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母亲看病》原文阅读·陈宜新小说
文/陈宜新
瘸子汪照洪的母亲,阴历十一月二十三的那天上午,在邻居侯老七家打麻将,手气非常好,连连坐庄,把牌友赢得呲牙咧嘴,看他们打牌的人不停叫好。一个大满贯还差一张牌又要和了,又要赢钱了,大家也猜出来了,都不想让她赢,各自打算盘想把她拉下庄来,却苦于无计。该侯老七摸牌了,侯老七是汪照洪母亲的老对手,大家就睁大眼睛看侯老七怎么把汪照洪母亲拉下庄来。侯老七往手心吐了一口涂抹,搓了搓,伸手摸起一张牌来,像宝贝似的握在手心里一点点看,牌面全露出来了,又是一张垃圾牌,汪照洪的母亲赢定了,他要发火,又怕看牌的人说他输不起钱,看了一眼暗暗窃喜的汪照洪母亲,眼睛一转圈,法子有了,心中大悦,便对大家说,你们知道不?大家问他是啥,他说,独眼龙得癌症了!后期!没几天活头了!汪照洪的母亲突然感到大脑一懵,很不舒服,吃力站起来说,我不来了,俺瘸子有事,我走。她说走,真的走了。
汪照洪的母亲回到家里躺倒床上,吃不下去,也喝不进去了。像得了胃癌,吃什么吐什么。活蹦蹦的一个人,没几天的功夫被折腾得一点精神头也没有了。
汪照洪请汪大肚子来给母亲看病。看了两天,也没见好,汪照洪连忙拉母亲去县医院看病。
汪照洪的母亲在县医院看的是专家门诊。一个老专家给看的。老专家给她仔细检查了一遍,照了片子做了胃镜,老专家说你娘没病,接着俯耳问汪照洪怎么得罪了老人,老人为什么闹绝食什么的,弄了汪照洪一头雾水,他只好悻悻拉母亲回来了。回家来的母亲仍旧吃什么吐什么,汪照洪没办法,只好让汪大肚子天天来给母亲挂葡萄糖。
婶子潘得云来看汪照洪的母亲了,一屁股坐在床头上,这样看看那样看看,对汪照洪耳语说,瘸子,这是老天爷安排你娘上路哩,你赶快准备准备你娘的后事吧。潘得云连说了好几次,真事似的,汪照洪半信半疑。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汪照洪闷着头蹲在大门口抽了半天烟,寻思了八面原因,也没寻思到,万分奇怪了。
昨天上午,汪照洪和汪照义在各自的责任田里,一边干活,一边说着他母亲的病。突然,一辆乳白色的救护车,闪着兰幽幽的灯,惊惊诧诧跑进他们村了,汪照洪扛起家什疯了似的跟在救护车后面大撵。汪照义在后面大喊,说,瘸子,你慌慌个啥呀?那是来拉独眼龙的,独眼龙得了胃癌,要死了!汪照洪听汪照义这么一喊叫,不跑了,心里却仍旧慌慌,扛着家什仍旧往家走,远远看到救护车真的停在了独眼龙的大门口,独眼龙的子女们往车上抬独眼龙,他狠狠呸了一口,说,个王八蛋,死了才好哩!他这样走到家门口,一抬脸,呆了!躺在床上几天没吃没喝没起床了的母亲,竟然拄着一根竹竿站在家门口,看着那辆救护车远远去了,不回家,满脸泪。
汪照洪赶紧扔了家什,上前搀扶母亲,递给母亲一块毛巾擦泪,说,娘,你咋起来啦?你……你咋……
母亲一边擦泪,一边问答非所问说,小,你看……看我迷眼了,那……沙子咋就弄不出来呢……
汪照洪扒拉着母亲的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到什么沙子。汪照洪心里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把母亲搀扶到床上,让母亲躺好,给母亲盖好被子就瘸着腿找他堂兄弟汪照雄出主意去了。堂兄没在家,汪照洪一咬牙到镇上买电石去了。
今天是腊八节。汪照洪半夜里醒来再也睡不着了。浑身像毛毛针刺的,痛苦难忍。他拉着灯,穿上衣裳,打着手电筒从床底下拖拉出那30多公斤电石,抱在怀里,又进厨房揣上了一块猪肉,直奔独眼龙家窑地里的鱼池上去了。
独眼龙家的鱼池里至少还有两千多斤大鲤鱼,是独眼龙准备在春节前后卖巧价的。独眼龙的儿女都在县医院里伺候快咽气了的独眼龙,鱼池上没有人,只有那条凶猛的狼狗“汪汪”直叫。汪照洪弄了块电石用肉包上,药死了狗,坐在鱼池边上,骂一句独眼龙的祖宗,往鱼池里扔一块电石;骂一句独眼龙的祖宗,往鱼池里扔一块电石。汪照洪骂着,扔着,一会儿把30多公斤电石,“嘭、嘭”全扔下去了。
天晴得真是好哇,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丝云彩,星星在天上挤巴着眼睛暖溜溜的。这是十冬腊月里少有的好天气呀!汪照洪在鱼池边上屙了一大堆屎,愉悦扎上腰带,又把那条死狗摔进了鱼池里。远处传来了不知道是谁家娶新娘的鞭炮声,汪照洪才舒舒服服回家睡回笼觉去了。
汪照洪的回笼觉睡得很甜,一个甜梦,接着一个甜梦;一梦醒来,太阳已经爬上半杆子高了。这是他多少年来少有的现象,三下五去二穿上衣服,洗了把脸,慌里慌张到厨房里做腊八粥。汪照洪今天要给母亲做一顿最好的腊八粥。
今年的腊八粥做得真是香呀,大枣、葡萄干、红糖什么都放上了,一窗沿的麻雀馋得“叽叽喳喳”,很不能往锅里跳!他打开锅盖,盛上一碗,趴在床头上叫了几声娘,娘吃了一口就吐出来了。汪照洪心里咽下了一包包的泪。
母亲吃不进去饭,他不能不吃。吃了还有很多事要做。他端起碗来,却怎么也吃不下去,放下碗又去了堂兄汪照雄的家里。汪照雄仍旧没有回家,婶子潘得云在堂兄的院子里浆洗衣服。
前几年,婶子潘得云为了争他家住的这处老宅子,没少找他家的事。闹得非常僵局,都到了快撕破脸皮断亲断义的份上了,他不想和潘得云说什么事,可也不想走开,像一只猴子似的蹲在地上,卷上一支“喇叭筒”烟,吸上。
潘得云看也没看汪照洪就说,瘸子,你有事?
婶,俺有事。
潘得云就有些不悦了,说,他老那个鸟,有事咋不说!
汪照洪站起身来,紧走几步到婶子的跟前,又犹豫了,说,婶,俺没事。
潘得云摆着大屁股,往铁丝上晒衣服,说:不准吧?瘸子!你可没事不来俺家。
汪照洪很抱屈说,婶,不是哩!今年八月十五,俺给你老买了6斤好月饼,这要过年了俺还要给你称10斤精肉哩!还有,照起盖楼,俺50多天没进家,照亮盖屋子,俺也……
潘得云让汪照洪说得没话说了,可也不想让汪照洪占了风口,晾着衣服,佯装生气说:谁叫我是你婶子来?!谁叫他们是你堂兄弟哪?!这也值得你整天挂在嘴上?!
汪照洪连忙掌了一下嘴说:婶,俺多嘴了,俺多嘴了……
潘得云笑了,说,瘸子,婶子给你说点正经的。
婶,你说,俺听着哪。
我是说,你该找个先生看看你们家那宅子,说不准你娘的病在这宅子上呢!
婶子,俺汪照洪信啥,不信这个。
潘得云煞有介事说,瘸子,信不信是你的事。俺信。你叔信。俺家每做一件大事,你叔都要求个先生算一算。先生说能干,俺就干,说不能干,打死俺家也不会去干!再看看你家,你大大(父亲)不是才20多岁就走了?你呢,你虽然从两岁就没了大大了,腿瘸一点,可你本事大着哩,一个汪家村里谁家庄稼有你种得好?谁有你趁钱?可你咋就娶不上个媳妇呢?还有,你娘,就是你娘。一个村里谁不说你娘人好,咋说病就病了?不是你家宅子上的风水,又是啥?!”
潘得云瞪着眼睛看着汪照洪继续说:“瘸子,你可别忘了,你家住的可是咱老汪家几辈子的老宅子呀!住老宅子不是人人都能压得住,住得了,说不准咱那老宅子的哪个地儿,哪个眼儿,你家压不住哩!找个先生破破吧!
潘得云说到这里,汪照洪立时想,婶子潘得云还是放不下老宅子呀,就不想再搭理潘得云了,但仔细一看婶子潘得云的脸上也没有这个意思,仍旧竖着耳朵继续听。
潘得云接着“嘟嘟噜噜”说汪照洪家这件事犯了“白虎煞”,那件事犯了“穿剑煞”,又是什么“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还有什么“青龙”卧水“白虎”上山,“朱雀”上树“玄武”搬家,玄玄乎乎好一大阵子,汪照洪家个个倒霉事情没有一样不与这些有关,汪照洪心里有一些惶惶了,眼皮也跳了起来,身子甚至有了点儿哆嗦,木呐着嘴问婶子潘得云说,婶,真有这事?
潘得云拍打着浆洗的衣服,和汪照洪亲得不得了说,瘸子,我是你的亲婶子,你是我的亲侄子,我是跟你家争过咱那处老宅子,可那是前几年的事,是你婶子的错!这几年,我不是早就不跟你家争了?我们是一家人家,亲还亲不够呢,谁住不是住,谁又活不了八百岁,争个啥劲哩!
汪照洪似乎不认识潘得云了,仍旧两眼怔怔看着潘得云,潘得云又说,我诓你干啥!?能吃,还是能喝!?你去找个先生看看,要是真压不住老宅子的白虎青龙啥的,你就搬俺这来住……
汪照洪从婶子潘得云家像个闷头狗,耷拉着脑袋出来,走了半截路子又后悔起来了,咋就忘了问找哪个风水先生了!这一带的先生数潘得云的弟弟潘二狗子看风水出名,他打谱去潘庄一趟,让潘二狗子看看他家的宅子是犯着什么了。
潘庄离汪家村十四五里路,汪照洪没怎么来过潘庄,不知道潘二狗子家在哪条街上,就把车子插在村口上捻了根纸烟点着,东张西望等着村里有人出来,好打听一下。
哥,你咋在这里!?汪照洪把纸烟刚刚点着,一个黄病啦叽的女人,顶着一条脏不啦叽的头巾,满脸污垢,眼睛火辣辣的走到了他的脸前,不容他多说些什么,推起他的自行车就走,说,哥,走,咱进家去!
汪照洪认了半天,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是……不是凤梅呀!?看我这眼神!
侯凤梅是汪照洪的邻居侯老六家的三闺女,男人大前年死了,得肝癌死的,撇下了一屁股两肋把帐和三个孩子,见天没断了红着眼睛回娘家找侯老六要吃的,要穿的,闹得侯老六家的两房儿媳妇都不和侯老六老两口子来往了。
侯凤梅也没少弄了汪照洪的钱。原来是一回弄五块,一天夜里,侯凤梅让他实实在在又过了一把男人瘾后,他摸摸索索掏出了十块钱来,让侯凤梅找给他五块。侯凤梅眼睛一亮,一把把那十块钱夺了过去,死死攥在手里,“扑通”一下重新躺下说,哥,你再来一回吧。汪照洪从那天开始,侯凤梅只要是再找汪照洪,他就开始给她十块钱了。今年秋上的一天下午,侯凤梅又急匆匆找他来了,母亲在责任田里摘棉花,他搬歪侯凤梅,脱下衣服猴急着要和侯凤梅说事。侯凤梅死死抓着腰带,说,哥,咱先讲好条件。
汪照洪急急说,妹,你……你说,你说……
侯凤梅哭腔说,哥,我要建一个高温蔬菜大棚,缺钱!你要是真疼我,把我当回事,你这回就多给我几个钱。多多了,我给你打个条子,算借你的,我还不上,等我儿子长大了,还你。
汪照洪听候凤梅说过这话,叹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直抽烟,不吱声。
侯凤梅看着汪照洪的模样,怕汪照洪不借给他钱,心里一急,加了一个条件,说,哥,这回你要是多给俺钱,你啥时候要俺,俺都不挡。两块三块一回,都行。不要钱,还行。
汪照洪把烟掐灭,叫了侯凤梅一个“妹”,说:你说吧,用多些?
侯凤梅又咬了咬牙,说,哥,我得用六七千块。
侯凤梅说过,眼勾勾着看着汪照洪,汪照洪迟迟不说话,她连忙“扑通”一下跪下了,哭着说,哥,你这次要是帮了俺,等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了,成家立业了,别说让俺和你做这事了,你让俺跟着你去死,俺都干!俺这当娘的难呀,哥——
侯凤梅一个“哥”字拉出来,接着号啕大哭起来了,汪照洪拉都拉不起来。
汪照洪今年责任田里培育的是种棉,棉花卖了个好价钱,种子也卖了一个好价钱,手里卖棉花、卖棉花种子赚来的钱,去去这个的,又还还那个的,还剩下七八千块钱哩。汪照洪把侯凤梅拉起来,从梁头上摸下了个罐子来,从里面掏出那些崩新的百元一张的大票子,一把数给了看得目瞪口呆的侯凤梅六千块钱。侯凤梅抱着崩新的大票子一撇嘴,“哇”一声哭了:我的哥唉——,我……
侯凤梅趴在汪照洪的床上大哭了一个多时辰,哭得汪照洪百爪子挠心。
侯凤梅哭够了,哭足了,爬起来扒衣服,要和汪照洪说事,汪照洪不让她说,让她走了。
从那时起,汪照洪再也没见过侯凤梅来过汪家村,更没来找他。不过,汪照洪还是经常梦见她的。
今天早晨的回笼觉里,汪照洪也梦见侯凤梅了,至少也得有三次……
侯凤梅的三个孩子正在各做各的事。大姑娘在喂一群猪,双胞胎在往一个个小塑料袋里装蒜干。汪照洪吸上一支烟,像只猴子似的往地上一蹲,看这些孩子。
侯凤梅说,给东北菜贩子装的,人家来家里收。
几个小孩子看到汪照洪满脸兴嘟嘟的,再看看侯凤梅也是一脸兴嘟嘟的,明白了什么,就用敌视的目光看汪照洪。侯凤梅的儿子狗蛋还不自觉抓起了一把挺粗糙的小弹弓,对着汪照洪瞄了瞄说,我打的多准呗!一下能打瞎你一只眼!
汪照洪浑身哆嗦了一下。
侯凤梅训斥孩子,说,这是你舅舅!咋这么不懂事呀?!接着和汪照洪说,你看看,吃屎的孩子——,狗屁不懂!到厨房里梳洗了梳洗,又进里屋换上了一身新衣裳出来对三个孩子又说,我和你舅舅出去办点事;我回来,谁干不完活,就不叫谁吃午饭。年下,也不给谁买新衣裳,特别是你狗蛋,干不完你眼前的这些活,过年一个炮仗星子也不给你买,让你放个屁!
侯凤梅说过,招呼着汪照洪去看她家的高温蔬菜大棚去了。
侯凤梅家的高温蔬菜大棚在潘庄的大西南地里,他俩这样走着,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到了。侯凤梅打开一个足有一亩多地的高温蔬菜大棚旁边的一个小耳房,进小耳房,钻一个洞洞,就看到棚里的蔬菜了。
大棚里的蔬菜真是好哇!有黄瓜,有茄子,还有辣椒、西红柿什么的,叶是叶,花是花,果是果的,水灵灵,绿油油的,颜色正着呢!
汪照洪是汪家村里有名的种庄稼的好把式,却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像只猴子似的蹲在黄瓜架下美滋滋吸上一支烟看着,心里喜,喜呀!同时,也知道了侯凤梅为什么险些让他认不出来了,都是整治这大棚蔬菜——累的!
汪照洪又吸了一支烟,心里就有了好多话,想和侯凤梅说说。
汪照洪在大棚里,从东头找到西头,找来找去,却找不到侯凤梅了。汪照洪感到一些失意,心里胀胀的,想走。
汪照洪从大棚那个洞洞往外钻时,看到小耳房上的栅栏门反锁了。栅栏门上的棉帘子四周,也塞的严实合缝的。棉帘子中间的那个似乎是用来放风透气的小洞洞,吹进来的凉风使棉帘子“呼哒呼哒”的响。
汪照洪伸着脑袋从进大棚那个洞洞朝小耳房里看时,一眼看到躺在小耳房北墙床上的侯凤梅,赤条条的。汪照洪心里一舒服,像泥鳅似的钻了过去,多时胀胀的东西,也就烟消云散了。
汪照洪哆嗦着解下腰带,下意识朝挂着棉帘子的栅栏门看了一眼,一把粗糙的小弹弓从棉帘子上的那个小洞洞里伸了过来。汪照洪看着粗糙的小弹弓,更哆嗦了,哆嗦得下边什么也没有了,接着就想起来潘庄做什么事了。
汪照洪骑着车子从潘庄回来,擦着独眼龙家的鱼池走。
鱼池里的鱼都漂了起来,在薄薄的冰层下面晒着白白的肚皮;那条威风凛凛的狼狗也在鱼池里漂着。好多村里的人在围着看,在议论,汪照洪一高兴,唱着小曲儿,紧蹬了几下进村了。
进村后,汪照洪没有进家,围着院子前面的那个很大的老水坑转了一圈,又一圈子,像只猴子似的蹲在坑沿上,吸了至少三根纸烟,才瘸着腿,推着自行车往家走了。
汪照洪想,年前这些天,就是累死,也要把这个臭水坑填上。
这个坑不是谁家的,是村里的一个公坑,填坑的事不用跟任谁商量,也没谁会出头阻挡的。
汪照洪上午吃了饭,碗筷也没洗刷,收拾好地排车子了,打足气,棉衣一脱,拉起来填坑去了。
汪照洪拉着地排车子挺欢实的,从村西南自己的责任田里运土,呼噜一趟,呼噜一趟,汗流浃背,兴致勃勃,不几趟就引人瞩目了。
照洪,你备土盖屋呀?村东头的六婶问汪照洪,汪照洪笑笑停下说,六婶,不盖屋,不盖屋。
六婶说,照洪,你不盖屋,这十冻腊月的,大家闲还闲不够呢,你娘那个腿,你拉的是啥子土呀!汪照洪就打瞎话说,六婶,俺填坑,俺填俺家院前的那个老水坑。夜里老往坑里栽人哩。
是那个事,六婶一拍双膝说,前几天俺家小七喝多了点酒,栽倒了里头了,锁骨都栽裂了!
好!吸着烟正走着路的村长汪启亮,听汪照洪和六婶这么一说,忙停下,满脸微笑着看着汪照洪说,我在大喇叭上号召一下,看有来帮你的不。村长说过,拍了拍汪照洪的肩膀,走了。
潘得云也跑出来了,见四下里没有人,低声问汪照洪,瘸子,你是不是找人看了?
汪照洪点了点头。
潘得云拉开架子说,我的乖来,是哪个龟孙子儿子看的?你和我说,我找他算账去!
汪照洪不好说是潘得云的弟弟潘二狗子看的了,直挠头皮。
潘得云猴急急说,瘸子,那个老坑是个阴坑!填不得,万万填不得!填了,才主咱老汪家的阳衰哩!
潘得云问了汪照洪好几次是找哪里的先生给他看的,汪照洪就是不说。潘得云很生气,说,好,你个瘸子,你不说!你不说,我找您娘那个老妖怪去,不要以为我知不道您娘俩的事情!
潘得云说过,风风火火朝汪照洪家去了。
夜里,汪照洪做了一个非常怪的梦,他无论怎么填那个老水坑,就是填不满;越填越深,越填越大,张着大口还像要吞了他似的,惊醒了。醒来之后,汪照洪怎么也睡不着了,开始琢磨这个梦了。琢磨来琢磨去,想这个老水坑也许真不该他这么去填,这是先人在教训他哩,在警告他哩!他真这么把它填了,要遭罪哩!
汪照洪吃了早饭,见母亲起来了,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精神挺好的,就又去了潘庄。
潘二狗子正坐在一把躺椅上,扶着扶手,一条腿悠跶着,眯缝着眼睛对着几个上了岁数的人在那里说着什么,见汪照洪进门了,问,照洪,今天咋又来了?舅给说的法子你试了?
汪照洪掏出一盒“绿牡丹”烟来,放在潘二狗子的面前,说,试了。
你娘下床了?
下床了。
坑填好了?
没有。
潘二狗子一拍躺椅上的扶手,站起来说汪照洪,那你不去垫你的坑,跑我家来干啥?
我婶子不让垫,说,垫了主我们老汪家的阳衰,死男人哩;我想换个法。
汪照洪说过,吸上一支烟,像只猴子似的蹲在了门口。
潘二狗子在屋里转了几圈说,汪照洪,你以为天下的法子对你都有用?没用!那是你婶子盼着你家死绝户呢!
我婶是你姐潘得云。
我知道你婶是我姐潘得云,可你舅做事顺从天命!
潘二狗子说过,又对汪照洪说,汪照洪,你回去照填你的坑,也顺便给你婶捎个口信儿——,就说我娘快死了。
汪照洪“嗯”了一声,气嘟嘟走了。
汪照洪回村和母亲一说,母亲气得浑身直打哆嗦,说,小,不能让她得手!这地儿是你爷爷分给你的!你接着垫!
汪照洪大吃一惊!这么些年来,他从来没听母亲用这样硬气的口吻说过话,两眼傻瞪瞪地看着母亲一会儿,好像不认识了似的,但想想潘得云做的这事,母亲就该这个口气,也气愤地顺着母亲说,娘,我垫,我垫!不能叫她阴谋得成!
汪照洪这么一叫横,吃饭时就多吃了半个馒头,母亲好久没进面食了,也喝了一碗稀饭,他心里得意极了,坚决垫死那个坑。
汪照洪继续垫坑。他拉一车土,在潘得云的家门口歇歇脚,拉一车土,在潘得云家门口歇歇脚;歇脚空里还朝潘得云的院子里看。潘得云终于看到他了,跑出来,说,你个死瘸子,你咋还在垫?婶的话是放屁?
汪照洪不和潘得云搭腔,拉起车子来走他的路。
潘得云跟上来,拦住汪照洪的地排车子说,照洪,是不是你二狗子舅给你看的?
汪照洪说,他比你心好,他顺从天意。说过,阴着脸绕过了潘得云,仍旧拉着地排车子直走。
潘得云“嗷唠”大叫一声说,这个死东西,前几天,他诓说我娘病了,来找我借钱,我没借给他,这是得罪他了……
汪照洪心里说,你说啥俺也不会听了!再说,多亏你没借给他钱,你要是借给他钱了,他还不一定能跟我说实话呢!我娘的病还好不这么快呢!
汪照洪仍旧绕过潘得云,拉着地排车子直走。潘得云又撵上来抓住汪照洪的车把,商量着说,照洪,你今天不垫好不好?我这就去找你舅来说个明白咱再垫?
汪照洪说,婶,你找,你找,等说明白了,俺再把土挖出来。汪照洪拉起地排车子来仍旧走他的路。潘得云气得跺了一下脚,急急慌慌往娘家潘庄去了。
收工回来,汪照洪又给母亲说起了婶子潘得云的事。
母亲正在拾掇着一套寿衣,瓦蓝的表,深红的里,非常辣眼,放下,很支持,说,一定要记住娘的话,你只要是活着,就不能让这娘们的计谋得成!母亲说话的口吻仍旧那么硬气,汪照洪看着母亲手中的寿衣突然感觉像遗嘱,心里猛一阵难受,但看看母亲的脸色,挺精神的,心里才舒服了一些。吃饭时,娘俩又各自多吃了一些。汪照洪收拾了碗筷,母亲竟然精神抖擞说去打麻将,汪照洪问母亲是不是去侯老七家打麻将,母亲说她再也不去他家了,侯老七不是人!母亲要去侯老六家打麻将,说侯老六家的人善良、实诚,汪照洪感觉身体里立时爆发了一股从来没有的力量,拉起了地排车子又去填坑了。
也许潘得云的母亲真的病了,潘得云已经好多天没露面了,汪照洪拉土就不再绕道了。若是今天能拉上二十车土的话,坑就填平了,母亲的病也就彻底好了。拉第一车土时,汪照洪看到独眼龙的儿女们坐在一辆三轮车上护着担架上的独眼龙回来了,这个老王八蛋要彻底完蛋个球了!今天是腊月二十七,明天二十八,这个老王八蛋死在大年初一那才叫好哩!汪照洪一高兴狠狠地装上了满满的一大车土,比哪一车都满,“哼”着小曲儿飞也似的往家拉。拉第二车土时,汪照洪看到侯凤梅和她儿子狗蛋来了。汪照洪有了一些激动,拉着地排车子紧走了几步撵了上去。
汪照洪问,妹,来了,咋这时来了?
侯凤梅的眼睛不但火辣辣的,还有几分惊恐,说,哥,俺正在大棚里摘黄瓜呢,心里懵不得煌煌起来了,觉着俺家要出啥事哩,心里不定油,就来了。哥,俺家没啥事吧?
侯凤梅说着,泪水“扑打扑打”往下直掉,汪照洪仔细看着侯凤梅的样子,笑了,说,瞎猜哒,瞎猜哒!你娘、你大大和俺娘,今天都在你娘那里打麻将呢,咋会出事?!
哥,你说的真事?侯凤梅擦着泪水问汪照洪,还没等汪照洪回话,车把上的狗蛋手里摆弄着那把粗糙的小弹弓,阴阳怪气搭腔说,还假了。
汪照洪利马感到脊梁骨上冷飕飕的,他不想和她娘俩多说什么了,胡乱看了起来。他看远方的那棵大槐树,看那棵大槐树上的一群喜鹊和几只乌鸦。
侯凤梅把狗蛋从车把上抱下来,放在地上,说,你老爷给你买了好些好些大炮仗,还不快去?狗蛋很不情愿走,侯凤梅直撵他走,狗蛋就一边倒退着,一边拿着弹弓对着汪照洪瞄来瞄去,说,我打得多准呗!一下能打瞎一只眼!
汪照洪的泪水“哗”一下流了下来。多年前,在一人多高的高粱地里,裸体的母亲,一边嚎啕大骂着他,一边捂着独眼龙的那只往外涌血的眼睛,哭。独眼龙的那只眼是他用弹弓打得,瞳仁让他一弹弓打嘣了,没人知道……
侯凤梅看着汪照洪流泪了,侯凤梅的眼圈子也红了,泪水也滚了下来,耷拉下脑袋对汪照洪说,哥,你要我,我今天就不走了,等夜里孩子睡了,我就过去。见汪照洪不吱声,又说,那天,你走了之后,我想过了,想了一宿没睡着。我可怜,你也可怜,咱不能再这样过了,你要是愿意,过了年,咱俩就和锅。这样,你也能帮助我把三个孩子拉扯拉扯,我也能招呼招呼你,咱一块往前过,准有好日子。
侯凤梅只看到汪照洪点了点头,没有看到汪照洪还摇了摇头,骑上车子就走了。
汪照洪看着远去的侯凤梅连忙擦了一把泪水,可是擦了这一把泪水,那一把泪水又流了下来,有想大哭痛哭一场的感觉。他干脆不擦那些泪水了,任它流着。他这样拉了一车,又狠狠装满了一大车。汪照洪刚刚拉起这车土来,要上路,泪眼朦胧看到侯凤梅像疯了似的大喊大叫着向他跑来。
侯凤梅跑到他跟前,话都说不成句了,像她娘真死了似的,说,快,快,你,你家俺婶在俺家当着当着牌,说不行……就不行了……
咋可能,咋可能?!
汪照洪头一懵,脸利马蜡黄了,像秋天熟透的杨树叶子,刚才还流得欢欢的泪水,一下子没有了,扔下车襻,瘸着腿往村里大跑。汪照洪跑着跑着,一拐弯要进侯老六家的院子,侯凤梅在后面大喊,抬你家了……
汪照洪扭头再往家大跑。
家里有很多的人,侯凤梅的儿子狗蛋和几个小孩子,手里拿着弹弓也钻在里面。大家看到汪照洪进院了都给他让了道。他跑到母亲的床前,抓着母亲的手,母亲睁眼看了一下,安稳闭上了。接着,独眼龙家传来了“爹来爹来”的号啕大哭声,一声高起一声,一声悲起一声,连绵不断,甚是惊人。突然,汪照洪抓着母亲的手大嘴一撇,也恸哭了起来:我的爹来,我的爹来……
大家愣了,婶子潘得云很快反应过来了,急急说汪照洪:瘸子!哭错了!你哭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