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鼠耳》原文阅读·李森小说

作者: 李 森

我常常坐卧不宁,寂寞难耐。在我生病之前如此,得病之后也是。据医生说,我得的是抑郁症,是会出现幻象的那种。的确,世界离我越来越远。世界仿佛就画在一张纸上,没有来历,没有悲剧,我用铅笔的擦头,就可以擦去的。而最让我恐慌的,就是那群老鼠。

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时刻都有无数老鼠盯着我。我所到之处,都能看见老鼠们明亮的耳朵,白色的、银灰色的、粉红色的耳朵,仿佛像长在兔子的脑袋上。即使打盹或酣睡的时候,明亮的鼠耳也照常竖着,它们的倾听永远也不会停止。开始时,我还以为它们是一群灰色的野兔仔子。我错啦,兔子的嘴怎么会有那么尖,目光怎么会那么自信。我记得,兔子是没有一堆长长的包牙的。还有尾巴,的确没有长毛,又肉,又性感,又恶心,但是有点好玩。小时候我抓到活老鼠,总是喜欢提着它们的尾巴抖着玩。那时,我不害怕老鼠。凭什么要害怕老鼠,我是人。

长大之后,我最怕老鼠,因此,老鼠偏偏来找我。这是定数,想改变似乎已经不可能。自从老鼠们跟踪我之后,我说话,行动,就学会小心谨慎了。“言多必失”,这是古训。可沉默的生活并不能让我摆脱老鼠的纠缠。相反,我越是沉默,老鼠的耳朵竖得越直,它们听的愿望越强烈。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有一天,我从光明街走过。走在人行道上。街上车辆如织,但我却听不见车辆的叫声,马达轰鸣声。在我的记忆里,这么多的车辆是会发出轰鸣声的。我只看见窗子后面有无数老鼠竖着明亮的耳朵。老鼠们也没有声音,显然它们是在等待着我说话。如果我不说话,它们是不会罢休的。于是,经过一会儿的思想斗争,我终于说话了。世界啊,我不得不说话了。再不说话,我怕我会爆炸,开出一朵红花,制造一个事件。我是个很低调的人,想在世界悄悄遁去,像落叶一样回归,交给风去玩弄。

我说:“尊敬的老鼠,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说你们是‘四害’之一。还有,我也曾经讽刺过你们偷食谷物的行为,你们的尖嘴和不长毛的肉尾巴,你们在梁上行走的习惯。现在,我向你们承认错误,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们做的,完全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光荣属于你们。你们想拿的,都该拿,想吃的,都该吃。在梁上跑的习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这是我在办公室的一次自言自语,我经常在办公室自言自语,深刻检讨,深刻反省。当我正在说着的时候,我的同事小龚进来了。他问我:“高老师,你在说些什么呢,怎么你的声音那么低沉?”我跟他说,没有什么,只是那群老鼠非常关心我,常常要听我说话,我就不得不讲几句。小龚感到很奇怪,问我老鼠在哪里。我说,难道你看不见么?它们中的几只刚才还在窗台上竖着耳朵呢,明亮得很。我甚至感觉到它们的耳朵在发痒,粉红的、透明的耳朵,好像是被语言磨亮的。小龚越发莫名其妙。小龚不知道我已经生病。

小龚说:“高老师,您的眼睛没有看花了吧,大白天哪来什么老鼠呢,到处都放了灭鼠强,哪里还有老鼠的生存之地?”我告诉小龚,是我亲眼所见,不会错的。这群老鼠昨天我还在光明街见过,它们都盯着我,让我无法逃避。

小龚跟我开玩笑说:“高老师,您看见的老鼠是公的,还是母的?”他平时总是跟我没大没小的。我说:“我躲避都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心肠去看老鼠的公母。我想,公的、母的都有吧。也许多数都是公的。”

小龚诡秘地笑着说:“可能还有处女老鼠,那些竖着粉红色耳朵的老鼠可能就是。”我说,如果有的话,要抓几只来给他鉴定鉴定。跟小龚谈话我感到很轻松,觉得世界又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街上的人也似乎都有了脸皮,心在心的位置,肝在肝的地方。虽然灵魂很看不见,但估计有的人还是有的。你不能不承认,街上的人们,人人都和蔼可亲。

可是小龚走了以后,才过了一会儿,我的世界又恍惚起来了。街上的人又像是魔鬼的影子似的,人人都绷紧着微笑的脸,在匆匆赶路。我看见夕阳正在变成刺骨的风,云彩纷纷下坠。街上的人们,有的在远方走进棺材,欢天喜地;有的坠入峡谷,一点声音也没有,似乎非常好玩;有的爬到大树上去看世界,却还怪大树长得不够高……诸如此类的游戏,不知还有谁在观看。他也是个沉默者,也许还是个抑郁症患者。

那群老鼠又跑到我的窗前来了。而且,长着粉红色耳朵的小老鼠,来的还特别多。精神非常爽朗,尽管有点肥胖,肉妞妞的。这些老鼠可能就是小龚说的那种处女老鼠。它们狂癫癫的样子让我恶心。有的老鼠不但耳朵坚挺地竖着,身子也直立起来了。这时,它们倒是有点像一群小猴子。有的老鼠直立起来,前脚就变成了灵活的手。只见它们在我的窗台上手舞足蹈,尾巴翘得很高,非常有力量,那样骄傲,不可一世。有的还在唱歌。看看那种陶醉的样子,我感觉它们的歌应该唱得很好。歌词中还夹杂着几句汉语,不知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咗咗嗦嗦,伟大,伟大……;咗咗嗦嗦,伟大,伟大!”其中夹杂着的鼠语,我就听不懂了。

好像有的老鼠还扛着一杆旗帜,不停地挥舞,其他老鼠都站立起来,有节奏地拍着小巴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也不明白老鼠们在玩什么游戏。更不知道这种游戏的玩法是受谁的指挥。难道指挥者是树上的黄鹂吗?斑鸠吗?大鹦鹉吗?乌鸦吗?可这些鸟,都是不可能指挥得了老鼠的。老鼠是谁!是十二生肖的老大,那些小雀雀,连鸡都不如。不管怎么说,鸡在十二生肖中是有座次的。母鸡还为人们下蛋,公鸡还为人们报晓。只要人们愿意,还可以成为餐桌上的佳肴。

老鼠们的小巴掌开始时拍得有点凌乱,但渐渐地就整齐划一了。先唱的歌词,一下子变成了与肥胖的小巴掌的声音和节奏一致的口号:“咗咗嗦嗦,伟大,伟大……;咗咗嗦嗦,伟大,伟大!”

因为小龚的提醒,我大着胆子看了一眼老鼠的肚皮,看看谁是公的,谁是母的。可惜我看不出来。我实在不懂得如何去识别老鼠的公母。而且,我对老鼠的公母也并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我还是想,公的肯定是多数。据说,我们的老鼠的身段,公的修美,母的肥硕。母的臀部比公的大。

随着歌声和口号声的渐次减弱,老鼠们也就停止了游戏。此时,它们都将尾巴卷成了一圈,像道具一样放置在我的玻璃窗前。毛茸茸的身子喘着粗气,耳朵还是直立着。我想,它们会在我的窗前拉屎、撒尿。它们似乎控制着一切,包括我的思想。我一思想,它们就会发笑。它们自由自在,可能还享受着高贵、典雅,掌握着道德说教的权力。

老鼠们静下来时,反而使我很恐惧。寂静就是审判。我又跟老鼠们说:“我错了,我真是千不该万不该说老鼠不劳而获之类的话。不该说老鼠嘴尖,尾巴不长毛,不该说老鼠爱打洞,老鼠下贱之类的话。其实,老鼠的嘴一点都不尖,即使尖又有什么不好呢;尾巴不长毛有什么不好;爱打洞也是一种很大的优点,老虎就不会打洞嘛,猫也不会打洞,大象就更不如老鼠了,笨得要命……”说完这么多话,我感到有点害羞,脸有点卑微地发热。我承认,我在江湖上混得还不够老到,说几句假话就会脸红。

敲门声又响了,小龚进来拯救了我。窗台空空如也。窗台外的梨树上,只有几只麻雀在玩。麻雀的声音很嘈杂,我真想叫它们回窝里去玩自己的蛋,可麻雀们总是喜欢热热闹闹地在一起玩,直到黄昏,还依依不舍。看来小雀们也像我一样害怕寂寞,而世界上的树冠,也不能空着。上帝忍受得了空洞,我却忍受不了。有时候,我看见山中的一片圆石空洞地显现在和煦的光亮中,我都有点忍受不了。我曾经爬在那些圆石上哭泣,为了它们的显露而哭泣。当然,也为深埋在黑暗中的事物而哭。事物都都有它的命运,都有呈现的难度。

穿山甲在月光下爬进墓穴之中,进去,又出来。它们不知道自己是爬在墓穴中的。我常常想,自己是否也爬在墓穴中。这个无比巨大的墓穴,虽然有一个出口,使我能享受日月光华,但我爬着爬着,又爬回来了。我不得不爬回来,我已经被这个洞深深地吸纳。是啊,有时我真的变成了穿山甲,跟死人骨头搏斗。墓穴中的死人骨头,有着意识形态的坚硬,使我恐惧。骷髅的眼睛仍然发着光芒,牙齿仍然在使用语言。还有那一窝一窝的黄蚂蚁、红蚂蚁,它们相信骷髅的语言。相反,我的语言不起作用。

小龚进来问我,是否在食堂吃饭。他说,今天食堂里炒了个老鼠干巴,还有清炖老鼠尾巴,是我过去最爱吃的。其实,小龚说的炒老鼠干巴和清炖老鼠尾巴,是指牛干巴和牛尾巴。若上级领导来吃饭,还有清炖牛鞭。吃哪里补哪里,这是中医的理论。自从我得了病之后,就请同事们不要在我的面前说有关牛的菜肴,因为我吃牛肉时,老是看见绿汪汪的牛眼睛看着我。那是控诉的眼睛,在宁静中发出海潮一样呼啸的力量。我还常常看见牛在夜里望着星空反刍的样子。在它们的后面,新犁起来的土地蒸汽腾腾。在无边无际的茫茫黑夜,世界的牛都仰着头,它们的目光使星空摇摇欲坠。我叫他们在我的面前,要把牛肉改说成老鼠肉。我在单位上还有点小权力,说了之后,他们也就照办了。但我知道,单位上的同事们经常在我的背后窃窃私语。它们说,我有恐牛症的怪癖。这病是没有药医的。有恐牛症,还要吃牛肉,这就让人无法捉摸。

真想不到,老鼠又来找我的麻烦。我甚至觉得,普天之下的事物都会控诉我。不论什么东西,只要缠着我不放,都会把我搞跨的。老鼠作为一个群体,我既不能跟它们斗争,又不能改造它们。对我抛弃还是接纳,都由它们说了算。

我跟小龚说,以后还是改过来吧。以后再也不要把牛干巴说成老鼠干巴,把清炖牛尾说成清炖老鼠尾巴了。我现在已经受到老鼠的惩罚,原本还以为老鼠不算什么,哪知道它们竟然联合起来了。小龚说,要是牛也来你的窗外盯着你怎么办。我说,牛是不让进城的。他说,神秘的牛头会进城来,它们的眼睛也许会在窗外望着你,不停地反刍。我说,牛盯着我,总比老鼠好。我们都是耕田耙地的。我在语言中拉着犁耙,耕来耙去,大汗淋漓。

小龚说着话时,总是笑眯眯的样子。那种笑容让人真假难辨,不知道是顺从还是嘲笑,抑或是习惯。这种笑容像流行病一样在江湖、在市井泛滥,小龚在他工作之后不久就染上了。开始时,我对小龚还非常讨厌过一阵子,觉得他过早地染上流行病,是缺乏诚实人品的表现。但后来我原谅了他,对他心平气和了。在这块土地上,真诚的笑容是长不出禾苗来的。

中午,小龚照例给我在食堂打饭。过去,我用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口缸,是白底红字。自从流行一次性饭盒和筷子之后,我就用一次性的了。但一次性的饭盒有个弱点,盛汤不方便。所以,需要盛汤,小龚就主动使用我的“为人民服务”口缸。今天小龚要给我打一个清汤老鼠尾巴(牛尾)。小龚知道,我喜欢吃牛杂。

汤端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大吃了一惊。口缸中盛的不是清炖牛尾,而是些人的脚趾头、手指头、鼻子、眼睛之类砸碎。口缸从我的手中落下,哐啷一声,泼得满地都是。我这下才看清,原来,这些杂碎都是白面做的。小龚并不像我那么吃惊,他说,牛杂卖完了,他就给我买了这个。小龚还说,人们都喜欢吃,是排队才买到的。他说,我们单位伙食团有个做面食的大师傅。他是个神经兮兮的人。经常在菜肴中干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名堂。开这种玩笑不止一次了,据说在战争年代,他就是个军队里的厨师。他曾经用面粉给部队做了一锅敌人头目的杂碎,让大家吃了解恨,增强了部队的战斗力,立了功。奖章现如今还锁在他的抽屉里,包着一块红布。这些故事我是听说过的,但还没有领教过。再说,大厨师也很长时间没有做这道菜了。对于正常的人来说,我知道自己像个白痴,整天只知道在语言中犁田耙地,与自己过不去。

光明街的傍晚灯火通明,车辆如织,人的面容非常恍惚,目光闪烁其词。我又看见成群结队的老鼠在窗台后面蹲着,喘着粗气。群鼠像雨水天的青蛙一样,随时都可能跳出来。老鼠们的耳朵,仍然明亮地竖着。我很痛苦,要得到老鼠们的宽容和接纳是多么艰难啊。

我感到回家的路十分漫长,而且,回家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我又在光明街上自言自语:“敬爱的老鼠,我错了,我像你们承认错误,认真检讨我的过失,请你们让我长出尾巴来吧!我需要一根不长毛的尾巴。我还要学会唱歌!”接着,我真的唱起歌来了。“咗咗嗦嗦,伟大,伟大……;咗咗嗦嗦,伟大,伟大!”

在光明街上,人们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可我摸摸自己的臀部,尾巴还是没有长出来。我发誓,我要忘记回家的路,直到长出尾巴。我自信,明亮的鼠耳已经听到我的忏悔,我的歌声。“咗咗嗦嗦,伟大,伟大……;咗咗嗦嗦,伟大,伟大!”多么动听的旋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