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麻雀东南飞》全文

此地人的早晨实际上9点钟才开始。

在这个9点钟的早晨,钟迪头一回经历了男人的失败。

这天是周日,挂历上一个大大的红圈标明了该家骏做东,可以醒得更迟一些。新买的床垫在身下沙沙作响,极舒适地将他包容进去,哪儿哪儿都觉得慵懒。

张慧猫在他肘弯里,一只指甲在他胸前轻轻划过,一点儿一点儿撩拨着,于是就有了知觉。于是他去搂她,可胳膊竟沉重地无法弯曲。后来张慧偎上来,这才有了被动的吻。又过了许久,仍没有一点儿亢奋的意思。他暗暗着急,却无可奈何。最后是张慧一声不吭地起床,冷冷地穿衣,看也不看他,昂首挺胸走出去。沮丧就像台风扫荡过的操场,一片狼藉,而且没有头绪。

这是否能说明点什么?也许这什么也说明不了。

不知何时起,他们开始了算计,各自都存了私房钱0工资依然放在抽屉的大信封里,那是公款。当然里面的大部分是要砌房子的,今天一块砖明天一块瓦都要从嘴巴里抠出来。而奖金之类无法测算的外块则入私房。有了私房则有了警惕,生怕公款流失。

这事的合法化是大头过生日。钟迪花四十多买了一只玩具熊。张慧则拎回全套的电子游戏车。他估摸那玩意儿起码也得好几百。那天哄儿子上床以后,他忍不住拉开抽屉时,扭头已经来不及了:张慧靠在门旮旯儿里,手上还捏着那只信封。四目相对,一个面红,一个脸灰。对视良久,钟迪终于由窃笑而哈哈,张慧由扑上来猛打猛杀直到连哭带笑。乐毕,张慧说,我早就发现了。钟迪也不反驳,只搂着她说,这样也不错,能影响什么?什么也不影响。

两个人像跳慢四那样移动狐步,渐渐倾斜。是夜,极尽缱绻,反倒多了几分疯狂。

然而,这种不断享受意外和刺激,保持新鲜感的独立性也是有代价的,只是潜移默化罢:渐渐地,便品出了某些不自然。

当年那个教授女儿高贵雅致的生活态度已掺入一丝不苟的广东气派。比如,亲戚朋友的名单被输入电脑,十分精密地分出了亲疏远近。再比如,替外地亲友代买的物件被要求一律记账。张慧的理由是,贴钱要贴在明处。

6月9号,是钟迪四十岁生日,本来自己并不重视,却意外收到她的礼物,一只日本产第七代电动剃须刀。当时钟迪把她举了起来,连举三次。但次日清晨,当一张发票从剃须刀袋子里飘然落地,他却半点劲头也没有了。他不知张慧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他不知道。能知道的是,这份情意价值四百一十元。更清楚的是,下回张慧过生日,他的底线是八百二十元。

那么,今天早晨的柔情价值多少?

这念头一起,笑意立即一丝丝地爬上嘴角。似乎这恶毒已经打败了沮丧,帮他找回了平衡,而他的无能也有了理直气壮的解释。

张慧过来问,你早上还吃不吃?

他说,算了,留着胃口吃家骏的。不能让他白担名誉不是?

张慧冷冷地哼一声便去热黍米羹。而嘴角那句潜台词分明是:你是冲家骏去的吗?

他已懒得再作老生谈。

张慧换了一身休闲套装,冲着大衣镜旋来旋去。钟迪想想,还是和解似的从背后搂上了她:这一身不错,深调子适合你。

张慧怔着,渐渐瘫软,抚着他胳膊轻声说:谁让你给我买这么细的链子,只有这套才能衬出来。瞧隔壁的,起码三十克,这么粗——

钟迪一愣,嘟囔道:比拴狗的还粗吗?

张慧咬他一口,终于笑出声来。

正要出门,家骏倒已经来了。玉娴提溜一兜吃的,贝贝却抱在一大小伙子怀里。

家骏声明,今天不算,下礼拜还归我做东。

张慧说,那又何必。

玉娴笑着进了厨房。

小伙子姓汤名非,双手递上名片,是什么什么部的经理,飞头亮靴,一口好牙,行头大约也是正宗名牌。家骏解释,主要是陪他来认认门子。钟迪其实早已注意到他脚边白塑袋里两条笔直的长方形。

他们的饭局已有一年以上的历史,每月一次,轮流做东。家骏过来得早,一家人都是深圳户口,已是名副其实的深圳人,且最具经济头脑。每次聚餐家骏都免不了亮几回王牌,从五金矿产到军火文物,除了拐卖人口。但这些信息虽利用率极高,成功率却几近于零。总之家骏的满腹“经”纶姑妄言之也姑妄听之,谁也不当真谁也不嫌烦,多少总能凑趣儿提神,一如饭后的雀巢咖啡。若是玉娴肯开金口,则又有了二加一的“味道好极”的伴侣。

他们的情况是这样:钟迪博士虽然挤进大学谋到教职,但家属的工作却是要“自理”的,学校事先与他签下合同,否则根本进不来。如今博士的身价已远不比从前,所以张慧虽然是个硕士,也只能在关外的一所小学里代课。他们这种情况还算好的,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职员”,听说再往后改革,就只能签“雇员”了。而家骏和玉娴因为没有读博,比他们早来了几年,处境就好得多,有房有车,尽管房和车都要还按揭,但毕竟是有了。更重要的是,玉娴居然胆敢辞了工在家做专职太太。这在张慧看来,简直就是活在了天上。几个人都是同时代的本科同学,不过几年时间,阶级已然形成,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酒过三巡,一声没有,钟迪不免着急,捅家骏一下道:你要不念经,就剩下木鱼响了。

家骏拍拍汤非,今天不好谈生意的,有高人在此啦。夸张后的广东白话如同削去一层皮的簧片,于是整个屋里都关着唐老鸭似的生动起来。他说,别看这小老乡才二十来岁,闯码头已经四五年了,存折已经八位数了。你的名字,在课堂里啦;他的名字,在各家银行的VIP客户群里啦。

小汤慌忙站起,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敬钟老师一杯,我顶佩服有学问的人。

钟迪感慨道:咱们重活一辈子,不知会怎么样。话毕一饮而尽。

张慧说:你重活两辈子也还书虫一条。

家骏趁机插一杠子:他可是条大虫啊,又坚强又可爱。

张慧羞红了脸,拿筷子就砸,而玉娴只是掩着口笑,并不插话,间或也替汤非夹菜。

钟迪说:既然小汤这么有路子,也该拉你姚老师一把,别让他老喝玉娴的洗脚水。

玉娴辩道:我可没那么威啊。

家骏把嘴一撇:这倒不是跟你吹,姚家骏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谁又敢说个不字?他瞥一眼玉娴,运气不好那是天意。玉娴是明白人。

玉娴不言语,只是嘴角那点笑渐渐僵住。

这是钟迪最瞧不起家骏的地方,已经有房有车了,还总怨运气不好,你还想怎样?更不好的是,老当众羞辱玉娴,似乎这样就能找回平衡。小农意识。

张慧在桌下猛踹钟迪,嚷着吃菜。然而那气氛已经不自然起来。汤非打诨说:其实做生意就是撞大运,成功的几率极小。不像你们做学问,下一分工夫就有一分收获。结果反倒更尴尬。

撤下席去,女士们进厨房去了,汤非也就说出来意,原来他想进夜大读本科班。听说交八千元的只要读两年就能混上文凭。

这话钟迪听着不受用,便对家骏说:你该知道本科是几年的。

家骏道:人家是说贵校的最新行情。

钟迪吸了一口气,这倒没听说。但他也不敢否认,很多他认为不可能的事,正在合理合法地展开。最近系里正闹变法维新,各派力量分化组合,丑态毕现。钟迪抱定了粉笔擦子的宗旨,索性不闻不问,没课时他连校门也不愿进的。

钟老师,我用了一个混字,让你不高兴了吧?其实我倒是真想学点东西的。

钟迪大窘。半天,方歉意多多地说,真想学,我会帮你的。其实,学不学,也就那么回事……

家骏说,这话新鲜。马王堆女尸坐起来了?

钟迪说,我算什么?连高健民,这么个大学者也都清高不起来。

家骏却无比兴奋地把大腿一拍,总算开窍了!清高这玩意儿,奢侈品。你说,我这个结构工程学的硕士,整天给他妈的连名字都写不周正的狗老板拎包,闹不好还得看他小情妇的脸色。混到今天,还不是房奴一个。清高?

张慧过来,还让你当秘书啊?

玉娴说:升了个主任,实际还是拎包,马仔一个。

家骏又想出个新词:用手掌走路拿脚趾夹筷子的人。

乐了一阵,便觉得沉闷。

倒是汤非,一直把双手搁在膝上不动窝,像个大孩子似的保持微笑。他说:其实我倒是认为姚老师这个位置挺好。

说说看?钟迪立即觉出这是个不简单的大孩子。

汤非极有教养地欠欠身。马仔要看给谁当,深圳这儿很多人的发迹,都是靠着大公司的人脉。等把人气赚够了再出来自己干。其实香港的暴发户也都是这么做的。

那不是吃里爬外?张慧赶紧捂住嘴,扭脸跟玉娴咬耳朵。玉娴却没反应似的,一双眼平静且温柔,想着什么。

钟迪揶揄道,小汤的八位数大概也是这么来的吧?

小汤毫不在意。我那算什么?我也没有这么有利的地形。

家骏翻身跃起,说:这道理我还能不懂?我见多了。只是轮上自己,财神菩萨绕道走。

钟迪道,吃里爬外的事可不能干。翻船不说,就是赚了钱你敢花吗?你看这次爆出来的那什么局长,成捆的票子就藏在床底下,连银行都不敢存。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家骏阴阴地。

做人还是要做的嘛。

你活该没钱。

我宁愿没钱。

汤非慢声细语地说,问题就在这里,做人呢就不要做生意,做生意呢就不要做人。或者做一段生意做一段人,千万别在同一件事情上有两种态度。说句不恭敬的话,姚老师口口声声不要清高,其实观念深处还把什么主任啊经理啊当作一回事情。钟老师是不要赚钱的,当然可以这样看。可姚老师你就不该这么看。

钟迪说,我也不是不爱钱。我主张又要赚钱又要做人的。

汤非笑着:其实只要成功了怎么着都行。

钟迪以主人的宽宏笑着对女士们说:他们这一代人确实是厉害,只认目的不认手段。

玉娴顶他道,别摆教师爷架子,让小汤说说,我听着怪来劲。

汤非瞥一眼玉娴,脸红起来说,其实古人也是这么看的。就说管仲,发迹前是个十足的无赖:,可他成功了,连最最正统的孔子也要赞美他。后人也把他干的那些缺德事说成是鲍叔牙够朋友。

玉娴拍起巴掌笑,对教师爷就得这么当头一棍!

扯那些废话干吗?家骏早在一边遛了几个来回,极不耐烦地瞪出那对死鱼眼,你不还想上街呢吗?我还有正经事要办。

钟迪笑着,把客人打发了。张慧一面收拾沙发,一面嘟嘟囔囔,无非是想不通玉娴,为什么对家骏屁也不敢放,却能对他撒泼发嗲。

系头儿满面春风地过来,向钟迪双手递过一份成人夜大任教聘书。本当送到府上去的,他说。

聘书写着:每周四课时。系头儿诡秘地撅撅嘴。示意他收起来,而且不张扬。钟迪明白,夜大承包后每课时的课酬将提高到八十元。也就是说,他收到一份辉煌的礼包。

然而教务会开过后他方才明白这聘书的另一层深意:中文系终于顺应历史潮流,荣升为国际文化系了,原有教学资源全部重新分配,真正能挣外汇的《对外汉语》课程钟迪连边儿也没挨上。系头儿闪烁其词地宽慰道,钟老师你这学期抓紧把那部《楚辞字义疏正》杀青了,过去系里对科研重视不够,这次改革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好像他是特意照顾了钟迪的科研需求。

钟迪捏着口袋里的聘书,把脸扭向窗外。本来理当抗议几句的勇气,也如同窗外老榕树的气根悄然垂下。每周四课时,三百二,一个月光外块就超千元,这诱惑是无法抵抗的。他太需要人民的币了。他要买房,他要买车,他还有许许多多未来的计划。

回到教研室,钟迪四仰八叉倒在椅上,以手加额,长长吁了一口气。心想这就是雇佣关系啊,老板横竖都有理。

心里也不好受吧?他一惊,才发现叶显妤已注意他多时了。

看你把高先生气的。

钟迪说,我又没发言。我怎么……气了?

你发言了。不是用语言。

也许在叶显好看来,他钟迪是个正人君子,而君子是不会随波逐流见利忘义的。他觉得叶显好的目光已经超出她应有的愤怒,已经把他捆绑成同志,然后又强加给他一个叛徒立场。他跳起来涨红脸说,我是自由人。我无党无派。我热爱和平。

叶显妤也跳起来,砰地关上抽屉。我还以为你是热爱教育事业呢!热爱和平——

对不起叶老师,我还有点事情。钟迪高举双手作投降状,然后拎起大提兜,想想又说,总之呢,我认为教育面向社会需要并没有错。

叶显妤冷笑,大概你还想说,中文由此可以走向世界,成为国际通用语言,世界上不是已经有五百所孔子学院了吗?

改系名不过是换个招牌嘛,有利于……

这个?叶显妤从兜里摸出一大红聘书,然后慢慢地极优雅地将它撕成条状,然后好看的大眼眶里开始充血,晶莹模糊起来。

钟迪立即被剥光衣服似的原形毕现,逃将出去,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护着揣聘书的地方。他无法在女人武器的有效射程之内保持镇定。

让他始终不解的是,为什么叶显妤对他如此失望?虽是同在北大读过博,同为高先生的崇拜者,也不过学术渊源相近而已,并无党同伐异之说。即便平常接近较多,他们也是辩论多于交流的。除非,除非……生活待你不薄?

钟迪立即悻悻然暗自得意,大大地有了被恨铁不成钢的惭愧。老姑娘就是这样表达感情的,他想。这有什么不好?要怨就怨系头儿去吧,是他们耍了手段。在阴谋面前,任何善良人都不免中箭落马。

校车拐弯的时候,钟迪看见了茕茕孑立于球场外草坪上的高健民教授。夫子双手拄着手杖,瞪着空无一人的生龙活虎之地,白发苍然无序,风衣飘飘欲举,夕阳在身后并不辉煌地支撑着,将他的影子拉出很远,放大了不少,长长地投在球场上。英雄末路,读书本为稻粱谋啊。他摇摇头,合上眼睛,迎面,林立的巨厦以及五光十色的许诺着生活里各种乐趣的广告如同猩红的丰唇,冲过来,盖过去,顷刻将他吞没。

玉娴又来了电话。这回是谈孩子。完了她问:还好吧?

他怔着,却故意说:什么?

玉娴说:你知道是什么。

他说:嗨嗨。

她学嘴:嗨嗨。后来便是沉默。后来她又说,都怪我不好,让你难堪。完了是尖利破碎的笑。完了她就说再见。

他也悻悻地说了再见。

这样的通话,已经有很多次了。通话是在午休时间,所以钟迪总是把盒饭拿回办公室来吃,只要话机一响,便会弹射起来。后来他便明白了这琐碎对话的含意。唯其明白,他才不能不去等待。

有一回他没头没脑地说:只能这样了。

而那头也立即答道:是啊只能这样。

也许这只是为了听听声音。可听过之后便如释重负,所以声音也是内容,甚至比内容更重要。有几次他想告诉玉娴这种感觉,可又害怕一旦说破反而会失去这没内容的形式,于是就不说破。于是不说破也变成了一种形式,成为一种默契的格局。

其实大家心里很明白,他们是不可能有什么内容的,他们只配享用形式,形式即内容。

那是轮极大的圆月。几丝薄云轻纱似的绞在月边。远处丘陵朦胧可见。湖面上闪着亮斑。身边是垂柳青草的清新气息。一丝风没有。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和喘息。极浪漫极刺激的一种气氛。他们在读月亮。

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了,那时都还年轻着,什么也不懂。反正他最初是喜欢玉娴来着,也没有追,就是喜欢。玉娴很高傲,总是嘲笑男生普通,平庸,太平庸了,你一眼看过去简直都分不清谁是谁!这是玉娴最为经典的一句话,那时差不多成了学校的名言。

为了这句话,钟迪居然做出过一个大胆举动,剃了光头。他选择晚8点时进人图书馆,他的脑袋比日光灯辉煌。那时他就是这样挑战世俗的。果然,玉娴叫起来,果然是你呀,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当然,最终走到一起的是张慧,而不是玉娴。

张慧含混不清地说,不早了,还不睡?

好吧,睡觉。钟迪同样含含混混地答。

明天记着吃早点。老板派我去吃早茶,不在家。

好吧,吃早茶。

听起来好像无所谓?张慧探起身。临时工就得多干活,你又不是不知道。谁让你没办法把我调进来?

在深圳,干活最勤快的都是临时工。在任何岗位你看见谁辛苦忙碌就知道他还没正式调进来,这已是个惯例。钟迪把她按下去说,如果派你吃宵夜我就有所谓了。然后,让她脑袋枕着自己的肩。

这还差不多。她说。

是差不多,他想,人和人能差多少?

下一次通话是刚上班。他好像刚抓起话筒,玉娴就说:是我。我要出差了,快活死了。

他笑道:你可别瞎说啊,家骏会不高兴的。然后那头就不吭了。他只好说,你怎么会出差?什么美差,这么高兴?

差倒不美,是替家骏跑一趟。又说,我喜欢飞在天上云里雾里的样子,想想也美死了。

他讷讷地:你还是那个样子。

她说,我就是这个样子。

什么时候走?

马上就走。

那,他说,当心啊。

当心什么?

停了一会儿,他说:所有一切。

你怕飞机掉下来?她尖笑,真那样就好了。有一天我死了,会在一口枯井里。不会那么美的。

他说,胡说八道。

后来好像没再说什么了。而钟迪却分明看见了玉娴的责备,她歪着脸皱着眉,那样轻轻一瞥。这一瞥印象很深,令他好几天不能忘记。

一切全是天意。

找着座位,扣上安全带,她一直盯着窗外。现在谁也帮不了你啦,她想,只有你自己。

小汤问,你在想什么?

她不自然地笑笑,摇头,依然望着窗外。

小汤说,现在没人和你争座位。看个够。

真是可以看个够了。上回,就是和小汤争座位争认识了,而这回却又要和他一起出差。

那时她还在公司打工,是为公司催款。事办成了,老板在电话里慷慨地让她飞回来。老板知道她怕坐火车。

可惜她的座位在中间。于是就有了和小汤的认识。其实不换座位也就罢了,只是自己太贪婪。

后来更是上帝在掷骰子。无法降落,飞回南昌过夜。到就餐时小伙子已经找出了许多与她的共同之处。为老乡干杯。为空中奇遇干杯。为……干杯。于是她也无法拒绝餐后散步的邀请。

雨后的机场很洁净,空气很清新,跑道很开阔,心情很舒畅。小伙子身材高大英俊潇洒朝气蓬勃很有男人味儿,谈吐也机智坦率很少俗气,这些全都很对她胃口。他们走了一圈又一圈,到后来几乎全是她在说了,说上学的往事,说大学里男男女女的性困惑,说深圳的种种艳俗浮华,说歌星舞星不堪入目的某些表演,说英语片《查泰莱夫人和她的情人》为什么不如原著。她一次次笑得弯下腰去,模仿某个经理的丑态。她好像一辈子也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这些年简直是把她憋死了,而现在终于有一个对上频率的接收器。后来他们甚至谈到性,探讨为什么最高尚最美好的人性活动会有如此之多的肮脏感羞耻感。小伙子则不无自豪地向她保证他没有。他取出同居一年多的女朋友的照片给她看,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无法回答。,她无法知道上帝的心思。也许仅仅是想倾吐,也许因为人在旅途,也许是面对一个陌生的男孩。

她想,他只是一个小孩儿。

而他说,你真像我的老姨。

小汤凑在她耳边轻轻问,看够了没有?现在你该看看我了。

气浪拂起鬓发,盖住她白皙细腻然而已有了鱼尾纹的眼角。

她坐正身子,依然没去看他。你不该来。她说。

小汤说,我说过我不来的。我说过没有?

她说,说过就应该算数。

小汤十分委屈,可过了一会儿又低声说,我承认我是想来的,复习功课只是借口,行了吧?

她却又反过来,你是不放心吧?怕我把钱拐跑了吧?八百四十万,得了!

小汤抵赖着,是姚老师让我来教你怎么谈生意的。他说你爱面子,不会讨价还价。

她说,笑话。

小汤说,我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

她不吭了。有许多事怕是永远也不会明白了。这批布明明是家骏联系的,他偏偏说,玉娴你不去可不行。这一趟明明只须验一下货,付款就得,他偏偏说,小汤你一定得去,咱们头一次合作一定得打响!小汤明明有了很好的理由,他偏偏拍胸脯担保上学的事包在他身上。晚间,家骏微醺着抓着她的手说,玉娴你不知道,我心里怵得很,越来越不自信了。她心里一惊没吱声。

家骏说,有多少次眼看成了就是不成,炒股亏。炒房赔,煮熟的鸭子我一沾手它都能飞,也许我真的得罪了财神。你得帮我过这道坎儿,过了这道坎儿以后就顺了,求你了!

她还能说什么?只有去过这道危险的坎儿。

临行前抽空给钟迪拨了个电话。她对自己说,只要他说出那个字她就不去。可钟迪不说。其实心里也明白他是永远也不会说那个字的。

她想:既然是天意,我有什么办法?

小汤说,你怎么老不开口?求求你,说话呀!你这么憋着,我都想哭了。

她想,哭吧,你要哭出来,我就好受了。

小汤脸红着,嗫嚅着,在你跟前,我连话也不会说了。其实我原来很会说的。

她瞧着他,终于笑出声来。

不同于深圳男人献殷勤做派的是,小汤从没请她上过酒楼宾馆舞厅,他从不炫耀他的富有和潇洒。当然他也绝不吝啬,假如家骏和贝贝有兴趣,他就领他们出去花上三五千,这种时候玉娴有的参加,有的不参加。对她,他只是隔三差五地捧来一只花篮。

盛开的鲜花带来幽香和亮丽长久地生长在她简洁的卧室里,能激起很多遐想,在死水般的心底泛出涟漪和波澜。她渴望富有,渴望时装,渴望典雅和洒脱,只是不愿牺牲自己的内心去迎合罢了。她是个有气质的女人,懂得清水出芙蓉,所以她索性连淡妆也不用,这使她在公司众多女性中一下就鹤立鸡群起来。然而毕竟是向四十迈进的人了,人们需要气质之外更需要鲜活的肉体。所以她索性辞了职在家当太太。当然,在家也不等于不工作。

所以当花篮源源不断地出现在家里时,她是多么地慌乱,又是多么地得意啊。

有一次家骏大惊失色地赞叹,瞧瞧!人家连鲜花都常开不败,肯定是港货。她暗自神伤,心想如果两张大钞你也许还能区别出来。

小汤来家里,有时家骏在,更多的是不在,这时小汤话就少一些。小伙子温文尔雅,目光专注。而且好脸红。更可贵的是,小伙子并没有商人习气,他说他只是为了尝试才自己去赚钱的。他说他也不知将来要干什么,反正多学一点儿总错不了。于是她就建议他上大学读点书。他说上她这儿来只是为了心里能休息一下,能让明天变得安静快乐一点儿。他说人生最高境界是什么?不就是快乐吗?她很同意,于是也乐意让他在这儿休息。

有一次他又提到了他老姨。他说老姨从小就护着他,家里人全都烦他,只有老姨理解他。他想干什么,老姨都能支持。他说你真像我老姨。

她脱口说,你好像很爱你老姨?

他说,是。如果不是血缘关系我早就那个了。

然后两个人便像憋住呼吸那样,眼神向对方洞穿过去,脸色苍白如死。

他说,就因为这个,我才跑出来的。

于是她尖尖地笑了一声,又吃惊地打住。

他说,老姨连身材都很像你,神态更像。

她又尖笑。然后她说,我每天都锻炼的,我现在踢腿还能过头,你看。

他说,我也行。于是他也踢,然而他不行,一下就把自己扔在空中。去扶他时,她怔住了。他坐在地上,颤颤地捧她的脸,要吻。

她说不行,不行。但后来还是让他吻了。她说只能这样,只能这样了。她很坚决。

他不吭。后来他就捂住眼。后来他就走了。

然后,她便怀着一个偷情的幻想来审视自己,批判自己,责备自己。其实在这个世界里,她本可以像自己主张的那样洒脱自由地活着,可是她又不能。只好充当一个负债累累的刽子手:对家骏,钉死了他们还没开始的合作;对钟迪,钉死了开始通向人生最高境界的可能。于是这幻想便又有了古典意味,品出了殉道者的高尚和不必要。

小汤再次出现是一个月以后,在她差不多已经心灰意冷连家骏也焦躁不安的时候。家骏说,你没有得罪他吧?咱们找了这么久,只有小汤才是最理想的搭档。

小汤就在这样的时候来了,人瘦得小了一号,很疲倦很憔悴的样子,闷闷地垂着头。

他说,我跟她分手了。他是指他女朋友。

她很吃惊,说:为什么?

他说,没意思。

她说,她很漂亮嘛。

他说,是很漂亮。但是不美。

她说,你们吵了?

他摇头,然后抬眼盯着她说,我现在明白我需要什么样的女人。

她说,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他说:我只能这样。于是她就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就抚着她的膝。他哇哇大哭。

于是她像被枪打中一样,一点儿一点儿沉下去。她心想,这下是完了,彻底完了。

登记时,她开了两个房间,她武断地这样做了,暗示自己的态度。

然而晚饭时他还是说出来,晚上我住你那边。

她坚决地答,绝对不行。

电梯上楼时,两个人几乎同时地开口说话。小汤说,宾馆是定时供应热水的。玉娴说,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办事。然后他们又同时笑了。小汤说,对不起。

她说,这话好像该我说。于是警报解除。

小伙子哀告,看一会儿电视吧,就一会儿。

她说,可别有别的念头。侧身放他进来。

哪有心思看电视啊,小伙子很快就坐不住了,幽红的目光集成束状,一次次向她扫射来,扫得她不能自禁了。她就说钟迪的故事。她觉着只有这武器可以抵挡一塌糊涂的溃败。然而小伙子根本不理解柏拉图的价值,他说,哇,两个人拿眼睛说话说了二十年?这太残酷了!小汤站起来,顿时,大卫一般迷人的体魄就把她压倒了。

她在心里喊:顺从天意吧。

她觉着,自己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钟迪没去替那个小汤张罗,可布告栏里还是出现了他的名字。汤非,很显眼。他愣了许久。

好在汤非跟个没事人似的,开学典礼那天,打老远的后排跑上来跟他握手,寒喧。

会前,系头儿让钟迪代表任课老师说几句话,本想推辞的,可因为心不在焉,想回绝时系头儿已经忙别的去了。

这是怎么了?他不明白。玉娴已经好多天没来电话。家骏也没消息。轮上钟迪发言了。慢吞吞地上去,木呆呆地站着,有好几分钟。

他开口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名师出高徒。台下有学生嘻嘻哈哈地笑了,还听见台上椅子的痛苦呻吟。灵机开动,飞转不停,终于冷静下来,他说:当然我不是名师,可我们可以出高徒啊!听说在座的不少同学在社会上已经有了成就,有的已经……他想到那个八位数,已经在很多领域里做出成绩,或者担任领导职务。所以我认为……这个话也可以反过来说,高徒也可以出名师!我这个教书匠也要仰仗各位来替我扬名!哗,掌声响起。

他吹了十分钟,最后被海涛般的鼓掌托下了台。

校长讲话时也提到了他,说他的话充满了改革精神和现代人思维的多向性云云。甚至把“高徒出名师”引申为“高徒出名系”、“高徒出名校”,越说越玄。

果然非同凡响。叶显妤盯着他微笑。

钟迪别过脸去,你知道我是信口开河。

他们沿着湖边的小道往办公楼去。岭南的季节不分明,冬天也无肃杀感觉,阳光充足微风徐徐,草木换季也如蝉虫蜕皮那样界限不明,有些花木甚至盛开不败。

叶显妤说,我是真心希望你的才华能用在正道上,别耽误自己,所以刻薄一些。她的口气温柔了不少,甚至有点伤感。她说,我要有你那份灵气就好了,我只配做死学问。

钟迪心里温温的,调侃说,你今天换了个人似的,谈恋爱了吧?

看你说的。叶显妤摘片树叶,在手指上缠着,缠了一遍又一遍,总也缠不紧。钟迪看着都着急。而她扬手,树叶划出一条弧,轻轻地贴在了湖面上,然后瞧了他一眼。

两个人顿时松绑般地笑了。

自打上次教研室的龃龉后,钟迪一直躲着这位老姑娘。他不愿与尖刻的女人面对。尽管她对学校里的某些问题看得很透彻,也不乏思想闪光。一个没有家累的人是很难从实际出发的。他们追求理想境界,就如同他追求尽可能完满的生活是两回事。正确的未必是可行的。然而叶显妤又是很难拒绝的。她像是要把他推上一个什么舞台似的努力,有时着实令他感动。另外,让他难以拒绝的还有她那小巧的鼻梁,略黑的皮肤,期待的眼神以及炒豆般的谈吐。他承认,这也别有一番韵致。总之,很困难。

高先生批评我了。她笑,他说我太性急,不能设身处地。你家庭负担很重,刚来,连房子都没买,而我头脑里根本就没这概念。她仰起脸,那天真是对不起!

一种奇怪的馨香,令钟迪心猿意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惭愧。钟迪不胜惶恐。在系里,高先生一向对自己有着厚爱。在几个北大来的教师中,他比别人总能多受一分关照。这里原因很多,其中一条鲜为人知的是,钟迪的导师是高先生的早年故交。钟迪说:我也好久没去看望高先生了。希望他不去计较那些小人。

他才不呢。叶显妤告诉他:高先生最近去了趟北京,有些新想法。主要是想办“东西方比较文化研究所”,学校已经批了编制。高先生的意思是就放在中文系里,作为一个实体,又有独立性。高先生的意思是,由他牵头,由你来主持。

钟迪顿觉胸腔怦怦大跳。他仰起头,大张嘴巴,一副哈欠打不出来的样子,半天才沉下气说,真想对着干,是吗?

叶显妤笑着,有这意思。否则一个处级单位何必搁在系里?就是让大家看看,改革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咱们可以活跃学术气氛,对外搞学术交流,出版著作,而且,你别见笑,还可以创收。

钟迪没笑,相反他正严肃着。他认为一旦真的对垒起来,能否创收才是成败的关键。

真的能创收!叶显妤一副小姑娘憧憬爱情的沉醉,首先可以接受国内赞助、海外捐赠,其次可以举办作家评论家研讨班进修班,有偿服务,现在都这样。

谈何容易!钟迪摇头。

真的可以,我马上就能让我姑妈拿出钱来。

钟迪知道她有个孀居的新加坡姑妈,大概有几个钱,一直让她去继承她偏不去。他瞧着她,以玩笑的口吻说,尊姑妈要是希腊船王就好了。

叶显妤拍手大笑。

钟迪瞧着叶显好恣意忘形的样子,看着她男孩子似的发型以及过于扁平的胸脯,暗自发愣。心想女人真是奇怪,只要不想结婚连第二性征也会消失的。

分手时他说,过两天一定去看望高先生。

无论如何,这是个天赐良机。

如果让他主持,起码得给个副所长吧?也就是副处级。能干成多少事且不论,首先工资可涨一级。当然,课题费科研费自然也是近水楼台,一年弄个几十万,湿湿水啦。公开站到高先生旗下啦。明摆着是跟系头儿分庭抗礼啦。他想,他用不着在乎立场。

不过仍可对系头儿表明态度,夜大的授课他还是接受的嘛,他以教学为主,科研为辅的嘛。系头儿还能说什么?高先生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骑在墙上终归不雅。但他有什么办法?他无力拒绝任何人。他是艘小舢板,只能在巨轮之间巧妙迂回,他无力跟任何军舰碰撞。

坐上校车,司机一见他就乐了,说,钟老师今天发财了?

他说,教书匠的交易,两毛钱也算一注财。

有一注大财,全看你配合不配合。家骏旋风般地刮进来,旋风般地替他提溜起外套和公文包。

钟迪冷眼笑着,并不反抗,也不动窝儿。

家骏说,全都谈妥了,万事俱备,只缺你钟先生去吃上一顿海鲜,然后坐地分赃。

分配给钟迪的角色是台湾某财团公司董事长的大公子。任务不多,席间来几句典故即可。其余的事不用他烦神。这是一个度假村的全套装潢工程。给你一个量的概念:合同一签,咱们净得介绍费十五万,你掂量掂量吧。

那么质的概念呢?

行啦,不就改一回户口吗?得了钱,你愿做正人君子你去做,没人拦着你。家骏气急败坏,把一盒烫金名片扔在茶几上。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去演一场戏算不了什么。董事长也好阔少爷也好,深圳的舞台上天天都在上演这样的戏。只是这戏的内容太残酷,他们演的是地产商,身份是房奴,目的却仅仅是为了摘掉帽子。家骏说,房奴痛苦指数天天看涨啊,我还好一点儿,已经有一套了,你呢?你想送月供都没地方送!

钟迪欣赏着自己名片的精致和素雅,不免心动。他问,这顿海鲜得吃掉多少?

这不劳你费神,我兑了三千港币。

算我一分子吧。想想仍不放心,又把小金库里的几百元拿上。

这一顿,吃掉两千四。埋单时,收银小姐还找回一二十,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家骏及时给了眼色。他手一挥。不用找了!才使他阔少派头潇洒得圆满。

高先生寓所就在校园内,号称小白楼,六室两厅两卫。这也是校长当年气魄和魅力的表现之一,六位教授,一人一套。如果搁在今天,恐怕也得打对折了。不过这六位,好像并不领情,其中五位仍把户口留在北京上海,这与很多教师无法把家属户口迁来的情况相比,又显出另一个欲望层面的差别。

什么时候自己能住一半就好了。每回来这里,钟迪都禁不住悄悄感慨。高先生不会过日子,老夫妇简直是糟蹋自己和这所房子。铺满大理石的客厅里也铺着白菜和带鱼,甚至于拿出一间屋子来养鸡——他听着鸡们的利爪抓挠瓷砖的刺啦声,就觉得那是在刨自己未来的房基,十分痛苦,十二分的愤怒。

有回他把这种折磨告诉了叶显妤,他说他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凡是看见与房子有关的一切,都能刺激起他的想象,兴奋,或者痛苦。当时叶显好似乎是理解不了,半天没吭声,只是把眼睛瞪得很大。他想,这就是女博士的特点,茫茫然不识油盐柴米滋味。

当然这一切高先生是无法知晓的。钟迪的谦恭有礼、博学和敏捷以及从贫瘠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下层劳动人民的幽默,都令高先生极度欣赏。高先生毕生研究楚辞,可他恨自己是浙江山越的后裔,巴不得有这么个乡音楚调的门生信徒追随左右。钟迪甚至想到,高先生仙逝之际,他最好的悼念便是朗读一段带红苕干子味的《天问》,让那些“兮”拥着先生的灵魂升入九天。

从高先生家出来,钟迪猛甩胳膊和深呼吸,令僵硬迂腐之气痛快地逸出。高先生自然没有叶显妤那份激动,他只是随便说说似的让钟迪搞一份规划,而大多时间留给了年轻人应当耐得住寂寞固守清贫追求理想九死不悔的说教。你瞧着吧老弟,大潮退后能站住脚的还是那些做诗内功夫的人。咱们这位校长倒是有容乃大,心中很有数啊。哈哈。高先生这样说。

他在暗示什么?系头儿要下台了?

在系头儿的办公室,钟迪本想装样的,转念也索性将头皮硬起,说职务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党叫干啥就干啥呗。

系头儿哈哈大笑。转而忧心忡忡地主动告诉他,这个研究所本可以独立出去的,但校长的意思,仍是副处级建制,仍是高先生的旗子,我的牌子,你钟迪的椅子。你想想,这有什么区别?

钟迪一怔,玩了半天还是同心圆?尤其混账的是。研究所是个副处级建制,也就是说他钟迪仅是个科级副所长,还不如副教授!

明知是系头儿玩的鬼,也不便再讲什么,只好说,我无所谓,在哪儿都是苦力干活。

不过,说句庸俗的话,好歹也算是个职务。有些事就方便了。

什么意思?

夜大还缺个教务主任。我知道你是个清高的人,不在乎这个。不过我还是推荐了你,如果阁下肯屈就的话。头儿显得很严肃,很诚恳。

钟迪立即有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气概,行啊,我紧跟您老人家搞改革就是了,杀出一条血路来。

然而叶显妤很快就气势汹汹打上门来,想不到一根骨头就把你收买了。

钟迪尴尬着,让你看出叛徒嘴脸,不好意思啊。

这并不幽默。她盯他盯到不自在。我只是奇怪,你这人怎么这样没有主见?

他说,我早说过,你并不了解我。

恰恰相反,我了解你,也……敬重你,所以我才老不希望看到……这样。说到这里,叶显妤突然脸色一惨,背过身去。良久,方道:对不起,我用词不当。刚才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钟迪怔怔地说,谁?

一个从前的朋友,一个有才华有能力的人,一个长着软骨头最后毁掉自己的人。

他有点慌乱,对不起,我还以为……

不。我有过。她瞧着天花板上的泡塑图案,我爱过,后来才发现他不值得爱。人生有很多误会。然后她猛地摇头,想把不愉快甩掉似的摇散男士头,笑着,还是谈你的事吧。

他们共事两年了,就算是朋友吧,对个人方面的事却所知甚少,乍听这些便有异样,顿觉不好驳她面子似的软下来。让你想起这些真是对不起。不过我这人不值得你看重,不值啊真的不值。

叶显妤咬着唇,半天才叹出气来,其实我并不认为你是个没主见的人,相反你是很有内涵的,只是你什么也不愿失去,样样都想摆平。她仰起脸把眼角那点晶莹投向远处,所以你也许最终什么也得不到。

钟迪愣着,又很想解释一下这不得已才骑墙的理由,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叶显妤说,老实说,我也不认为高先生就完全正确,也不认为你钟迪就应该站在谁的旗下,相反你应该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舞台。你有这本钱,可惜你没这份勇气。高先生不管怎样迂腐,可他有一股子认准目标死不回头的劲头儿,你呢?

钟迪说,可惜我连目标也没有。

你有,只是你不敢承认!叶显妤越说越激愤。

钟迪茫然地瞧着这位悲天悯地的小男子汉似的老姑娘,就像麦克白迎着暴风雨踉跄走来。心想女人该开花时不开花,以后就会开出怪花来的。她懂什么叫生活吗?她有资格评价人生吗?他真该替她补上这一课,生活从来就是不完美的。他甚至已经抬起胳膊,想轻轻拍打她两下,然而胳膊又树枝一样折断了。人生无趣,最在身心疲惫时。

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

叶显好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他。于是他说,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我会考虑的。

听一句忠告吧。四十岁是个危险的年龄。她解释说,说滑就滑下去了。然后她昂首挺胸气壮山河地走出去。

这个周日,两家又聚了一次。餐后女人们要去小商品市场。姚家骏去公司了。钟迪便跟着她们一路回家。两个孩子追逐嬉戏,一会儿跳上马路牙子,一会儿攀上路边的花坛,十分活泼。

玉娴吆喝贝贝,别蹦来蹦去的,小心磕着,小姑娘家家的,一点儿不稳重。

贝贝做个鬼脸,你自己不也这样的?

钟迪哈哈大笑。两个女人也跟着笑起来。知其母,莫如女,活泼快乐的玉娴也谈稳重了!

然而只一会儿,钟迪便发现了玉娴的不自在,眼睛被阳光刺痛了那样微微泛红,把脸扭向别处。

有好长时间没接到玉娴的电话了,他想。

张慧冲着一个橱窗大声喊,你们猜猜多少钱?一千八!

然而玉娴就跟没听见一样,直直的一个人往前走。这让他和张慧对视了半天。

……一夜之间,她已变成另一个人。她不再是从前的玉娴。从前的玉娴不过是人生的一次彩排。所有的经历所有的经验,所有的欢笑和痛苦所有尘世间的烦恼和渴望通通从舞台上退出去。只剩下自己,赤条条的自己在翩翩起舞。

一夜之间,小汤长大了,她变小了。

什么验货,什么洽谈,去它的吧。她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想干。她缠着小汤一件一件诉说童年那些芝麻大的美丽的往事,说完一个题目又是一个题目,永远说不完。

小汤说,该回去了,货发走了,不能再拖。

她说,那就回呗。于是他们回来了。

小汤说,不能偷偷摸摸,应该让全世界都知道。于是她就让他在大街上手牵手走。小汤说,我不能到你家去了,我怎么见他?她就决定自己回家。小汤说,我不能忍受你跟别人在一起。我要娶你。她说你会厌的你还年轻。小汤说不会的不会的,我求你了你难道不相信我吗?她说那我只有相信你,我会跟家骏说的,我除了相信你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小汤说姚老师要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我只要你你知道吗?她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今天就谈你相信吗?小汤说我相信你。她于是带着梦里的陶醉进了家。

醒来那一刻同样惊心动魄。

妈妈妈妈你回来了你怎么才回来你想死我了呗贝扑过来。贝贝伏在她肩上呜呜地哭。

于是这一刻便如同大白天从电影院出来那样真实,而且尖锐得阳光灿烂!原来她还有孩子,原来还有个叫做“家”的东西。

晚间,可怜的家骏兴奋无比摩拳擦掌恨不得贝贝一分钟就睡过去。直到摸出她一身鸡皮疙瘩满脸泪水才如梦方醒。

接下去,便是泥塑一般地互相等待,一支一支地吸烟,一次一次地抹泪。说吧,天快亮时家骏开了口:照直说吧。

于是玉娴就照直说了。她说:随便你怎么办。她觉得她就要死了,已经无所谓怎么办了。

接下来就是高烧不退,一烧就是六天。醒来时家骏已经憔悴无比不成样子,嘴唇被香烟烤得翻卷上去,像只咳嗽不已的老刺猬。

后来家骏说,你怎么糊涂到这种程度?还想跟他结婚?就算他是真心,能长久吗?这也不人道啊?他说,我承认这些年爱你爱得不够,让你失望了。可我这么干不是为这个家吗?我是爱你的你不知道吗?

她说,你真的能原谅我?

家骏说,我脑袋不旧,这种事我见多了,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不就是几次性交吗?

她说,我真傻,真不该伤害你的。

家骏拍拍她的脸,说不说都一回事。问题是你自己要走出来,你能吗?

她说,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保证走出来。

于是家骏搂紧了她,雨点般地吻她,一次次吸干她的泪。家骏也哭了。我不能失去你啊,不能失去啊。你知道吗?我差点就挺不住了你知道吗?

后来家骏很快伏在床头睡着了。

她想,她真的不能让家骏再受伤害了,家骏就这么一点儿本钱了。她觉着,为了那些瞬间的欢乐,她只有把后半辈子捧在手上作为代价了。于是她把素手放在家骏蓬乱斑驳的头发上,远处仿佛有教堂风琴凝重的旋律,心底有洪亮的钟声应和着,怀着圣母玛丽亚的慈悲心情,一切都肃穆辽阔起来。

春天来了,春天带来繁忙。

春又归去,春天并未留下快乐。

兼职一千八,这似乎约定俗成,既然系头儿已经向他微笑了,他便无力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

高先生有了冷落他的意思。他只有多请教多汇报。研究所开张了。研究所向全世界发出了信息,研究所课题无数计划宏伟前程可瞻。

他不知这是左右逢源还是同时进行两种自杀。高先生桃李满天下,连教育部的头儿也是他的高足,天线牵得十分遥远。系头儿出身官宦人家,省里市里炙手可热,背景拉得十分宽广。他能选择吗?这一切都是叶显妤无法理解的。

叶显妤的激情受挫。她拒绝了向她姑妈要求什么捐赠。她说她不能骗取孩子手上的糖块。而钟迪的苦衷当然更是她无法理解的。书稿被出版社“十分抱歉”地退回。自然也是留有余地,如果他能包销或者拿出八千元印刷费。

张慧的小性子让他也越来越失去耐心。这回又为了一件芝麻事,又提到什么“你的玉娴”,说玉娴貌似文静,其实小气挑剔,为买一件羊毛衫让她陪着跑了三天,不是碍着他的面子早就拜拜了。他于是大光其火。俩人冷战了好几个礼拜,弄得大头泡奶粉也不知该问谁,把脚背烫成熊掌才算完事。

其实他已猜到了玉娴有特别的尴尬之处,不然不会这样。背地里他悄悄把那顿海鲜的账单扯平了。家骏说,算我欠你一千五港币的人情。钟迪说下回美国总统的角色我也不演了。家骏说,那事就不提啦等我赚了钱算你一股还不行?他说,我也不想发你那外国财,就眼下小鸡啄米太公钓鱼似的小乐味也还可以。

眼下他还真不时有点小乐味。兼职费,加上课酬费和其他名堂,他的私房以每月不低于三千的速度向前挺进。香烟和水果现在源源不断流入橱柜。现在终于理解系头儿冲他微笑的确含有深意:那些插班生、补考生谁不愿意给教务主任留下深刻印象呢?尤其当考试临近时,家里简直高朋满座。重要的是,这热烈气氛的价值远远在物质之上,在这幢灰色出租楼里张慧再也感觉不到邻居的压力了。

有回家骏亲眼目睹了他们打扫残局的情景,顿生不满。喊道,嘁!他随手扔给家骏一条万宝路,并不想解释。而家骏却说个没完,说他是见小利而远大义。他反唇相讥:知道我们的区别在哪里吗?我上楼是踩楼梯,你上楼是蹦跳板。于是家骏呆若木鸡。

然而内心深处,依然不快活!

怎么才来?家骏拧着脑袋,烟卷在唇间急遽萎缩且极具功夫地保持烟灰不落。

这个下午是夜大本学期最后一次教务会,开到一半就接到电话。钟迪搁下话筒就出溜下来,没有特殊情况,家骏是不会这时候约他的。我撒泡尿也没这么快……你进政治局了?这么严肃?他说。

餐厅小姐一朵红云似的飘将过来。脸上做出收费的微笑,要点什么先生?家骏仍不抬头,有点恶狠狠地喊,马爹利!

这间酒吧是学校实业公司开的,生意一向清淡。这时酒吧还没开张。一些椅子仍倒卧在桌面上。小姐们挤靠在收银柜前唧唧喳喳,整个是一派不予重视的气氛。家骏能在此时此刻喊出雄壮的人头马来确实惊天动地。

哇,好威风噢,真是士别三日!钟迪不失时机地夸赞一番,心想肯定又是借钱,不知又搭上哪个有苗头的港客又想来顿海鲜。

黄色液体在高脚杯里清澈透明,被家骏两个指头拧得旋转起来。举着这没度数的豪华他凑着门外的光亮,像是抓着一束即逝的阳光碎片,眯起小眼。钟迪注意到,那里面血红。

最近又做成一单?

你知道了?

你脸上透着白银的光彩。

家骏没反应,看不出想笑还是想哭。他点燃第三支长健,又把长健掐成短健。

钟迪催道,我说,咱俩好像没有同性恋的可能,如果光为看我一眼就请便吧。

家骏终于抬起脑袋扫他一跟,脸又偏到门外去了。玉娴走了。

走了?上哪儿?

走了就是走了!这还不明白?

钟迪激灵一下,跟着又来了一下。你们……他感到这问题很傻,就又憋住。好像是吸了一口长气再一点一丝一缕地呼出,走了?

酒吧里客人渐多。钟迪发觉座位离空调近了些,说,你等着,我打个招呼就来。

家骏飞快地把他手摁住,我就几句话。他舔着焦干的唇。钟迪这才注意到,家骏确实瘦了,星星点点的白发衬得黑脸愈加阴晦。

是这样。有一单生意差不多做成了。玉娴跟着合作者去外地催货——合作者你也认识的,就是那个小汤,所以我也放心——可他们……开了房间。后来我骂了她。后来她就提出离婚……你听我说!我知道她会来找你——没别的意思——就是请你看在老朋友分上,帮我劝劝她。她,是疯了。她是一时昏了头,我能谅解。当初你让我好好待她,我答应过你,可我……也确实,确实……

没有这种可能!钟迪断然否决。

是真的。家骏说,一回来就不正常。我问她也就照直说了。

那是气话。故意气气你。小汤能多大了?

二十二岁。

绝对不可能!她能当他妈。玉娴又不是那种人。你这点把握还没有吗?话虽这么说,可眼前已有了玉娴看汤非的那种眼神,那种欣赏,那种毫无掩饰的鼓励,以及汤非那份极有主见的极有城府的少年老成,那份很有分寸感的谦恭与执傲。

家骏叹气,你要看见她当时的样子,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家骏说,已经五天了,没有消息。上午又跟她家通了长途,她妈心脏病也急犯了。只好安慰她爸几句,让他们别急。可谁来安慰我?

钟迪也没安慰他。他倒很想骂他几句,不该把发财看得这么重,不能把老婆不当回事。他也知道家骏会怎么答——咱们大老远上这儿干吗来了?是来看西洋景?咱是来挣钱的!人生能有几回搏……不说了,没意思。

已忘记怎么分的手。钟迪也怕自己失态。这事太刺激。是真是假已在其次。玉娴这么干,伤害的已不仅仅是家骏。

……有一回,玉娴拿来两张票,是给校学生会的,青年电影节的票。玉娴说,咱俩贪污了吧,咱俩去。

他嗫嚅着,说好是好,就怕他们会说话。

哼,她说。很蔑视。

这样吧,他说,你先拿一张,那一张我跟他们招呼一声,估计他们也会同意的。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他没料到挑战者是姚家骏。那时他们两个都是学生会的干部,正在操场上开会。他绝没想到姚家骏敢当面说出来——电影以后还没机会看?我保证以后让你们每人看十遍。他说,我可不是看电影,我想看什么你们也知道,我就是想追郝玉娴。哥们儿帮个忙,给个机会吧?帮个忙。哥儿几个全傻了,全愣着看他,等他发个话。

他蹲在地上,一心等着大伙儿推举自己,心理准备很充分,由他们笑着骂着把自己打发个够,然后他才能勉为其难地掖上那张票。而这时他是蹲着的,他能说什么?

姚家骏说,你要想去我就让你,亲兄弟明算账!

哥儿几个全笑了,来个清一色斜眉竖眼咬牙切齿的姿势,说,我——×!这孩子真够猛的。

于是他只能故作不屑,也说:我——×!他知道玉娴此刻正在大教室等他,她也在留心这边的谈判。

他说了这话,就再没能站起来。他这次没站起来,以后就再也没机会在她跟前站起来。事后才清楚,票,是姚家骏拿回来的,而又被他让回给了姚家骏。人生抉择,竟在一推一让之间。

这个寒假他没回家,他本不是一个愿意随大流的人。

那天玉娴一个人来看他,带来好多好吃的。她看着他吃,忽然黯然神伤。本来春节想给你电话的,她说。

他只是吃,什么也不说。

那年他也二十二。

那一晚玉娴在他们宿舍待了很久,谈了很多新鲜事,替他打了水,替他洗了衣服。他发觉那天她特别美,穿着毛衣身上就特别来劲,他控制不住了,尚未死绝的念头又复活了。他拉她的手。她躲闪,后来又哭。他于是不知所措:

钟迪你是个软蛋,她骂。现在倒像个老虎,她说,你早干什么来?她说晚了,就算我对不起你,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她说,晚了!她跳脚。

他气急败坏,他说,那你先回来干吗?

她说,是和姚家骏商量好的,他觉得对不起你。

她说,这事要靠缘分,咱们没缘分。

她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要找个比我好的。

后来他便没的说。没说的。

后来他很男子汉一回,他教训了家骏。家骏忍着,什么都答应。再后来,大家各自东西。再再后来。又都上这儿开拓幸福来了……

爬上五楼,膝已酥软。钟迪搭靠在扶手上喘着。心想千万别让张慧看出熊样儿来,否则又得解释。人家的老婆焐不热,你着什么急?

从前,在心里,玉娴把张慧比下去一百回。而现在,他只想说:张慧我是爱你的呀,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爱你。

钟迪终于明白,心里隐隐作痛,被掏空似的难过,并不是为家骏难过,也不是为玉娴难过,而是为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己难过。

愿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男人做不到,女人倒是做到了!他恨恨地想。他掏钥匙,门开了。开门的正是玉娴。

钟迪奔进洗手间,一头插进洗脸盆,让激流从后脖上漫过去。家骏这家伙真鬼,他一定知道玉娴在这儿的。

张慧挤进来。你知道了?

他点头。他想梳洗镜中的自己一定很可爱,以至于张慧从后腰搂住他并把脸贴在湿漉漉的脊背上。我好害怕。她说。

怕什么?钟迪感动得想哭,别怕。

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正面教育呗。

张慧狠劲掐他一把,又替他擦净水渍,让他觉着,这样的妻子太了不起,一个小动作就让你重新成为大丈夫。

吃饭时,他尽量找些轻松的话题。张慧也尽力让玉娴多吃一些。当着孩子的面,大人有责任让生活单纯美好。他看出玉娴也在配合,她甚至给大头讲了个逗人的故事。

这晚的月亮好大好圆。没有星。

张慧建议说,在凉台上说不好吗?

行,他说,索性把里屋灯也关上。说出这话又立即后悔,平时就是纳凉他们也没关过灯的,而这会儿倒像是刻意营造什么气氛似的。他瞥了玉娴一眼,而玉娴也正诧异地瞧他,瞧得很直率。于是又马上联想到从前挤在一起说鬼故事的情形。

一晃都快二十年了。一晃都四十岁了。

张慧和玉娴并排坐着。两个人并排立即显出了差异:张慧腰身已经横向发展,而玉娴从背后看还跟姑娘似的婀娜娇小。她也瘦了,又黑又瘦,瘦成一张窄条,眼睛成了两个黑洞。

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为我操心。玉娴是这么开的头。她似乎还算平静。

钟迪说,其实最着急的是家骏。还有,你起码跟家里通个电话,你妈都急病了!

玉娴起先冷笑,继而愣怔,最后才轻轻抽动小巧的鼻子。我都到了家门了,看见我爸在浇花,妈在边上择菜,我又没了勇气……怎么跟他们说呀?他们不会理解,姚家骏,把我往绝路上逼呀。

张慧说,你也是,不进家他们更急。

他们不会理解的,就连你们也没法理解。

谁说的?这些年我见多了!钟迪陡然气冲牛斗,世上没什么事不能理解的。

玉娴想想,又摇头:当初家骏也信誓旦旦,可到头来又怎么样?哪一条能兑现?

这么说,真有这事?钟迪掐住胳膊,竭力作庄重状宽容状还有别的什么状。

玉娴点头。

是自愿的?他觉着嘴里咬着一个雷管。

玉娴又点头。须臾,才开口道:姚家骏的心情我能理解,男人说大话是这样的。只是我自己昏了头!现在我才明白,那种诚实实际上是伤害了他,也伤害了你们大家……我真傻,真傻!说着泪水一喷,又抽成一团。

张慧说,算了,反正已经过去了,咱们得想想眼下怎么办?

冰凉的月光倾泻而下,玉娴身上那层柔和的高光突然铠甲般厚重而不可及。钟迪猛然发现自己是何等渺小,自不量力,发觉从前的那个玉娴不过是想象中的人物,已经十分十分地遥远了。

是啊,他说,反正过去的事也后悔不来,家骏真是说能谅解你的,他都急死了。

然而玉娴冷笑:没说原谅我的条件?

钟迪茫然。

玉娴说,啊?八万块啊?玉娴往起一站,晃了一下倒在栏杆上,吓得张慧往后一仰,双手撑地。而她却发出疹人的怪笑,在他眼里我还不值那八万块,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钟迪呆住。这类故事并不新鲜。只是不敢相信家骏也惨到这个份儿上。所谓的同乡、同学、朋友、爱人,值什么?一个大子儿不值。

张慧迟疑着,回屋谈吧,别着凉。

玉娴有些黯然。我知道你们已经没胃口听下去。我今天来也没敢想得到什么。只是我不说出来也辜负了这些年你们待我的好处。张慧你也知道,从前我跟钟迪有过年轻时候的黏糊事儿,为这个提防我,我感激你。你呢,我也不怨你胆小,你是个当官的料,四平八稳地惯了,总想滴水不漏。只怨我自己爱虚荣,耳朵软,自食其果。

提那些干吗?钟迪急眼了,找不自在。

张慧说,你让她说吧,说说心里痛快。

本来早该说的,可上回看你们哥儿几个谈得挺热和,我就想跟张慧说,后来看姚家骏跟个没事人儿似的,也真难开口。

这么说,不是最近的事?

快一个月了……

钟迪往起一蹿,这个姚家骏!这个,王八蛋!

张慧抖抖索索地搂住她,她也偎过去靠着,两行清泪在微合的眼角下淌得欢快且又平静。

如果不是为了钱,也许还真的平安无事,要真那样我一辈子都感激他。可他根本不这么想,他太伤人了!本来……事先说好的,小汤得利润,我们得退税。有八万多块。生意做成了,即使发生那件事,把钱要回来也没什么不合适。再说我也设身处地替他想,自己老婆跟人家有事心里觉着亏了,就是催得急了些也都正常。可是在等退税的这几天,我原先联系的坯布又有货了,来了信。他就直接去找小汤——原先讲好了,大家都不再见面了——可他居然跟人家说,这回还让玉娴跟你去!

钟迪头大起来,连摇也摇不动了。

张慧问,可这话你怎么知道?该不是……

家骏自己说的呗,让我第二天就走。他说只要生意做成,白猫黑猫他不在乎!他不在乎我在乎呀,这把我当成什么了?

后来那钱你就不要了?

不要了,那不是卖身钱。

然后才吵崩了?

她冷笑,还有呢。他把小汤喊回家里来谈判——说我病情严重。小汤一进家就明白了说,姚老师你揍我一顿我没话说,可你这么干我瞧不起你。说完摔上门就走。姚家骏这才记起该折磨的是我!

钟迪听不下去,摇摇晃晃进屋去,嘴里咕哝道,一塌糊涂,一塌糊涂,一塌糊涂……

电视机里两个漂亮主持人正在对话,她们在讨论女人,女人究竟想要什么?一个主持人说,有一年她看见别人背着的一款皮包她特别想要。她就到商店里去看,一看心都碎了,回家上楼都没力气了。那个包需要她当时全年不吃不喝的全部工资。结果当天晚上就失眠了,怎么都睡不着。另一个主持人便对观众说,这就是女人,女人想要一样东西真的是睡不着。她诡秘地说,我也有过这个体会。

钟迪恶狠狠地冲过去把电视关了。

早起,张慧把钟迪拉进厨房问:怎么办?

他说:我怎么知道?

张慧说,咦?你昨天不是好像很有办法吗?

他说,我有屁办法。然后就逃似的到学校去了。

这几天,叶显妤尽管为研究所的事与钟迪有较多联系,可对钟迪的态度已有明显冷淡。这使钟迪悻悻不快,他不愿意叶显妤把自己看得过于矮小,过于猥琐,他不是那样的人。

好像为了证明这一点似的来了一个机会:港台文化研讨会会期将近,账上还铺子儿没有。钟迪故意拖着,让叶显妤穿梭于高先生和系头儿之间——

高先生说,让系里先垫出来!

系头儿说,大家的血汗钱拿去开会?没门儿!

高先生说,这叫什么话?创收目的何在?

系头儿说,创收时见不着人,这会儿老虎下山啦?

高先生说:一定让他拿出来!

系头儿说,请读一读岗位责任制!

叶显妤像只乒乓球,被抽得终于说,吃不消啦吃不消啦。

等到第八回合结束时,钟迪写了份辞职报告,说明理由全在于领导不支持。校长,高先生,系头儿每人一份,故意摊在桌上。

叶显妤冷眼扫过,好一阵才说,真没办法了?

钟迪冷冰冰地,又是向你姑妈要钱?

叶显妤噎着,脸色大变。

与此同时、钟迪已经找了那些当经理的夜大学生们化了缘。几个学生一合计,一口就包下来,只提一个小条件:给他们单位发一些旁听证。这太没问题啦。可他故意掖着不说。

心里有了这个底,他才敢把戏做足做透。果然,系头儿和高先生终于大打出手,在校长办公室把桌子拍得惊天动地。高先生只晃一下就瘫软下去。校长慌了手脚,大骂系头儿不是东西,当即作出决断,研究所工作暂时由钟迪同志全面负责,经费由校长基金先垫出来。

叶显妤的眼神里只剩下困惑与恍然了。她说高先生毕竟是个好人,他要是真爬不起来怎么办啊?

钟迪本想解释几句,看到她一副人道主义面孔,于是就不解释,绷着。然而内心也有几分寂寞,这一切究竟为个什么呀?这些求证的本身有什么意义?你到底想说明什么啊?

钟老师,能和你谈谈吗?一个人鬼一样地从门洞里站起,是我,我是汤非。

激灵一下,这才想起,家里还有一个难题!

你爱人说,你在学校,所以,所以……他神情委顿,昔日的潇洒与锐气已经荡然无存。他低着头,脚尖在地上蹭,估计脸上也好看不了。好半天他都开不了口。

如果想补考,下学期吧。他咬着牙说。心想下学期下下学期下下下学期你也别想过去。

我要见她。汤非抬起脸,曾经挺漂亮的五官此刻拧歪了。钟老师,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是真心爱她,你帮帮忙吧。

钟迪跨上台阶立刻居高临下起来,你爱谁就爱去吧。不过,我警告你,别上这儿找麻烦。

不是,我真不是那意思。我爱她我要见她我要和她结婚。求你了,钟老师!他说,他知道玉娴只能在这儿。他甚至说,他知道玉娴过去也爱过你,现在也还相信你。他说他全知道。

钟迪战栗着,浑身的血液都像是集中到脑腔要从眼眶里喷进而出。这个玉娴!这个……他不知该骂什么好,压低嗓子吼道:滚!

汤非愣了一下,并没有滚,只是声音低下去。他说他明白这是有点不合常情,可既然是爱情,上帝都能原谅,你干吗不能原谅?他说别以为他是小毛孩不懂爱情,其实他有女朋友,同居了一年,他现在才明白了这种感情。他说他可以为玉娴做任何事,只要她能快乐。他说如果姚老师对她好一点儿,他也就能忍受,可事实上……

拳头是自上而下地,一如当年刨荒开山那样地一击,钟迪觉得身子也像炮弹般送了出去。然后他听见沉闷的一响,汤非已在五步开外躺成一个大字。

钟迪扶着楼梯喘着气,莫名其妙地问,怎么样?

汤非艰难地坐起,鼻血立即染红前襟。揍得好,姚老师要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邻居们呼呼啦啦都出来了,钟迪陡然来劲,大声宣告,滚!

汤非看看围观的大人小孩,抹着鼻血,踽踽地滚了。

张慧说已经给玉娴喂了安眠药。说她一步也不敢离开,真怕玉娴出个什么事。又说你平时好像鬼点子不少,真到关键时刻就剩下拍屁股溜号。又埋怨不该动手打人,说那种小流氓什么事都有可能干的。

钟迪把手插热水里泡,又抹红花油,指关节还是一点儿一点儿膨胀起来。他不吭,哼也不想哼,为什么要出手?他也不明白。这些日子所有的怨气和怒气,所有的困惑和失落,所有的虚伪和心计,都要有个表达方式吧?揍得好,汤非说。他也觉得是揍得好。看看人家活的,那才叫个活,这么一想,倒好像挨揍的不是汤非,倒是自己了。

你怎么了?张慧偎过来。

怎么了?

哭了。

他也不去擦,只是把张慧搂紧。

后来张慧说,看来家骏真是输急眼了输不起了,对玉娴是过分了一些。说上回她埋怨玉娴挑剔,其实不对,就那么件破羊毛衫,家骏还逼她去退,说是那样开支不合理。值什么呀?还不抵他一条烟钱。又说,她现在才搞清楚,玉娴辞了职并不是真想做专职太太的,而是她那公司开不出工资来!

张慧说,我好怕。我好怕呀。

他不吭,始终不吐一个字。

他想,能过就过,不能过散了也好。在这个金钱和女人的世界里,女人有权瞧不起猥琐的男人。男人呢?这些拿手掌走路用脚趾夹筷子的男人呢?很像一个跋涉者,蹒跚着,踉跄着,倒在沙滩上喘着,还企图去数清楚自己的脚印。其实那些脚印早就被轻轻的一阵风推平了,被浪花淹没了,不存在了。

是啊玉娴,或许你真该作出选择了。

张慧推他,明天我不能不去上课了,你留家里跟她谈谈吧,有些话她只能对你说的。

钟迪诧异地瞧着张慧。

她说,放心吧,今天我也想了好多好多,有些事我也想明白了。

十一

就好像吃不到葡萄的狐狸愣要冒充看家狗,钟迪想不出自己究竟算哪一角儿?有好长时间他和玉娴就这么干坐着,盯着墙脚的阳光一点儿一点儿往后缩。又几乎是同时地说——

钟迪说:这么说……

玉娴说:真对不起……

然后他们苦笑,笑得眼角闪出光斑。

这么说,你还真掉井里了?他笑着。

有那么几天吧。她也笑。

井底月亮圆吗?

魂飞魄散。而且,迷得那么深。

真有那么严重?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低下头,很怕刺伤了他,很不情愿。

钟迪酸溜溜的,崇拜一个小毛孩?

我也不懂啊。她说,我还觉着,那几天比一辈子过得还值。你……不生气吧?他确实会赚钱,确实迷惑人,他是属于这个时代的。

默然。钟迪立马有了一种由高楼上跳下来的感觉,自由落体的感觉,只是他还于事无补地摆出各种雄壮的造型姿势,大义凛然。

现在想想,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爱?是他的钱?

玉娴摇头,然后非常肯定地直视钟迪,是快乐。他给了我快乐。

钟迪吃惊地张开大嘴。

也许,我这人神经不正常?也许,快到四十岁了就特别害怕失去青春?也许……我说不好。

空气变得稀薄,挂钟走得轰响。钟迪希望听到很多却害怕听到更多。他看她,她也正看他——

你敢说,跟家骏在一起就不快乐?我呢?

当然不是。这么说吧,跟你们在一起笑,是脸上在笑,跟他那几天笑,是心里在笑。

还不是因为他有钱!

你错了,我没用过他的钱。

也许某一天会的。

永远也不会。你不相信我?

你还相信我吗?

不然我就不来了。只有你能帮我。

……如果是我,你能这样投人吗?

我……说不上……也许……吧?

我哪方面不如他?

不,你样样都比他强。

就是缺钱?

玉娴往起一站,恨恨地嚷,现在我知道你们的区别了,你有话只敢拿眼睛瞟,他有话就敢站马路上可嗓子喊!说毕咬紧下唇呜地一声号啕起来,扑在沙发上一下一下地捶。

钟迪怔着,只觉红血球列着方队朝脸颊开来,然后鼻子渐渐酸了,然后眼睛渐渐模糊,多年不遇的狼狈样儿也出来了。

玉娴号够了,说吧,你要我怎么样?那意思倒像是钟迪非要把她塞给姚家骏,而今又很不负责似的,弄得钟迪破涕为笑。

临出门,玉娴又转过身来。

钟迪故作镇静,你真的不用我陪吗?然而心中却鼓乐齐鸣,朗朗有声。这时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切都会是另一个样子啦。他懂,他都明白,只是眼跳得急,气喘得凶。他知道自己是完了,彻底地完了,他永远地失去她了,他再也不会快乐了,连等她的电话也不能够了。他强笑着说,我有个好主意,你只当出去旅游了一趟,浪漫了一回,现在又回家过日子。

这一趟花掉八万多?

八万算什么?钟迪说,你值得花一百万。

可惜家骏没去……旅游。

他去了,这钱就是他花的。

那我就谢谢他了。她终于发出咯咯的脆响。

男子汉嘛,花了再挣,谢什么?

然后他打开门,又一次道了再见,看着玉娴一步一步下楼去。

玉娴在拐弯那儿站住了,仰起脸想起什么似的轻轻说,我走啦?

钟迪只好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挥手作最后的诀别,心想起码这一次很悲壮很高尚。

然后。他听着噔噔的鞋后跟敲遍五层楼的每一级台阶,听着她走出门洞,走上大街。他又奔进北屋,推开窗户。他一眼就在熙攘的人群中找到了她。她腰板笔直,挺着胸挎着包,双手插在裙兜里,两条练过功的腿永远踏着极有弹性的脚步。这种脚步不是时装模特那种造作的猫步,而是自然的生命的澎湃。她几乎目不斜视,只是在过斑马线时稍微迟疑了一下,等车辆过尽了,又朝两边望望,才一步一步地优雅地走过去,慢慢消失在模糊的视线中。

港台文化研讨会如期举行。钟迪忙得臭死。高先生精神矍铄,全面指挥调动了一切,而且论述了他创办东西方文化所的要义,就在于融通全球文化,使之成为延揽英雄奖掖后进的当代舞台,弄得钟迪只好理所当然地坐到忠实听众的位置上去。

隔着讲台,钟迪看见叶显好戏剧性地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俩人对视良久终于溜出会场哈哈大笑,笑到肚筋发痛。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钟迪又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叶显妤。他们交换了眼神便一起下楼到湖边去,围湖边的小道走了一圈又一圈。

叶显妤终于开口道,我要走了。

决定了?钟迪心里一沉,又觉在意料之中。

既然大家都这么急功近利,我又何必苦守?

钟迪本想说些不用那么悲观之类的话,可一开口竟直奔了主题:还有别的原因吗?

叶显妤眉梢跳了一下,又扭头去看操场。

操场上,正热烈着,各式各样的竞争使那儿的空气也有了活力。斜阳陌巷,花木葳蕤,叶显好笑着,就算是有吧。

钟迪心里抽紧了,我该说什么呢?谢谢?对不起?

不用,全都不用。她说:说白了就……没意思了。干吗要破坏美感?无极而众美从之,什么事都要顺其自然才好。

钟迪长吁一口气算作回答。他看着叶显妤一会儿摘树叶一会儿拈落花,一会儿蹦跳一会儿倒退着走路,像极了某个人的从前,心里涩涩的不是滋味。

她说,其实我这个人吧,只能隔雾观花,不能太实际的,你别笑!一想到两个人组织一个家庭,在一起原形毕露的样子我就……

疲软?

叶显妤一震,半天,潮红了双颊,扬手把树叶扔得钟迪一头一脸,你这家伙!不老实!

钟迪哈哈大笑,说这个词是从报上看来的,是从经济学的……

不管是什么学的意义,反正不美!叶显妤想想,也噗地笑出声来,太俗气了。

好吧,那就来点美的。

姑妈替我谋了一份教中文的差事,异地他乡,传播中华文化,不也很美吗?

中文真的成为国际文化了?

后来他们就一直笑,一直笑,总是说好笑的事儿。他心想,该把这笑意留到最后,带到远方。该把快乐紧紧抓住,把阴影远远推开,带着笑意去迎接每一次日出,总比哭丧个脸好。

几小时前,家骏全家已经坐上了海轮。玉娴在电话里说,就要在海上看日出了,真快活啊。家骏说,我们现在很好,放心吧。家骏他们公司在海南办了家做“山寨机”的厂,夫妇俩决定去承包。谁知道呢,家骏说,市场这么疲软(这个词就是从他那儿听来的)。不公平竞争总比拿手掌走路好。家骏说,你一定要来看我们,说着便哽住。

他说那当然。他说还要去三亚看苏东坡写的那两个大字,极有诗意的两个字。后来他们赶紧聊起年轻时候的趣事,说到为了筹备婚礼,走哪儿眼睛里全都是各种式样的家具……家骏说,人真奇怪,那时走哪儿都盯着家具,现在走哪儿都留心漂亮的公寓。他问,将来呢?

然后大家就一起笑,话筒和听筒里同时响起乐极天涯的笑声。笑声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还有男人女人共同创造的孩子的。

叶显妤突然想起一件事,说,对了,刚才在人事处好像听说,要调你去搞教学行政?

钟迪说,我的才能终于被发现了?

叶显好笑道,你也该有所考虑了。我算是看明白了,行政资源比什么资源都重要,你抓住了那个,肯定纲举目张。

钟迪沉吟着,报上登着一则招考文官的启事,市政府决定招考几个副局长。他说,不管真的假的,本人决定一试。

叶显妤拍手大跳,这就对了,老兄!她冲着湖面喊: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钟迪也笑了,说,不过你是知道的,我终非廊庙器。

那也不妨一试!叶显妤又恢复了她的炒豆风格,你自己尝试了,才知道好不好。与其让时代设计你,还不如你主动设计它。也许我下次见到你,阁下已经亿万身家了,什么房子车子票子,通通滚蛋。

他们在大楼前握了手。

一群麻雀呼啸着从眼前掠过,直刺蓝天。

钟迪说:保持活力。

叶显好说:保持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