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妮《玩偶的眼睛》全文

禾香出生在一座大山的山凹里,那个地方叫小凹村。小凹村被包围在重重叠叠的大山里面,不通公路,只有一条窄窄的羊肠小道和外界相通。从小凹村出发,要走上整整一天,才能走到县城里去。那些曲曲弯弯的山路,直把人走得腿肚子抽筋。城里的人会以为,那样的地方,一定是山清水秀的,像一个适合隐居的世外桃源。可那儿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小凹村只是一个贫穷的地方,山是光秃秃的石头山,不长树,也不长草。地是荒凉贫瘠的山坡地。村里的人,整天都在劳动,一年四季不得空闲。年景好的时候,也只能混饱个肚子。遇到干旱或者洪水,就连肚子都混不饱,要靠政府的救济,才能把日子熬下去。

禾香小的时候,城市和乡村之间,是相当隔膜的。很多年以后,城里的人结伴到偏僻的地方旅行才流行起来的,即使到了这时候,还是没有人到小凹村旅行。小凹村的人,就像长在土地上的庄稼,哪儿都去不了。乡下的人像洪水一样流到城市,被称为民工潮,是禾香长大之后的事情。

禾香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省城师范学校的女学生,到禾香上学的学校里实习,那是禾香第一次见到从城里来的人。女老师二十来岁的样子,长得很好看。女老师的皮肤是白白的,皮肤的水分很充盈,看上去粉粉的嫩嫩的,很像当地出产的一种叫水蜜桃的水果,用手轻轻一碰,就会把薄薄的皮碰破,从碰破了的地方还会流出蜜汁一样的水来。

禾香最喜欢看女老师洗完头坐在太阳底下的样子,女老师头发上的水珠在太阳的下面闪着晶莹的光,女老师的脸,被阳光抹上了一层金色,充满一种非人间的气息。禾香看着看着就有些发呆,她觉得女老师也像她讲的故事里面的人物,来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

女老师正好教了禾香的语文课。女老师上课的时候,喜欢给禾香他们讲故事。她总是款款地走到黑板面前,对大家微微一笑,她笑的时候,两只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线,月牙一样。左边的脸颊上,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女老师笑过之后,会皱一下眉头,然后说,我先给大家讲个故事,这是一个浪漫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女老师总是这样开始讲她的故事。

女老师的眼睛望着窗外重重叠叠的山,像小河里面流淌着的水,泛起一层亮亮的波光。女老师讲的故事,是禾香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里面的生活,比禾香的梦境还要神奇。禾香用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女老师,她被老师讲的故事迷住了。女老师的声音很好听,就像禾香过年时候吃过的一种糯米汤圆,又圆润又绵长。这样的声音回荡在禾香的心里,是有一股力量的,这股力量,像天上的云,把禾香从地面上托了起来,举到很高的天空里去了。

在女老师讲的故事里面,禾香最喜欢的是一个有关天使的故事0女老师说,天使长着一对洁白的翅膀,黑夜来临之后,天使张开翅膀飞到了人间,天使是为了解决人间的疾苦而来的,她们飞到那些善良的需要帮助的人家里,把温暖送给需要她们的人,天使喜欢帮助善良的人实现梦想,天使在黑夜里创造着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山里的夜,黑得像个深渊,家里人都睡着了,禾香却睡不着。她躺在床上,想着女老师讲过的故事,细小的金色的光线,从遥远的故事里透出来,穿过厚厚的时间与空间的尘埃,把禾香的心,照得如同白天一样明亮。

禾香在黑暗的夜里睁着眼睛,她的心情就像浸泡在糖水里,甜甜的湿湿的黏黏的……她等待着天使飞到她的家里,她要告诉天使,她想要一双红皮鞋,就是女老师脚上穿的那种……

禾香把眼睛都等得发酸了,上眼皮和下眼皮像肿胀了,使劲往一起挤,天使还是没有来。村里的狗,在房子外面的田野里发疯一样叫起来……

禾香没有等到天使,就在黑暗中睡着了。早上醒来,家里的任何地方都跟前一天一样,没有天使来过的痕迹。

禾香有时候做梦,会梦到自己变成了天使,长了一对洁白的翅膀,从家里的房顶上飞了出去。禾香梦见自己在村子的上面飞,每次飞到村口的时候,梦也就醒了。那时候,禾香确实不知道,出了村子还能飞到哪里去。

禾香的世界,就是小凹村那么大。连她的梦,都飞不出小凹村。

女老师很快就走了。女老师走的时候,禾香她们一班的同学都站在学校的操场上送她。禾香一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女老师的背影,仿佛只眨了一下眼睛,女老师的背影,就从山路上消失了。禾香觉得,女老师是像天使一样飞走的。

女老师只教了禾香三个月。小学毕业之后,禾香就永远地离开了学校。女老师的样子,在禾香的记忆里变得越来越模糊了。课堂上学过的东西,禾香基本上都忘记了,只有女老师讲的那些故事,禾香一直都记着。那些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故事,那些禾香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地方,还有一个叫浪漫的词,总在禾香的记忆里闪烁着晶莹诱人的光芒。

离开学校的时候,禾香只有十三岁,她还是个孩子,她的身体还没有发育完全,个子不高,身躯很单薄,瘦瘦的脸,尖尖的下巴,又圆又黑的眼睛在一张小小的尖尖的脸上,显得不成比例地大。但禾香已经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了,做饭,种菜,打猪食,地里的农活……她什么活都能干了。

禾香就像一株长在大石头下面的小树,在石头的重压下,缓慢地,艰难地往上生长着,仿佛每往上长一截,都是挣扎的结果。

禾香就在每天繁重的劳作里,长到了十八岁。

禾香的个子,在不知不觉中长高了,禾香仍然单薄瘦弱,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胸脯也是平平的,好像没有发育。禾香的脸,却长得饱满了,皮肤不再是干巴巴皱在一起的了,脸上的皮肤绷开了,皮肤的下面,好像流动着一条小河,禾香的脸随时都是湿润的,眼睛也时时充盈着水分,变得湿漉漉的好看起来。

禾香随着父亲到小镇上赶场的时候,就有好多热辣辣的目光,经常扫荡在禾香的脸上。禾香已经懂得那些目光的含意了,她不敢跟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对接,她低了头,红着脸看自己的脚尖,她的心里毛茸茸暖烘烘的,就像装着一只要破壳而出的雏鸟。

禾香已经长到放人户的年龄了,放人户就是定亲。小凹村的女孩,到了十六七岁,就到了人生的花季。一朵花开了,最终是要结成果实的。山里女孩的花季,比起城里女孩来,是很短暂的。在小凹村,如果这朵花开了,不能结成果实,就是一朵盲花。盲花是没有用处的,水果和蔬菜开出来的盲花,都是要被掐掉的。

第一个到禾香家来提亲的,是小凹村的会计,禾香平时叫他二叔公的,年纪比禾香的父亲还小几岁,辈分却比禾香的父亲高一辈,平时又很能搭长辈架子。他一来,搞得禾香的父亲和母亲手足无措的。二叔公却顾不上搭长辈的架子,他笑眯眯地看着禾香,然后扯着一副大嗓门跟禾香的父母说话,他说话的语气,跟平时很不一样,听上去黏糊糊热络络的,让人感到亲近。

小凹村的规矩,提亲的媒人来了,女孩子是不能在跟前的。禾香懂事地给二叔公添了一回水,然后躲回房间里去了。人虽然躲在房间里,心却闲不下来,心里好像有一只小兔子在奔跑。

二叔公看见禾香走开了,就忙着恭喜禾香的父亲和母亲,养了一个好姑娘。禾香的父亲不说话,禾香的母亲,只是一个劲儿叫禾香她二叔公喝水。

禾香在里面听着,偷偷地一笑。

二叔公哪里顾得上喝水。他往椅子上一坐,就把委托他提亲的那家,说了出来,那家是大凹村的,姓陶。禾香知道,从小凹村往山里走,再翻过一座山,才是大凹村。大凹村虽然比小凹村偏僻,自然条件却比小凹村要好,大凹村出产一种叫黄连的药材。大凹村人的日子,历来过得比小凹村富裕。

禾香听见二叔公说,陶强林比禾香大三岁,今年是二十一了,人家在村里,也算得上一个文化人了,在县城里读过初中的,而且,陶家只有这一个儿子,其余三个是姐姐,三个姐姐都嫁人了,有一个还嫁到县城里去了。陶家父母为人和善,禾香一嫁过去,就是当家做主的。

听到陶强林的名字,禾香的心被什么东西牵扯了一下,一股又酸又麻的感觉,像波浪一样在禾香的身体里面荡漾开来。禾香用双手捂住脸,眼睛却从手指的缝隙里面看了出去。

禾香没想到,陶强林居然叫了人来提亲。这么说,陶强林是喜欢她了。禾香闭着眼睛,她的眼前,浮现出陶强林的样子,陶强林白白净净的脸上,有一双潭水一样幽深的眼睛,陶强林笑的时候,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三天前,禾香一个人去了集镇,卖掉了鸡蛋,买回了化肥。去的时候很轻松,回来的时候,背上背了很重的化肥。那天不是集镇逢场的日子,路上没有什么人,阳光很好,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地上晃动着斑斓的亮点,禾香好像走在一个从来没有走过的地方,她的心情很快乐,她走走停停,轻轻地哼唱着自己听熟了的山歌:“那天打柴去山口,路过哥哥家门口,哥哥门前的花椒树,结了一树好花椒,妹妹偷偷尝一颗,麻倒了妹妹的心窝窝……”这些山歌,禾香平时是不敢唱的,唱起来,不仅嗓子麻酥酥的,心里也是麻酥酥的。禾香走累了,停在路边歇气的时候,突然看见有一个男人空着手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走着,那个人边走边用脚踢着掉在路边的树枝,枯干的树叶发出嚓嚓的断裂声。禾香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她不知道那个人在前面走了多久了,她唱的歌那个人听见没有?想到自己刚才唱的歌,禾香羞得不敢抬头。禾香干脆停下来不走了,想让那个人走得远远的自己再走。可是,禾香不走,那个人也不走了,他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望着头顶上的天。禾香无奈,只得加快了步子,想赶到那个人的前面去,禾香从那个人的面前走过的时候,那个人突然从石头上站了起来,他站在禾香的面前,挡住了禾香的路,禾香脸上流着汗水,脸上的表情因为紧张而显得生硬。那个人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对禾香说,你背的东西很重吧?我帮你背。禾香不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脸上的汗水滴到了地上。那个人说,我不会把你东西背跑的。禾香还是不说话,那个人往路边让了让,把禾香让到自己的前面。禾香在前面走,那个人就跟在后面,禾香走快他就走快,禾香走慢他也走慢,禾香走得吃力了,就把东西放下来,在路边歇气,那个人跑上来,把禾香的东西背起来就走,那个人走路快,禾香只好一路小跑着跟在那个人的后面,禾香不背东西了,反而跑得气喘吁吁的,那个人感觉到禾香跑得吃力了,就放慢了脚步。那个人走在禾香的前面,一路吹着口哨,再没有跟禾香说过别的话。到了村口,他把东西交给禾香。他告诉禾香他叫陶强林,然后问了禾香的名字,禾香很不好意思,但还是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他们就那么面对面地站着,陶强林脸上淌着汗,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了擦汗,他的衣服很干净,衣服上有一股好闻的肥皂水的味道。他望着禾香的眼睛,突然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睛里面的黑眼球亮亮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闪着光。禾香红了脸,转身走了。禾香走出几步,听见陶强林在后面叫她的名字:禾香!陶强林的声音,像蜜蜂的刺,轻轻地蜇了禾香一下。禾香站住了,但她没有回头,她的脚被定在了地上。禾香,你不记得我了?小学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学校读过书的,有一次在教室外面,我把墨水洒在你的新衣服上了,你哭得好伤心。你一点都没变,你的眼睛还是那么大,我一眼就认出你了。陶强林说完就走了,他走出去没有几步,突然亮开嗓子唱了起来,“妹妹哟,我家的花椒任你摘,妹妹哟,哥要麻你一辈子……”陶强林的声音,像一条闪着光的河水,流淌着远去了。

禾香站在那儿不能动了,她的眼睛热热的,好像眼睛里面的水,烧开了一样。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面的热,向脸上蔓延开来,直蔓延到了耳朵和脖子上。禾香的脸,红得像一块红布。

陶强林的歌声消失在山里了,禾香还站在那儿,她的心,麻酥酥的,像真的吃了一颗花椒。

禾香的父亲咳嗽了几声,然后说,那么好的人家,怎么会看得上咱家的禾香,禾香又愚又笨,恐怕担不起那个福。

二叔公是做惯了媒的,他知道一般的人家,都不会轻易答应,免得以后落下话柄,好像迫不及待要把姑娘往外嫁。

二叔公悠闲地喝了一口水,又点上烟,抽了一口,才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陶强林见过禾香,陶强林说禾香是他小学同学,人家对禾香,那是扒心扒肝地喜欢,人家说了,彩礼随你们家拿主意,陶家就这一个儿子,又是儿子喜欢的姑娘,钱多钱少都不在乎。陶家人口少,就是希望早点定下,年底就把事情办了。

禾香的脸更热了,捂在脸上的手,也跟着热了起来,禾香把捂在脸上的手拿开了。

禾香的父亲,并不知道禾香的心思,他不急着把禾香往外嫁。他对二叔公说,按说这样的人家,我们也没啥意见,可禾香还小,才十八岁,我们舍不得放她出去,等她长大一点再说吧。禾香她二叔公,你喝水!

二叔公碰了钉子。他打着哈哈站起来,嘴上说着,一些“叨扰了”之类的客气话,原先那种黏糊糊热络络的语气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股冷气。

禾香从门缝里看着二叔公离开了她家。禾香的身子,靠在薄薄的木板墙上,僵硬了,不会动了。脸上的红颜色。一下子全都退回到眼睛里。眼睛里面更热了,像开了锅,眼睛里面的水,从眼睛里面滚烫地流出来,流到脸上,又变得冰凉起来。

禾香心里,一直是有一点期待的。小凹村的女孩,对嫁人都是存着一点期待的。禾香已经长大了,她不再期待天使了,她已经知道,天使是不会出现在小凹村的,从古到今,还没有哪一个小凹村的女孩,见到过天使。女老师说的奇迹,从来没有在小凹村发生过。小凹村的女孩,却个个都会出嫁。嫁人,才是小凹村女孩唯一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嫁人才是她们生活中,唯一可以期待的事情。

第一个提亲的人,被禾香的父亲挡了回去,而且,提亲的陶家,条件又那么好,赶上陶家那样条件的,本来也不多,别的提亲人,也就不敢轻易上门了。

村子里跟禾香一般大的女孩,都纷纷定了亲。逢年过节的时候,定了亲的女孩,就有了一种盼望,一帮子小姐妹在一起的时候,就忍不住把话题扯到那个人的身上,红着脸,说上许多的傻话。年节完了之后。定了亲的女孩们,又会聚在一起,显摆各人收到的礼物。她们虽然嘴上还是要说一些抱怨的傻话,话里面藏着的,却是幸福。禾香知道,她们的心,是长了根的。定了亲的女孩,是长了根的树,她们马上就要开花结果了。禾香却还像一只风筝,在空中悬着,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

提亲的人再也没有来过,陶强林这个名字,却反复出现在禾香的心里,被禾香辗转在唇舌之间,像一颗花椒一样麻酥酥地浸泡着禾香的心。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禾香会躺在黑暗中,想陶强林的样子。她很奇怪,她明明是见过陶强林的,他们还一起走了几个小时的路,但她就像小时候,想不出天使的样子一样,怎么也想不出陶强林的样子了。她恨自己那天没有多看他几眼,把他记得清楚一些。恨完之后,她又耐心地想他的样子。反正,夜晚是那么长。想不起陶强林整体的样子,她就一样一样地想,先想他那天穿的衣服,再想他的头发的样子,再想他的额头、鼻子、耳朵、眼睛、眉毛、嘴巴……她全都想出来了。然后,她把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可是,她怎么都组合不出一个清楚的形象来,陶强林始终都是模糊的,不能清晰地浮现出来。连陶强林叫她的那一声,也让禾香产生了疑惑,好像陶强林并没有叫过她,是她自己心里想出来的。

禾香沮丧地望着深渊一样的黑夜,心里的怨恨,就像小蚂蚁,啃噬着她的骨头。禾香浑身的骨头,都被啃出了洞。

禾香的这些心事,是没有人可以说的,村子里跟禾香一样大的女孩,都定了亲,她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出嫁,她们对将来的生活充满了甜蜜的期待,禾香听了只会心酸。王小烟是村子里唯一跟自己要好的女孩,可是,王小烟小学毕业就到县城里帮叔叔家带孩子去了。王小烟过年回到村子里的时候,禾香是满心欢喜的,她攒了好多话,她和陶强林的相遇,二叔公的提亲,自己对父母和兄弟的怨恨,还有越来越渺茫的将来……但是,见到王小烟的时候,禾香都不敢认了,王小烟完全变得像个城里的姑娘了。王小烟去县城的时候,跟禾香一样又瘦又小,现在却长得又高又苗条,站在禾香的对面,比禾香高出许多,她低了头看禾香的样子,带了一点怜悯的神情,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眯着眼睛,好像眼睛里面藏着许多秘密。王小烟也没有定亲,但她一点都不在乎,她对禾香说的那些事情,根本不感兴趣。禾香觉得,王小烟的心,变得野了,王小烟在自己家里已经住不惯了,她过到大年初三就走了。王小烟走的那天,禾香一直把她送到村子外面,王小烟走了好远,回头,还看见禾香站在那儿。禾香的身影,像一棵孤零零的树。

冬天是村子里办喜事的季节,冬天一过,禾香发现村子里跟自己同龄的女孩都出嫁了。禾香整天不说一句话,黑眼睛像蒙了一层灰,禾香的父母开始担心起来,他们看禾香的眼神变得躲躲闪闪的。

禾香的心倒是奇怪地平静下来了,像冬天池塘里的水。禾香对自己的未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陶强林像一个曾经做过的梦,渐渐被禾香遗忘了。

秋天的时候,东莞的一家玩具工厂来到禾香家乡的小县城招收工人。禾香的一个远房亲戚,禾香叫他三表叔的,一直在县医院的食堂里给人做饭。两家的亲戚关系,已经远得没有任何关系了,但两家一直都是来往着的。说是来往,其实就是禾香的父亲,每次进城的时候,都会给禾香的三表叔送一些东西,有时候是一只母鸡,有时候是一些山里的嫩竹笋……好多年了,一直都那么送着。

禾香的这个三表叔,是个很厚道的人,他知道禾香父亲送来的母鸡,是全家过年都舍不得吃的珍贵东西。他一直想着要感谢禾香的父亲,他曾经跟禾香的父亲提过,要找个合适的人家,把禾香介绍到县城里去,县城里的生活,比起山里来,总是要容易一些。禾香的父亲回绝二叔公提亲,也不全是私心,三表叔的话,也让禾香父亲存了一点希望。这一点,禾香的父亲没有跟禾香说,他怕禾香听了,会对将来的生活,存了不该有的幻想。在禾香的父亲看来,生活,是不该存有幻想的,要是将来事情弄不成,禾香会很伤心。他也不能跟提亲的人说,他怕说出去了,人家会笑话他。他宁可让别人以为他是要把禾香留在家里多做点活,也不能叫别人笑话他家想攀高枝。

禾香的三表叔一直没有帮禾香介绍到合适的人家,城里那些想到村子里找女孩的人,不是身体有残疾,就是精神有毛病,禾香的三表叔不忍心把这样的人介绍给禾香。这次得知工厂招工的消息后,三表叔就赶紧让人带信给禾香的父亲,让他带禾香到县城里去报名。带信的人没有说清楚,禾香的父亲就以为是要给禾香提亲,见面了才知道,不是提亲,而是招工,禾香的父亲自然有点失望,禾香却是满心欢喜的。他们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报名的最后期限了。那个远房的三表叔什么都顾不得说,赶紧带着禾香去报名。他们到了招工的地方一看,发现报名的地方仍然挤满了人,工厂只招收一百个工人,报名的人已经有好几千了。禾香的远房三表叔没有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报名,他已经有点后悔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禾香的父亲了,但看到禾香父亲对他一脸信任,完全当他是县城里的一个大人物,他也只好豁出去帮忙帮到底。把自己多少年的老关系,也都用上了。

禾香三表叔的这些关系,总算起到了作用,禾香被工厂录取了。禾香的父亲还没有回到小凹村,禾香到玩具工厂当了工人的消息已经传回去了。村里那些以为禾香的父亲存心耽误禾香婚事的人,都对禾香的父亲生出了一些佩服,觉得禾香的父亲,到底还是比别人有见识些。那时候,小凹村还没有人到外面打工,他们都像老辈人一样守着土地,守着贫穷安静的日子,禾香算得上小凹村到城里打工的第一人。禾香从工厂寄了钱回来的时候,禾香的父亲,在村子里的地位,无形中升高了,禾香父亲的心情,也像春天雨后的树叶,舒展开了。

禾香没有回小凹村,就被招工的人带走了。王小烟也被招到了玩具工厂,她跟禾香一起走的。王小烟的父母没有从小凹村出来送她,送王小烟的是她的叔叔。她叔叔长得白胖白胖的,站在那儿不停地看表,车还没有开,王小烟就挥着手叫她的叔叔回去了。王小烟嘻嘻哈哈的,一点都不难过。跟父亲告别的时候,禾香虽然哭了,心里却并不怎么难过。大弟弟特意从学校赶来送禾香,大弟弟拉着禾香的手说,姐姐,你一个人出门要当心。是大弟弟的话,让禾香的心酸出了眼泪。

禾香像一只风筝,从父母的手里飞了出去。她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从家乡走出来,就走了那么远。从大山的深处,直接走到了大海的边上。禾香更没有想到,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

禾香一路上看到的,都是陌生的风景。她坐在火车上,看着车窗外面的风景飞一样移动着。禾香胆子小,不敢说话,也不敢轻易离开座位。王小烟的胆子大,她很快就跟周围的人混熟了,她像是一只快乐的蝴蝶,在车厢里飞来飞去,大声地叫禾香看外面的风景。一路上,因为有了王小烟,禾香觉得心里很踏实。

禾香的心里,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

禾香和王小烟走了天远地远的路,坐了火车又换汽车,终于走进了一家工厂。这家工厂有一个奇特的名字,叫做“玩偶之家”。

“玩偶之家”跟周围所有的工厂都不一样,周围的工厂都是灰蒙蒙的,“玩偶之家”却色彩鲜艳,看上去像一个公园,鹤立鸡群般从一大片灰蒙蒙的工厂中凸现了出来。

“玩偶之家”的大门口,不像别的工厂,蹲着两只石狮子。“玩偶之家”的大门口雕塑了一组长着翅膀的天使,白色大理石天使的脸胖胖的,看上去像在微笑,摸上去却是冰凉的。

“玩偶之家”很大,里面分了两个区,生活区和工作区。两区之间,没有围墙分隔,一个葫芦形的水池隔在生活区和工作区之间,水池的周围,种了许多花草树木,树下面摆着一些木头的休闲椅子,葫芦的细腰上架了一座白色的拱桥,拱桥是两区之间唯一的通道。工作区的房子很气派,办公楼是一栋银灰色的尖顶建筑,窗户和玻璃。仿照了教堂的建筑样式,从远处看,很像一座历史悠久的教堂。最醒目的当然还是厂房,厂房占据了厂区最大的面积,厂房是银灰色的,很现代的框架结构,最高的厂房只有四层,也有一层的,一层的厂房是放置大机器的,这些厂房连成了很大的一片,在阳光下亮晶晶地闪着光。生活区的房子主要是给工人提供宿舍和食堂。生活区每一栋房子的外墙体,都刷了艳丽的颜色,女工的宿舍是各种深浅不一的红色,男工宿舍是各种深浅不一的蓝色,食堂是艳丽的黄色。这些艳丽的颜色,使得生活区普普通通的房子,看上去很漂亮很醒目。

禾香和王小烟住进了八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禾香的新生活,从住进宿舍的时候,就算正式开始了。

“玩偶之家”的新生活,跟小凹村是完全不一样的。房间里的八个女孩,来自全国各地,她们说着各自的方言,发现彼此听不懂的时候,就努力说普通话。禾香觉得生活一下子变得有趣起来。

工厂的老板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她从来不到工厂来,但她对工厂的影响无处不在。老板的气息,是融化在空气中的。关于老板,工厂里面秘密地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只有一个版本是公开流传的,这个版本说,老板很早以前是演话剧的,老板演话剧的时候是一个明星。后来,话剧没有人看了,剧团解散了,老板就到了广东,办了这个玩具厂,为了纪念自己当话剧演员的岁月,老板很有创意地把工厂取名为“玩偶之家”。《玩偶之家》是女老板演过的一出著名的话剧,女老板在里面演的是女一号娜拉。

禾香不知道什么是话剧,更不知道《玩偶之家》。但禾香很敬佩老板,老板的人生,让禾香想起了一个叫做浪漫的词。这个埋在记忆深处的词,突然之间就跳了出来。禾香觉得老板是一个很浪漫的女人,这个从舞台上走下来的女人,她投资开办这样一个工厂,好像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表现她的浪漫。老板给工厂的每个车间,都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设计玩偶的车间叫“玩偶的摇篮”,生产玩偶配件的车间叫“玩偶的希望”,给玩偶装配肢体的车间叫“玩偶的梦想”,给玩偶装配衣服的车间叫“玩偶的时装”,给玩偶安装眼睛的车间叫“玩偶的眼睛”……

在禾香的眼里,女老板的人生,很像一个传奇故事。这样的传奇人生,禾香是不可能拥有的,但是,禾香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喜欢这样的故事。

禾香并不知道,这样一个童话一样漂亮的工厂,一年要为女老板创下上千万元的利润。

一个月的培训结束之后,禾香分到“玩偶的眼睛”,当上了操作工人。禾香很希望跟王小烟分到一个车间,但是,王小烟分到“玩偶的梦想”去了。“玩偶的梦想”是组装玩偶身体的,是玩具工厂的童话车间。等到开了工资,禾香才知道,在“玩偶的梦想”工作比在其他车间的工资要高出一百块钱,这让禾香有点羡慕王小烟。

进到车间之后,禾香才知道,“玩偶之家”生产的玩偶千奇百怪,花样翻新,有憨厚的小狗,机灵的小猫,笨笨的小猪,调皮的小熊,胖胖的蠢蠢的发财妹,还有身材苗条、金发披肩的洋娃娃……

禾香的童年是没有玩具的,到“玩偶之家”以前,禾香从来没有见过玩具。在禾香的生活中,玩具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但禾香很喜欢“玩偶之家”生产的玩具。禾香觉得,所有的玩偶都是可爱的,那些形象逼真的小动物玩偶,又干净又柔软,比真正的动物要可爱得多。

在这些的玩偶中,禾香最喜欢的,是一种天使玩偶。她看到天使玩偶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那个省城里的女老师。女老师的样子,从禾香的记忆里浮了出来,像一张珍藏了很久的旧照片,散发出温暖的气息。禾香还想起了女老师的名字,女老师的名字叫季云。季云两个字,像两粒遗落在泥土里的珍珠,被禾香从泥土里刨出来捧在手里,闪着光芒。

“玩偶之家”固然漂亮得像个公园,但它不是公园,禾香到“玩偶之家”不是游玩的,她在公园一样的工厂里,干的依然是繁重单调的工作。禾香的工作不复杂,她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套动作,把上一个操作台上转过来的玩偶,固定在自己的操作台上,把玩偶空洞洞的眼眶,对着自己,然后,从备料筐里选出型号和颜色都配套的玻璃眼珠,放到预先留出安装位置的眼眶里,然后,操作机器,把眼珠固定在眼眶里。

禾香工作的时候,是必须站着的。用两腿支撑着身体的重量站在操作台前,每天的工作时间是十二个小时。十二个小时保持同样一个姿势,一天站下来,背上和腿上的肌肉,好像都变成了一条条又干又硬的腊肉,动一动都要绷断。

工厂的报酬不高,除了提供宿舍和午饭,实习期间每个月只发三百块钱的工资。实习的时间是三个月,三个月结束后,工资长到了五百块。对这样的工作,禾香是满意的。禾香不怕辛苦,比起小凹村的农活,禾香觉得工厂的工作再累,也是有时间限制的,下了班就不用干了,小凹村的农活却是干不完的,每天睁开眼睛就忙,没有一刻空闲。而且,一年有六千块钱的收入,六千块钱对禾香来说,是一笔巨款,在小凹村,一年累死了也挣不到一千块钱。禾香很珍惜这个当工人的机会。禾香很快就成了一个熟练的工人,她每天的工作完成得又快又好。

工厂到处都是明亮的,色彩斑斓的。禾香很喜欢这个工厂,她对新的环境,充满一种压抑不住的好奇心,她没事的时候,喜欢在工厂里面到处走,禾香几乎走遍了工厂的每一个角落。

禾香发现,在连成一片的大厂房的后面,有一栋白色的三层楼房,掩映在高大的绿色树木之间,四周围着一圈铁栅栏。铁栅栏很高,每一根都很尖利,这些尖利的栅栏,刺刀一样伸向空中。雕花的铁门二十四小时都有保安看守着。隐蔽在工厂里面的小楼,显得很神秘。

这栋小楼,是工厂里面最漂亮的房子,禾香不知道这个小楼是干什么的,她每次从小楼外面走过的时候,都觉得很紧张,头皮被冷飕飕的风吹着一样发紧。她从来都不敢抬起头往里面看,每次都是低着头,快步地跑了过去。跑到水池边上了,心还咚咚咚跳着。

禾香是安静的,她胆子小,轻易不跟人说话,跟人说话的时候,还会脸红。跟禾香相比,王小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女孩,不管是在食堂吃饭,还是在厂区闲逛,王小烟都会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她的笑脆生生的,爆竹一样爆炸在人群中。王小烟的笑声,很快吸引了工厂众多小伙子的眼睛,这些小伙子,有车间的工人,保安,食堂做饭的师傅,还有一个叫张争的,是在办公楼里上班的。张争的个子很矮,看上去年龄比较大,禾香觉得他至少有三十岁了,他抽烟抽得很凶,说话的时候,露出满嘴黄色的牙齿。禾香对张争的印象很不好,禾香不知道王小烟怎么会喜欢张争。看到王小烟跟张争在一起,禾香觉得很别扭。那么多小伙子喜欢王小烟,他们都比张争好看,他们随便哪一个跟王小烟站在一起,都比张争跟王小烟站在一起顺眼。当然啦,张争也有自己的优势,张争是大学生。他每天穿着洁白的衬衣,打着领带,提着一只公文包,神气地走进开着冷气的办公楼里上班,他的收入比禾香她们高出十倍。张争住在天蓝色的男生宿舍里,天蓝色宿舍是工厂为单身的办公楼职工提供的宿舍,一个人一间,带卫生间。工厂的男工人住的是深蓝色宿舍,跟禾香她们一样,八个人一间。

禾香跟王小烟去过一次张争的宿舍,张争的宿舍很脏,充满了呛人的烟味。禾香一点也不喜欢张争宿舍里的味道。王小烟却很羡慕人家,她对禾香说,我们不要说一个人一间,要是我们两个人一间就好了。王小烟跟宿舍里另外的几个女孩合不来,自从认识了张争,王小烟下班就很少在宿舍里待着了。

认识了张争之后,王小烟知道了很多禾香不知道的事情。有一天,王小烟从张争的宿舍里回来,钻进了禾香的被窝里,她神秘地告诉禾香,老板根本不是什么话剧演员,老板曾经被一个身患绝症的香港老板包了五年,香港老板死后,咱们的女老板继承了一大笔遗产,遗产多得三辈子也花不完,老板闲得无聊,就回来开了这个玩具工厂。王小烟说完,还在禾香的耳朵边叹了一口气。禾香闻到王小烟的衣服上,有一股很浓的烟味。禾香不相信王小烟的话,王小烟就赌咒发誓地说,是真的,张争他们办公楼里的人都知道,演什么话剧,那是老板编出来骗人的。这些被人包的二奶,都喜欢隐瞒自己的丑事。

王小烟的话,宿舍里的人都听见了。老板曾经是二奶这个消息,让她们很兴奋。她们挤到王小烟的身边来打听老板被包二奶的故事。王小烟得意了,起劲地讲着从张争那儿听来的故事,王小烟说,咱们老板年轻的时候确实漂亮,那个时候,她在深圳的酒店里当服务员,当然是豪华酒店啦,豪华酒店才能遇到有钱的香港老板嘛,那个香港老板,当时已经患了绝症,瘦得皮包骨头了,咱们老板走进房间去给他换床单,香港老板一把拉住了咱们老板的手,咱们老板当时正经吓了一大跳,你们想想,一双干柴棒一样的手,突然伸出来……王小烟讲的时候,宿舍里的女孩们发出阵阵叹息声。王小烟的脸上冒着油亮亮的光。禾香突然生了很大的气,用力地把王小烟推了一把,王小烟正讲得起劲,没有注意,禾香一下子就把她推到床下去了。王小烟摔疼了,她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腿说,禾香你干啥?发神经啊!禾香看着王小烟的眼睛说,王小烟,你不要跟着张争胡说八道。王小烟笑了起来,笑完了,说,禾香,你真的好单纯哟,老板编的鬼话你相信,老板被人包二奶的事,你怎么就不信了?王小烟的语气,充满了对禾香的同情,好像禾香上当受骗了。宿舍里的女孩,也都笑起来,她们笑着把王小烟从地上拉了起来,让王小烟接着讲老板的故事。王小烟随便坐在一张床上,又讲了起来:老板受到惊吓的样子,让香港老板把假牙都笑掉了,香港老板笑完了,对咱们的老板说。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的面前……王小烟的声音,像鎯头一样敲着禾香的脑袋,禾香觉得脑袋都被敲散了。禾香绷着脸打断了王小烟的话,禾香说,你说老板被香港老板包二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你看见啦?王小烟笑着说,老板说她演话剧,你看见啦?王小烟的话,让宿舍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她们附和着王小烟说,就是,谁看见她演啥话剧了?话剧是干啥的咱还弄不懂呢。在众人的笑声中,禾香用床单盖住了眼睛。王小烟知道禾香生气了,王小烟是很在乎禾香的,她不讲老板的故事了,她站在禾香的床边说,禾香,别生气了,我们两个犯不上为老板生气,她演话剧还是当二奶,跟你有啥关系?禾香蒙着被子说,走开!我不听你胡说八道!禾香的声音从床单里面传出来,闷闷的。宿舍里的人都觉得很奇怪,禾香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生过气,却为了老板是当二奶还是演话剧这样的事跟王小烟生了气。王小烟转身出了宿舍,王小烟出门的时候,把门摔得很响。几秒钟之后,王小烟又回来了,她揭开盖在禾香脸上的床单,对着禾香的脸说,禾香,我刚才忘了告诉你了,老板的中文名字叫季云。王小烟咬着牙重复了一遍,季云!老板说不定还当过我们的老师呢。听到季云两个字,禾香从床上跳了起来,她黑着脸说,叫季云的人多了!说完,禾香出门去了,她把门摔得比王小烟还响。

王小烟找了对象,工厂的女工也纷纷找起了对象。禾香没有找对象,但禾香有禾香的快乐。禾香很喜欢自己的工作。这些每天重复的动作,在禾香看来,都是十分有意思的。所有的玩偶转到禾香手里的时候,都是没有眼珠的,没有眼珠的玩偶看上去很可怕,特别是天使玩偶,没有眼珠的天使,眼眶的里面是一个很深的空洞,像骷髅。禾香给天使安装上晶莹的玻璃眼珠,它马上就变得生动起来,转动着可爱的眼睛,获得了生命一般。安装好了,禾香总是看着天使玩偶的眼睛,笑一下,然后充满喜悦地把玩偶转到下一个操作台去了。天使玩偶将在那儿穿上洁白的带着翅膀的衣裙,完成最后的包装。那个车间,叫“玩偶的时装”。

禾香经常看到一些运送货物的车,开进工厂,将这些漂亮的玩偶从工厂运出去。

关于这些玩偶的去向,工厂主管在培训课上曾经讲过,“玩偶之家”的玩具,销往三十二个国家和地区。讲课的时候,工厂主管用三个手指握着一根闪着金属光的指挥棒,在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上比划着。工厂主管的声音,波浪一样起起伏伏,给人一种动荡不安的感觉。禾香的心,不由自主地随着工厂主管的指挥棒,在巨大的地图上忽上忽下。自己亲手装上眼睛的玩偶,原来被运到世界各地的商场去了。禾香想,这些经过自己的手获得生命的玩偶,最终会从商场的货物架被年轻的父母买走,成为天使一样可爱的女孩们的玩偶,女孩们会在高兴的时候亲吻它们,生气的时候摔打它们,天使玩偶毫无怨言地陪伴女孩们孤独寂寞又有点无奈的童年。女孩们的长大,是以对玩偶的忽略为标志的,她们的眼光,开始越过玩偶天使的蓝眼睛,去看那些在球场上奔跑的男孩们。伤痕累累的玩偶,被女孩们长时间遗忘在房间的某一个角落,终于有一天,被收荒匠收进了百宝箱,结束了作为玩偶的一生。也有个别幸运的玩偶,被收荒匠洗得干干净净的,成了收荒匠女儿的宝贝,陪伴着收荒匠那个瘦弱的沉默寡言的女孩,那个瘦弱女孩的童年,一定格外悠长。

那些漂亮的玩偶,总是让禾香产生一些美好的想象。禾香心里是有一点自豪的。禾香的自豪和快乐却没有人分享。禾香在心里独自享受着这些自豪和快乐,自豪和快乐的感觉,总是像潮水,把禾香的心情冲洗得很干净很舒适。

禾香跟王小烟生气。不再理睬王小烟了。王小烟却在下班的路上等着禾香,见了面,什么都不说,就把禾香拉到水池边的休闲椅子上坐了下来。王小烟笑嘻嘻地看着禾香,禾香不知道王小烟在笑什么,禾香心里仍然气鼓鼓的,她说,你找我啥事?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王小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她早就忘记跟禾香生气的事了。听了禾香的话,王小烟拍了禾香的肩膀一下,说,你真是小心眼儿,这么久了还在记仇,以后再不敢得罪你了。王小烟这么一说,禾香觉得不好意思了,她红着脸说,谁跟你记仇?我就是不喜欢听你胡说八道。女孩子碎个嘴,像啥?王小烟点着头说,像个碎嘴婆呗!禾香笑起来,说,我就是拿你没办法。你咋有时间找我玩了?王小烟盯着禾香的眼睛,说,你吃醋了?禾香打了王小烟一下,说,我吃啥醋?再胡说八道不理你了。王小烟把目光从禾香的眼睛上移开,看着不远处的办公楼说,张争出差了。干他们这一行的,老要出差,全国各地都跑过了,有时候,还要跑到国外去。烦人得很,不说他了。王小烟的话听起来像埋怨,却充满恋人间的甜蜜。王小烟轻轻叹了一口气,把目光收回来,看着禾香的眼睛笑,禾香觉得王小烟的笑有点奇怪,笑起来眼角上翘,像上了妆的戏曲演员。禾香说,你笑啥?笑得怪吓人的。王小烟凑在禾香的耳朵边说,禾香,我给你介绍一个对象吧。王小烟的话像是一枚炸弹,把禾香炸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王小烟笑得更厉害了,她嘎嘎嘎地笑着把禾香拉来坐下了。王小烟说,看把你吓的,我就不能给你介绍对象了?禾香张着嘴巴,她怎么也不能把王小烟跟媒人的形象联系起来。禾香说,王小烟,我觉得你变坏了,拿这种事情跟我开玩笑。禾香的语气很严肃,王小烟听得出来,禾香生气了。王小烟赶紧收起笑容说,禾香,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再浑也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这哪是开玩笑的事情,我说的是真的。张争有一个老乡,在电子元件厂上班的,跟张争一样,也是大学生,也搞销售,人我见过了,长得比张争好,个子比张争高,挣得也比张争多,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王小烟没有说完,禾香就急了,她满脸通红地盯着王小烟的眼睛说,是不是张争的主意?禾香脸上的热气扑到了王小烟的脸上,王小烟向旁边躲了躲,说,禾香你别急嘛,是张争的主意,张争也是好意,他说看你人不错,他老乡人也挺好,要是你们成了,我们大家就可以经常在一起玩了,我们都是外来的,在这儿没有亲戚,将来大家买房子买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王小烟的脸上,有着一种天真的憧憬。禾香心里滚动着许许多多的话,这些话,老早就堆积在禾香的心里了,禾香来不及细想,这些话就从嘴里冲了出来:王小烟,你喜欢张争是你的事,你千万别拉着我。我早就想问你了,你真的喜欢张争?张争有啥好的?人长得那个样子,宿舍脏得像个猪窝。那么多人你不喜欢,为啥偏偏喜欢张争?王小烟玩着自己的手指头说,禾香,我知道你对张争的印象不好,你一直不喜欢我跟张争在一起。怎么跟你说呢,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不实际了。你也不想想,我们这样的女孩,哪有机会挑选自己喜欢的人?人家不挑剔我就不错了。张争长得不好,也不讲卫生,可人家是大学生,人家能挣钱,我也喜欢长得好的,可长得好能当饭吃啊?禾香低头看着水池里面的鱼。鱼懒懒地漂在水上,禾香不想哭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面的泪一滴一滴都滴进了水池里。王小烟凶巴巴地说,你哭啥?你不愿意就算了,就算主意是张争出的,也是经过我同意的,我是为你好,你要是连我这份心都不领,我也不说了。禾香擤了擤鼻子,说,小烟,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现在没有心思找对象。王小烟说,你心里还想着那个陶强林啊?你真是太傻了,说不定人家早就结婚了,孩子都有了。听到陶强林名字的时候,禾香的心紧缩了一下,随即泛起麻酥酥的感觉,麻酥酥的感觉让禾香的舌头变得僵硬了,过了好一会儿,禾香才能张嘴说话,她说,那个人,我早就不想了,连样子都忘了。不说我了。张争对你好吗?王小烟点点头,说,张争对我挺好的,每次出差,都给我买礼物。禾香,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也不是图他别的,我就图跟他在一起,将来不用回小凹村了。张争有城市户口,挣得也多,我们将来买了房子在城里结婚,就变成城里人了。将来有了孩子,就不用像我们一样了。王小烟说着说着,高兴起来了,看到王小烟高兴的样子,禾香心里也高兴起来,她对王小烟说,你本来就不像小凹村的人,你小学毕业就到叔叔家去了,一天农活都没干过。王小烟拉过禾香的手,说,禾香,咱俩从小就比别人好,你就别死心眼儿了,女孩子好看也就几年光景,耽误不起的,你得早拿主意,我希望咱俩都能留在城里,张争那个老乡,你就见见吧。见见有啥关系……禾香抽回自己的手,摇了摇头,说,小烟,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别的事情,等我大弟上了大学再说吧。王小烟本来有很多话的,但她叹口气,把想说的话咽下去了。王小烟太了解禾香了,禾香看起来温顺,骨子里比牛还犟。王小烟捡了一块小石头,扔进水池里,漂在水上的鱼受到惊吓,很快就游跑了。

王小烟有了对象,也有了烦恼。对象跟烦恼总是联系在一起的。有一天下了中班回到宿舍,禾香发现王小烟在宿舍里。王小烟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发呆。禾香知道,王小烟一定是跟张争生气了,王小烟只有跟张争生气的时候才会回到自己的宿舍。禾香不想问王小烟跟张争的事情,王小烟跟张争总是吵吵闹闹的。禾香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王小烟突然对禾香说,我恨这些该死的玩偶,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吃饱了穿暖了不算,还要玩这些没用的东西。我们每天站在操作台前,人都变成机器了,一个月才挣那么点钱,连个值钱的玩偶都买不起。王小烟的脸颊通红,眼睛冒着火,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禾香对王小烟说,恨有什么用?要是没有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喜欢玩偶,我们不还在山里面种地吗?要是还在小凹村,我一辈子都见不到海,一辈子都不知道还有这么漂亮的房子。禾香的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表情,王小烟很生气,王小烟最见不得禾香脸上的这种表情,她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禾香说,海有啥用?漂亮的房子跟我们有啥关系?你想过没有,我们辛苦一辈子,别说漂亮的房子,连破房子也买不上。王小烟咬了咬嘴唇,说,想想将来,眼睛都要发黑。

王小烟的话说中了禾香的心事。禾香也不敢去想将来,她觉得自己是没有将来的,一想到将来,就像站在悬崖峭壁上,双腿发抖。禾香坐在自己的床上,心情变得灰蒙蒙的。禾香对王小烟说,老一辈的人常说,人比人气死人,小烟,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命,命是抗不过的,我们跟别人不能比,别人生下来就比我们生得好……这些话,禾香经常对自己说,心情不好的时候,禾香就用这些话来安慰自己,但是,这些话安慰不了王小烟,王小烟打断禾香的话,说,我偏要比,我偏不认命!我就不信,我生来是为了不如别人的。王小烟说完,从床上跳起来,冲到宿舍外面去了。

禾香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禾香的心里堵得慌,王小烟的话,像破棉絮一样堵在禾香的心里。王小烟总喜欢把生活的底牌揭开来,告诉禾香,没有什么期待了,生活就是这样的。禾香叹了一口气,然后从宿舍出来,到海边去了。从工厂到海边,有一条小路,要走大约三十分钟,路的两边,种着荔枝树,荔枝林里有散落的人家,家家住的都是小洋楼。禾香很羡慕住在这些小楼里的人,人家生在这样的地方,人家的生活,就像女老师讲过的童话。路边一年四季都开着不知名的小花,禾香一路走到海边,心情变得好了起来。禾香在海边待了很久,看海浪冲上来又落下去,海浪一下一下的,把禾香的心情冲洗得很干净。

跟张争吵过架之后,王小烟跟张争的感情发展得更快了。不上班的时候,张争经常带王小烟出去玩,有时候,禾香好几天都看不到王小烟。有时候,禾香会在厂区看见王小烟和张争肩并肩地走在路上。王小烟的笑声,清清脆脆地落进了禾香的耳朵里。王小烟的幸福,是实实在在的,禾香也就不再为王小烟担心了。

王小烟跟张争热火朝天谈恋爱的时候,禾香和柳春成了好朋友。柳春的老家在湖南。柳春长得很水灵,皮肤白白的,眼睛也很大。柳春跟禾香上同一个班。柳春的操作台就在禾香的对面。禾香和柳春,一向不怎么说话。禾香不喜欢柳春对待玩具的态度。禾香经常看见柳春把玩偶摔来摔去的。禾香在心里心疼着那些漂亮的玩偶,它们落到了柳春的手里,真是倒霉。柳春的身体装满了怒气,她的眼睛,随时随地都冒着可怕的火苗。禾香觉得,柳春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就要被心里的怒火烤干了。

有一天上班的时候,禾香发现柳春老是走神,禾香并不知道柳春的父亲写了信来,让柳春每个月再多寄一百块钱回去,因为柳春的小弟弟也考上了高中。父亲的信,让柳春很烦恼,柳春上班的时候就很恍惚,干着干着就停下来发呆,手里等待装眼睛的玩偶越堆越多,柳春却没有知觉一样,只顾着发呆,下班时间就快到了,要是柳春没有完成工作,这个月的钱会被扣掉一半,工厂的制度一向是严格的。禾香抓紧时间把自己的装完了,禾香安装玩偶眼睛的动作已经非常熟练了,她装一个玩偶眼睛用的时间比规定时间要短。禾香装完自己的定量,然后帮着柳春把她的定量也装完了,装完最后一个玩偶,下一个班的人就来接班了。下班后,禾香往食堂去。柳春在食堂门口拉住了禾香,她把禾香拉回宿舍,然后从街上买了方便面回来请禾香吃。柳春买的是大桶装的那种,禾香从来舍不得买方便面吃,大桶的方便面,要好几块钱。禾香觉得柳春的感谢太隆重了,两个人一起上班,一个人遇到困难,另外一个人搭手帮一把,是很自然的事情。柳春把泡好的一大桶方便面递到禾香手里,揭开盖子,方便面浓香的味道直往禾香的鼻子里钻,禾香的口腔里涌出了许多的口水,把舌头都浸泡起来了。禾香咽了一口口水,对柳春说,方便面真香!柳春说,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禾香用筷子夹了一根放进嘴里,方便面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禾香闭着眼睛说,方便面真好吃。禾香吃得很慢,尽量把吃方便面的享受延长着。柳春看着禾香的样子,眼睛里涌出泪来,柳春说,禾香,你太苦自己了,一包方便面都舍不得买来吃。禾香吃完方便面,就跟柳春聊起了家里的事情,两个弟弟要上学,父母身体又不好,自己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工厂食堂的饭菜便宜,能吃饱就行了。柳春说,禾香,你对家里人真好。咱们在这儿省吃俭用,家里的人还以为我们发了财呢。柳春的情况跟禾香差不多,家里也有父母和两个弟弟,柳春挣的钱,也都寄回家供两个弟弟上学了。但是,柳春不像禾香那么安心,柳春对自己的处境是充满怨气的。

禾香没有能力帮助柳春每个月多挣一百块钱,柳春的难题,不仅让柳春发愁,也让禾香愁眉不展。禾香没想到,柳春的难题,王小烟轻松地就帮她解决了。王小烟好久没回宿舍了,那一天回来,看见禾香和柳春坐在各自的床上叹气,王小烟问禾香出了什么事,禾香把柳春的事说了出来。王小烟听了,笑着说,要不我跟柳春换车间吧,“玩偶的梦想”每个月比你们多一百块钱,我还嫌累得慌呢。禾香说,两个工种不好换的。王小烟说,让张争帮忙,他在办公楼,还连这点办法都没有?王小烟换完衣服就走了。没几天,她就和柳春对调了一个车间。王小烟安装玩偶眼睛的动作不熟练,根本完不成自己的定量,禾香干完自己的定量,总是默默地帮王小烟把剩下的定量干完。王小烟对禾香是感激的,她隔三差五送禾香一些东西,有时候是吃的,有时候是用的。

禾香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还能遇到陶强林。

那一天,是禾香轮休的日子。禾香每个月才有一天的休息日。其实,禾香并不喜欢休息日,一个月一天的轮休日,是禾香最怕过的日子。这一天,她不用上班了,她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到工厂外面的街上,把头一天才领到手的工资,给家里寄回去。到工厂都一年了,禾香还哪儿都没有去过。除了从工厂到海边不花钱,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要花钱的。禾香没有钱,实习期间,她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三百块,她要寄回家二百块。后来,她的工资长到五百块的时候,她寄回家里的钱增加到了四百块。她的家,太需要钱了,她的母亲,常年病歪歪的,根本舍不得花钱看病,她的两个弟弟,都在县城里上学,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禾香每个月只给自己留一百块钱,别人都不知道她怎么能靠一百块钱生活一个月,只有禾香自己知道,她花的每一分钱,都要先在手心里攥出汗来,才会拿出去花掉。

遇到陶强林的那天,禾香和以前的休息日一样,在床上躺到中午才起来,然后到工厂的食堂买了一份午餐。别人轮休的时候,都不在工厂吃午饭,工厂外面的街上,店铺林立,各种各样的小吃散发出馋人的香味。禾香舍不得钱,她不管什么日子,都是在工厂的食堂吃饭的。工厂食堂的饭菜,尽管质量不好,却比外面要便宜得多。

那是一个炎热的日子,南方的热,像蒸笼把人蒸在里面。禾香走到街上的时候,正是中午,一天当中太阳最毒的时候,禾香觉得街上的柏油路面都晒软了,踩在地上,像要往下陷。从工厂到邮局,有一路公共汽车,坐车是两站地,几分钟就到了。禾香每次都是走着去,然后走着回来的,两站地之间的距离也不是很远,走着去也就十几分钟,来回就能省下两块钱。

天真是太热了。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禾香走得一头大汗,她推开邮局的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禾香一下子被凉凉地包裹起来,她哆嗦了一下,然后就觉得浑身上下的汗突然缩回到皮肤的下面去了。

禾香拿了一张邮寄汇款的单子,慢腾腾地写着,禾香写一个字,要花好几分钟的时间。禾香把手支在大理石的台面上,光滑的大理石冷浸浸地贴着禾香手臂上的皮肤。终于把汇款单填写完了之后,禾香觉得那种冷浸浸的感觉已经钻进自己的骨头缝里了。禾香一直埋着头,装着还没有填好汇款单的样子,她实在舍不得马上从这个冒着凉气的舒服的屋子走出去。陶强林是带着一股汗淋淋的热气撞进门来的,在冒着冷气的房间,那样一股汗淋淋的热气迅速扩散到每一个角落里。禾香不由自主地从大理石台面上抬起了头,她看见陶强林就在她对面,像她一样把双手支在大理石台面上,大口大口地往外呼着热气,陶强林的样子,像一条干涸的鱼。禾香认出了陶强林。禾香没想到,自己竟然一眼就认出了陶强林。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一张脸,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是如此清晰,没有一点模糊的地方。禾香呆了,她不敢相信。陶强林也认出了禾香,他本来就张着的嘴突然张得更大了,但是,他过于激动了,他的嘴张了好几次,始终没有叫出禾香的名字。禾香的眼睛突然涌上了泪水,泪水模糊了禾香的视线,陶强林清晰的脸被禾香的泪水模糊了,禾香跑出了邮局。陶强林在禾香跑出邮局门口时追上了禾香。陶强林站在禾香的背后叫了一声禾香,陶强林的声音紧紧巴巴的,是努力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禾香站住了,她不能动,也不能回头,她的心紧缩在一起,疼痛就从紧缩的心脏扩散到手指头上。陶强林走到禾香面前,他看见禾香脸色苍白,脸颊上流满了泪水,额头上冒着冷汗。陶强林拉了禾香一把,禾香倒在他身上,禾香的身体轻得很,陶强林紧紧地抱住了禾香,他怕禾香像柳絮那样飞起来。

那一天,禾香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工厂吃晚饭,陶强林带她去了一家真正的饭店。禾香站在饭店的玻璃门外面,不敢进去,她从来没有进过饭店,饭店里面穿着蓝花花对襟扣衣服,扮成村姑模样的服务小姐,虽然个个脸上的笑容,都像灿烂的花儿一样开放着。禾香却觉得,这些村姑的笑容后面,另有一个表情,那个藏在笑容背后的表情,才是真实的。禾香很想对陶强林说,不要进去了。但没等禾香说什么,陶强林拉着禾香的手,把禾香带了进去,禾香小心翼翼地踩着光滑的瓷砖地面,陶强林却每一次下脚都踩得重重的,皮鞋上的灰震落到干净的瓷砖上。禾香紧张得不敢看陶强林,被陶强林拉着的那只手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坐在靠窗的一张两人餐桌上,禾香的心才稍微跳得慢了一些。餐桌上铺着干净的白色桌布,禾香担心把双手放到餐桌上会弄脏了桌布,陶强林却大大咧咧地把手放在餐桌上,还用插在杯子里的洁白的餐巾纸揩了揩脸上的汗水,洁白的餐巾纸被陶强林脸上的汗水染成了黑污的颜色,陶强林干脆把餐巾纸揉成一团,扔到了桌子下面。陶强林把印刷得很精美的菜单递到禾香手里说:想吃什么?禾香把手缩了回去,好像陶强林递给她的不是菜单,而是什么烫手的东西。陶强林笑了起来。他冲服务小姐打了一个很响的榧子,大声说:点菜!服务小姐很快就过来了,毕恭毕敬地站在陶强林身后,小声地问:先生,来点什么?我们的海鲜是最新鲜的。陶强林不满地看了服务小姐一眼,说:我说过要点海鲜吗?服务小姐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女孩一样低着头说:对不起!服务小姐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小石子,烫着禾香的内脏,禾香的心怦怦乱跳起来。禾香大睁着眼睛看着陶强林,陶强林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脸上的皮肤平静得一个皱纹都没有。禾香心里的紧张慢慢消失了。

那一顿饭,禾香和陶强林吃了很长时间,陶强林吃得很少,他老是看着禾香,他的眼神,像小凹村冬天的浓雾,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禾香。

陶强林一个劲给禾香夹菜,禾香面前的盘子,堆了小山一样的菜。这些菜,都是禾香平时吃不到的。禾香很想多吃一点,但她吃不进去,她的嗓子里,梗着一颗花椒似的,失去了别的感觉,东西吃进嘴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禾香不太敢看陶强林,她只要一抬头,就能遇到陶强林的目光,禾香的脸发着烫,始终低头看着眼前的盘子,陶强林的话,却一字没落听了进去。原来,陶强林早就到广东来了,提亲被禾香家拒绝后,陶强林家里给陶强林另外介绍了一个女孩,陶强林面都没有见就离开家走了。陶强林在很多地方打过工,上一个月到了东莞,在离禾香打工的工厂不远的电子配件厂上班。

禾香和陶强林待到饭店关门才离开,离开的时候,盘子里的菜。仍然堆得小山似的。禾香却顾不上心疼,她的心,麻酥酥的,装满了巨大的惊喜和幸福。

跟陶强林分手之后,禾香回到了厂里,躺在小铁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禾香咀嚼着陶强林说过的每一句话,陶强林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回味无穷的细节。

禾香和陶强林在家乡断了的缘分,在异地他乡重新接上了。就像在老树上嫁接的新树枝,禾香和陶强林的感情重新接上之后,长得又快又茂盛。

遇到陶强林以后,禾香就顾不上王小烟和柳春了,她们眼里的水是不是要被心里的火苗烤干,禾香也没有时间去想了。禾香的时间,被陶强林装满了。

禾香是经常给家里写信的,她把自己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包括吃什么,工作的时候是什么情况,和自己住在同一间宿舍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写到信里去了。她唯一向家里隐瞒了的,就是陶强林。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把遇到陶强林的事情告诉给家里。

跟陶强林相遇之后,禾香对工厂里发生的事情变得迟钝了。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禾香宿舍里的贵州女孩搭上了门口开往广州的大巴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工厂。贵州女孩是禾香她们宿舍里第一个离开工厂的女孩。贵州女孩走了之后,宿舍里的女孩都说,贵州女孩到广州当鸡去了。她们说起贵州女孩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充满矛盾的。对贵州女孩的想象,占据了她们的业余时间,她们的心里,再也不能平静了。贵州女孩走的时候对宿舍里的人说,我会回来看你们的。贵州女孩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像一缕烟一样,飘远了,就消失了。

禾香很想把自己遇到陶强林的事情告诉王小烟,但是,每一次见到王小烟,都是王小烟在说话,王小烟的话机关枪子弹一样密集,根本容不得禾香插话。王小烟跟张争的感情发展得飞快,两个人已经谈到结婚的事情了。王小烟沉浸在幸福里,人也漂亮了,脾气也温柔了。王小烟跟禾香说,结婚的时候,她要穿婚纱,还要照结婚照。说起穿婚纱和照结婚照,王小烟的眼睛亮晶晶的,幸福像水一样荡漾在她的眼睛里。从工厂去邮局的路上,就有一个婚纱影楼,禾香每次去邮局都会路过,橱窗里面有两个模特,穿着漂亮的婚纱。禾香从来没有觉得橱窗里面的婚纱是她和王小烟穿的,她老觉得橱窗里面漂亮的婚纱是仙女穿的。

王小烟的样子打动了禾香,禾香觉得王小烟穿上婚纱一定跟仙女一样漂亮。后来再去邮局路过婚纱影楼的时候,禾香就要停下来看一看,边看边在心里为王小烟和自己选择着婚纱样式,她想象自己穿上婚纱,跟陶强林站在一起的时候,心就像棉花糖,甜蜜而松软地膨胀着。跟陶强林的恋爱,让禾香原本觉得很遥远的东西,突然变得伸手可及了。

禾香的幸福快要把心撑破了,禾香没有地方说。禾香本来想跟柳春说的,但柳春的母亲得了大病,住到了县城的医院里,柳春的父亲写信叫柳春再寄点钱回去,柳春的父亲在信上说,交了钱医生才给开刀,没有钱只好从医院回家等死了。柳春拿着信坐在宿舍里面发呆,柳春没有哭,她的眼睛里面没有泪水。禾香除了陪着柳春一起叹息,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禾香半夜醒来,还看见柳春坐在那儿发呆。一夜之间。柳春白白净净的脸,就像久旱的田,干裂出了细小的皱纹。

柳春走的那天,宿舍里的闹钟跟平时一样,六点半准时就叫了。闹钟的电池没电了,只响了一声。就连这一声也是很微弱很短促的,像是一声疲惫的叹息,根本不像闹钟在叫。这只闹钟有电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它发出的声音是很尖利的,它叫起来像一个恶毒的女巫,张着丑陋的大嘴,不依不饶地把刺耳的声音送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直到把所有人都叫得心头冒出小火苗,它才得意洋洋地闭上那张丑陋的大嘴。这也怪不得闹钟,它本来就是一只很破的闹钟,它只能发出这种尖利的声音。能发出优美声音的好闹钟当然有很多,有的闹钟,还能唱生日快乐歌。但那些闹钟的价钱,是很贵的。这只闹钟是柳春从一元店里买来的便宜货。

禾香是被睡在上铺的李秋芬闹醒的。贵州女孩走了之后,王小烟搬到贵州女孩原来住的下铺去了,李秋芬是新来的,她住到了禾香的上铺。李秋芬的生物钟无比地准时,不管睡得多晚,到了早上六点半的时候,一定能醒过来,她就像是宿舍里的另一只闹钟。李秋芬“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跪在床上穿衣服,叠被子。铁床本来就是旧的,像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每一个关节都是松动的。李秋芬每动一下,铁床就吱吱嘎嘎地摇晃起来,睡在下铺的禾香就被摇醒了。禾香脾气好,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事情跟李秋芬发生争吵。

经过一阵忙乱,上班的人全走了,宿舍里突然安静下来。禾香不用起来去上班,这一天是她的休息日,她把身体在窄窄的床上放平了,闭着眼睛,疲倦的感觉像棉被一样舒适地将她包裹起来,她很快就重新睡着了。睡梦里,她沿着一条松软的小路往前走去,路的两边开满了野花,那条路,很像她第一次遇到陶强林的时候走的路,禾香隐隐约约看到陶强林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走着,禾香加快步子往前追,快要追到的时候,她心里突然慌乱起来,她觉得走在前面的人好像不是陶强林,她想叫那个人等一等,却发不出声音,她伸出手去,想拉住那个人,她的手突然被人拉住了,禾香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禾香看见柳春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禾香闭上眼睛,睡意矇眬地说,柳春,我今天不上班。禾香,我今天就走。柳春的声音,像从梦里边飘出来的。禾香彻底醒了,她从床上坐起来。一只小小的旧箱子放在柳春的床边。柳春眼里的火苗没有了,柳春的眼神是冷的。

禾香叫了一声柳春。禾香想到了贵州女孩,她知道柳春要去干什么,她很想让柳春留下来,但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禾香说了一声你等我一下,然后端着盆子去洗漱,在洗漱间,禾香忍不住哭了,她接了满满一盆水,然后把脸浸在水里,用冷水把眼睛洗干净了。

禾香帮柳春提着箱子,陪着柳春走到工厂门口,把箱子交到柳春的手里,突然想起柳春买的闹钟还在宿舍里,禾香说,你的闹钟还在宿舍,我去帮你拿来。柳春拉着禾香的手说,用不着了,禾香,我再也不用这么早爬起来做工了。闹钟就送给你了。

说完,柳春突然笑了,柳春的笑容,像一朵新鲜的花。柳春说,禾香,等我挣到钱,我会回来看你的。一辆崭新的公共汽车开过来,停在禾香的面前,柳春扔开禾香,几步就跑到车上去了。禾香看见柳春的脸贴着汽车的玻璃窗,柳春的笑容被玻璃压扁了。汽车开动的时候,柳春的脸在玻璃窗的后面摇晃了一下,就看不见了。

柳春在玩具工厂干了一年半。

柳春走了之后,禾香的心情灰暗了很长一段时间。想起柳春,禾香的心,就有一种刺痛的感觉。禾香很怕接到家里的信,有时候接到信都不敢马上打开,她害怕信里的消息不是自己想知道的,她不能想象,要是自己的母亲也病了,要是自己的家里也突然需要一笔钱去救母亲的命,她会怎么样?她也很可能跟贵州女孩和柳春一样,提着箱子坐上去广州的车。那样的话,她就要永远失去陶强林了。想到会永远失去陶强林,禾香的心,就像被掏空了。柳春和贵州女孩的离去,让禾香觉得,自己和宿舍里这些姐妹的生活,像飘在空中的树叶,随便一阵风,就把它吹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

柳春走了之后,禾香在工厂外面的草地上,捡到了一枚玩偶的眼珠,眼珠上沾了一些泥。禾香用衣服把眼珠上的泥擦干净了,发现那是一枚天使玩偶的眼珠。那枚天使玩偶的眼珠,只是一粒普普通通的有机玻璃珠子,却成了禾香的心爱之物,没事的时候,禾香总把它拿出来,举在眼前,太阳的光线从玻璃珠子的里面透了出来,天使玩偶的眼珠发着蓝莹莹的光,像一枚宝石。禾香手心里的汗,把那枚玩偶的眼珠,浸出了一种润润的光泽。

有了陶强林,禾香的心情,很像那枚玩偶的眼睛,有了一种润润的光泽。陶强林让禾香的心变得踏实了,她不再胡思乱想。陶强林让禾香的未来有了落脚点,禾香的未来,不再是悬崖峭壁下面的深渊了。

没过多久,陶强林辞了电子配件厂的工作,到禾香他们工厂来上班了。陶强林的工作是当保安,就在那栋神秘的小楼里面当保安。陶强林当保安的工资,远远超过了禾香,也超过大门口的保安,禾香不明白,陶强林的工资为什么比别人高。陶强林告诉禾香,因为他的工作重要。他看守的,是值钱的宝石。

那栋神秘的小楼,原来是工厂的一个车间,而且,跟禾香上班的车间一样,也是给玩偶装配眼睛的车间。只是,那个车间的名字,不叫“玩偶的眼睛”,那个车间的名字叫“玩偶的珍宝”。

原来,“玩偶之家”除了生产普通的玩偶,还生产少量标价昂贵的极品玩偶,极品玩偶的眼珠,用的是真正的宝石。陶强林告诉禾香,“玩偶的珍宝”里面净是值钱的东西,光是一颗极品玩偶的眼珠,就值一套房子的价钱。

禾香不相信陶强林的话,她不明白,一颗小小的石头,怎么会值一套房子的价钱。禾香睁大眼睛看着陶强林,她眼睛里面的黑眼珠一下子都滑到鼻梁这边来了,两个黑眼珠就要撞到一起了。她说,啥,一颗汤圆大小的石头,就值一套房子?用买一套房子的钱买一个洋娃娃玩?这个问题,禾香想不明白,有钱人的奢侈,实在不是禾香能够想明白的。

要不是被调到了“玩偶的珍宝”,禾香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陶强林的话的。

第一次去“玩偶的珍宝”上班的时候是上午。走进铁门的时候,陶强林正在铁门口值班,他冲着禾香笑了笑,禾香没有笑,她甚至不敢看陶强林。禾香走到铁门口。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个小楼,一直给她一种寒冷的感觉。

“玩偶的珍宝”在二楼上,工作间明亮干净,像一个实验室,工作台边放着凳子,工作的时候可以坐在凳子上。跟“玩偶的眼睛”相比,“玩偶的珍宝”工作量很小,一个上午,只安装了五个玩偶的眼睛。需要安装的玩偶早已经在工作台上摆好了,而玩偶的珍宝也放在工作台上的一个特殊的盒子里了,那个盒子,需要禾香用工作卡刷一下,才能打开。禾香按照程序刷了卡,盒子轻轻地打开了,十颗蓝色的宝石躺在墨绿色的丝绒里面,闪着蓝幽幽的光。禾香闭了一下眼睛,这就是陶强林说过的宝石了。禾香本能地抬头到处看了看,陶强林说过,“玩偶的珍宝”安装有摄像头,禾香的一举一动都是被监控的,禾香什么都没有看见。其实,摄像头就安在禾香头顶上,禾香不认识摄像头。禾香出了一口气,用手拿起一颗宝石,禾香的手一下子缩了回来,她像拿到了冰块,她没想到,宝石是像冰一样冷的。就在禾香准备第二次伸手去拿宝石的时候,房间里突然想起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冷冰冰地说:操作手注意,戴上手套操作!禾香被那个声音吓了一跳,从凳子上跳起来到处看,她什么都没有看到,禾香明白了,那个声音是从机器里传出来的。禾香坐下来,果然看见操作台上有一个白色的盘子,盘子里放着一双塑胶手套。禾香把手套戴在手上,手套的大小正合适,手套很薄,禾香弯了弯手指头,手指头很灵活,禾香松了一口气,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从盒子里取出一颗宝石。禾香把宝石安装到玩偶的眼眶里,安装好之后,禾香把玩偶放到操作台上,玩偶的眼睛突然转动起来,冷幽幽的蓝光射到禾香的脸上,禾香觉得一阵眩晕。她赶紧用手捂住了眼睛。

操作手,你违反了操作程序,请更换手套后继续!那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在禾香的头顶上响了起来。禾香吓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一个上午,禾香只安装了五个玩偶的眼睛,她受到无数次惊吓,下班的时候,禾香累得没有力气说话了。

那天下午,禾香跟陶强林都不上班了,两个人约着一起去了海边,禾香脱了鞋,坐在沙滩上,把脚埋在沙子里,海水冲上来,冲到了禾香的脚上。沙子是热的,海水很凉。凉凉的海水冲在脚上很舒服。陶强林说,禾香,我没有骗你吧?那些珠宝漂亮吧?禾香说,陶强林,你没有骗我。我总算见到珠宝了,可我还是想不通,那么小的石头,咋那么贵?陶强林望着远处的天空,他的眼睛,被黄昏的色彩笼罩着,他说,狗日的,有钱人的钱,都不知道咋花了,一颗安在玩具狗身上的石头,就能在咱们那儿修一所学校。陶强林的话,像是从牙齿的缝隙里面一点一点挤出来的,禾香听着,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禾香不喜欢陶强林充满仇恨的样子。禾香说,我不喜欢“玩偶的珍宝”,我想回“玩偶的眼睛”上班。陶强林在沙子里面找到了禾香的脚,他捉住禾香的脚说,禾香,你别傻了,“玩偶的珍宝”比“玩偶的眼睛”轻松多了。禾香说,我觉得累。陶强林说,习惯了就好了,你太紧张了。陶强林顺势就把禾香抱在怀里了。禾香的脸红了,心跳也乱了。陶强林的嘴巴咬着禾香的耳朵说,我们结婚!禾香,我们结婚!陶强林说话的时候,热气哈在禾香的耳朵上,弄得禾香痒痒的,禾香的心,就像泡在蜜糖水里,又甜又黏。禾香在陶强林的怀里,软得站不起来了。禾香把脸贴在陶强林的胸口上,小声说,再等一年,就一年!陶强林说,禾香,你不喜欢我?禾香说,喜欢!我喜欢!陶强林说,那你还叫我等?禾香,我都二十五了……禾香把头靠在陶强林的胸口,陶强林的胸口厚厚的,心脏在厚实的胸口里跳得坚强有力。禾香说,你等我一年!禾香说着就哭起来,禾香的眼泪打湿了陶强林胸口上的衣服,陶强林不说话了,他把禾香搂得更紧了。

那一天,禾香醒了,她揉揉眼睛坐起来,抓起放在枕头边的衣服就往身上套。李秋芬的两条腿从上铺垂下来,在禾香的头边晃来晃去的,李秋芬从来都不从床尾的阶梯上下床。上床去的时候,她总是站在禾香的床头,用手抓住上铺的床栏往上跳,她人比较胖,有时候要跳好几下才能跳上去,有时候跳不上去,就把脚踩在禾香的被子上,让禾香把她往上推,禾香总是笑着把李秋芬推到上铺去,李秋芬上去之后,还会把头从床沿上吊下来,看着禾香笑。李秋芬从床上下来的时候要容易一些,她先把两条腿从床头垂下来,然后,整个人就从上铺跳了下来。李秋芬稳稳地站在床边,她的衣服扣子还没有扣好,她穿的是昨天才从广州买回来的衣服,一件紧贴着身体的T恤衫,嫩绿的颜色,在禾香的眼前一闪,禾香觉得眼前亮了一片。

李秋芬昨天去了广州,昨天是她的轮休日。李秋芬在广州待了一天,晚上才回来的。回来后,穿着一身新衣服,兴奋得眼睛发亮,她从广州买了好多花花绿绿的新衣服,回来就迫不及待当着大家的面,把那些新衣服一件一件穿了一遍。那些新衣服确实好看,李秋芬穿上了,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禾香问她多少钱,李秋芬说,花了一个月工资呢。李秋芬的样子,一点都不心疼。李秋芬的老家在山东的海边,家里有一个鱼虾养殖场,日子很好过,不用她挣钱回去。禾香问她为啥出来打工?李秋芬说她在家待烦了,整天跟鱼虾打交道,没意思,出来见见世面。李秋芬大大咧咧的,喜欢显摆。刚来的时候,宿舍里的人都不理她,但李秋芬心地善良,谁有困难,她都乐意把钱借给人家,而且,李秋芬大方,买了东西从不自己躲着吃,她总是招呼大家一起吃。自从有了李秋芬,禾香她们宿舍经常都能听到笑声。李秋芬是有男朋友的,她男朋友是她老家的,跟她家一样,是搞养殖的,李秋芬的男朋友还来厂里看过她一回。宿舍里的人都很羡慕李秋芬。

禾香看着李秋芬说,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李秋芬边扣衣服扣子边对禾香说,禾香姐,下次休息我带你去买,不贵,才五十块钱一件,你穿上更好看,你身材比我好多了。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禾香才舍不得呢。人家禾香不像你,禾香要攒嫁妆。

禾香的脸红了。陶强林到玩具厂上班之后,禾香跟陶强林的感情就不再是秘密了。禾香低头扣着自己的衣服扣子,这件衣服是陶强林送她的,中式的小盘扣,扣起来很费劲。

李秋芬看着禾香笑了。她说,你今天有活吗?听了李秋芬的话,禾香就把手停在纽扣上了。

禾香这才想起今天没有活,不用忙着起来上班了。“玩偶的珍宝”不像“玩偶的眼睛”是批量生产的,“玩偶的珍宝”是定量生产的,有订单才做,所以上班时间是不固定的,有时候是晚上,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又好几天都不用上班。禾香慢慢习惯了在“玩偶的珍宝”上班,再见到珠宝的时候,心也不跳了,手也不抖了。习惯之后,禾香发现在“玩偶的珍宝”上班比在“玩偶的眼睛”轻松多了。禾香有了很多的闲暇,但禾香哪儿都不去,禾香舍不得钱,闲暇的时候经常在宿舍里面睡觉,人也长胖了。

禾香坐在床上看着宿舍里的另外几个人忙碌着,她们都顾不得说话了,像打仗一样忙着穿衣服,上厕所,洗脸,搽脸……她们终于忙完走了,拥挤的宿舍顿时变得空起来。李秋芬搽脸用过的雪花膏,在宿舍里散发出淡淡的甜香味道。

禾香吸了一口飘荡着雪花膏味道的空气,重新靠在床上。其实,禾香不怕上班,上班虽然忙累,但上班的时候时间过得快。禾香最怕没活做,闲起来时间过得慢。从工厂走出去,到哪儿都要花钱。禾香在这个工厂上班已经两年了,还从来没有去过广州。陶强林说了几次要带她去广州看看,但是,禾香怕花钱,尽管她很想去广州看一看,到广州去一趟,光是坐车,就要花几十块钱。禾香舍不得。陶强林的钱她也舍不得。

空闲下来,禾香满脑子都是陶强林。陶强林很想快一点跟禾香结婚。结婚的话,陶强林提了好多次了,禾香没有答应。陶强林不明白,两个人都好得分不开了,为啥还要等。陶强林问了,禾香也不说,禾香表面看起来温柔,骨子里很有主意。其实,禾香也想结婚,两个人早就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下了班,躲在工厂区的黑暗角落里,两个人恨不得变成一个人,陶强林把禾香抱得再紧都嫌不够。禾香何尝不是,在陶强林的怀里,她软得根本站不起来。

但禾香不想带着娘家的拖累嫁给陶强林。陶强林是她的人生,她未来的所有梦想都系在陶强林的身上了,在陶强林的事情上,她不想有一点闪失。

禾香早在心里盘算过了,自己再给家里挣一年钱,等大弟弟上了大学,二弟弟初中毕业就能出来打工了。二弟弟学习不好,早就不想读了,要不是爸逼着他,他早就跑出来打工了。禾香不明白二弟弟为啥不喜欢读书,禾香只读过小学六年书,在禾香的记忆中,读书是她最快乐的时光。要是爸妈像供二弟一样供她读书,她说不定就考上大学了,她的人生,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禾香不愿去想以前的事情了,人的命是注定了的,命里有的东西,跑也跑不掉,命里没有的,也强求不来。就像她跟陶强林的缘分,在老家断了,却能在离开老家几千里的地方重新续上。禾香很知足,也很庆幸,她为自己和王小烟感到庆幸,她和王小烟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她们不像贵州女孩和柳春,云一样飘在城市,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张争都买了房子准备跟王小烟结婚了。上个月,禾香去看过他们的房子了,两室一厅,白色的墙壁,亮堂堂的。在新房子的阳台上,王小烟还悄悄告诉禾香,她和张争已经那个了。她还问禾香跟陶强林那个没有?王小烟告诉禾香,男人是很在乎那个的,跟他那个了,两个人的关系才牢固。王小烟说的时候嘎嘎地笑着,禾香却满脸通红。

禾香跟陶强林买不起房子,禾香已经想好了,结了婚,就在工厂外面租间房子住,工厂外面的村子里,有很多的出租屋。禾香跟陶强林去看过了,房子的租金是一百五,一间平房加上一个做饭的地方,陶强林想租楼房,楼房条件好,但楼房的租金要三百块。禾香不同意,禾香说,再好的楼房也不是自己的。白白花钱,我们要多攒钱,将来回去修自己的楼房。城里再好,也不是我们的。禾香仔细地给陶强林算了一笔账,租房一百五,上班就在工厂吃,自己做饭也不贵,精打细算一个月三百块钱差不多了。自己的工资就够两个人过了,陶强林的钱给他一百块零用,剩余的都存起来,一年就能存下将近一万块钱。先不要孩子,存上三年钱,回家就能盖一栋楼房,楼房盖起来,然后一心一意种植黄连,将来有了孩子,不管是男孩女孩,都要拼命供他读书,只有读了书,学了真正的本事,才能真的在城里扎下根,变成真正的城里人。

禾香相信,自己和陶强林的日子,一定能过成自己希望的样子。没事的时候,禾香就在心里想象自己跟陶强林的家,对未来生活的幻想,让禾香的心,变成了一只会飞翔的鸟。有了陶强林,禾香的生活就有了盼头,有了目标。

禾香歪着身子倒在床上,无聊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悬挂着一个蜘蛛网,结网的蜘蛛早已不知去向,蜘蛛网也破了,只有两三根细细的丝还和天花板连在一起,一阵风吹进来,蜘蛛网打秋千一样飘荡着,禾香以为它就要落下来了……风过后,蜘蛛网却还牢牢地挂在天花板上。禾香懒得再去为它操心,就把眼睛转到窗外,盯着那棵死了一半的树。

禾香不认识窗外的这棵树,她的家乡没有这样的树。禾香刚来的时候,这棵树才跟二楼的窗户一样高,细细的树干,长着清瘦的圆叶子,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躲在四层楼的阴影里,一副柔弱得经不起任何风雨的样子。禾香不知道这棵树是什么时候长大起来的,又粗又壮的树干笔直地长上去,高过了四楼的楼顶,禾香从三楼的宿舍看着它,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它的树冠。树枝上长满了又圆又大的树叶。春天的时候,大朵大朵粉嘟嘟的花,会突然从又圆又大的树叶里冒出来,把树叶挤到一边。

一阵风吹来,大树在风中抖动着满身又浓又密的枝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仿佛在告诉这个楼里的人,它用自己又圆又大的树叶和结实粗壮的身躯,为他们制造了一片浓荫。禾香觉得,这棵树已经不再是一个躲在阴影里的害羞的小姑娘了,它长成了一个身躯壮实的妇人。它能够替别人遮风避雨了。它的浑身上下都是充满了力量的。

今年春天,这棵树突然齐齐地从中间分出了生死。生的那半,依然枝繁叶茂,骄傲地在风中把繁茂的枝叶抖得哗啦哗啦响。死了的那半,不仅掉光了树叶,树枝也干了。几根干枯的树枝,像乞丐的手,固执地伸在空中,孤零零的,绝望地乞讨着什么似的。

树上不知什么地方停了一只蝉,停在树上的蝉,不甘寂寞地一声接一声鸣叫着,一声比一声绝望似的,蝉的声音,嘶哑干燥,让人的头皮一阵阵发紧。

这才五月份,就有蝉叫了,这个湿热的南方小镇,一切都跟禾香的老家不一样,禾香的老家,要八月份才有蝉叫。在禾香的记忆里,蝉的叫声,总是和明晃晃的阳光联系在一起的,明晃晃的阳光下。是大片的稻田。稻田里金黄的稻谷,发出诱人的清香。禾香就是那个季节出生的,禾香出生在稻田里,禾香的母亲说,她生下禾香的时候,闻到一阵阵稻谷的香味。

禾香闭了一下眼睛,使劲回忆着母亲的样子,却好半天想不起来。她离开老家已经两年了,所有亲人的面貌,都像一张受了潮的老照片,模糊得看不清楚了。

禾香从枕头下面摸出大弟弟的来信,信是昨天收到的,禾香已经看过一遍了,信的内容,禾香都记在心里了。大弟弟的信,写在一张作业本纸的背面,正面是他写的英语作业,他马上就要高考了。大弟弟在信中说,他模拟考试得了学校的第一名,要是没有意外,他考大学不会有问题。禾香欣慰地举着信,大弟弟一直都很懂事,禾香记得自己走的时候,大弟弟特意从学校到汽车站送禾香上车,他的个子,比禾香还高,他把禾香的手抓在自己瘦瘦的手里,一个劲地叫着姐姐。眼泪在眼睛里面打转却没有掉下来,禾香心里堵着满满的酸涩的感觉,眼睛里水汽弥漫,根本不能够说话,只是紧紧握着弟弟瘦瘦的手。禾香还记得,弟弟瘦瘦的手背上,染了一块蓝墨水的痕迹。

家里的人,就数大弟弟关心自己,大弟弟每次来信,都要让禾香吃好一点,别克扣自己,大弟弟总说,等他挣了钱,他一定要让禾香过上好日子。禾香喜欢看大弟弟给自己的信,大弟弟的话,让禾香感到安慰。禾香当然明白,大弟弟的话,都是兑现不了的。大弟弟将来会有自己的好日子,上了大学,然后在城里娶妻生子。大弟弟将变成真正的城里人,而不像自己和陶强林,只是城里的民工。禾香想着等大弟弟考上大学,就把自己跟陶强林的事情告诉他。大弟弟一定会替自己高兴的。

门吱扭地响了一声,王小烟走了进来,她扑到自己床上,咬着被子开始哭。禾香从来没见王小烟哭过,王小烟一直是喜欢笑的。禾香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她站在王小烟的床边手足无措地问,你咋啦?是不是张争欺负你了?王小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禾香到水房打了一盆水,给王小烟拧了一个湿毛巾,王小烟把湿毛巾盖在脸上,止住了哭泣。

王小烟的眼睛又红又肿,禾香把毛巾重新用冷水浸了,然后敷到王小烟的眼睛上。王小烟说,禾香,我被张争那个杂种骗了。张争有老婆,他老婆来了,还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

禾香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树上的蝉又叫了起来,禾香的嗓子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禾香一遍一遍地把毛巾浸在冷水里,然后帮王小烟敷在眼睛上,王小烟的眼睛渐渐消了肿。王小烟把毛巾拿开了,她的目光冒着冷气。禾香把眼睛转到窗外,看着那棵树,她听见王小烟说,禾香,你比我有运气,你有陶强林呢,不管怎么说,陶强林是知根知底的,他不会骗你。

禾香想起自己和陶强林的幸福,觉得很对不起王小烟,好像王小烟的不幸是她的责任。她拉着王小烟的手说,小烟,别伤心了,你会找到好人的。王小烟摇摇头说,禾香,你真单纯,你以为像我们这样的女孩,还能有啥幸福。老家不想回了,老家像我们这么大的,早就结婚了,回去只能让人家笑话。我们在城里,又能活出个啥样子?我们挣的钱,一辈子也别想在城里买房子。我为啥跟张争好,张争说要买房子跟我结婚,房子买了,我心里也踏实了。我真的以为,我能过上我希望的幸福生活了。我没想到,他骗了我。他买房子是要把老婆孩子接过来。

王小烟哭过之后,眼睛干干的,像一口枯井。禾香很生气,但她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陪着王小烟在宿舍坐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禾香出去买饭,路上碰到陶强林,陶强林下午休息,正要来找禾香出去吃饭。禾香就回宿舍叫上王小烟,三个人一起去了街上的饭店。吃饭的时候,王小烟又哭了起来,陶强林喝了一点啤酒,眼睛红红的,他看着王小烟说,你想咋办?王小烟说,我不知道,我咽不下这口气。禾香说,你的事,他老婆知道不?王小烟恨恨地说,我找过他老婆了,他老婆说不管他的事,只要他养家就行。世界上还有这种老婆。禾香觉得张争的老婆也可怜呢,但她不能说这个话。陶强林说,要不你把张争叫出来,我帮你打他一顿,帮你出出气吧。禾香虽然觉得张争可恨,却不希望陶强林出事,她赶紧站起来说。打一顿也不管用,还不如让他出一点钱。王小烟说,他没有钱了,钱都买了房子了。三个人讨论了好久,也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吃完饭,三个人都不想回去,就一起去了海边,在海边,被海风一吹。王小烟突然说,我想到办法了。没等禾香问,王小烟就一阵风一样跑了。

王小烟到工厂的人事部揭发了张争使用假文凭的事情。假文凭的事是张争告诉王小烟的。有一回王小烟要看张争的文凭,王小烟很羡慕张争是个大学生,王小烟从来没有见过大学文凭。张争把文凭拿出来,王小烟宝贝一样捧在手里,生怕弄坏了。王小烟的样子让张争笑起来,张争告诉王小烟文凭是假的,三百块钱买来的,王小烟当时还生气了,她不喜欢张争开这种玩笑。张争看王小烟生气了,就没有再说文凭的事。

假文凭被揭发出来之后,张争不仅被工厂开除了,工厂还让他退还几年来多支付给他的工资。按照工厂的规定,大学生的工资比高中生的工资高出好几个档,张争的文凭是假的,他就没有资格享受大学生的工资待遇,工厂几年来多支付的工资等于是他骗取的。工厂的态度很强硬,女老板尽管从来不到工厂来,但她管理工厂有一套很严格的制度,她容不得自己的工厂出现这样的管理漏洞,这简直是对她智商的侮辱,所以,老板一定要追回损失。如果张争拒绝退还骗取的工资,他们将要在网上公布他的照片,让他上诚信的黑名单。张争没办法,只好把刚刚买到手的房子卖掉,退还了工厂几万块钱,然后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工厂。

张争走后,工厂奖励了王小烟一千块钱。王小烟拿着那一千块钱去了一趟广州,给自己买了几件漂亮的衣服。穿了漂亮的衣服,王小烟的心情并没有变得更好。她整天愁眉不展的,话也少了。人也瘦了。禾香觉得王小烟很可怜,跟陶强林一起去海边或者去外边吃饭的时候,就总是叫上王小烟。

禾香没想到,柳春还会回来,她以为,柳春也像贵州女孩一样,永远消失了。柳春回来的时候,禾香正在宿舍里睡觉,柳春站在禾香的床边,一股很浓的香味直往禾香的鼻子里钻,禾香打了一个喷嚏,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孩站在床边,女孩穿着粉红的吊带裙,露着白白的肩膀。禾香没有认出柳春来,柳春却大叫一声抱住了禾香。柳春抱着禾香的肩膀摇晃着说,禾香,我是柳春!你把我忘了?禾香伸出手来把柳春抱住了,又哭又笑地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两个女孩抱在一起,互相摇晃着又哭又笑地闹了半天才安静下来。柳春问了宿舍里那些人的情况,宿舍里面的人都没有多大变化,三句两句就说清楚了。禾香问了柳春在广州的情况,柳春告诉禾香,她现在不在广州了,她现在在深圳的一家娱乐城做事。柳春大大方方地看着禾香,柳春脸上化了妆,眉毛又细又弯,眼睫毛往上翘着,柳春像画上的人了。柳春的吊带裙连乳房都没遮住,上半截乳房都露在外面,白得晃眼睛。禾香不敢看柳春,她把头低下了。柳春笑了笑说,禾香,你一点都没变呢。说话的时候,柳春的提包里传出一阵铃声,柳春打开提包,拿出一只红色的手机,对着手机说,喂?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谁嘛,你是我哥。我在广州呢,晚上要回去,当然回去啦。哥让我回去我敢不回去?哥的话就是圣旨嘛!好,晚上见,拜。柳春的眼睛里面汪着一层水,眼球很活泛地转动着,眉目之间含着深情。柳春的嘴唇红艳艳的。像两片玫瑰花瓣。柳春收了电话,笑眯眯地看着禾香,禾香觉得很不自在,她从床上爬起来,让柳春坐一会儿,然后端着盆子去水房洗了脸。禾香回到宿舍里,柳春站在窗户边,看着窗外那棵大树。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禾香突然发现自己和柳春没有多少话说。禾香看看时间快到中午了,就说,柳春,我请你在外面吃面吧。禾香本来想说去食堂打了饭来吃的,张开嘴却说不出来,就咬着牙说请柳春吃面,吃面禾香也心疼呢,一碗面要十块钱。禾香想起柳春请她吃过的方便面,那个香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柳春回头看着禾香说,树都长这么高了,时间不经过呢。禾香,女孩的青春更不经过,几年就完了,你别窝在这儿了,跟我走吧。趁年轻多挣点钱,在娱乐城工作一个月,比你在工厂上一年班挣得还多呢。禾香的脸红起来,她把头埋得很低,小声地说,柳春,我有对象了,他在厂里当保安。柳春愣了愣,眼睛里面分明有一点失望。但是,柳春很快就笑了起来,边笑边说,禾香,祝贺你啊,什么时候结婚?柳春的笑声让禾香觉得很不自在,禾香不看柳春,她看着外面的树说,结婚还要等一年。柳春走过来拍着禾香的肩膀说,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禾香感觉得出来,柳春对她要结婚的事情,并不热心。果然,柳春说,禾香,把宿舍的人都叫上,我请大家吃饭。禾香说,那么多人都请?柳春说,怕啥,人多才热闹。禾香看看闹钟上的时间,知道马上就要下班了,就跟柳春一起来到工作区和生活区之间的小桥上等着宿舍的人下班,没等一会儿,宿舍的人说说笑笑地出来了,她们认出了柳春,扑上来和柳春抱在一起,尖叫声响成一片。

中午饭是在镇上最好的饭店吃的,柳春要了一个包间,点了一桌子很贵的菜,柳春点菜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吃饭的时候,柳春的手机又响了,柳春拿出手机接了电话,宿舍的人要过柳春的手机传着看,柳春告诉她们,这款手机是最新的,五千多呢。柳春说话的时候,手机正好传到了王小烟的手上,王小烟的手哆嗦了一下,好像手机是一块红色的烙铁,烙疼了她的手。吃完饭,柳春拿出一千块钱埋了单。柳春的表情很正常,禾香却心疼得脸色都变了。宿舍的人要赶回工厂上班,午饭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柳春就在工厂门口坐车走了,柳春走之前,给了每个人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她的手机号码。柳春说,要是想去深圳,就给我打电话。王小烟说,柳春真行,用上名片了。

那天晚上,禾香跟陶强林在工厂散步,走累了,就在工厂的休闲椅子上坐下来,陶强林激动地抱着禾香,禾香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眼前老是晃动着柳春的样子,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像内脏都移动了位置,感觉难受却又说不出来。禾香没有把柳春回来过的事情告诉陶强林。禾香望着星空说,陶强林,我们老家的星星比这儿的亮呢,我小时候最喜欢坐在院坝里看星星,老想着要是能上天多好。那个到学校来实习的女老师,人长得好看,我现在还能想起她的样子呢,笑起来左边脸上有一个酒窝。她讲的那些故事真好听。我那时候好傻啊,听了老师的故事,每天晚上盼望着天使到家里去呢。陶强林刮了刮禾香的鼻子。禾香鼻子就有点发酸。禾香说,陶强林,你出来几年了?陶强林说,四年了。禾香说,你想不想回去?陶强林以前是不想回去的,提亲被拒绝后,他就赌气从家里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到处打工,没有一个地方是待长了的,挣了钱就吃了玩了,他的人生没有目标也没有计划,遇到禾香之后,他的人生有了目标,跟禾香在一起,他觉得生活有了奔头。他很想跟禾香一起实现人生的目标。他说,以前不想回去,现在又想回去了。禾香,我想过了,就按你说的,我们以后回去种黄连。我们这样混在城里,连一个自己的窝都没有,还不如回去种黄连。我们好好学习种黄连的技术,种很多黄连,只生一个孩子,然后把孩子送到城里读书,让他好好读书,读大学,读硕士,读博士,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受人尊敬的城里人,然后。把咱俩接到城里享福。禾香把头贴在陶强林的胸前,笑着说,陶强林,你信不信,我们将来的日子不会比别人差。陶强林搂紧了禾香,说,我相信,只要是跟你过。陶强林把手伸到禾香的衣服里,抓住了禾香小巧的乳房。禾香浑身一阵哆嗦。禾香的心情平静了,不再恍惚。回宿舍的时候,禾香把柳春的名片撕了,扔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宿舍里的人还没有起床,禾香就得到通知上班去了,那天上午,她安装了十个“玩偶的珍宝”,十点钟的时候工作就结束了。禾香回到宿舍,发现宿舍里乱糟糟的,丢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五张床空了。李秋芬还在床上睡觉,她睁开眼睛看着禾香说,她们走了,找柳春去了。禾香赶紧用眼睛去找王小烟的床,她看见王小烟的床上还铺着床单,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王小烟就从水房回来了,王小烟穿了新衣服,脸色也好看了,红扑扑的。李秋芬说,王小烟,你今天好漂亮哦。王小烟笑了,说,李秋芬,你的嘴巴就是甜,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你。李秋芬嘟着嘴说,我说的是实话嘛。你比柳春漂亮。王小烟笑笑,转身坐到禾香的床上,说,禾香,我等你呢。我想跟你说一声再走。禾香一把抱住王小烟说,小烟,我不准你去!王小烟苦笑了一下,说,我不像你,你有陶强林,我啥都没有,我只想多挣点钱。别人都靠不住,只有钱靠得住。禾香说,我以后回村里,咋跟你爸你妈说?王小烟黑了脸,不说话了。李秋芬说,禾香姐说得对呢,干那个虽然有钱,丢父母的脸呢。还有,人家说会得脏病的。王小烟,你还是别去了。王小烟瞪了李秋芬一眼,李秋芬吓得不敢说话了。禾香放开王小烟,王小烟的脸,像乌云密布的天空。禾香说,小烟!王小烟坐着没有动。禾香又叫了一声小烟。禾香的眼里突然涌满了泪水。禾香哭起来。王小烟看了禾香一眼,说,哭啥,我不去了。想想也是,爸妈知道我干上那个,非上吊不可。王小烟说完,又坐着不动了。坐了好半天,才站起来把装好的衣服从小箱子里拿了出来。

晚上,禾香在“玩偶的珍宝”加班,安装了十个玩偶的珠宝。那晚的雨下得很大,禾香做完活出来,小楼的大门就在禾香的身后关闭了,禾香的身份识别卡必须重新换一张新的才能进去。那晚是陶强林值班,陶强林已经从小铁门那儿退回到小楼的楼梯上来避雨了,雨太大了,小楼门口的路灯又坏了,根本看不见路。禾香站在楼梯上犹豫着,陶强林就把她抱住了。陶强林说,等雨停了再走。禾香就跟陶强林一起在小楼的楼梯上避雨。陶强林坐在楼梯上,楼梯只有紧靠着墙壁的地方是干的,雨打湿了陶强林的半边身体,陶强林让禾香坐在他的腿上,禾香坐下了,陶强林浑身颤抖着把禾香抱在了怀里。禾香也浑身颤抖着,禾香一动也不敢动。陶强林的手伸进禾香的衣服里。捉住了禾香的乳房,陶强林的手停顿了一下,继续在禾香的身体上行走,陶强林的手很热,禾香的身体像奶油一样一点一点地化掉了,禾香想把陶强林的手拿开,却没有力气。陶强林说,禾香,我们结婚。禾香哭起来,边哭边说,陶强林,再等我一年。陶强林说,禾香,我不想等了!我等不得了!陶强林引导着禾香的手,把熊熊燃烧着的火炬交到了禾香的手里。禾香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发出的香味,禾香放开手,倒在陶强林的怀里。禾香的手再次紧紧地握住了陶强林熊熊燃烧的火炬……陶强林的叫声被一声巨大的雷声掩盖了。雷声过去之后,雨似乎更大了,陶强林的嘴巴贴在禾香的耳朵上,陶强林说,禾香,我要一辈子对你好!禾香就在陶强林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禾香的哭声,被雨声和雷声淹没了。

第二天,禾香很晚才醒过来,她的脑袋很沉,她试了几次,也没有把脑袋抬起来,她的眼睛冒着金花。李秋芬风一样冲进来,大呼小叫地说,禾香你快起来,王小烟出事了!她被机器轧断了手臂。吓死我了!禾香睁开眼睛,她看见李秋芬像一团跳动的火焰,这团火焰扑到禾香的面前,禾香像一堆柴火一样被点着了。禾香在火焰中飞舞着,飞舞着,越飞越高。禾香晕了过去。

王小烟的父母和叔叔都从老家赶来了,禾香陪着他们去了医院,禾香其实很怕去医院,她不敢去看王小烟,她心里一阵一阵冒冷气。走在大太阳下面,禾香却冷得直哆嗦。走到医院的时候,禾香觉得自己快支持不住了。王小烟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王小烟的爸只会低着头抽烟,王小烟的妈拉着禾香的手哭得死去活来的,一个劲说,叫我闺女以后咋活!王小烟她妈很快就哭哑了嗓子,说不出话来。王小烟紧紧地闭着眼睛,死了一样无声无息。禾香没有叫王小烟,也没有哭,她把舌头咬出了血。王小烟的叔叔也没有哭,他在医院待了一会儿就到工厂去了,他去找老板谈赔偿的事情。办公楼里的人告诉他,他们已经将王小烟出事的情况给老板汇报了,老板正在法国,老板会把处理意见告诉我们的,你耐心等着吧。

王小烟的叔叔和父母待了一个星期就回去了,他们没有耐心,耐心是要花钱的,他们没有钱,他们等不起。走的时候,王小烟的叔叔对躺在床上的王小烟说,厂里的人说了,已经把情况汇报给董事长了,董事长在法国。我们等不了,先回去了,你出院了就去催他们办理赔偿,你以后干不了活了。我提出的赔偿金是二十万。有了二十万,你回去了叔叔帮你在县城开一个小买卖,你将来才有办法。王小烟的父母点着头说,烟啊,你记住叔叔的话了。王小烟一直紧紧地闭着眼睛。王小烟的妈拉着禾香的手说,香啊,我们走了你要帮着点。禾香一个劲点头。

王小烟出事后,李秋芬就吓得不敢上班了,她红润的脸蛋吓得失去了血色,白得像纸。李秋芬第二天就回老家结婚去了。李秋芬走的时候对禾香说,你和陶强林也赶紧回去吧,结了婚,好好过日子,在这儿,保不定什么时候就出事了。

禾香不能走,王小烟还在医院躺着呢。工厂又招了一批新人,禾香她们宿舍一下子分来了七个,主管带着七个女孩到宿舍来了,主管让禾香把王小烟的东西收起来,禾香说,人还在医院呢。主管说,你先收起来,出院了厂里自然会解决。禾香无奈,只好把王小烟的东西收起来,放在自己的床底下。

禾香不上班的时候就到医院照顾王小烟,她有时候叫了陶强林一起去。王小烟见到禾香没有表情,王小烟脸上的肌肉不会动了,只有眼睛偶尔眨巴一下。禾香不说话,她见到王小烟,舌头发硬,说不出话来,她尽心尽力地伺候王小烟,给王小烟端屎倒尿,喂饭洗衣服。病房的人都说,王小烟,你这个妹妹对你真好啊,连亲妹妹都做不到呢。王小烟对什么话都没有反应,她两眼望着天花板,眼睛好半天才转动一下。王小烟的右手,只剩下半截手臂,拆了线之后,露出红红的瘢痕。禾香看了王小烟的手臂,回到工厂吃不下饭,吃什么都想吐。

王小烟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就出来了,工厂给医院的钱花完了,工厂不再给钱了,医院就让王小烟出院。禾香和陶强林去医院接回了王小烟,王小烟回到宿舍,发现自己原来的床已经安排给别人了,禾香把王小烟安排在自己的床上。王小烟就坐在禾香的床上发呆。王小烟穿了一件长袖的衣服,右手的半截袖子是空的。王小烟的眼睛,看着窗户外面那棵树,半天都没有转动一下。禾香老是忍不住要去看王小烟右手那半截空着的袖管,眼睛顺着肩膀往下,落到空荡荡的地方,立即被开水烫了一样,疼得流出了泪水。

王小烟出院都一个星期了。禾香让她在自己的床上住,一天三顿饭都是到食堂给她买回来的。宿舍的人是三班倒的,禾香就在别人的床上打游击。谁的床空了,禾香就在谁的床上睡觉。宿舍里的人都没什么意见,她们很同情王小烟。工厂里没有人来找王小烟,倒是工厂里的宿舍管理人员找到禾香,对她说,你不能私自在宿舍里留人。禾香说,王小烟也是工厂的人。宿舍管理人员黑着脸说,没有上班就不算工厂的人了,你必须尽快让她离开,不然,我们会连你一起处理。宿舍管理人员说完就走了,根本不让禾香说话。

禾香觉得不能这么等下去了。她拉了陶强林去办公楼。禾香从来没有进过办公楼,从宿舍到办公楼,没有多远的路,禾香却走得气喘吁吁的。禾香不知道该去找谁,陶强林说就去找厂长,工厂的事不找厂长找谁。他们从一楼爬到三楼,也没有看到厂长办公室。在三楼的中间部分,禾香看到一间房子的门上钉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董事长办公室的字样。禾香问陶强林,董事长是谁?陶强林说,董事长就是投资工厂的女老板。禾香说,那就找董事长。陶强林说,董事长从来不到工厂来。禾香站在门口,她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她让陶强林听,陶强林也听见里面有人说话。陶强林说,是个女的。禾香说,董事长就是个女的。禾香不敢敲门,她的腿直打哆嗦。陶强林胆子大一点,伸手就把门推开了。禾香吓得闭了眼睛,她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味。禾香睁开眼睛,看见了一间巨大的房间,房间里的光线很柔和,房间里种满了绿色的植物。一个戴着眼镜的白白净净的女孩从办公桌后抬起头问,你们干什么?女孩眼镜后面的眼睛瞪得很圆,禾香不敢看她,眼睛盯着戴眼镜的女孩身边的一棵植物。陶强林的眼睛到处看,看到对面墙上的时候,陶强林呆住了。对面的墙上,站着他跟禾香小学时候的女老师,女老师的长发垂在肩膀上,笑得像一潭清水,左边的脸上有一个酒窝。女老师的样子是如此清晰。陶强林用手碰了碰禾香,禾香顺着陶强林的目光看到对面墙上的照片,照片几乎有真人那么大。禾香的心咚咚地跳着,禾香惊讶地张着嘴,女老师的形象从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跟眼前的照片重叠在一起。禾香说,是她!戴眼镜的女孩生气了,她把什么东西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禾香和陶强林都被吓了一跳,他们齐齐地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戴眼镜的女孩。戴眼镜的女孩说,谁让你们进来的,这里是董事长办公室!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出去!陶强林镇定下来,他说,我们就是来找董事长的。戴眼镜的女孩冷笑了一下,说,你们?你们有什么事?禾香的心跳得像鼓点在敲,禾香用手指了指墙上的照片说,我们认识她。禾香的脑袋里面,全是女老师的样子,她甚至听到了女老师的声音,女老师的声音飘在禾香的头顶上:这是一个浪漫的故事,很久以前……禾香眼睛发花,像有无数的金光在眼前闪烁。戴眼镜的女孩冷笑了一下,说,谁都认识她,可她不认识你。禾香看着戴眼镜的女孩,戴眼镜的女孩被闪烁的金光包围了。禾香的头晕得很厉害,她使劲闭着眼睛说,她是我的老师,小学的时候教过我。戴眼镜的女孩把禾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容,说,董事长在农村教过书?禾香睁开眼睛,她清楚地看见了女老师的笑容,禾香的眼睛不闪金光了。她说,对啊,她最会讲故事了。我一直记着她,她的名字叫季云。戴眼镜的女孩愣了,嘲讽的笑容从她的嘴角消失了,片刻之后,她恢复了嘲讽的表情。她说,少在这儿套近乎,叫季云的人多了。禾香说,我不会认错人的,她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呢。戴眼镜的女孩失去了耐心,她用手敲着桌子,提高了声音说,这儿不是你们散布谣言的地方。我告诉你们,董事长从来没有教过书!董事长以前是演员,是明星!出去!陶强林把禾香往后拉了一把,护在禾香的面前说,你凶啥?我们不想跟谁套近乎,我们只想来讨一个说法。王小烟被机器轧断了手,你们管不管?戴眼镜的女孩愣了一秒钟,眼球在眼睛里面很快地转动了几圈,然后说,这种事情也来找董事长?陶强林生气了,他涨红了脸说,工厂是她开的,不找她找谁?戴眼镜的女孩用手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看着陶强林说,你们是王小烟什么人?禾香赶紧说,我们是她老乡,一个村子的。戴眼镜的女孩说,去找工会吧,这种事情,找工会就可以了。不要什么事情都来找董事长,董事长管的是工厂的大事。陶强林说,工人的生死不是大事?禾香看见戴眼镜的女孩变了脸色,赶紧问,工会在几楼?戴眼镜的女孩站起来说,六楼。禾香点点头,抬头的时候,目光再一次碰到了站在对面墙上的女老师,禾香脑袋又开始乱起来。戴眼镜的女孩突然大声说,你们还不走!戴眼镜的女孩的声音尖利地划在禾香的耳朵上,禾香吓得后退了一步。陶强林拉着禾香往外走。走到门口,禾香又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

禾香和陶强林在六楼找到了写着工会牌子的房间,房间没有关门,房间很小,只摆了一张办公桌,办公桌前坐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禾香和陶强林走了进去,胖胖的中年男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问,你们有什么事情?中年男人的声音很温和,禾香松了一口气。说,我们来问问王小烟的赔偿问题。中年男人笑着说,这个事情我知道,厂里已经作出了决定,让王小烟到财务室去领钱就行了。财务室在四楼中间。胖胖的中年男人握了一下禾香的手,然后又握了一下陶强林的手,客客气气地把他们两个送到了楼梯口。

禾香和陶强林没想到,问题这么简单就解决了。禾香从办公楼里走出来,耀眼的阳光让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禾香发现,自己一身的热汗都冷在衣服上了。

禾香和陶强林把好消息告诉了王小烟,禾香说,王小烟,我下午就陪你去领钱。王小烟的眼睛,有了一点光亮。中午,陶强林买了三碗方便面。三个人在禾香宿舍泡了方便面吃。王小烟不要禾香喂,她把方便面碗放在膝盖上,用左手挑着吃。吃了几口,就把方便面碗打翻了。王小烟很生气,她狠狠地用脚去踢方便面的盒子。禾香拉住了王小烟,禾香蹲在地上收拾的时候。眼里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下午,陶强林上班去了,禾香陪着王小烟去了办公楼的财务室。禾香和王小烟都不知道二十万是多少钱,她拿了一个大袋子去装钱。财务室的门是很厚的铁门,铁门开了,还有一道铁栏杆,财务室的人,在铁栏杆的里面工作。禾香和王小烟站在铁栏杆的外面,禾香报上王小烟的名字,一个瘦瘦的男人从铁栏杆的空隙中递出来一张表,指着一个地方说。在这儿签名。王小烟用左手接过表格,禾香把一支挂在铁栏杆上的笔摘下来,王小烟说,你帮我签。禾香在那个人指示的地方签上了王小烟的名字,然后把表格从铁栏杆的空隙递了进去。瘦瘦的男人接过表格,看了一眼。然后从一只铁柜子里取出两小捆钱,同样是从铁栏杆的空隙中递了出来。王小烟用左手接了。瘦瘦的男人埋头工作去了。禾香帮王小烟数钱,一共是两万元,数了两遍,还是两万元。王小烟急了,她把脸贴在铁栏杆上,对着那个瘦瘦的男人说,你搞错了,你才给了两万块。听了王小烟的话,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把头从办公桌上抬了起来,瘦瘦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说,就是两万块哦怎么会搞错!禾香也把脸贴在铁栏杆上说,怎么才两万块,王小烟的手都没有了,不是说二十万吗?屋子里的人笑起来,瘦瘦的男人说,别做梦了!两万还是董事长开恩才给的。赶紧拿着走吧!财务室的人不再理睬禾香和王小烟。王小烟突然用头撞着铁栏杆说,你们欺负人,我手都没有了。两万块钱就想打发我?财务室的人一起冲过来,把王小烟拉到了门外,厚厚的铁门关上了。王小烟还想用头去撞铁门,被禾香拉住了。禾香拉着王小烟来到六楼的工会。那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看见她们,赶紧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他笑着问,领到钱了?禾香红着眼睛说,怎么才两万块?王小烟叔叔提的是二十万。胖胖的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让王小烟和禾香坐,还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水。禾香说,我们不喝,我们就想问问。一只手没有了,怎么才赔两万?胖胖的中年男人说,你们消消气,你们的心情我理解,遇到这种事情,我也很同情。可工厂就是工厂,它有规章制度,我们也是办事的人,只能按照工厂的规章制度办事。两万是不多,可就这两万还是董事长特批的,董事长心肠好。要不然,按照王小烟的情况,根本没有赔偿。王小烟上班出事的录像我们都看了,她属于违反操作规程导致的事故。以前像她这种情况,都是没有赔偿的,你打官司都没有用,工厂有录像资料,这是铁的证据。你们喝水。胖胖的中年男人一直保持着温和的笑容。禾香和王小烟干坐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王小烟用左手把中年男人倒的水喝了,然后用左手拉着禾香出了工会。胖胖的中年男人把她们送到楼梯口,微笑着看她们下了楼。

出了办公楼,王小烟说,禾香,陪我去邮局把钱寄了,我写不了字。到了街上,王小烟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很快就到了邮局。出租车把禾香无数次走过的路变短了。寄完钱,王小烟说要去海边,禾香就陪着王小烟去了海边,她们一直在海边坐到天黑才回了工厂。

回到宿舍,王小烟对禾香说累了,就躺在禾香的床上睡了。禾香得到通知,半夜十二点加班,珠宝还在路上,要半夜才能到。禾香去男生宿舍找了陶强林,然后和陶强林一起来到水边的休闲椅子上坐了。陶强林问,钱领到了?禾香说,领到了。陶强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王小烟什么时候回去?禾香说,没说。只有两万块钱。陶强林从椅子上跳起来,他说。啥?才两万?狗日的不把人当人了?王小烟的手都没了,才赔两万。禾香拉陶强林坐了,然后把下午的事情都跟陶强林说了。禾香说完,两眼空洞洞地看着陶强林。陶强林坐立不安,他不停地搓着自己的手说,狗日的,简直不讲理了,一颗安在玩具狗身上的眼珠子都值几十万。王小烟的手才值两万。王小烟以后咋办啊,狗日的,简直黑了心了……

禾香不说话,她好像麻木了,她的眼睛空洞洞的,心也是空洞涧的。陶强林骂累了,终于安静下来,他在椅子上坐了。禾香咬着牙说,陶强林,那些眼珠子真那么值钱?陶强林说,那还能假得了。禾香低着头不说话了。

跟陶强林分手之后,禾香回到宿舍,宿舍里的人都睡着,禾香没有开灯,她在宿舍的中间站了一会儿,她的眼睛适应了房间的光线,房间里笼罩着一层月光。王小烟在禾香的床上睡着了,王小烟睡着了还皱着眉头。禾香忍不住用目光找到了王小烟的右手,王小烟的右手从衣服袖子里露了出来,像一截干死了的树桩子。禾香觉得自己的心被谁狠狠地抓了一把,疼痛让禾香流出了眼泪。

禾香准时到“玩偶的珍宝”上班了。禾香戴上手套,打开珍宝盒子,两颗钻石躺在黑色的丝绒上,发出了刺眼的光芒。禾香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等禾香睁开眼睛的时候,禾香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禾香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她用手揉了揉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她低头看着操作台,钻石的光射进了她的眼睛里。禾香明白了,不是眼睛出了问题,是停电了。禾香把手伸过去,把两颗钻石抓在手里。抓到钻石的瞬间,禾香的手一阵痉挛。禾香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天花板,天花板上一片漆黑,禾香听到楼上有脚步声在跑。禾香的脑袋很晕,禾香安静地坐在操作台前,过了一会儿,禾香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禾香的脑袋突然空了,禾香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禾香的脚带着她离开了操作台。禾香像梦游一样,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工作间的出口。

禾香一直像在梦游,她的脑袋空了,她的脚带着她下了楼,到处都没有人,大铁门关着,禾香推了一把大铁门,大铁门居然开了,铁门边站着一个人,那个人说,禾香,快去宿舍,出事了!禾香看了一眼那个说话的人,什么都看不清楚。出了铁门,禾香跟随自己的脚步来到了工厂的宿舍区。宿舍区跟平时不一样,到处都是黑的,很多人聚集在一起,人群发出阵阵的叫声,禾香听到消防车的呼叫声越来越近,很多人在奔跑,人们相互冲撞,场面非常混乱。禾香停下了脚步,她找不到自己的宿舍了,她不知道往哪儿去了。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射出一道光,那道光从禾香的头顶上射出去,照在一棵树上,人群发出了一声惊呼。禾香听见一个声音盖过了所有的乱糟糟的声音,那个声音是从喇叭里传出来的,那个声音说:王小烟,你下来,有事好商量。禾香听出那个声音是工会那个胖男人的声音。禾香的眼睛顺着光看到了那棵树,禾香认出来了,那是她们宿舍外面的树,树的一半死了,没有树叶。禾香看见树顶上坐着一个人。喇叭里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王小烟,你不要于傻事了,你下来,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禾香看见王小烟在树顶上站了起来,王小烟像一只鸟一样张开了翅膀。随即飞了起来。人群的惊叫声盖过了消防车的声音。禾香突然怕冷似的颤抖起来。人群惊叫着往四面八方跑起来。禾香逆着人流往前挤,她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的。陶强林在人群中找到了禾香,陶强林费力地把禾香从混乱的人群中拖了出来。陶强林把禾香拖到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陶强林满头是汗,他摇晃着禾香的肩膀说,禾香,你没事吧?宿舍外面,混乱仍在继续,消防车开进了工厂,消防队员在往出事的地点跑,消防队员的脚步声整齐有力,盖过了混乱的人声。禾香的耳朵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她觉得耳朵都被震痛了。她仿佛不认识陶强林了,她看着陶强林,她眼睛的光是散的,聚集不到一起,她问,你是谁?陶强林抓着禾香的手,禾香的手还戴着手套,禾香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陶强林说,我是陶强林,禾香你没事吧?禾香说,我刚才做梦了,我梦见王小烟像一只鸟,从树上飞起来了。陶强林抱住了禾香。陶强林说,禾香,你没有做梦,王小烟刚才从树上跳下来了。禾香说,不会,王小烟只有一只手,她爬不到树上去。陶强林摇着禾香说,禾香,你醒醒!王小烟从树上跳下来死了!禾香的手在陶强林的手里松开了,禾香的手在手套里面出了很多汗,禾香的手热得像一团火,陶强林觉得有什么东西滚进了自己的手里,冰了自己一下。陶强林把手举到前面,他看见两颗圆滚滚的石头在他的手里,石头发出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陶强林惊呼了一声,天啊!这是什么?禾香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陶强林手里的石头说,这是玩偶的眼睛,值一栋房子的钱,我给王小烟拿的。有了它,王小烟就可以回去开小买卖了。

陶强林摇着禾香说,禾香,你醒醒!王小烟从树上跳下来死了!禾香说,不会,王小烟只有一只手。她爬不到树上去。禾香说完。对着陶强林笑了一下,禾香的笑,像一朵浮在水上的荷花。

陶强林只愣了一秒钟,然后拉起禾香就跑,他们两个跑到工厂门口的时候,救护车正呼叫着往工厂里开,工厂的保安忙着给救护车开门,没有注意到禾香和陶强林,他们和救护车擦肩而过。

公路上没有车,刚才还躲在云层里的月亮露出脸来,将银色的月光洒满了大地,月光下,安静的公路像一条银色的带子。陶强林拉着禾香跑在路上,他们越跑越快,像要飞起来。

作者简介

川妮,女,本名刘春凤,生于四川,1981年入伍,1995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时尚动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余万字,作品曾被多家选刊选载,创作有话剧作品《回到拉萨》等。现居北京,为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