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日(下)》原文阅读·刘乃玉小说
作者:刘乃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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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走上了杨树夹道的马车路,粗壮的杨树像长颈鹿的脖子向空气里猛窜,周身缀满了像眼睛一样的层次分明的枝杈疤痕,好似夹道列队的人群,从北往南一字排开地向他们投来迷惑的目光,刚从云彩里露出脸来的太阳照耀在脸上,林如意和凡荣、庆平还有正在行进的队伍一样都半边脸红半边脸暗,这是他们在鬼子的挟持下,由王横思的汉奸队带路南下的第四天了,一路经过了三义口、岫务、洙边、三界首,之间鬼子和汉奸遇到的抵抗几乎是微乎其微,虽然他们所到之处都是饱吃饱喝还有花姑娘陪伴,稍遇不从便烧杀抢三光。林如意随着队伍慢慢行走在这条由西北偏向东南方向的马车道上,寒风仍然像刀子一样吹在脸上,剜在伤口里,腰上三天前在土龙头往南走时,被军曹踢的那一硬头皮靴还在了隐隐作痛。脊背伤口处的棉袄让鬼子的刺刀撕开的口子,在凛冽的西北风中飘荡着浸透了紫色血迹的布幔和棉絮。他从这不断往东南漫延的马车道的形状和王横思不断向鬼子军曹报告的村镇的名字里,感觉到队伍正在向他熟悉的那个地方走。
那个地方是青口,一个黄海岸边的小渔村。说是熟悉,其实林如意没去过,只是从他父亲的嘴里听到的。他的父亲,因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七,所以村人都叫他林老七。年幼时是一个巧言令词的生意人,一个偶然的机会,青口盐贷吸引了他,于是这条马车道和马车道旁的每个村落都是他耳熟能祥的了。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日子,周围村里的人一般没敢出门贩货,但林老七敢。他在路上也并不是没遇上过强人,但每次凭他的豪言壮语花言巧语都能够化险为夷。他开始贩盐家里没有牲口,就用勾担挑,一次挑两个布袋子,百儿八十斤的,走五六天回到家里,再去集上换回大把的袁大头。
从那个时候起,这条路上的强人就都知道,有一个能说会道精明强干的盐贩子林老七在这条路上走着,一遇到他就恭敬地让过去。可是有一次,真是让他荡气回肠,绝处逢友。那是麦子黄熟前,他从青口往回走,和往常不一样的,是除了挑着两担盐,还在前边盐袋子上绑了一盆花。他挑着盐袋子从卖花的那个青年人前面经过时,两眼就闪射着馋辣辣的火光,那是棵桂花,挺直的躯干,鲜绿欲滴的叶片,婆娑伸展着的枝杈,让他不自主地放下了挑子,当他问这花的价钱时,那青年的开价让他着实难受了一番,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斗争后,他还是毅然决然掏出几乎值一袋子盐的袁大头买了下来。
他挑着捆有桂花树的盐袋子脚底如风,星夜兼程,到了饭时也只在店铺停留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因为他知道,这两袋子盐在麦收前上市能得一把上好的钢洋。当他在午夜汗流浃背地走过黑林街不远的马车道上时,一个不知那路的强人手持大刀把他拦在了路中间,他放下挑子刚要故技重演,那个贼人就截住了他的话喝道,少来你那套把戏,快把钱留下。林老七一愣神,他马上断定这是个熟悉他的人。就在这个当儿,那人把刀在闪烁着一串串白光碧影里,逼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把头一歪心里咕囔了一句,这回没辙了。他为了性命乖乖地往外掏钱时,那个强人笑了说,人家都称你林老七能说会道行侠仗义是条汉子,让人服气,今晚怎么这么窝囊。他一听也舒了口气,原来是白天和他一道在饭铺吃饭的那个从连云港回来的同乡人,因羡慕他在这条路上的名声,故意设下了这戏幕试他一试。同乡人放下刀拍了拍他的肩说,我家是张家埠子,在连云港做书画生意,回家时就走这条道,所以也知道了你的名声。张家埠子,林老七是知道的,他的大姐,就嫁到了那个村里。他擦了擦汗挑起挑子和同乡人继续往前走,当他们走到渊子崖村时,就熟稔得如同兄弟难分难舍了。
在家里,林老七张罗了一桌酒菜,和张家埠子的同乡人好好地喝了几盅。面红耳热时,同乡人看着林老七的妻子怀孕将近十月的肚子,对他说,我家的那口子也是这个模样了,咱们两家有姻缘,孩子出生时如果是一男一女,我们就结为情家如何?林老七一拍桌子说,那敢情好。送走同乡人后,他就把那颗桂花从盆里移栽到天井的中央,在宽阔的坑里,培上了上好的熟土,然后每天都要浇上一遍水。等林如意出生了不到仨月,张家埠子的那个女人就生下了葵子。这时的桂花树承受了雨露滋润,作着鹅黄般的骨朵,舒展着嫩绿的腰身,八月来临了,林如意躺在桂花树下的摇篮里,鼻翼翕动着,桂花香气熏陶着他,林老七瞅着儿子绽开的笑靥,心花怒放。
马车路向东南蜿蜒着,愈远愈窄,两边的杨树光秃秃地在林如意视线的最远处,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点点,与铁青色穹窿上变幻莫测的乌云连结在一起,呈现出了冬日里肃杀凄冷的情景。走近了一个村子,马车道右边的埂上插着一块用来指示村名的木板,上面黑墨汁涂抹的方框里的两个黑字映入林如意的眼帘,他虽然不认得字可凭感觉和那字的形状,也能猜出这村子的名字就是当年他父亲和他丈人结识并成为好朋友的那个黑林。走进了村子,果然就是黑林,他是从王横思向军曹报告时听到的,但不是他认为的村子,而是一个店铺林立、商号满街的镇子。街上已没有了人,铺子紧锁,大概是这里的人听到了鬼子来了的风声,而躲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林如意被反捆着胳膊,在轧轧而行的队伍里让升上头顶的太阳照耀着,街两旁光秃秃的槐树和大门紧闭的店铺,使曾经热闹的街头萧索寂寥,他心头泛起了一阵阵难以名状的情漪。
刚走上街中心的一座木头桥,林如意在木桥的摇摇晃晃里,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了两声尖厉的枪响,只见庆平飞也似地跳下木桥,黑胡指挥官的子弹跟上了他。他的身体在空中晃了几晃,便像一块石头坠进了河水,在“膨”的一声闷响里,砸得水面冲起了激烈的水柱,在阳光里闪烁着金黄的星花。随后鲜红的血涌上水面,在湍流里跟着他的尸体染遍了河道。林如意的心在猛地攥缩时剧烈地抽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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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刚过,沭河西张家埠子来人说林如意的大姑病了,春节一过就卧床不起。他母亲说得去看看。第二天,她挎着一个蓝色包袱,坐在跑青口的盐贩子林老七的木制独轮车的右边,腚底下放了一块用玉米皮编的圃团,车的左边压了一块和她的重量差不多的青石头,林如意的母亲和青石头左右平衡着小独轮木车,让套在林老七脖颈上的车襻的承载下,迎着还有些凛冽的西风,出了渊子崖,过了刘庄、寨子和庞疃,林老七推着妻子就走上了沭河东岸的堰堤,林如意的母亲看着河边成排成片的泛着绿色的柳树枝条和芦苇芽,还有吻着河水的黄灿灿的沙滩,心里有说不清的空旷和激越。她想趁去张家埠子看姐姐的机会,见一见从没见过面的儿媳。自己的儿子都长到十六岁了,那闺女比他小两个多月,也该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吧。
过了沭河的水漫桥,他们就到了张家埠子。林如意大姑的病真不轻,已入膏肓,枯瘦如柴地躺在床上,连说话喝水的力气也没有了,见了弟弟林老七和弟媳只点了点头,就再也没有表示了。林如意的姑夫说她这是得了膈病,吃了好多个老中医拿手的方药了,都没见起色。他说这些话时嘴里吧嗒着旱烟袋,青白色的烟雾缭绕在屋子的空气里,一声声叹气摧残着她的心,看着患病受罪的姐姐和扶侍陪罪的姐夫,禁不住暗自落泪。林老七拿出一个有好多褶皱的蓝布包,在包内钢洋相互碰撞的脆响声里,递给姐夫说,这是做弟弟和弟媳一点心情,拿着给我姐姐抓付药买点东西吃,姐姐病成这个样子,我们也很无奈啊。林如意的母亲抹了把泪,出了姐姐的家门,阳光很好地沐浴着她,微微的风把她刚才的心情吹跑了不少,她觉得有一阵阵轻松袭上心头,活着真好,这是她走在张家埠子胡同里的感受。她心里滋润着,微笑地想象着指腹为婚现在已长到十六岁的儿媳的模样,高高的个儿,白嫩嫩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黑黑的头发扎着长长的辫子。
就在她在大街上不断地打听儿媳家的座落时,遇上了葵子的一个同伴,并且成了打听的对象,她装做不知地离开了,然后飞也似地跑到葵子家里把这事告诉了葵子。葵子听了先是脸一红,然后问同伴怎么办。同伴说得赶快跑呐。就在同伴说话的当儿,林如意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葵子一急,说那只能爬墙跑啦,可看了看穿了绣花鞋的如辣椒状的小脚,又为难了起来。她爱母亲又恨母亲,恨母亲的理由是给她裹了这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小脚,可在那个时代,恨又中什么用?她的父亲是个讲排场又见过世面的生意人,知道小脚对于女人的意义。葵子不到六岁,就在父亲的催促下,由她母亲来完成给她裹小脚的任务。先是松裹,后就日日加紧。一根裹脚布,长一丈余,她母亲用它,勒断了她的脚骨,把八个脚趾折断压在脚底,葵子曾疼得眉头上渗出了黄豆粒一样的汗珠,一声声凄厉的叫喊让她母亲也频频落泪,她的母亲无奈地说,葵子,忍着点吧,咱们女人就是这个命啊!葵子在她母亲的无奈里忍尽苦难,终于裹就了一双三寸金莲。如今已经出落得丰满秀丽,走起路来双臂挥舞腰身扭动,好似风中摇曳的杨柳。此时她的感觉不停地提醒她,只有跑,只有跑才能不让未来的婆婆看见,看见的话那是多么难堪呀,脸红心跳不说,还没过门就让她认出了别人也笑话。就在林如意的母亲推门而进的时候,她别无选择地让同伴把她撮上墙头,然后两眼一闭落在了胡同的地上,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摇摇摆摆地跑掉了。林如意的母亲在天井里见到了葵子的同伴,她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帮着葵子翻墙跑了,她见到情家母后得知儿媳不在家里时,脸盘子上聚集起了一堆堆的失意。
这之后不长时间,林老七的大姐就去世了,在一个芦苇飘絮的早晨,他儿子林如意承担了吊孝的任务,原因是他父亲林老七又去了青口,已经是第四天了,他要把青口的盐和海货在端午节前拉回来,端午节可是个好节日,青口那边刚从海里捞上来的黄鲫鱼,用花生油一炒,香喷喷地飘在空气里,刺激着鼻孔,让村人想到它的鲜美可口,林老七把鱼在集市一出摊,就惹得很多人把兜里的袁大头掏了出来,这样的场面不止一次地调动起了他在去青口的路上星夜兼程的瘾性。
林如意穿着一身藏青色衣服,虽只是十六岁的少年也显得有些老到熟成,他在离张家埠子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听见了男女声混杂的哭丧的声音,他直奔哭声响起的地方,尽管不知道姑姑家的确切位置。林如意见到他姑夫时说明了来由,他姑夫除了悲伤没作任何表示,紧接着林如意就哇哇地哭着跪爬到他姑姑的灵堂,这一机智的做法可能是他在看见姑夫的表情时,从天上飞来了灵感,这一灵感指示下的动作,改变了他姑夫对林老七没来却让一个毛头小子顶替的看法,他对林如意喜爱有加。吊孝后十六岁的林如意又像是灵激一动,在姑夫家吃完午饭,他的脚步随着他的感觉走在了张家埠子的大街上,他也和母亲一样逢人就问葵子的家门。当他推开葵子家的大门时,正好和刚要出去玩的葵子碰了个头。彼此脸一红,林如意就说,俺是从渊子崖来的。葵子听了,脸更红润起来,急忙用她白嫩的手指捂住脸,眼睛却在指缝里看他的面容和身材。之后就抽出一只手指着堂屋门说,俺娘在屋里呢。说完就跑出门了。
在见过屋里的妇人,知道刚才见到的女孩就是葵子后,他恭敬地对她施了个大礼,有点动情地喊了声“娘”,那妇人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少年,不禁喜从中来,边激动地应答,边把林如意让到了上座。他正在喝岳母泡上的茶水时,葵子从外边领着同伴回来了。他站起身来朝她们笑着,揉揉眼然后坐下,才看清楚了眼前的这两个女孩。只见葵子身高有五尺,上穿碎花红布褂子,下穿蓝色布裤,脖子上扎着深红色的绸带子,白嫩红润的脸盘活像一朵盛开的葵花。林如意对眼前的葵子心满意足,心花怒放,他对岳母生了个这么漂亮的闺女充满了激动,更感激林老七和他岳父当年在黑林相遇的那一幕。葵子的父亲做书画生意一直在外,新女婿只有靠岳母来陪了。
葵子的母亲晚上做了一桌好菜,招待林如意。他不胜酒力,饭饱后就去了岳母亲给他收拾的房间。房间里放了不少书画,是葵子的父亲做生意的内容,只靠墙东北角放了一张单人木床。他把花生油灯捻子用一根细扫帚枝子挑了挑,着焦了的灯头蓦地长大了不少,屋里的景物顿时明亮起来。大胆的葵子推门而进,他一惊,屁股像是被什么东西往上猛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离开床沿,站了起来。他心胸荡漾地看着灯光黄灿灿地淋漓在她的全身,把她的姣好的面庞映了出来。
她像一朵绽开的葵花,微微地垂着花蕾,芬芳四溢。她手中什么也没有,可是两手捏弄着,像是捏住了什么东西。他走过去用温热的手去握她的手,她的手凉冰冰地分开了后,两只一凉一热的手掌对在了一起,他觉得她的手心汗津津的。多么温柔的手,他的手一碰到她滑滑的手指甲,就忍不住把她拥进怀中。她颤动着身子,用双臂挽住了他的脖子。她这样告诉了他的柔顺与服从,他吻了她,第一次感到她唇的温热与柔软。她头发的清香涤荡进他的鼻孔,他感到这些青丝是从她处女之源流出的瀑布,是她青春的第一道激流。她平静地看着她,嘴巴微微张开,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流淌着她从没感觉到的羞涩和觳觫。
第二天,林如意离开张家埠子,葵子站在村南头那颗老槐树底下,穿着方格红布褂子,不停地向渐渐远去的林如意挥手,林如意边走边回头,直到葵子的身影变成红红的一点,他才集中精力往前赶路。回到家里,他把葵子的模样朝母亲描绘了一番,他母亲满意地说,好哇,等来年春上就把她娶过来。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年秋天的一个午后,葵子与她的同伴在她家的天井里玩扢方,最后一局了眼看就能见到输赢,她弯起左腿,把那块方方的小木头瓦由第四个格跔进第六个格时,她赢了,高兴的她将头一仰,竟把含在嘴里的一枚铜钱咽进了肚里。她害怕地哭着告诉了她娘,她娘说,不碍的,等明天屙屎就屙出来了。第二天屙屎时也屙出了那枚铜钱,她轻松了,认为娘说的对。谁知过了些日子,她竟浑身肿胀,满脸通红,高烧不止。她娘一看慌了,请来了老中医,老中医一看葵子的样子,就说,八成是吃下什么东西中了毒。她娘忙说,是呀,她前些日子不小心咽下了一个小钱。老中医说,那就按中了铜毒治吧。接下来吃了老中医的十几副中药,身上的肿和高烧消失了,可头发脱落了,一大把一大把的,等病好了,葵子完全不是一个姣好的女儿状了。她见人不是把脸用手捂住,就是急忙躲藏。
葵子娘见女儿这般模样,感到把葵子嫁给那个英俊的小伙子有点对不住人,就托人捎信给林如意的母亲,说是她女儿得了病,好了后不成模样了,让她给儿子该找媳妇就再找。林如意的母亲一听,加上上次去张家埠子没见着葵子,本来就有点不快,就瞒着儿子让媒婆给他另找媳妇。媒婆很快就回了信,说刘庄村的玉珠姑娘愿嫁。这事让林如意知道了,很生气,在埋怨了一顿母亲后,就去了张家埠子。见了葵子,他心疼地眼泪在眶里直打转。葵子知道娘托人捎信给渊子崖那边了,她没有力量反对,就一个劲地暗自伤心,可林如意突然出现了在她面前,她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林如意激动地说,葵子,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管娘怎么说,我都要你。林如意的话说得葵子直点头,竟把泪水流到了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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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平在黑林死了,让鬼子从渊子崖掳掠来的十几个村民,就剩下了林如意和凡荣。一路上,他俩在鬼子和汉奸的驱使下,既得喂马又得挑水,半个多月后终于来到了鬼子的驻地新浦镇。当晚他俩去四五里地开外的汪塘里挑水,往返十多趟才把所有的缸装满,然后又用这些水和马料,他们和了一槽又一槽,一百多匹马都吃上食后,已是半夜时分了,王横思的汉奸队员把他俩推搡着抛进了阴森凄冷的黑房子里,在放有稻草的墙角里,他们俩相互依靠着在寒气浸润下,瑟缩成了黑魆魆的一团。
在屋子黑暗的笼罩里,林如意处于微睡的状态,在饥肠漉漉的疲倦里,没有比甜蜜的爱情更让他心动的了,这遭际后的回忆不能没有她们。她们是他心中不熄的火光、永生的希冀、万无一失的温存。葵子,那个骄羞的姑娘,她穿上红绸衣裤、红绣花鞋坐进花轿的时候,是在她治好了铜毒病的第二年的夏末秋初,那天秋风凉爽,瓦蓝的天上游荡着朵朵巧云,像葵子的心情时而变得温和,时而变得抑郁,雄鸡在抑扬顿措地报晓,村东墨绿色高梁地的尽头泛出了鱼肚白。
这年春上,葵子的身上脱了一层细细的皮,接着脸润泽起来,嘴唇鲜嫩得像滴红的花瓣纹,唇边的皮肤长出了一层纤白的茸毛,头上也生出了瀑布一样亮泽的青丝,她又找回了丰满秀丽的女儿貌。温暖的夏日阳光沐浴着她丰腴的青春年华,可这鲜嫩温润辐射着她强烈的焦虑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躺在林如意的怀抱里缓解焦虑、消除孤寂,又担心她母亲给渊子崖那边捎去的信成为真实,尽管林如意的话给她吃过定心丸。事情还不尽如她的意愿,在她强烈的焦虑于胸中越积越多的同一个季节,渊子崖这边林老七坐在晚饭前的天井里,把碗筷弄得叮当响地跟妻子说,如意娶两个就娶两个吧,人家说休头妻没饭吃呀。林如意的母亲是个很讲究的人,听了这话,停下了手里摇晃不止的蒲扇,无奈地点着头,第二天找了个虑日子先生,向葵子家和玉珠家下了同一天发嫁的帖子。
葵子撩开花轿帘布时,回头瞅见了远远地站在一棵柳树旁的娘,心里淅淅沥沥,早晨大娘用雪白的棉线绳刚给开过的脸上流下了两串泪迹。她娘很早之前就给她说过的,上轿前得流泪给送亲的人看,既表示留恋姑娘身,想着娘家,又不狐媚,一心想着丈夫。这时的流泪还蕴含着葵子的另一种心情,她知道了婆婆又给如意找了个玉珠,并且也是在今天过门,一种既爱恋又嫉妒的情绪占居着她。张家埠子离渊子崖有二十多里地,而刘庄只有二里半,在同时娶两个媳妇的情况下,按当时的风俗,哪个来得早哪个就为大,大媳妇就能管着二媳妇。葵子父母深知这个道理,为了不让葵子过门后在林家受气,就决定争这个早,抢这个先,但他们想到二者的距离,感到这个争和抢是有一定的难度。不过葵子的信心很足,在上轿的头天,她让同伴去看沭河里的水涨了没有,漫水桥还能不能通过,同伴回信说,河水不大不小,漫水桥离河水还老远呐。她听了一阵高兴,有了天助她的感受,转身来到屋里,拿出了她父亲从连云港带来的发卡赠给同伴作为纪念。
葵子坐在四个轿夫抬的花轿里,罩头的红布把她的脸遮住,她的眼前一片通红,红布上散发着一股香气,让她晕轿的感觉轻松了不少。她从没坐过这个东西,轿夫抬起花轿没走多远,她就头晕眼眩,刚咽进肚里不久的两个鸡蛋直往喉管里撞。她滑起手,掀开罩头布,一种愿望驱使着她对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要揭动罩头布的话也顾不得了。温暖的秋风吹拂着狭窄的土路两侧翠绿的高梁棵子,远处的芦苇塘里有芦喳在叫唤着,轿门帘布上绣着龙凤图,她脸朝着门帘,手插进腰里,掏出了个白布包,她知道这是八十块钢洋,她母亲昨晚给她的,是什么用场,母亲没说,她猜是等她到了婆家过日子用的,可她现在就要用这些钱买快轿夫的腿,让他们把轿子飞一样地抬向渊子崖,在玉珠才走在半路上她就过了门。她看到了光滑的槐木轿杆和轿夫宽阔的肩膀,在轿帘外忽隐忽现。路两旁的高梁棵子婷婷玉立,拥拥挤挤,像竖起了两堵墙,把外面的风景局限在这胡同一样的通道里,她感到两侧的高梁棵子永无尽头,仿佛潺潺流动的河水。一股股绿色的气息涌进她的鼻孔,她翕动着鼻翼,一下子想到了湖面上微风吹拂的粼粼波纹。
夏末秋初的晨光,活泼清爽,轿夫们轻捷的运动使花轿颤颤悠悠,拴轿杆的牛皮吱吱嘎嗄地响。葵子心跳如鼓,她轻轻掀动轿帘,把一缕缕光明和一股股清凉的风闪进轿来的同时,将那个白布包用她的金莲小脚踢了出去,白布包在空中旋转时,发出了一阵咣咣啷啷的钢洋碰撞声,前边的两个轿夫顺着声音看去,那包就稳稳准准地落在他们前面的路上,葵子把头伸出轿子小声说,四个兄弟,各拿二十,求你们腿脚快点,日出前赶到渊子崖,到了地头还有赏钱。葵子坐回轿里,只感到右侧的轿子微微一斜就飞快地晃动起来,不多会儿,就像风浪中的小船了。她得意地看着上下抖动的轿帘,听到了流水的潺潺声,她知道是在过沭河,太阳在渊子崖东岭一露脸,她的花轿就让那四个轿夫抬进了村里。在迎亲的鞭炮清脆的炸响声里,葵子面色红润,双唇微微地开启,呼出的气息随着她咚咚的心跳在轿里透明的空气里,弯弯曲曲地起伏。她对那四个轿夫有说不尽的感激,是他们那争气的腿带着她在这场有情人的无情竟争中,争了先,做了大。
轿子还没落稳,她就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味,这香味绝不像路上闻到的高梁棵子的青油油的味儿,也不是她脸上搽的粉的那种味儿。在洞房里,她在众女人簇拥着坐上了红床,在众目睽睽下,她羞涩地红着脸,眼中盈水,颊如芙蓉,映着红纸裹着的油灯的光芒,更像一朵含苞欲放鲜嫩欲滴的花蕊了。在和林如意喝交杯酒时,她看见林如意肩上落着一朵黄花,鼻孔滑过他的肩时,她觉得刚才的香气就来自这花。她当着众人的面,果敢地从他肩上拿下那朵花说,什么花,这么香?林如意可能没感到肩上有花,经她这一提,才说,这是桂花,咱家天井里那棵树上掉下来的。葵子把头伸到窗子边,果然看见了那棵华盖如伞花朵如星点缀的桂花树。
倾尽切思索,求助于葵子和玉珠的爱情,它拥有神奇的力量,在这一刻,她们青春的身影让他比任何时候都勇敢,他感到她是让他滋生挣脱鬼子和汉奸密织的死亡之网的力量的源泉。林如意并不怕死,这一点他明白,他只是焦虑,钻心的焦虑,死亡是这样的荒谬和简单吗?他抚摸着身上的伤口,觉得就此死去简直不可思议。抗战胜利五十周年的那年八月初,他瘸拉着左腿从台湾辗转回到渊子崖,在乡政府的接待室里,书记、乡长握紧他干瘪的手激动地说,老英雄,家乡因为您名声远播。也是在这里,他认出了离家时只有五岁现在让乡长请来的的儿子龙儿。隔着接待室的椭形桌子,他握紧儿子的手老泪纵横,在场的书记、乡长无不为之动容。儿子林龙儿说,凡荣大叔说您在新浦鬼子营地和他一起逃跑时,让鬼子开枪打死了的呀!林如意声音颤抖了说:那年我在麦子地里中了鬼子的子弹,谁也都认为我死了,可我没死,只是腿瘸了,抗战胜利时,我指望能回家了,可鬼子把我交给了打青天白日旗的军队,我在五十九军里还是喂马,四年后他们把我带到了台湾……
夜深了,在漆黑的意念里,玉珠的笑容,让他怦然心动,求生的力量鼓舞着他睁开有些迷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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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林如意和凡荣喂完二百多匹马,拖着疲惫的身子在鬼子哨兵的喝斥下从马厩里往那间黑屋子走。不过这次多了一个老人,颤巍巍地跟在他们后面。走进屋子,随着铁门哐的一声响,鬼子扔进了几个冰凉的黑窝窝头。老人找了个墙角蹲下来,在窗子透过的一丝灰白色的光亮里,林如意问,您是怎么来的?老人说,我是在连云港被鬼子抓来的。林如意有些怀疑地拉起凡荣绻缩在墙角的稻草堆里,好像在躲避着老人。他闭上眼睛,随着眼皮微微颤动,那个黑色上午的景象一幕幕地闪现出来。
刚要吃早饭时,他接到了在沭河边守望的区中队员发现的敌情,他迅速让三百二十名自卫队员进入阵地,各就各位迎击敌人——他不知道,汉奸梁化轩在临沂城,勾结了扫荡沂蒙山区后退往新浦的鬼子兵,为了利用鬼子击碎渊子崖“老硬”,梁化轩就恶从胆边生,煞有介事地对鬼子黑胡指挥官谄媚说,渊子崖有“毛猴子”(八路),黑胡听后,把指挥刀一挥,一千多人、六门大炮、若干门小钢炮的队伍就趟过了沂河、沭河,杀气腾腾地扑来,他要报在沂蒙山区遭八路军毁灭性打击之仇,在渊子崖歼灭毛猴子八路也不虚此行——在黑胡指挥官嘿嘿的得意之笑里,村西尘土飞扬里黄裹的一队兵马,像一片排成行的蚂蚁呈现在围墙垛孔里,林如意暗暗吃惊,判断不光是梁化轩的汉奸队,马上让端午告诉围子四个门上的队员沉着应战,不要轻敌。
很快就听到拉炮马车的隆隆声和队伍行进时的猎猎声,在围子西门,几十个队员都哈着腰,有的扶着五子炮的肚子,有的吹着“生铁牛”的火信子,那火在猛然吹过来的空气的煸动下,在铁筒子里一旺一旺地窜着红焰子。林如意紧靠着端午,擎着沉重的“生铁牛”,手腕灼热酸麻,手掌汗水粘湿,手面上那根青筋突然颤抖一下,接着便突突地乱跳起来。他看着那根蚯蚓样的青筋有节奏地跳动,好像火药线子被点燃滋啦滋啦地上下窜动一样,他不想让它跳,却因用了力,连动得整条胳膊都哆嗦起来。队伍飞快地走近,连帽子上的小红五星和衣领上的两块红布都看清了,他冷静地朝两侧的林风和端午说,是鬼子!
不多会儿,西门和北门外的空地里,都发现了黄鸦鸦的鬼子,还没等林如意下令开火,西门外的鬼子就在菜园地里,支起大炮向村内连打了十几发炮弹,在他身后的家庙里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高大的家庙瞬间像被力大无比的天外之物掏空了一样,砖瓦土块一齐飞上天,巨大的推力扑向围墙,把他和自卫队员们压在了尘土里。他抖了抖头和身上的土屑,嘴里往外吐了口带土粒儿的黑色唾沫,朝两边的围墙架子上的队员喊了声“打呀”,林风和端午手里的五子炮首先响了起来,接着十几杆“生铁牛”和五子炮,还有雁枪、土炮一齐打响,鬼子群中浓烟滚滚,铁砂子、碎犁片、锅叉子和旧耙齿又像一把把飞刀钻进鬼子的身体。
这时林如意刚要抬头往外看,一阵疯狂的子弹打得他面前的围墙垛子上的青砖碎块迸裂,飞起来,在空中窜跃。他晃了晃头发里的碎石片,睁开眼睛在垛孔里看清了,在围墙外的菜园地上,三个鬼子把手里的歪把子机枪架在炮车上打得正欢,射出的子弹,织成一束束干硬的光带,交叉出一个个篦晾样的密集的层面,时而在头顶呼啸,时而撞在围墙腰间,时而在墙垛上窜起一泡泡黄烟,发出一串串噗噗声。围墙肩负着护卫使命,在承受着沉重的打击时,挺起了岿然不动的头颅。这时,趴在架子上的林风和端午把两个五子炮的十个筒子装满了黑药和耙齿、碎犁片,将炮口调准了鬼子炮车上的三挺机枪,在他俩咬牙切齿地点燃了引信的一霎时,喷出了轰轰两声愤怒的巨响,紧接着两朵火球在围墙上窜向菜地里的炮车,硝烟弥漫中,刚才还在疯狂叫唤的机枪顿时成了哑巴,趴在炮车上的鬼子和机枪忽悠了一下就不见了踪影,炮车也成了折了腿的一堆废物。
林如意和凡荣绻缩在屋子的一角,夜深了,凡荣好像疲乏得很,沉沉地睡去,间或发出睡梦中的鼾声,他想,凡荣的梦里也在响着激烈的枪声吧。他看着凡荣,转过头又看门外的天空,感到这满世界无边的黑暗都在朝这间小屋子里挤压过来,门窗和房顶似乎都要爆裂了。那个怎样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啊。他的思维在黑暗里伸出了如蛇信状的触角,似乎还闪着红光。
趁着鬼子后退的机会,林如意跑下西围墙上架子,快步来到北门,上了墙架子后,从垛口里往外看,这一看把他吓了一跳,黑胡指官正端着望远镜对着北围墙横看竖看,不一会儿,望远镜对着围墙东北角停下了,鬼子军曹拿着小旗在一个劲地摆动。林如意这时明白了,村东北角的围墙有一段是去年秋天修起来的,黑胡指挥官想从这里打开缺口。他大喊一声不好,就带着西围墙上的三十多名自卫队员,顺着巷道直奔东北角围墙,这时林风也带着十几个人赶了过来。
在围墙架子上,林如意看见一队鬼子顺着北沟,拉着大炮向村东北角集中,一东一西拉开了决战的架势。刹那间,东路鬼子的大炮和座地炮向围墙猛烈地轰击,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围墙一耸一耸地拉动着墙架子,队员有的被甩了出去,摔在地上。炮击后鬼子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黄鸦鸦地向围墙下扑来。眼看鬼子距围墙只有二十多米远了,二十多门土炮一齐喷出怒火,烟雾丛中,鬼子丢下了二十几具尸体,退回了北大沟。
就在这时,西路鬼子利用自卫队员给火炮装药的机会,又在大炮、机枪的掩护下,从沟底下扑了上来,走在前面的鬼子已爬到了围墙跟下,火炮手林老七等人立即点燃了五子炮,轰轰的巨响在鬼子群里开花,接着又把早已准备好的石块推下围墙,砸向正在梯子上往墙头爬的鬼子,林老七抛出的那块青石正好用棱尖击中了爬在前头的鬼子,头颅隔着大耳帽子在膨腾一声闷响里迸裂开来,血如泉涌,直窜上了围墙垛子,又雨一般淋了下去,叭叽叭叽地落了林老七一脸,两腮的肌肉不自主地哆嗦起来。
林如意看了看窗棂外的夜空,周围一片死寂,寒气充盈着房子的黑暗,他把身边的稻草盖在凡荣身上,凡荣动了动,又深深地睡去。林如意看不清他的面孔,想必是一副恐惧的梦中之相。怎么不惊恐呢?鬼子的凶残令人发指。东北角围墙成了反击的主战场。东西两路的鬼子一齐把大炮架起来,向东北角新修的围墙猛轰,炮弹爆炸之处掀起巨大的土浪,把自卫队员埋在了土里,当他们哆嗦着身上的土爬起来时,又被土浪遮掩,墙架子塌了,土炮和自卫队员有的被摔了下来,在又一排子炮弹爆炸时,那段新围墙被炸成三截,很多队员被埋进土里。这时外号三喳喳的林崇海堵在东边的缺口,朝冲上来的鬼子,一甩手扔出了从死鬼子身上解下来的两颗手榴弹,爆炸声过后,他把头露出围墙茬子想看个究竟,嘴里还说着“不恣了吧”,一颗子弹飞来把他的脑袋上盖揭掉了,白花花的脑子淌了一脸,两支胳膊在空中挥了几挥,整个身子就像一根木棒倒在被炸塌的围墙土块上。冲上来的鬼子卧倒隐蔽了一会,不见有手榴弹再抛出来,就嗷嗷叫着扑向东缺口,这时端午手握铡刀迎了上去,只听见唰的一声,领头的鬼子脑浆迸裂,倒在地上。当他举起铡刀,冲向另一个鬼子时,一阵机枪子弹打来,把他的上身穿成了蜂窝状,鲜血一呲一呲地顺着子弹穿孔窜了出来,刺在残墙断壁上激起了一串串黄色的尘烟。
林老七看见倒在血泊里的端午,立即两眼出火,转身向缺口处的鬼子冲去,他举起长茅狠狠地刺进了一个鬼子的胸膛,那个鬼子咯的一声,鲜红的血就从鼻孔和嘴里窜了出来。林老七抽出长茅,又一群鬼子冲了上来,他和林如意一左一右守着缺口与鬼子短兵相接,不多时,林老七身上受了两处重伤,他天旋地转,趔趔趄趄,青口、马车道、黑林、张家埠子的情家、盐贷、海鱼犹如杂技艺人手中抛出的碟子,向他飞速地滑过来,好像那个展现自己伶牙俐齿的海货营生、那棵如同自己性命的桂花树,就要从他的手中滑走了,他满怀悲怆,看着这天,这地,还有身边的儿子,最终支持不住,倒在围墙下,林如意惊叫一声“大大”,飞跑过去,从歪倒的墙壁缝里抓出一把干土,堵在林老七胸部的伤口上,血很快地洇出,他又抓了一把,林老七在缩得只如一只拳头那么大的思维空间里,极其艰难地摇着头说,儿子,拚到底,报仇。
林如意扭头看到张着两只大耳朵、端枪龟腰汹涌而上的鬼子,忍住心头的悲痛,放下已圆了气的父亲,两眼圆睁,闪射出幽蓝的光束,挥舞着鬼头大刀,刀片在冷空里映着阳光闪动起耀眼的芒刺,下落时还伴有嗖嗖金属声,一个鬼子被咯咯劈成两半时,另一个鬼子的刺刀已经对准了他的脑门,就在他想完了时,突然那个鬼子瘫了下去,他惊奇地看到,葵子手里的镢头不偏不倚地砸碎了那个鬼子的后脑勺,鬼子的血咕嘟一下就像泉水一样汹涌着,溅满了镢头和她的大襟袄袖。这时,富忠手提大刀冲了过来,缺口内外,死尸横躺竖卧,紫红的血在黄土地上汇成了一道道溪流,像蚯蚓一样蜿蜒着。葵子呆呆地跑在公公林老七的身边,像失去了知觉一样,当林如意过去搀扶她时,她才哇的一声扑进他的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直流。林如意让葵子坐在一块石头上,自己站在父亲的尸体旁只一霎,就转身拿起一捆稻草,轻轻盖在父亲身上,对葵子说,葵子,现在不是流眼泪的时候,要站起来和鬼子拚到底!
如意。窗外仍是一片漆黑,林如意听到老人的话,蓦地一惊,蹲起来说,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老人说,我叫张举善,是你岳父的哥哥,是他要我来这里救你的。林如意心头一热,但又说,在这里,您怎能救我?老人说,喂马时,我在一旁听翻译官给巡逻的岗哨说,鬼子大部昨天去了徐州,我判断这里成了空营盘,今晚就可以行动。他顿了顿又说,这些日子我留意看了,这间屋子在营地边上,离院墙很近,只要解决了鬼子哨兵,就可以翻墙而走。这难得的机会已容不得林如意对老人身份的怀疑了,他听了点着头,急忙叫醒凡荣说,醒好了,准备跑。
这时林如意和凡荣都看到,张举善老人运了一回气,一改白天在汉奸的刺刀下颤畏畏的样子,猛一侧身,抓起门后的一根铁棍,他的眼里射出墨绿色的光芒碰到墙壁,似乎还闪回着光泽,并伴有细碎的叭叭声,那根铁棍靠近了他身体的右侧,林如意突然看见他的身子变成了一条黑影,嗖地从窗棂间窜了出去,门外的哨兵连声也没吭出来就魂归东瀛,他解下死鬼子腰上的钥匙开了门把声音压低了说,快跑。林如意感到这岳伯是个武林高手,出手不凡,他来不及往下细想,就和凡荣跟着张举善老人快速地冲过屋子和院墙之间的距离,翻上墙头,跳到墙外的一片麦地上。
星星眨着眼睛把一丝寒光照在身上,夜风冷嗖嗖地吹在脸颊上,麦苗的青香在林如意的鼻孔里翕动着,他几乎不敢相信,就这么轻易地逃了出来。到此,林如意完全可以和凡荣在谢过张举善老人后连夜逃回渊子崖,可他和凡荣跑了不多远就停下来说,鞋子掉了。就在他弯腰提鞋时,鬼子的游动哨在麦地里发现了他们,呼啸的枪声里,他的左腿膝盖开了花,整个身子就咕咚歪在了麦地里。
五十多年后,他坐上乡政府的蓝色桑塔那轿车回到渊子崖,在众人促拥下瘸拉捣臼地走进天井里一颗华盖如伞的大树下,他见到了正在茴杆一样的小腿上搓一根麻绳的葵子。他在树荫下有些潮湿的地上蹲下来,瞅着用蹶头砸死鬼子救了自己性命的葵子,嘴唇颤抖地说,我是如意啊。葵子听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圆了两颗灰浑的眼睛说,你说你是谁?林如意又说,我是如意啊。葵子听了,静静地坐着,看着五十多年死不见尸活不见信的瘸腿丈夫,泪水在众目睽睽里潺潺地淌了出来,滑过干瘪的腮帮和下巴,扑簌簌地砸下来,顿时洇透了她的凡士林大襟褂,湿漉漉的一大圪溜黑灿灿地挂在胸前。望着无语的葵子,林如意局促地站起来,抬头看着树皮皲裂、树干有一半枯死成窟、用水泥柱子撑住的大树,桂花树,这就是那棵桂花树吗?是的,它已经成了“江北第一桂”啦!林龙儿说。
10
平明时分,在左腿膝盖释放出的锥心的疼痛里,林如意耳边传进来一阵激烈的枪声,他判断枪声就响在关押他的屋子的附近,会是凡荣跑回去领来的山纵二旅和鬼子打起来的吗?他动了动身子,左腿膝盖流出了洇红的血,浸透了他的棉裤和他捆扎膝盖用的塞袄里的褂子,他想起昨夜两个鬼子把他像拖死猪一样地扔进了这间屋子,膝盖上的血汩汩地流了一地,他在黑暗里用手摸了一把,粘糊糊的,是血,他那时还没觉出疼痛,只是下意识地把穿在袄里面的白褂子脱下来胡乱地捆扎在膝盖上。
窗棂子上透进了些许灰白色的光泽,铁门响起了剧烈的金属碰撞声,接着门开了,随着飘来外面的大片黑白色曙光,走进两个鬼子,在一阵依哩哇啦声中,把林如意连踢带踹地拖出了屋子,他不知又要到哪里去,是死还是活,反正他是把脑袋放在鬼子的刺刀上了。鬼子拖着他穿过营地的几排房子,西北风嗖嗖地钻进他的棉袄里皴着他的身子,每挪一步膝盖袭来的疼痛就直导他的心窝,在长满了一片枯败的蒿草的水沟边停下来时,他看清了好几棵光秃秃的泛着黝色光泽的老槐树和老槐树下边的蒿草地上躺着的十几个死汉奸,王横思和另外一些汉奸被捆绑着站在鬼子的刺刀口下,歪把子机枪口里正在吐着一缕缕蓝色的烟雾,眼前的这些在无情地否定着他刚才对枪声来源的猜想,血腥气和火硝味渗进了寒风里刺激着他的鼻翼,反胃的感觉萦绕着他。在离鬼子机枪手不远的一棵槐树边,那两个鬼子扔下了他,他在几乎让他截气的疼痛里磕了个嘴啃泥,另几个鬼子又迅速将他拖起来,用绵绳把他在老槐树上捆了个结实。
林如意睁开眼,他看见了除铅色的天空像口大锅盖在他的头顶之外的另一个让他胆颤的景象,黑胡指挥官在一阵嘿嘿的狞笑里,唰啦一声从腰间的刀鞘里抽出了泛着寒光的钢刀双手举着,向被捆在不远处一棵槐树上的汉奸头子王横思的头顶劈了下去,在王横思求饶的“太君”两个字还没喊出来时,钢刀就劈开了他的脑袋,林如意听见了两声绝望的嗥叫,同时看见两股血柱在王横思已被劈成两半的头颅上一滋一滋地窜向空中,钢刀在在王横思脑袋上抽出来时似乎还伴有豁豁的声音,在空气里晃了几晃就又劈了下去,这一刀劈到了王横思的肚子,连捆他的绵绳也被砍断了,王横思的尸体迅速歪倒在地,那两颗白晃晃的门牙膨哧窜出嘴来,在冰地上鲜血淋漓地跳了几跳。
此时林如意看见了土龙头的汉奸头子的下场,可不知道小梁家汉奸头子梁化轩如何。五十多年后的一个早晨,他登上渊子崖村北的纪念塔,看到了塔两侧滨海专署参议会“云山苍苍,沭水泱泱,烈士之风,山高水长”的题词时,才从乡长的介绍里知道了梁马子当年就被沭水县政府抓来,在村里召开了宣判大会,就地执行了枪决,同时县政府为纪念那场惨烈的战斗,用紫红色巨石建起了一座六角七级纪念塔,每年清明节那天,来自四乡八邻以至外县外省和京城的老领导和青少年学生,在塔前翘首瞻仰,在听了当年与他并肩作战的村民的诉说后热泪盈眶。他转到塔的背面,看见了烈士名单,那一串串熟悉的名字在丰满的晨光里璀璨夺目,冯干三、刘新一……他那老斑纵横的手慢慢抚摸着名字上的一笔一划,嘴里嗫嚅着,冯区长啊,刘书记,您们怎么也……他蹲下啜泣起来。乡长走过去扶起林如意说,老人家,当年您在虎头沟听到村东南角响起的激烈枪声,就是冯区长、刘书记带领区中队从庞疃一线撤回,配合山纵二旅三营七连在村东的南北沟和鬼子打起来的。最后冯区长和刘书记还有一些区中队员被鬼子的炮火圈进沟里,陷入重围,经过浴血奋战,全部牺牲。冯区长胸、腹和头都被刺刀戳穿,全身血肉模糊,倒在了沟东,刘书记中的是枪伤,倒在了沟西,头都朝东。
黑胡指挥官把沾满了鲜血的钢刀在王横思身上擦了几擦,双手举着猛地挥向空中,刀刃子在铅色的空气里闪着寒光,机枪手又扣动了扳机,随着嗒嗒的枪声,子弹撕透了另外的几个汉奸的衣服,血顺着蜂窝样的衣洞里汩汩地流了出来,整个人像秫秸捆子一样倒了下去,撞得干硬的砂子地发出了嗵嗵的闷响,黑胡指官看着这一切喉管里又吐出了一阵哑鸭鸣叫般的狞笑,这狞笑像是压在心头的那口气还未出尽,举在半空中的钢刀调转了方向,林如意一个寒噤,眼前闪动着死在土龙头的富忠的样子,果然,钢刀穿过空气泛着寒光朝他以不及掩耳之速削来,他已经来不及去想葵子和玉珠了,眼前只有富忠皮开肉绽的形象像碟子飞旋着,他眼一闭,心想完了。
林如意没想到,钢刀在离他的头颅只有一尺时,刀把处被一只手猛地挡住,他感到钢刀在他头顶上的震颤,铅色的空气像是在瞬间凝固了一样,连黑胡指挥官也不得不后退了两步,瞪大了眼睛去看挡住他的钢刀下落的那只手臂,在这短瞬里,黑胡指挥官和林如意同时看清了那只手臂的主人,是军曹,他的手臂在淌着鲜红的血,滴嗒着淋漓他在黄绿色的军服和干硬的砂子地上,满场人的目光聚集在他仍然支撑在半空里的手臂上,他的嘴里在说着娴熟的中国话,司令官,留下他,留下他会有用的。林如意耷拉下头颅,浸透他内心的血腥气息又泛了起来,在冰冻的空气里泛出了白雾,惹得他一阵反胃,眼皮上下抖动着阖成一条缝,一片印有军曹手臂的血幕徐徐地在他脑间展现开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