文然责问护士长说,你们医院是怎么搞的,懂不懂护理,怎么能让她走呢,她可是刚刚生产了才二天呢。

护士长很客气地说,我们也这样劝过她,可是她说有急事要走了,我们也没办法。

屈文然不依不饶,她感觉李娟走得实在太蹊跷了。她说,再怎么说你们还是没有尽到责任的,要是她真出事了怎么办。

护士长说,我也这样对她说过,可是她自己坚决要走。我们一是看她态度太坚决了,二是考虑到她是自然生产,身体还好,如果硬留的话,反而影响她的心情,所以就同意了。

张群说,再怎么说,你也可以对她说,要通知她的家属一下。

护士长说,我也说了,可是她说你们不是她的家属,什么也不是,她只是在你们家做工的。

张群夫妇愣住了,就没话可说了。是呀,他们什么也不是,李娟只是一个在他们家做工的保姆。

电视台的消息果真非常迅捷,大批人马又压到了医院。一个世纪婴儿母亲的神秘消失,绝对是一个世纪新闻,能碰上这样的新闻,是为做新闻者生产的“世纪婴儿”,价值连城。主打的还是屈文然就职的新闻热线。他们忙碌地采访着当事人,比如院长,比如护士长,比如值班护士,比如其他产妇。最后他们没有想到,其中的一个重要当事人居然是自己单位的。他们马上敏感的觉得,采访一个自己单位的人会不会让这个超强新闻真实性产生损伤,请示台领导的反应是,有几个人知道屈文然就是电视台的呢,让屈文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个月的奖金三倍发放。

他们还去医院的大院子里随机采访,也到省城的各条大街上采访。主要是采集关于世纪婴儿的关注度,对世纪婴儿的母亲神秘失踪的感想,以及让人们假设这位母亲的背后身世。等等不一一而足。

都是现场直播。还加字幕滚动。

主持人在电视里煽情得眼泪直流,她说,观众朋友们,当人们欣喜地在温岭石塘海面上迎来自然恩踢给我们人类的第一缕阳光时,我们人类自己也欣喜地迎接着新世纪的火种——世纪婴儿。就在前天,爱婴医院迎来了第一个准点世纪男婴。本来,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他的母亲应该是一位多么伟大的母亲,她为人类的新二千年生养了第一个男儿,我们人类历史就是靠这样一代又一代的生育得能延续。可是,她消失了,她是在我们这个天堂般的城市打工的一位姑娘,她神秘地消失了。她生产后一直流泪满脸,我们第一次采访她的时候,就因为她一直哭着采访无法顺利进行。她的内心隐藏着多少难言之苦呢?我们无法得知。如果不是因为她为我们生产了一位世纪婴儿,或许我们连这样的话也没有机会问她。有目击者说她没有带走她的孩子,现在连这个孩子也下落不明。让我们为她与她的孩子祈求平安吧。我要在这儿告诉她的是,母亲,你能回来吗。杭州被誉为人间天堂,这里也是你的天堂。本台刚刚得到的消息,民政厅相关领导表示,绝不能让这位伟大的母亲再流一滴泪,不能让世纪婴儿从地狱爬向天堂。让我们为她们祈祷吧,让我们为她们祝愿吧!让我们一起请求吧,母亲,请你回来!

整个杭城被这个消息击碎了心,一颗颗生活在天堂里的心被击碎,就是西湖的水。

夜深了,爱婴医院静静地,静静的灯亮着,静静的走廊空着,静静中会传来一声声婴儿的哭声,或者一二个人走过留下的脚步声。这样的声音响过后,会更静。

李娟的脚步声就更静了,几乎是无声无息地走向护士长的办公室。

护士长趴在桌子上迷糊,她这些天都要加班,李娟的事闹的,现在医院可是难得清静了。趴在桌子上迷糊打盹的还有二个护士,略微胖一些的那个还发出了呼噜声。李娟走到护士长的身边,推了推她。护士长醒了。说是醒了,其实护士长没有完全清醒,她迷迷糊糊地问道,是几床呀?怎么啦?

李娟说,护士长,是我。

护士长揉清了眼睛,睁开又看了看李娟。呀,这一看把护士长吓一跳。她生气地对李娟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李娟说,护士长,是我错了,我想要回我的孩子。

护士长说,你们不是说好了吗,钱你也收了。

李娟说,护士长,我想要回我的孩子,钱我不要了。

护士长说,你看你,孩子已经让人给抱走了,你又说钱不要了,我上哪儿给你找去。

李娟说,护士长,你会有办法的,你会有办法的。你帮我找回我的孩子吧。求你了。

二人几句话把那二个护士吵醒了。好像是她们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似的。一个对李娟说,是呀,孩子一让人抱走,怎么能找得回来。人家都是花了钱的,他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孩子是抱养的。

李娟说,是我糊涂,我不要钱了,我把钱还给他们,我只想要回我的孩子。

那个胖护士说,什么不要钱,我看就是钱少了,后悔了。

李娟说,我不要钱。我要我的孩子。

那个胖姑娘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们护士长可是个好人,她可是担了风险答应你的事的,她落个什么好呀,你不要把她的好意当成驴肝肺。

李娟有些语无伦次了,她一再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护士长说,你们不是自己谈的吗,你也有她的地址,你自己找她去呀!

李娟说,我去找过了,没有找到地址上这个地方。

护士长说,这就难办了。

李娟说,护士长,她的媳妇不是在住在你们医院里生孩子吗?

护士长说,谁说的?

李娟说,她自己说的。

护士长说,不可能,她来我们医院是为了专门找你们这样的人的小孩子的。

李娟一听护士长的话,吓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护士长看着李娟的样子说,这样吧,我帮你找找,她也不太可能为了你一个孩子就不来我们医院,你也真是的,当时不考虑清楚。不过,能不能找得回来就难说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能想到你还会来要还孩子呢!

李娟就哭了。她觉得护士长的话不可靠,护士长的话一不可靠,她的孩子就不可能找回来了。李娟先是哭得轻轻的,哭着哭着,声音就大起来了。夜是多么的安静。这样的夜那能是用来给李娟哭的呢,经不起哭闹的。她这一哭,声音像水一样流向走廊里,一下子盛满了,然后,沿着楼梯,窗户,醒着,或是睡着的人的耳朵里,流去,还渗进墙体里。这哭声音的水流太大了,一下子,它又从楼底下满了上来,淹过了李娟她们,李娟的哭泣声还在流着,她埋在了自己的哭声里,她就好像是一眼泉水孔,汩汩地冒着,不管不顾。

李娟这一哭,护士长就不高兴了,她对李娟说,你哭什么哭,这是产房,你知道这里现在睡着多少孩子吗?他们的家长一不高兴,还不来揍你。

李娟就不哭了。李娟抹了抹眼泪,看了看她们三人,狠狠瞪着看的。看完,扭头就走了。

一个护士胆子小些,她被李娟的眼神看得心里怪怪的。李娟一走出门口,她就对护士长说,护士长,她不会弄出什么乱子来吧。

那个胖护士说,一个乡巴佬,能弄出什么乱子来。

护士长却不说话,没理她们的话茬,她有些怔怔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