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蓓《我们都是“天上人”》全文

这个年代,一切的一切,都在瞬息间变迁。这一切的变迁中,最无常的,莫过于财富。这个年代的很多人,都在财富最无常的变迁中折腾,很轻易地就把自己折腾成了巨富,很轻易地又把自己折腾得一无所有。如果,一个人,有幸在巨富和一无所有之间折腾几个来回,基本上,他就不再是正常人了。

都市只是折腾了一个来回,就很有些不正常了。当然,这种不正常和精神错乱到底有些区别,至少程度不同,够不上精神科医生用电棒电极来对付。都市的这种不正常,只是让人觉得有些各色,有些不可理喻,让人啼笑皆非。

都市原来其实很正常的。假如他安守本分地在大学当一个教师,他会一直正常下去。可是,他鬼使神差地到南方沿海晃了一圈,鬼使神差地赚了一大把钱,又鬼使神差地变回“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于是,都市就不再是那个很有些学者风范的都市了,都市成了“天上人”。

“天上人”,是指那些让人感觉他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部晓得,而且天上的事他能一半、地上的事他全能的那种人。“天上人”也有另一层意思,寓指有些人心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或者,不按常人的思维出牌,离经叛道,标新立异,特立独行。

无论哪种解释,都市似乎都套得上。

都市倾家荡产后,在南方挣扎了几年,回了北京0北京是他的根据地,就像南方沿海城市新海是他的根据地一样。尽管都市的家乡既不在北京,也不在新海,而在浙江一个偏远的小城里,在那个小城,都市的家族很有些来历。都市带着永远也改不了的乡音,一南一北两地跑,好多年没有回过家乡。家乡的人对他的印象,定格在他率领一大车队浩浩荡荡回家建希望小学的辉煌里。

熟悉都市的人,都不知道他回到北京是什么样的光景。大学教书是回不去了,他靠什么生存?但是,每次都市回到新海,都是热热闹闹的,都会有爆炸性新闻把大家的神经搅得混乱不堪,云里雾里。都市第一次回来,是买地。那年,他挥舞着手臂在本市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语惊四座,他要把这个城市的一小半全都买下,还包括几个没有命名的小岛。这件事着实沸沸扬扬好一阵。可是,都市回去后,此事再没下文。那些翘首期待的朋友说,人家说虎头蛇尾,他却一点尾巴也没有,屁股光溜干净儿。

都市第二次回来,是收购一个上市公司。那是一个股票单价曾飙升到九十元的上市公司。不知怎么他就知道了那公司几个大董事意见不合,便游说了一个让董事们既能抽身退步、又能大获回报的可行方案,他的方案真的打动了这些人。只是,他满心以为稳赚的几亿人民币最后一分也没有进他的账户。再后来,就是卖银行,一家外资银行。再后来,还有很多。

都市真不是坑蒙拐骗的主儿,他是正儿八经地筹划每一个项目,而且他的正儿八经还常常能让那些起初不相信他的人也正儿八经地相信他,有的还豪情万丈地和他一起忙碌折腾。这些年里,都市就这样从北方到南方,又从南方到北方,来回惊天动地地折腾,至今,依然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这一次,都市又来南方了。

李子蕾接到都市的电话后,神经紧张了好一会儿,她不知道这个“天上人”这次又会给她添什么乱,她的生活已够烦了。

倒是对一切都怀着极大好奇的表妹心心听说都市来了,兴奋得不得了,满脸坏笑地嚷嚷要见这个声名卓著的人物。心心还自作聪明地猜测这一回都市又会爆什么惊天大冷门。

李子蕾当初能在新海落下脚来,多少与都市有关。如今,李子蕾没法说服自己不接待这个“贵人”,又没法说服自己安然地接待这个贵人,和都市相处的每一分钟她都别扭,都累。

李子蕾在都市钦点的假日餐厅为都市接风洗尘。都市说他喜欢假日餐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那蓬勃无际的大海,还有海边那几栋极尽气派别致的建筑。只有李子蕾明白,都市在意的不是大海,也不是那几栋建筑,而是那几栋建筑后面的一块地。都市曾是那块地的主人,他至今无法释怀。

这顿饭局,李子蕾通知了都市原来所有的朋友,却一个都没来。表妹心心有招聘单位要面试,想来也来不了。于是,李子蕾只好孤零零地接待都市,又怕都市面子过不去,只是说没有通知其他人。

越发精瘦的都市和李子蕾隔着桌子坐着。都市的头发更长了,发尾已经齐到肩部,挡住了部分细长细长的脖子,这反倒使那原本就突出的喉结显得更加突兀,在脖颈上那薄薄的皮肤里蠕动着,让人担心那层皮肤什么时候会绷裂开来。李子蕾有些紧张地等着都市发话,担心都市爆出的新闻再次超出她的承受能力。

都市常感叹曲高和寡。他本来是一只凤凰,却不得不在麻雀堆里行走,更可恨的是,麻雀因为凤凰和他们不一样,反倒认为凤凰丑陋。

都市说,这次,他来推销一艘航空母舰,美国的航空母舰。李子蕾稍稍松了一口气,仅仅是一艘退役的航空母舰。之前,心心猜测,他可能这次会来推销金星火星。“这项目不难的,附近海上就有一艘。”李子蕾说。都市立即表示异议,伸出细长的手在空中比划,声调很高节奏很快地说:“那不一样,大不一样。那太落后了,太落后了。那叫航母吗?充其量就是一艘大军舰。我这艘,那可不一样。”

都市神情激越地说他的航母如何的不一样。从长宽高,到装备,到布局,到航速,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面好几位。都市一口气将那艘航空母舰描述完,又一口气喝了一碗汤,说:“你认识的那些老板要不要?唉!算了,那些老板土得掉渣,有几个买得起航母的?我还是直接和你们市长书记谈。”

李子蕾点点头,不置可否。都市也不再说话,只是眼神迷离地看着窗外,看着海天交接的苍穹处,遐想着太平洋另一端的航母。都市的脸有些黄,有些黄中带白,是病态的,都市的眼神也呈一种病态。李子蕾看着都市,记起青春时的那份萌动,那份萌动一直隐藏着,几年前才消失殆尽。

李子蕾拿出一串钥匙,说:“这是我那套小屋的钥匙,你住吧。”

都市使劲摆手,摆得很利落很急切,一边摆一边说:“不用,不用,我已经在大海湾酒店订了房。”

“那就把酒店的房退了吧,反正我那房也是空着,我已经让人打扫好了。”李子蕾很清楚,大海湾酒店的订房客人里不会有都市的名字。

可是,都市依然说:“真的不用,真的不用,我习惯住酒店。我喜欢大海湾酒店夜床上的玫瑰,那玫瑰最新鲜最漂亮。”都市一边说一边摇头赞叹,长长的头发在长脖子上来回甩着。

“你住几号房?”

“唔,我想想,1120。那房间,海景无敌!”

李子蕾沉默。1120房是双号,大海湾酒店的双号房是朝北的,只能看山,不能看海。而且,大海湾酒店的夜床上从来不插玫瑰,只插百合,或者郁金香。

都市细细的眼睛放着光,好像他就在大海湾酒店的1120房里,欣赏着窗外的无敌海景,还有那最新鲜最漂亮的玫瑰。

李子蕾想了想,把钥匙收回来,准备放回包里。可是,都市立马把发散的眼光收了回来,看着李子蕾手中的钥匙,说:“你那屋子空着啊?要不,我先拿着钥匙,等住酒店住烦了,就住那屋儿去。”

都市的口音是江浙一带的,用词吐字却是京味,听起来,如同唱戏般荒腔走板。

李子蕾没再说什么,把钥匙递给他,起身去洗手。趁着洗手,把饭单给埋了。她要是当着都市的面埋单,他一定又会把单抢走,等单抢到手上,又会在兜里掏半天。等把掏出的钱给了服务员,那放光的眼睛一定会黯淡下去,因为那很可能就是他下一顿的饭钱。

李子蕾和都市走出餐厅,李子蕾说,先看看小屋,再决定住不住酒店吧,你钱再多也是钱哪,那小屋虽然简单一些,倒也舒适。都市这才期期艾艾地上了李子蕾的车。

车在迷离的夜色中游着车河。多年前,都市最喜欢开着奔驰游车河。有时奔驰上也会坐着一两位美女,那种感觉很爽,很爽很爽。都市拍拍李子蕾的本田车,一边拍一边摇头,说:“这小日本的车,就是不如德国的,我那奔驰,里面的配置,哪会这样?每一个部位,哪怕是一个很微小的零件都是和车体严丝合缝,珠联璧合。”

李子蕾把车停在斑马线上让行人过去,转过头说:“又买大奔了?”都市刚刚还眉飞色舞的脸就黯淡下去,像蒙上一层灰。“是,又买了,大奔。”都市声音很小,忽地,声音又高亢起来,“在北京那边,没大奔,怎么办事呀?北京那是什么地方,那水多深龙多少?!”

都市突然提高了声音是有理由的。李子蕾又不在北京,就是偶尔去一去,他要么找借口说他不在北京,要么,他把什么人的车弄来开开,对付对付。他会用那车载着李子蕾,一边说,这车,我不喜欢了,得换了它,再好的车,开个两三年就该淘汰。等到她再下一次去北京,那车一定就不在了。

两人一进到那小房子,都市就嚷嚷,这屋真小!连一百平米都没到,还没我那别墅的十分之一!那个连小学都没念完的暴发户凭什么买我的别墅?他配吗?那别墅的外形可是西班牙式的,装修可是意大利式的。那家伙连说话都结巴,他住在里面算什么事儿?!

都市很生气地往沙发上一坐,沙发的弹簧一阵震颤。都市意识到这动作很不雅,于是,赶紧站起来,说着对不起,然后慢慢地坐下去。都市一直以自己的贵族血统为傲,而且,他又在没有贵族的年代曾打拼成现代新贵。

李子蕾把都市的箱子推进卧室,真沉,似乎装着全部家当。李子蕾把很沉的箱子推到房间的一角,尽量不经意地说,这房没人住,你住多久都行。

都市看着那只箱子,不再说话。

他要住多久?

前天,北京那间筒子楼的房东把他和这只箱子一起推了出来。现在,他只剩下两样东西,几近随风飘荡的身体,再就是,这个几近推不动的箱子。

李子蕾帮都市安顿着,都市看着李子蕾,有些手足无措。李子蕾走出门的一霎那,都市觉得这小房子其实挺大,空荡荡的。都市跟了出来。李子蕾说,进去早点儿休息吧。都市不说话,只是站在走廊上,看着李子蕾的车走远。小区的灯光很昏暗,身后的房子里很空。都市曾经有很多朋友,很多很多的朋友,有钱的,没钱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漂亮的,不漂亮的,个个看到都市都屁颠屁颠的。都市当时是可以娶李子蕾的,如果他坚持,可那时太多的漂亮女人,总在都市面前眼花缭乱地晃。

李子蕾送完都市,丈夫周京的电话打进来。周京说,加班,晚些回家。周京的语气很温和,很歉疚。

李子蕾替周京累。每天这个时候,周京都打这个电话,都很温和,很歉疚。但周京从来不加班,却从来都晚回家。

李子蕾把车停进自家别墅的车库时,看到心心站在门口。心心表情怪异地告诉李子蕾,她在周京女秘书住的小区里看见了周京的车。李子蕾只是很淡地“哦”了一声,眼睛看着草丛里的一只蚂蚱,那只蚂蚱好像受了伤,跳起来很不利索。

“姐,和他大闹一次吧!干吗要这样憋着?你要憋到什么时候啊?”

“有用吗?”李子蕾想抓住那只蚂蚱,看看它伤在哪里。

“那你就这么耗下去?”心心很急。

李子蕾没回答,那只蚂蚱跳进了草丛,她不敢伸手进去,有刺。

心心说:“我找人揍他!”

“有用吗?”那只蚂蚱不见了,李子蕾的眼神空空的。

心心耸耸肩,说:“你那样子我看着难受。我还是不住你这里的好。”

“你不住这你住哪?”李子蕾站起身,看着心心。

心心立即兴奋起来,眉飞色舞地说:“我住都市那小房子去,我拿了那房的钥匙了,我太想看看这位天上人了。”

见李子蕾不吭声,心心又说:“你怕我们孤男寡女?你就放心啦,我有数啦。”一辆出租车经过,心心拦下,把李子蕾撂在那里。

心心是直接开门进那房子的,把都市吓了一大跳。

此前的一秒钟,都市还在计算着那艘航空母舰给他带来的利润,至少有三千万吧?!他把三千万作了一个大致的规划,发现根本就预算不过来,这个数字最多也只够用作近期的一些安排。三千万太少!当初他卖一块地就赚了五千万,他炒一次外汇就是七千万!

这时,心心袅袅婷婷地站在都市面前。都市先是被心心的出现吓一跳,紧接着就是被心心的漂亮吓一跳。心心嚼着香口胶,歪着爆炸发型的脑袋,杏目含嗔,粉面带笑,朱唇微启,一翕一合间流香溢彩。都市有些呆,说,你是谁?

心心说:“我是心心呀,我姐没和你说过?我姐倒是和我说过,有一个北京来的大款住在这里。我听了立马赶来见识见识,我这人有些心血来潮。”

都市乐了:“你姐真这么介绍我的?”

心心奇怪地:“这还有假?我姐还说,你可是这里的风云人物。”

都市连忙说:“那是,那是。你知道我最富有的时候有多少家产?”

心心瞪大眼睛说:“多少?不会有一千万吧?”

都市把头扭向一边,说:“一千万算什么?我问你,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心心说:“普通职员呀。”

“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

“你说难怪什么,就难怪什么。人的出身很重要。你知道我祖爷爷是谁?算了,不告诉你了,黄毛丫头!你要懂我,还得摸爬滚打很多年。”都市坐到沙发上,敲打着扶手,随后说:“你晚上住这儿?”

“当然。”心心说着就往主卧室走,看见都市的行李在里面,便想推出来,一推,太沉,便嚷嚷道,“你来帮忙呀,怎么一点儿绅士风度都没有?还说出身贵族!”

都市很不情愿地走过去帮着推箱子,都市低着头,头发披到前面,挡住了脸,心心看不见都市的表情,只看见他整个脑袋全被包在头发里,心心想笑,但使劲忍着。两人把箱子推到隔壁的客房,心心说:“本小姐住主卧室,天经地义,是吧?”

还没等都市发话,心心已经走着猫步进了主卧室,一边关门一边说:“大人物,我睡了,我用房间里的洗手间,你用外面的。你忙你的吧。”

心心一关上门就靠在门上,使劲捂着嘴笑,真是个天上人!

都市看着主卧室的门,闻着空气里的香水味。这香水浓了一点儿,俗了一点儿,到底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都市叹了一口气。

都市在客厅怔怔忡忡地磨蹭了一会儿,发现十一点了。第二天一早还要见市长,都市赶紧从包里找出一瓶舒乐安定。这些年,都市一直依赖舒乐安定。不吃就睡不了,吃了,睡了比没睡好不了多少,整天昏昏沉沉头重脚轻的。可他每天都得吃,每天吃毒药般地吃!都市手中的安定,如同一个符咒,他是中了邪,中了魔了。

都市一不小心把药瓶掉到地上,药瓶滚到沙发底下,发出药片翻滚的沙沙声。都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见鬼去吧,安定!他疲惫地躺到沙发上,今天就这样,澡不洗药不吃,睡一觉。

都市看了看主卧室的门,想了想里面的心心在干什么,随后便闭上眼想他的航空母舰。那艘巨大的航空母舰,此时在没有边际的海洋上微微起伏着,海是银色的,他躺在足以容纳四十架飞机的甲板上,数着天上的星星。都市在心里数着星星,相信数着数着,就会睡着。数到一百五十一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天花板上的吊灯亮着,这灯太刺眼。他起身按了开关,屋子里骤然漆黑。他摸索着回到沙发上,重新回到航空母舰的甲板上,在微微起伏的海洋上,数着天上的星星。

都市的手臂有些痒,慢慢地,全身都痒。他应该洗个澡才对。在和李子蕾吃饭之前,他已经在一家廉价的旅馆里洗了澡,他说他是乘飞机来的,他不能让李子蕾看到他坐长途火车后的狼狈。那种小旅馆什么样的人都住过,淋浴室一定有很多细菌,他用带来的药水消了毒,但细菌多多少少还是会沾到身上。他决定洗个澡。

洗澡之前,他犹豫了一会儿,敲心心的门。心心故意小心翼翼地把门开成一条缝,故意很警惕地说:“有事吗?”都市说:“有一点儿事。我想问你,你还出来吗?”心心说:“哦,我还说什么事呢!放心吧,我保证不越过这门一步。你在外面爱干吗干吗,裸奔,跳脱衣舞,都没关系。你尽兴吧。”说完,关了门。

都市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套折叠得一丝不紊的真丝睡衣走进洗手间,停在那里半天。洗手间看上去很干净,但他还是决定消消毒。都市又折回来,想把睡衣放下,却踌躇着不知该把睡衣搁在哪儿。他摸摸搁物架,没有灰尘,但还是小心地抽出几张纸巾垫在搁物架上,然后小心地把睡衣放好。他回到客厅,从包里拿出消毒液,把所有洁具一遍一遍地擦洗了几次。随后才放水洗澡。

南方人把洗澡叫冲凉。他不喜欢冲凉,他喜欢在浴缸里泡澡。冲凉是底层人的事,泡浴才是上档次的,才是贵族式的。他原来的别墅里就有一套极高级的浴缸,而且,他躺在浴缸里,可以欣赏窗外的山色海景。这时候,李子蕾打电话来,说:“我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叫人把屋子全部消了毒,那清洁工很专业,你可以放心使用。不用折腾了。”

都市懒懒地泡在浴缸里,挂上电话,心想,清洁工再专业,他也得重新弄一遍。李子蕾看上的清洁工最多也就是一个中等水平。不说别的,她家的消毒碗柜就是三天开两天不开的。李子蕾还说:“在中国生活,不能过于讲究,不然更要得病。”

这叫什么话?不讲究才得病呢?!如果她是贵族出身,就肯定不会说这话。每个人身上都有阶级烙印,工人阶级的烙印在她那里无处不在。虽然她爸爸当过厂长,但那能说明什么呢?他和李子蕾没有姻缘是对的,门当户对,门当户对,在任何年代任何时期都是适用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是绝对真理。真理是相对的,也是绝对的。

都市穿着皱褶齐整的睡衣出来时,已接近凌晨。想到明天还要在市长面前精彩演讲一番,便心急地往卧室走。都市经过沙发边时,想起了沙发底下的药瓶,但都市坚定地进了卧室。这一回,都市真的睡着了。睡着的都市嘴角带着微笑,他梦见了航空母舰,还有那三千万的利润。都市发出轻微的鼾声,和着远处的海涛声,夜很寂静安宁。都市的世界难得这么安宁。

二十分钟后,都市突然醒了,没有任何声响,都市自己醒了。都市想到了吃药。这些年,吃药已经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这是什么狗屁习惯?!吃药本来是为了催眠,现在却把他从梦中唤醒。都市只好走到客厅,找他的药。

他在沙发边蹲下,用手到沙发底下去探。沙发离地面只有一个不大缝,尽管都市的手臂很细,但沙发和地面依然把他的手臂挤压得有些痛。他摸索半天也没摸索到,只好把两脚叉开,趴到地上,头挨着地,往里瞅,他看到那药瓶,伸手够了很多次才抓住了药瓶。那种感觉真是奇怪!都市在抓到了药瓶的刹那,心里骤然踏实了,就像在水里挣扎的人抓住了浮板,魂飞魄散的人抓住了“符咒”,或者是,欲火中烧的男人抓住了心仪的女人。女人是毒药!真的。

就在都市撅起屁股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心心开门出来。心心一眼就看到了都市撅得很高的骨头突出的屁股,大笑。这一笑,把都市吓得差点儿重新跌到地上。

心心笑得捂住肚子,说:“你太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都市狼狈地站起来,说:“你不是不出来的吗?”

心心说:“你这么折腾,还让不让人睡啊?”

都市说:“嘿,你不是说我跳脱衣舞、裸奔都没关系的吗?我现在总比跳脱衣舞裸奔更安静吧?”

“你从地上捡什么?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心心嚷着,就要从都市手中抢那个药瓶。都市一边躲闪一边把药瓶抓得紧紧的。心心说:“我知道,那是白粉。对不对?”

都市很受辱,生气地说:“你才吃白粉呢!”

“那,不是白粉,你藏掖什么?”心心一把夺过药瓶,看了看,摇了摇,“哦,不就安眠药吗?这剂量绝对没有生命危险。我又没怀疑你自杀,你紧张什么?不就睡不着,抑郁症吗?”

心心说“抑郁症”三个字轻描淡写的,可这三个字却像尖刀插在都市的心口上。都市几乎是狂怒地伸手就要抽心心两个嘴巴子。可手刚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心心那红口白牙灿烂的青春笑脸让都市实在抽不下去。

心心躲闪着都市的手臂,很无辜很害怕地说:“你干吗?你手伸那么高干吗?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你什么意思呀?”

都市放下手臂,哭笑不得地说:“你还知道孤男寡女啊?知道就赶快进去,锁好门。”

心心便迈着猫步进了门,一关上门,就立即打李子蕾的电话,小声说:“姐,这人有意思极了。好玩,真好玩!”还没等李子蕾回答,心心就挂了电话,一个人蒙着嘴笑,笑得腰都弯下了。

吃了药,折腾到半夜两点钟,都市才昏然睡去。

都市不知道,他折腾的大半夜里,李子蕾根本就没睡。

心心走后,李子蕾没进家门,一直坐在别墅区湖边的石凳上。对面是李子蕾的家。这栋北欧风格的别墅,安静地矗立在昏黄的夜里,窗户里没有一丝灯光,只是路灯有气无力地照着。小时候,老家那一排排职工宿舍,每家每户都挂着灯泡,夏天,大家把竹床放到过道上乘凉,家家都很多孩子,真是热闹!厂长爸爸整天穿着有破洞的背心和大家谈天说地,妈妈不怎么说话,只是忙着在灯泡下缝补洗衣。那时,灯泡光秃秃地吊在半空,灯光毫无遮挡地向四周散射。不像现在,连路灯都被有机玻璃包装得奇形怪状的,灯光从奇形怪状的玻璃里发出来,使得树木花草的阴影都显得隐晦暧昧。

丈夫周京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十二点。他每天都这样,挺准时。那辆超豪华奔驰开着刺眼的大灯驶进了车库,李子蕾没有起身。不一会儿,家里的窗户上有了灯光,那款从意大利空运来的吊灯一直很让周京得意。周京的电话打过来,问她在哪儿。李子蕾说,和心心在一起,没开车。周京说,那你早点儿回来啊,要不要接你?李子蕾说,不用。周京的声音体贴温柔,周京在她面前从来都体贴温柔,不明底细的人会认为她找了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吊灯柔和的灯光照在窗户上半个小时,又黑了。别墅区里,时不时有车进出,却没有一点儿人声。这个时候,心心打电话过来,一个劲儿地说都市好玩。李子蕾本想说不要作弄他,他也不容易。可心心很快就挂了电话。心心时时刻刻都是快快乐乐的,李子蕾在那个年龄也是快快乐乐的。那个年龄以为世界都是你的,以为世上的人永远都那么快乐。

李子蕾记得第一次见到都市时,都市就是她现在这个年龄。都市那时火得不得了,被很多的人捧着追着附庸着,都市很享用那种感觉,快乐得每个细胞都绽着笑意。那时的都市以为世界永远被他这么主宰着,那种深入骨髓的笑意永远都从从容容地传达出来,阳光雨露般地洒向附庸者。那时都市的笑声,听得人很舒心,会让听的人和他一样快乐。现在的都市也笑,还很亢奋地放声大笑,只是这种虚浮的笑声,从夸张放大的肢体语言中发出来,让人怎么听怎么别扭,好像那皮包骨的身体上,皮和骨相互游离。

那夜,都市和心心各自为政睡得很熟。要是没有那场意外,都市会一觉睡到天明。可是——都市最怕“可是”这个词,“可是”通常意味着变故,意味着天堂地狱般的变迁。凌晨三点半,卧室上方突然发出撞击声,“咚!咚!”都市迷蒙地睁开眼,声音是楼上发出的。什么声音?打架?不对,好像是打架般地做着亲密的事情。

都市很愤怒!愤怒中的都市真想冲到楼上敲那家的门,真想将门里的男女揍一顿,真想指着他们的鼻子吼,不要以为就你们俩会做那事!谁都会做!你们犯不着做谁都会做的事来影响别人休息。你们知不知道,影响别人休息和杀人没区别!可突然,楼上的声音停了。随后再无声响,好像一切都没发生。都市彻底清醒了,再也睡不着。那该死的声音,撩起了他身体里的某种欲念——他的男性特征有了反应。他想到了女人,和毒药一般的女人。

他记不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碰过女人了。自从他的巨额财富灰飞湮灭,就再没有一个值得他碰的女人主动让他去碰,以他的贵族气质,他也不会死乞白赖地去碰不主动让他碰的女人。性行为的文明含量他一点儿不肯马虎。当然,在生理煎熬的日子,都市也动过流莺的念头。一次,一个女孩走向他,一个看上去很清纯的女孩。他把她带到房间。可最后,他还是不愿碰那女孩的身体,只借用了她的手。而且事前他让她用洗手液将手洗了N遍,还进行了消毒。那女孩走后,只要是她用过,或者碰过的一应物品,能洗的洗能扔的扔。此后,都市再也不会看一眼这类女人。

可是,此时此刻,都市又开始了生理的煎熬。都市不自禁地爬起来,走到主卧室的门口,想敲门,手伸出半天,又缩了回来。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里面没声没息的。于是,都市在门外转了一圈,便吹起了口哨。口哨演绎的是那句“假如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都市吹得非常卖力,非常煽情。可是,这么煽情的曲子只是把都市自己的情欲煽动得如火如荼,主卧室里面始终无声无息。都市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房间。回房间时,他故意没关好门,留了一条缝。这条缝当然是留给心心看的,是告诉心心,这扇门对她畅通无阻。

都市躺在床上一直看着那门缝,如果那门缝一点一点地扩大,他就赶紧闭上眼,发出轻微的鼾声,然后一个骨碌坐起来,好像很受惊吓,这就让心心觉得她完全是愿者上钩。可是,那门缝一直动也不动。到六点钟,都市一直盯着门缝的眼睛实在太累了,便有了些迷糊。

六点半,都市突然被警车的鸣笛声惊醒。

都市扑棱起身,跑到窗前,天!楼下好多辆警车!再仔细看,那些穿警服的人也只是拉拉警戒线什么的,不像是发生大案要案的架势,大概也就盗窃抢劫什么的,都市绷紧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突然,楼下的警察忙碌起来,都市惊讶瞪大眼睛,看见警察两人一组地抬着尸体从门里出来,一具,两具,三具。天哪!大命案!

都市紧张地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出去。楼道站了很多人,命案发生在701房,他的楼上,他住601。都市的脸煞白,天哪!几小时前那楼板上发出的声音居然是杀人!他昨天还想上楼去敲门。要是真敲了门,他可能今天也被放进黑色的尸袋抬出去了。

“咚!咚!咚!”都市一惊。再听,是敲门声。敲得很响,还有喊话。开门,几个警察赫然站在门口,都市又是一惊。这房真不能住了,再住,非得弄出精神病不可。一个胖墩墩的片警领着两个刑警走进了屋子,了解情况。都市很热情地把警察让进来,忙不迭地告诉警察,他昨夜听到声音是怎么样的,持续的时间大概多长,声音发出的位置在哪里。警察记录了他的话,并一再要求他重复叙述所有的过程。都市很配合地一再重复刚才的话,很认真地搜索每一个可能会对破案有帮助的细节。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本来很热心的都市很不高兴。那个胖墩墩的片警在刑警问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瞧着主卧室的门。这时,他发话了:“那房间住了人吗?”都市说:“是的。”片警走过去敲主卧室的门,敲得和刚才一样响。

心心揉着眼睛打开门,不满地嘟哝地:“干吗,干吗?大清早的。昨晚折腾了大半夜还不够,还——”心心突然发现站在面前的是警察,愣住了,半天才说:“发生什么事了?”

都市说:“还什么事?昨晚楼上发生凶杀案了。”

心心说:“哦!My God!”

心心对刑警的所有问题都回答不知道。因为她睡得很死,根本没听见任何声响。

刑警很失望,片警却来了兴致,问:“你和这位先生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呀?刚认识。”

“刚认识?你刚才说,昨天折腾了大半夜是什么意思?”

出事了!都市根本说不出心心的姓名,心心是小名。而心心只说都市名叫都市。其实,都市身份证上名字叫都梅林。而且,两人都不是本地户口,又没有暂住证。更麻烦的是,李子蕾和周京的电话又打不通。于是,两人越辩解越可疑,片警只好请两人去警务区。这下,都市急了,嚷嚷着和市长约好了上午见面,如果耽误了事,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片警说,你不要说见市长,你就是要见省长,也得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两人足足在警务区折腾了两个半小时,才联系上周京,澄清了这两人并非卖淫嫖娼之流。都市冲出警务区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市长打电话。可市长的电话关机。这下,都市冲着正对他龇牙咧嘴的心心发火了:“你千日万日不住那屋,昨天跑来捣什么乱?!”

心心的声音更大:“我还没说你呢!我到这来,什么事都顺顺溜溜的,怎么碰上你这个丧门星!”

都市说:“你要不是子蕾的妹妹,我早揍你了!”

心心扁着嘴说:“你没搞错哇?你是寄宿在我姐家耶!”

都市一下蔫了,半天才说:“你以为我是流离失所吗?我在大海湾酒店订了房,是你姐不让我去住。”

心心还想反唇相讥,看都市那强打精神的样子,便说:“就是,就是,都是我的错!我自认倒霉还不成吗?!”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房子里。都市蔫蔫地坐在沙发上,一直拨着市长的手机。心心进房睡回笼觉。

两小时后,都市终于和市长联系上了。市长很和蔼地表示,下午在办公室等他。都市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整个人靠在沙发上。

这时,心心起床了,走到客厅拿包里的化妆品。都市看着心心。

心心说:“看什么看?色狼似的。”

都市笑着说:“你不化妆更好看。你很像你姐,你们真有血缘关系?”

“是啊,她是我姨娘的女儿。”

“难怪,难怪!十年前,你姐就你这样。不过——”

“不过什么?”

“她更清纯。”

“你干脆说我俗,不就得了?”心心看都不看都市一眼,拿了东西就往里走。

“那可不是。那可不是。你更艳丽。”都市笑着站起身,说:“不和你啰嗦了。我要准备准备见市长的东西。”

心心进了房间就给李子蕾打电话,窃笑地说:“这天上人还蛮可爱的。”

心心收拾成摩登女郎,袅袅婷婷出去应聘了。房子里安静了很多。都市松了一口气,闲时和这小妮子逗逗还行,要是整天沾着,烦都烦死!

都市冲了凉,坐在梳妆镜前开始精心打扮。他用定型发胶很仔细地把每一缕头发都归顺到他认为应该在的位置,最终他的发型便有些像当前女孩时兴的碎发,头顶中分,发尾垂在肩膀上。这样,都市就比昨天看起来精神了很多。他甩甩头,照照镜子,还算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眼圈有些黑。

都市在镜子前一件一件地试衣服。他穿了一套白色的唐装式的绸缎夏装,配上他的瘦高身型和长发,便有些仙风道骨。都市欣赏了半天,最后还是脱下。这装束可能更适合和广东老板谈生意,广东人对命相大师有着与生俱来的膜拜。而他要见的是政府官员,官员在场面上对算命看相之流是忌讳的。他换了一套西服,有些燕尾服样子的西服。西方人造的航空母舰,和这燕尾服多少能扯上一些关系,多少有些匹配。

都市腰杆笔直地走出小区的门。昨天心心说他走路像是戴着为小学生矫正躬背的“背背佳”。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有佝偻着腰的贵族吗?他站在小区门口等的士,一辆出租车在都市旁边停下。他朝窗户里看了看,示意车开走。又一辆的士停下来。他又看了看,又示意车开走。那个操北方口音的司机探出头,竖起两道浓眉说:“什么意思?”都市说:“对不起,没什么意思,我不想坐你的车。”司机不动,看着他。都市说:“车要打理得整洁才叫服务上乘。你这么乱糟糟的样子让人怎么坐?你知道我的奔驰当初是怎么打理的吗?我每天擦洗,打蜡——”“当初?那干吗不坐你当初的奔驰去?”都市的五官立即有些变形,随后便摇头撇嘴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浓眉下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车开走了。

接下来,都市拦了几辆的士,总算拦到一辆打理得还算干净的,这才上车。车在海边行驶。一辆辆光洁得发亮的名车飞驰而过,窗外是磅礴无际的大海,海边是随风摇曳的棕榈,棕榈边是让人赏心悦目的奇花异卉,远处,青山连绵,山的绿色把高低错落的建筑衬托得格外别致格外风韵。这个城市真的很美,越来越美,让人叫绝。这个城市曾经记录了一个风云人物都市,风云人物都市曾经在这个城市呼风唤雨。如今,除了都市自己保留的几张报纸,在可以查阅的公共资料中,他的名字难寻蛛丝马迹。

都市以美国SIMJ公司驻华代表的身份坐在于副市长面前。SIMJ公司的来头很大,于副市长的态度很客气。都市仪态万方。因为有着驻华代表的“洋皮”,他时不时地耸耸肩,都市的肩倒是耸得很有韵致,既洋派,又很中国化的儒雅。

“市长,这艘航空母舰如果真的落户新海,轰动效应那可不一般,绝对国际性。因为,到目前为止,这绝对是走向民间的最先进最完整最高规格的航空母舰。在它面前,邻市那艘供人游览的航母,简直就是一个小舢板,太小儿科了。”都市把一大叠资料摆放在市长面前,“您看看这图,这个巨大的甲板,这上面能停多少飞机?四十架。四十架飞机是什么概念?市长,您是学机械的,一定比我清楚很多。”

于副市长点头。于副市长的头点得有些勉强,有些居高临下。都市的笑变得有些别扭,有些谦卑,指着图纸的手指很不自在地弯了弯。不过,都市很快就恢复了刚才的状态。不就是一个副市长吗?连“常务”都不是!这样的官要放在北京找都找不见!

都市清清嗓子,继续说:“这艘航空母舰一旦开进我们的海域,那仅仅是一艘船吗?当然不是,那是一个海岛,一个可以流动的海岛!岛上可以建一个游乐场,一个巨大的极具诱惑的游乐场,一个飞机可以自由起落、大型游艇随意接驳、娱乐项目应有尽有、超现代化、豪华无比、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游乐场。市长,您想想,如果我们有了这样一个游乐场,我们作为一个旅游城市,那就不仅是合格,那是绝对的NO.1!”

于副市长看了看图纸,那是一叠非常详尽的图纸,不仅有目前这艘航空母舰的结构图,还有非常周密的规划改造图。图纸上,每项娱乐设施的布局很合理地排列着,就连配套酒店的房间以及防火通道都一一标出。于副市长又点头。这次,头点得干脆有力很多。都市笑得很舒坦,眼角往上吊了起来。

和于副市长告别,都市能感觉到市长的手握得很有劲。下次,当他看完都市写的可行性报告,那手劲还会更大。为准备那些材料,都市真的是呕心沥血,那创意、实践性、文笔逻辑以及煽动性绝对一流。他学过心理学,学过社会学,学过音乐,学过美术,他有足够的能力打动一个人,说服一个人,甚至,游刃有余。副市长算什么?是他命好!要是他都市运气好一点,还不早就是控制着全市经济命脉的大鳄,今天还轮得上他恭身登门?区区副市长还不整天忙不迭地上他巨大的办公室,谦卑地向他求助?人哪,有些事,就那么一瞬间的工夫!

都市走到市政府门口,很多名车飞驰而过。都市笑笑,奔驰算什么呢?悍马又算什么?等他那三千万到手,我要开本特利,一千二百万的本特利。让那些破牌子都见鬼去吧!

“子蕾,我请你吃饭。说,想吃什么?鲍参肚翅,什么都行。”都市这话一说,就后悔了。他忘了,那三千万现在还没到账。当然,很快就会到的。“老朋友了,随便点儿,还是吃湖南菜吧。湖南菜实惠。”李子蕾在电话里说。都市松了一口气,要吃了鲍参肚翅,真出不了餐厅的门了。但都市皱了好一会儿眉头才同意吃湖南菜。近来他的胃变得很脆弱,冷的热的,酸的咸的,都不行,就更别提那辣了。可这总比被拦着出不了门好。

心心听到李子蕾接都市的电话,死乞白赖地跟着来到湘江餐厅。都市见到心心,紧张地摸摸钱包。打开餐厅的菜牌,都市蒙了。这家湖南菜一点儿也不便宜,菜点得好一些,他照样出不了这个门。这下,他更紧张了。点菜时,他的眼睛看着菜,眼睛的余光看着菜价。心心悄悄地用手碰李子蕾的背,李子蕾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腿,示意她正经一点儿。心心诡秘地笑了笑。

都市说:“子蕾喜欢吃秘制酱板鸭,我找找,对,在这儿。”

可都市的眼睛停住了。酱板鸭五十元,秘制酱板鸭八十元。

都市说:“其实,秘制的不好,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心心发话了:“我就喜欢那怪怪的味道,姐,你也喜欢的,是不是?服务员,写上吧。”

心心说着,夺过都市手中的菜牌,“这样,我来点菜,你不是请我们吃吗?你这么富有,总得让我们吃得开心一点是不是?”

刹那间,都市的脸就有了一层红红的颜色。心心当作没看见,叫服务小姐再拿一本菜单过来给都市,俩人都看着菜牌,但表情极其不同。心心专门挑最贵的点,而且,一边点,一边在都市那本菜牌上指指菜,再指指价格,还一边说:“这个菜不错,价格也不贵,是不是?”都市低头看着菜单,头一个劲儿地点着,刚刚那层红色越来越深,到后来就成了猪肝色。

心心漫不经心地看着菜单,漫不经心地对服务员报着菜名,漫不经心地在都市那本菜牌上指着。李子蕾使劲戳了几次心心的大腿,心心只是皱了皱眉,摸摸大腿,说:“还有蚊子哪。”李子蕾憋不住笑出声来。

心心还要点菜,服务小姐打断了她:“小姐,你们是不是还有人没到?三个人吃不完这么多的。”心心像是刚刚醒悟一样:“哦,对不起,你们这里好吃的太多了,我都忘了我们只有三个人。那,都老板,你看呢?我们去掉哪个?”

都市不敢抬起那猪肝红的脸,低头翻着菜单说:“没关系,只要你爱吃就吃,干吗不吃?”都市为了礼貌,抬头笑笑,比哭好看不了多少。心心诧异地说,都市大哥你笑得真可爱,像漫画人物。李子蕾说:“去掉这三个菜吧。”都市耷拉的眼角刚刚有一点儿往上抬,心心又发话了:“那就一人加一盅燕窝。”都市脱口而出:“在这里吃燕窝啊?这里哪能做什么好燕窝啊?哦,对,对,只要燕窝做得好,在哪吃都一样,干吗非得去粤菜馆,是不是?”

心心笑笑:“这才是行话,这里的燕窝我吃过了,不比那些专业的店差。”都市的头又一个劲儿地点着,点的频率更快了。心心说:“你平时点头都这么快吗?和机器人似的。都市大哥,你真可爱。你看啊,你又英俊,又有钱,一定是女人中的抢手货吧?”都市的脸色好了一些,看看李子蕾,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李子蕾只是笑笑。

菜一个一个上来了。每上一个菜,心心就点头称是,太棒了,真谢谢你,大哥,老板,今天让我大饱口福。你吃啊,干吗不吃?不吃我可都吃了啊?李子蕾对都市说:“我家心心从小被宠坏了,你别介意。”“哪里。哪里。”都市依然笑得嘴角眼角往下拉,眼部线条似乎要把眼泪都挤出来。

心心满不在乎地一口一口地把燕窝吃完。其实,那燕窝确实炖得不怎么样。这时,李子蕾说:“哦,我忘了告诉你们,这家餐馆新装修开业,发了很多优惠券,我有一些,今天这餐免单。”这话一出,都市脸上的猪肝色慢慢褪了。都市的精神气来了,使劲摆着手说:“这样不好,这样不好,优惠券你留着下次用,不是说好我请你们的吗?一餐饭,弄得这么复杂。不好的,不好的。”李子蕾笑着,说:“安心吃吧。不吃白不吃。”

心心很不满地说:“那这次不是太便宜大哥了?那么大的老板,下次,我宰你没商量。”都市笑着,嘴角开始往上吊,眉飞色舞地说开了:“今天我和市长谈得好极了。我生生地就把他给说动了,说服了。我的口才,子蕾知道的,有谁说不动的?”李子蕾笑:“是,三寸不烂之舌。”心心说:“就是,就是,你那嘴能把死人说活,能在水上点灯哪!”

都市的眼睛放出了光:“一年后,这个城市的品位会往上跳几个台阶,几个台阶!因为这艘航空母舰,这艘无与伦比的航空母舰!有这样的旅游设施才称得上旅游城市,真正的旅游城市!”都市很快把一口汤喝进嘴里,因为太兴奋,发出很大的响声。心心说:“这可不是贵——”心心想说,贵族的举止。但李子蕾用话岔开了。如果心心真说了那话,都市一定会重新变了脸色,会伸长脖子申辩,人嘛,偶然出出格也没有什么不可,贵族也有叛逆的时候,也需要自我超越,我们不是陈腐的贵族,是新贵!“我真的希望你那几千万能到手。”李子蕾说的是真心话。都市就更当真了,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说:“快了,你瞧着,三千万!”

从餐厅出来,心心忙着见她那帮朋友去了,李子蕾送都市回那小屋。刚坐下,就有人敲门。又是那几个警察。都市立即板着脸,挡在门口说:“上次折腾我们还嫌不够是不是?”警察说了声对不起,便走进屋子。他们要都市重复那天晚上听到的每一个细节。都市说:“我已经说了N遍了。三点半,几声咚咚的声音。我已经第N遍地告诉你们,我没有起床,我没有朝窗外看,我也没有冲到楼上去敲门。我要去了,你们现在还能这样烦我吗?早被你们装进黑色尸袋抬走了。”

警察不理会都市的不耐烦,耐心地询问一个又一个问题。都市只得耐着性子回答。他看着那胖墩墩的片警,真想去拧他的脸。警察好不容易走了。都市先前的兴致全没了,他疲倦地坐到沙发上,今天睡觉又成问题了。

都市焦急地等着市政府的消息,每天都要看无数遍手机。手机每响一次他就激动一次。可是,他的手机很少响,而且大多是李子蕾的礼节性问候。晚上,他老是在房间里踱着,主卧室老是空着,心心不常来。心心偶尔来一来,也都是口没遮拦地胡说八道,常常弄得都市很不高兴。都市不高兴的时候就会说,你还是住你姐的大房子吧,让我耳根也清静一些。可心心真的不来了,都市又空落落的,有个活宝在这里还是热闹一些,时间打发得也快一些。

都市把心心看成活宝,心心也把都市看成活宝。都市说心心是天上人,心心说都市是天上人。两个活宝,两个天上人,把这个小屋里弄得火药四起,乌烟瘴气。每次,都市气得不得了,就想一拳把心心揍翻,这小妮子也太没教养了!可心心杏眼一瞪,都市就蔫了,不仅蔫了,还有了想抱一抱亲一亲以及更深一层次的念头。可心心和猎犬一样灵敏,一旦嗅到可疑气息,便脚板搽油,往主卧室一溜,门一关,任心怀不轨的都市在外头自个儿地为非作歹。于是,都市整天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小屋里打转乱飞。

终于,都市在第五天接到了市政府通知,旅游局的头要见他。都市一个人在房里快速地踱了半天,才用比较平静的语气告知了李子蕾。都市还想把消息告诉更多的人,可是他拿着手机半天不知该往哪拨。都市只好一个劲儿地对李子蕾反复说那个刚刚上任的于副市长是如何有慧眼,如何前程远大。都市还说,人活着就应该这样,即使不能如夏日般绚烂,也该像流星般惊鸿一瞥。那些表现得什么都无所谓的人,要么就是平庸乏才,要么就是虚伪!放浪形骸、行为乖张,是张扬,可所谓的超脱出世,更是张扬,那种标新立异的张扬,更隐晦更阴险。

旅游局长为都市设的宴席在大海湾酒店,就是都市动辄说他下榻的酒店。宴席的隆重连都市都咋舌,酒菜是自不必说的,只说赴席的人,除了旅游局的几个头头脑脑,其余是清一色的本地暴发大款。这些人是真正的囊中鼓涨、随时出击的主儿。

局长亲自给都市斟酒夹菜。局长说,钱没问题,这些人你都该在电视报纸上见过,对你那项目都感兴趣,现在关键是安排一个机会和那边接洽,看看实物。都市说,这没问题,太没问题了。局长还准备了一份合作意向书。

那天,都市喝得很醉,他很久没有这么醉过了。他的运气,十年前的运气再次降临了。在酒意的朦胧中,他看到了上帝,宽厚仁慈的上帝。他哭了。幸好他没有当局长的面哭,他是在洗手间里吐的时候哭的。他一边吐,一边哭。

那晚,都市坚持不要人送。他一上了的士,泪水再次涌出来。“医院,人民医院。”都市声音含混地对司机说。司机回头看都市,看到流动光影下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很同情地想说什么,没说,只是把车开得飞快。到了人民医院门口,都市掏出一百块钱给司机,说:“你在这儿等我!”都市掏钱的动作很迅速很干脆,好久好久了,他没有这么干脆利落地掏过钱。他把钱往司机手上一塞,下了车。

他走进住院部的脑科病房。脑科今天没有病危者,也没有病亡者,医生狐疑地看着泪水汹涌的都市,问:“你找谁?”

“201。”

医生说:“201现在没人。”

都市点头,哽咽地:“那就更好。”

医生皱着眉头示意身边的护士,护士点头,紧张地跟在后面,随时准备打电话给精神科,让他们过来抓人。

都市径直走到201,门没锁。都市进去也不开灯,只是借着走廊的灯光,抚摩着床单枕头,痛哭。

护士站在门口说:“这房是工作人员的休息室,那张床是我们医生睡的。”

都市说:“六年前,这是不是病房?”

护士说:“那我不清楚。”

都市说:“那就请你什么也别说!”

都市哭了一回,起身离开病房。出租车等着他。司机指指医院,同情地问:“什么人啦?”

都市说:“妈,母亲。”

车行驶在闪烁迷离的灯光里。要不是那该死的破产通知书,母亲一定活到现在。都市用红肿的眼睛看着外面,霓虹灯晃着闪着,颜色红得像血。

市旅游局很快就收到了美国SIMJ公司的邀请函,请他们去参观那艘航空母舰。只是有一个条件,预付订金一百万人民币。旅游局在证实了这艘航空母舰和美国SIMJ公司的存在以后,通知了某个大老板。一百万对一个大项目的确不算什么,何况是市领导牵头的项目,那款项很快就如数汇出。第三天,都市的账上就有了二十万的活动经费。这是他唯一的账户,这笔款到账前,上面只有八百块钱,而之前,曾有多次透支的记录。

都市从银行出来就给李子蕾打电话:“假日餐厅,十二点,不见不散。”还没等李子蕾回答,都市就挂了电话。都市坐在假日餐厅巨大的落地玻璃前等着李子蕾。都市看着那几栋建筑,更确切地说,看着那几栋建筑后面的那块地。李子蕾到了以后,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细长的手指敲打着桌面,楠木桌子发出特别的响声。

李子蕾惊讶地说:“成了?”

都市说:“成了。”

都市很淡定很从容。李子蕾疑惑,这么多年了,都市要的不就是一个“成了”吗?要成了,他该是“欢欣鼓舞锣鼓喧天”的呀。李子蕾又问:“真成了?”

都市说:“成了。”

都市更加淡定了。李子蕾更疑惑了,要么是三千万全部到手,要么就是都市有点儿问题了。

李子蕾说:“你没什么事吧?”

都市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在你看来,我成了,就是有事了。我就不应该成,是不是?”

李子蕾摇头。

都市说:“我想去一个地方。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那里很美丽很美丽。我要去那里待一段时间。我要在那里画一幅画。一幅很美丽很抽象的画。画上是两个性交的人,他们巨大的生殖器与背景里雄浑的山峰映衬,他们的激情和原始的土色匹配。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要画性交,因为只有激越的男女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的。”

李子蕾说:“在那很遥远很美丽的地方,你打算待多久?”

“那幅画完了,我就离开。你知道,我有三千万,我在那遥远的地方十一辈子也花不完。我一定会来,到南方来,我要用这三千万去赚更多的钱,更多更多的钱。”

“然后呢?”

“然后,然后还有太多的事,你不懂。算了,告诉你吧。我要把我经历的都写成一本书,当然不是小说。小说算是什么玩意儿?我要写思想,写这些年的历史,用思想去写历史,用哲学去写历史。那书一定会轰动全世界。当然,我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我要回一趟老家。”

都市一直想回老家给母亲买一块墓地,做一个最精致的墓碑。

这时,燕窝上来了,鱼翅上来了,鲍鱼上来了。都市说:“吃吧,我埋单。”

都市看着李子蕾,觉得她今天特别漂亮,又像少女时期。李子蕾少女时那种清纯呀,真是!都市说:“听说你老公越做越好了。”

李子蕾搅动鱼翅的手停了一下,说:“是,做得很好。”

都市点点头,他都市会做得更好。

这一夜,都市睡得特别沉,直到早晨有人敲门。还是那几个警察。

这回都市满脸堆笑,说:“请进来坐。你们是不是还想问,那天晚上我到底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我可以无数次地重复给你们听。请坐,你们还想问什么?”警察多次遭遇了都市的不满,都市这态度,他们反倒不适应了。都市笑容可掬地说:“是不是还想我再重复一遍?那我就再重复一遍吧。那天,我听到楼上——”

警察打断了他说:“不用了,案子已经结了,我们顺便来给你道歉,这么多天打扰你了。”

都市说:“结了?抓住了?”

警察说:“看几天后的报纸吧。”

都市看着几个警察,觉得他们今天的样子比任何一次都更顺眼,连片警那傻傻的样子都很可爱。都市非常客气地把警察送走,然后欢快地在屋里奔跑忙碌着,洗脸,穿衣,哼着歌。今天他要见一些人,那些曾经整日对他极尽夸奖和依附、在他这里捞得盆满钵满、后来碰面绕道走、三个电话接一个、还一个劲儿地说忙啊忙啊的那些朋友。

小胖接到都市的电话,半天也没反应过来对方是谁。那个曾经把“大哥”叫得像唱歌一样的小胖,现在拖着音调说:“是你呀?”

都市赶紧说:“我请你吃饭。”

小胖现在是很吃香的一个部门的科长了,每天饭局排都排不过来,说:“改天吧,改天吧。”

都市说:“我已经在大海湾酒店中餐厅订了房。”

小胖把音调拖得更长了:“你老兄想宰人也别这样狠呀。”

“谁宰你?我说让你请客了?”

“发达了?”小胖的音调顿时短了很多,想想,又说,“我说你就不要这样破费了。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做?”

“这饭你就别吃了吧,再见!”

都市很不快地在屋里踱了踱,又重新拿起了电话。宴席照开,只是客人变成了各媒体的记者。

都市第二天就成了这个城市的热门人物。

日报的头版上,都市站在旅游局长和几个大老板中间很矜持地笑着。晚报更是用了几乎两个版来写都市的奋斗史。写这长篇报道的记者是作家出身,他用新闻的严谨和文学的煽动组合成了一个生动感人的都市。都市遭人嘲笑诟病的言行被冠之以个性,天马行空的思想被美名为天才般的创意,而当初一次一次的挫折失败,如今,就不再是失败,而是悲壮,伟人成大业的悲壮。

都市看完了报纸上的自己,再看电视上的自己。都市把瘦长的腿搁在茶几上,觉得自己在镜头前还真像那么回事。他站在几个所谓的名人中间,他们全都土得掉渣,整个的感觉,就是下里巴人陪同着贵族,或者是随从附庸着主人。当初,他要是当演员,准会是一个明星,大明星。

都市看着电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节目结束,电视机突然发出很大的电流声。他居然没洗澡,一身脏兮兮的,就睡着了。睡觉是多么简单的事,这么多年,怎么就这么难呢?

都市那天设的宴席很热闹。原来那些在身边转圈的人大多来了,小胖也来。当然,这次没有请小胖,是他自己听说了,跟着来的。都市看到小胖时,很客气地让座让茶。小胖一来就说:“大哥,有种,连航空母舰都卖了。再下去,别是卖银河系了吧?”

“就是,就是,大哥再下去,要卖克隆人。大哥永远是大哥!”有人附和着。

都市心里说,我卖你妈!当然,都市嘴上却是笑笑,笑得很高深,很有贵族气质,说:“什么卖不卖的,喝酒!今天谁不喝,我和谁急。你看,我们兄弟多久没在一起聚过了?”

“就是,就是。你来了这里,也不打个招呼。”

都市心里说,王八蛋没打招呼。都市嘴上说:“就是,我失礼了。”

都市示意服务员把马爹利给大家斟上。菜是极为的丰盛,山里的奇珍,海中的异鱼,全上了桌。都市还把每个人原来最爱吃的小吃小炒一个不落地点上了。都市看到,有那么几个人,脸上有了一些比叫大哥的声音更真实的东西,笑得也不像先前那么灿烂了,嘴角还动了动。当然,大部分人还是乐呵呵地笑着:“还是大哥心细,大哥心细。”

那天,都市绝口不提他的三千万,他的银行,他的巨大的地皮。只是一个劲儿劝酒:“你喝不喝?你心里真有大哥你就喝!你不喝?你嫌我这个大哥丢了你的脸是不是?”

马爹利一连上了六瓶,都市还说,上!直到有人钻到了桌子底下,有人当着众人从食道喷泻黄浆,都市才埋单。都市知道那单的数额大得吓人,但他签字的时候看都没看单,随手就把卡给了服务员。这宴席不要说几万,几十万他也照样。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都市关门睡觉。每天睡十五六个小时,醒了就一个人到假日餐厅去看海。看完了接着回去睡。都市要把十年欠的觉全睡回来。上帝是公平的,不会亏欠谁。都市还想到一句话,血债要用血来还!

都市收拾好行李准备回一趟老家,时间尚早。

都市在客厅里悠闲地踱着,老是看主卧室的门。心心一直没过来,这小妮子也不知道疯哪儿去了。都市纳闷,惦记那疯丫头干吗?有了三千万,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都市这样想,心便定了,坐下来看当天的早报。

天哪!那起凶杀案嫌疑犯的照片占了几乎大半个头版。嫌疑犯本来是入室劫财的,却惊动了户主,慌乱中,把户主杀了,最后干脆灭门。三尸命案,仅仅劫得三千块钱。三千块钱,三条人命!老天!

都市一边诅咒着,一边看着嫌疑犯的眼睛。都市突然像触电一样,那是什么样的眼神!杀气!全是杀气!再看,又不全是,除了杀气,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报道说,嫌犯劫财是为了给母亲治病。

都市再也不敢看那双眼睛。在他最落魄的日子,到处是债主。一个债主搜走了他身上唯一的钱包,钱包里除了几张透支的银行卡外,只有二十块钱。那是他全部的财产,而那天,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

那个债主夺都市钱包的时候,都市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杀了那人,他想杀了那人后,再杀了自己,如果他手上有刀!

幸好,当时他手上没刀!

杀人有时是瞬间的事!就像发财有时是瞬间的事!

李子蕾进门时,惊异地发现都市年轻了很多。

都市听了很兴奋,走到镜子前,摆出几个姿势,正面的,侧面的,背面的,头却一直正对镜子,细长的脖子给了脑袋很大的转动空间。都市一边转动着身子,一边笑得很灿烂地说:“我睡得好极了。你看,多年轻英俊,连笑纹都浅了。”

李子蕾被逗笑了,想说:“你真可爱。”又觉得不是很妥,便只是笑。

都市最后一个姿势是照自己的背影,头和身子保持着180的角度。随后,他转过头来说:“我回老家一趟。那些老板已经看了实物,同意投资了。”

李子蕾一个劲儿地点头:“功夫不负有心人,祝贺你,祝贺你。”

都市离开镜子,走到吧台边,倒了两杯牛奶,递了一杯给李子蕾,说:“我不喜欢喝酒,可我喜欢劝酒。我喜欢劝别人喝酒,然后我埋单。”

李子蕾点头。

都市拿起杯子,和李子蕾碰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妈,你是我唯一要感谢的人。你一直关照我。”

“你不需要我关照,你一直都说你过得很好。”

“我一直过得很不好,非常不好,我是强撑面子。”

李子蕾惊得大笑,你也会承认自己是强撑面子啊?都市也笑,都市笑的时候看着李子蕾。李子蕾笑得真好看,好久没看她这样笑了,以往一看她笑,他就动心。

李子蕾一边笑一边说:“人要成功了,过去所有的落魄失意都成了炫耀的资本。”

“那些日子太暗无天日了!”

“你不是守得云开见日出了吗?”

都市手舞足蹈起来,笑纹如花瓣似的绽放:“哈!哈!何止云开日出,我还要如日中天呢!三千万算什么?三千万到底算什么?!”

李子蕾听了,慢慢止了笑,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这态度对都市刺激不小,都市刚才还在挥舞的长臂停在了半空,花瓣似的笑脸尴尬地凝结在那里。

李子蕾意识到自己走神,赶紧说:“哦,对,对,三千万不算什么。三千万算什么呢?”

这话明显是应付。都市放下手臂,转身走到窗前,用手指神经质似的敲着窗台。楼下的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叭!”一辆货柜车经过时,居然违规按响了喇叭。声音很刺耳。

都市回过头来,满脸是掩饰不住的愤怒,说:“世上有一种鸟,叫做鸿鹄。还有一种鸟——”

李子蕾低头不语,只是礼貌笑笑。

都市本来想克制自己不再说下去,但李子蕾的笑再次刺激了他,都市快速地说:“还有一种鸟叫燕雀。”

李子蕾走到都市面前,说:“你干脆直接说我燕雀不知鸿鹄志啦。你再怎么变换了语法方式,还是陈胜的话呀,你又申请不了专利的。”

李子蕾说这话时歪着头笑,她想调侃调侃,舒缓一下都市的情绪,可都市听来却是更大的嘲讽。

都市狠狠地说:“你难道不认为你就是一只燕雀?!”

李子蕾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说:“我先走了,我的车昨天刮碰了一下,在修理厂。我只能这样送送你了。这房的钥匙我拿走,下次你也不需要了。”

李子蕾转身往门口走。都市敲着窗台的手就更快了,更神经质了。

李子蕾开门说再见的时候,都市猛转身,脚不点地地跑到李子蕾面前,说:“对不起,你不是燕雀。”

李子蕾开门的手停住了,转头看都市,都市很内疚很认真地看着她。李子蕾想笑,又有些不忍,说:“我就是燕雀。”

“不是,不是,你只是平庸了一些。”都市说完,又后悔了。

“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李子蕾说。

“你说,你说。”都市看着李子蕾闪闪的细牙。

“人,不是为别人活的,我说的是别人的眼光。”

李子蕾开门出去的时候,都市站在原地。李子蕾的背影比以往更丰腴更诱人,可他站在原地没动。都市站在那里好久,墙上有一只小蜘蛛在结网。他好像在看蜘蛛,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又一声刺耳的喇叭声传来。都市转身走到窗口,发现马路上的车堵了长长的一溜,一个交警正向一辆货柜车走去,喇叭声大概就是那车发出的。都市手敲着窗台,罚!罚那个司机!这个社会就是这些没档次的人给弄糟的。

李子蕾居然说教起来,居然对我都市说教!她李子蕾有什么本事?不就是仗着漂亮嫁了一个有钱的老公吗?还好为人师!不为别人活?不为别人活,干吗不甘心在内地上班,跑到这水深火热的南方来?人就是为掌声活的!掌声不要别人给吗?难道自己给自己鼓掌?人不为别人活,可要为自己的心活!心需要什么?不就是恩惠众人、收获感戴的感觉吗?这个李子蕾越来越虚伪。超脱?叫你吃了上餐愁下餐,你去超脱!

这时,心心开门进来。都市没回头。

心心走到窗边说:“怎么了?这么深沉?”

都市不吭声,也不看心心一眼。

心心疑惑地说:“你没事吧?”

都市还是不动。心心便摇头笑笑,哼着很劲的歌,摇着猫步进了房间。都市这才回过神来,他跟着心心进了主卧室。心心说,这闺房重地,异性免进。

都市说:“能和你谈谈吗?”

心心说:“我一个黄毛丫头,值得你谈吗?坐吧,谈什么?”

都市坐到床边的沙发上。都市幽幽地说着一个女人,周娜,那个媚得像狐狸一般的女人。那是多乖巧的女人呀!总是撅着红嘟嘟的小嘴说话,听得人心摇神荡,那眼睛细细吊吊的,闪着光,闪着对都市顶礼膜拜的光。

都市曾带周娜上豪华游艇,周娜在头等舱里偎依着都市,撅着红嘟嘟的小嘴说,亲爱的,今生我是不会离开你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出色的男人,把书生的睿智和商人的机警,把学者的儒雅和俊杰的干练,融合得如此严丝合缝精致完美。天哪!搂着我的是一个何等卓越的男人呀!

都市说这些的时候,很深情地看着心心,好像站在眼前的不是心心,而是周娜。

都市为周娜在加拿大买了房,花了六百万。周娜去加拿大的时候,眼睛哭得像胡桃,周娜说,我会在那里等你,永远!

“后来呢?”心心追问下文。

都市倾家荡产后去了加拿大,敲那房的门,一个白人开门,周娜?哦,搬走了,房子我买下了。都市还以为周娜会闪着细细吊吊的眼睛说,你终于是我一个人的了。

都市说完,便往沙发上靠了靠,眼圈有些红,随后便站起身,往自己的房里走。

心心跟了过来。心心说,我姐说,你这次的项目还真的快成了?连钱都入账了?

都市点头。

心心说,你可以去找那个周娜呀!

都市摇头。

心心这回一点儿没笑,很认真地看着都市,看得都市很不自在。都市说,女孩子这样看人是很没教养的。

心心说,你半夜三更地在别人门前吹口哨,就有教养?

都市红了脸,说,你都听见了?

心心说,听力残疾才听不见。

都市这一脸红,触动了心心。心心挨着都市说,你再吹一支曲子给我听。

浓郁的香水味刺激着都市,都市下意识地往沙发的另一边挪。这些日子,都市无数次想过和心心发生点儿什么,可真的要发生了,都市却把身子蜷缩起来。

都市这一挪一蜷缩,心心更觉刺激了,便挨都市更近了。都市又挪着,都缩到沙发的一角了。心心本来是逗都市玩玩的,这一来,心心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了。这么腐朽的男人真难得,真值得尝试一下。

都市在退得无路可退时,心心也进得无路可进了。心心先是用一只手穿过沙发和都市身体的缝隙,搂住都市细细的脖子,随后,另一只手也环绕上去,抱住了都市。都市有些慌乱,有些不知所措。如果说上次他给心心留门缝是守株待兔的话,那这次,他是被兔子逮了个正着,他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都市的衣服是心心帮着脱完的,都市灵巧的手指此时僵硬得不听使唤。直到心心把她自己的衣服也脱完,玲珑剔透的胴体晃得都市眼睛发痛,都市僵硬的身体才开始发软,发抖。都市发抖的手在心心皮肤上滑动,都市先是想到什么是凝脂,随后,思维便腾空飞起,他想到了雄鹰,振臂展翅的雄鹰。好多好多年,都市的世界没有蓝天,那可以让雄鹰翱翔的蓝天!都市还想到了烽火狼烟的沙场,想到了金戈铁马、浩荡旌旗、战鼓雷鸣。都市开始回应心心,迫不及待地回应心心。都市是湛蓝天空的雄鹰,是烽烟沙场的壮士,他要挥鞭策马驰骋一番,他要酣畅淋漓地搏击一回。

可是,都市刚刚扬鞭挥茅,就偃旗息鼓,鸣锣收兵。

都市从心心腻腻的身体上滑下,脸埋在枕头里不敢看心心。壮志未酬身先死,原来不是悲壮,是羞愧!

心心本来有些期待有些迷离的眼神,重新变得无所谓。心心从床的另一边跳下地,若无其事又若有其事地穿好衣服,然后,一脸不以为然地走了出去。

都市蜷缩在床角,看着心心走,喘息着。

突然,一股腥味涌上都市的喉咙。都市飞速地跑到洗手间,“哇”的一口。马桶里的水立即弥漫成一片红。都市脸色煞白。

十一

都市在人民医院的各个科室穿梭了几天。内科医生郑重其事地问:“你家属来了吗?”

“我没有家属,和鳏寡老人属于同一类型。”都市说。

“那我就只能告诉你了,你患了胃癌,可能是晚期。”

都市抓住诊断书的手在颤抖,说:“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瘦,可身体很好,只是胃有点儿不舒服,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搞错了。”

“我也希望错了。你准备住院动手术吧。”

都市往外走,身子轻飘飘的。白色的瘦长的绸缎套装,衬着白色的瘦长的脸,远远望去,如同半人半仙的大侠。都市就这样轻飘飘地出了医院的大门,都市扶着门边的墙,拨通了李子蕾的电话。

李子蕾说:“这可不是如日中天的声音呀。”

“我活不了几天了,我要死了。”

都市说完,泪水涌出来,扶着墙,慢慢地蹲下去。随后,就休克了。

李子蕾赶到医院时,都市躺在床上,眼神和形容一样枯槁。都市枯槁的眼神落在李子蕾的脸上,声音微弱地说:“三千万可以买命吗?你去问问医生。”

李子蕾说:“现在说这话早了一点儿。”

“片子我看过了,没救了。”都市枯槁的眼神投向窗外,“子蕾,麻烦你一件事,帮我联系美国的医院,最好的医院,我有三千万,有三千万,都不能买命吗?”

同室的那位直肠癌病人慢悠悠地说:“如果情况好,一万就够,你那三千万还能留着两千九百九十九万。要是情况不好,一个亿都没用。”

都市的脸色由白转成了黄。

李子蕾看了看那位病人。那病人笑笑:“都有个这样的过程,他得首先接受这个现实。”

都市愤怒地回头看那同室:“轮不着你来说教!我接不接受关你鸟事!”

都市这次一点儿都没在乎贵族风范,他恨不得跑过去揪住那人的衣襟,抽他,只是他现在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

那病人笑笑:“你以为三千万就很多吗?在这病房里你还得和我挤一间套房。为什么?都满了。那个程海一人就占了四间,没见外面有彪形大汉在转悠着?程海你不会不知道吧?身家该有几百亿吧?就这几天工夫了。”

同室说完就坐起来,站到地上。李子蕾觉得这人挺眼熟。对了,美梅电子集团总裁,市电子企业协会副会长,有一阵子很爱腆着肥肥的大肚子在电视屏幕上晃悠,如今看那体重最多不过百斤。会长笑笑,慢悠悠地走出去。都市也认出了会长,脸色更黄了。

李子蕾给都市倒了一杯水,都市摇头不接。李子蕾说:“我有个朋友,当初诊断是晚期肺癌,后来手术一看,根本没那么严重。现在活得好好的,都十年了。”

“哼!我有那运气吗?我有那运气还会破产?我有那运气,三千万唾手可得的时候得这个病?”都市捶着床沿,“他妈的,我招谁惹谁了?我前世作孽了?那些匪徒流氓不得病,那些贪官污吏不得病,为什么偏偏我得绝症?”

李子蕾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

都市停住手,掩面痛哭,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影视作品经常这样表现弱女子的悲伤。

李子蕾递了一条毛巾给他。他接过毛巾擦着,说:“三千万,三千万,人都要死了,我要那钱有什么用?”

“要是,三千万真能换你的命,你换不换?”

“那还用问?我早说了。”

“那些钱要真没了,你就得过回苦日子,可能过得还惨,你还过不过?”

“那——”

都市没说下去。他安静下来,看着窗外。还过吗?这些年他过得很累,非常累。

窗外,天很蓝,新海的天总是这样蓝。但那蓝天是身外的,都市的心空,没有蓝天。

十二

李子蕾从医院出来,犹豫了一会儿,把车开向富豪俱乐部,她去找丈夫周京。周京接到李子蕾的电话很意外,说:“什么事不能回家说呀?晚上我早点儿回家,好吗?”李子蕾说:“不用了,你等我一会儿吧。我马上就到了。”

周京在富豪俱乐部的酒吧等李子蕾。这家专门为亿万富豪开设的俱乐部凭两点在全国一时无两,其一,极尽奢华;其二,包括游艇俱乐部、高尔夫球场在内的所有娱乐休闲设施一应俱全。俱乐部不定期举行的服装表演,清一色的国际大师作品,清一色的国际超级名模。俱乐部定期举行的派对,云集了国际国内、政商娱乐各界大腕名流。这里,酒店套间全有暗门暗道,保安的前身全是特种兵。这样的俱乐部,不是仅仅有钱就可以加入的。周京是在不久前、在等了四年后才取得了俱乐部会员的资格。

李子蕾到达俱乐部,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她把车钥匙交给门童后,一位非常漂亮的服务先生引领着她上上下下地乘了几次抽象派形状的电梯,进了一道又一道按隐蔽开关开启的玻璃钢门,才进到了造型很离奇古怪的酒吧。周京从一个半封闭的包间站起身,过来迎接李子蕾。

周京轻搂李子蕾,说:“这地方不错吧?几次说了带你来,你都不愿意。”

李子蕾笑笑说:“我真是连门都摸不着,像走进科幻电影似的。”

周京很温情地看着李子蕾,说“很急吗?连晚上都等不到?什么事?”

李子蕾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们离婚吧。”

周京半天没反应过来。

李子蕾又说:“离婚吧。别演戏了。”

周京满脸惊愕,说:“子蕾,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可是大家眼里的模范夫妻,我们是连吵架都没有过啊。”

李子蕾看着窗外,窗外是高尔夫球场,一个球童不停地跳到人工湖里捞出落水的球。李子蕾把眼光收回,看着手中精致到光怪陆离的咖啡杯,说:“大概,真正的模范夫妻都是要吵架的吧。”

周京说:“是你有外遇了吗?”

李子蕾笑笑。

周京站起身说:“我和那帮朋友打声招呼,我们一起回家。”

李子蕾说:“不用了,就这样吧。我们还是协议吧,不要弄到法院去。”

李子蕾说完便站起身往外走。这次引领李子蕾的是一位服务小姐。这位长相极其妩媚妖娆的服务小姐行止极其温柔得体,一路引领着李子蕾曲曲折折走出了梦幻一般的建筑群。已有门童把李子蕾的车开到门口。门童小心地伺候李子蕾上车,为她关上车门。李子蕾在说谢谢的时候,发现这个门童长着影星一般的身材和面孔。在这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她见到的所有工作人员全都可以和偶像级的影视明星媲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车开出一段距离后,李子蕾回望。从外观上,谁都想象不出,这个俱乐部里面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就是这短短的一个小时,李子蕾对周京不再那么怨恨抵触了,她甚至理解和同情周京,甚至为自己一直深埋着怨气而歉疚。要一个身处如此迷幻世界的男人清清白白,实在太苛刻,太残忍了!李子蕾庆幸自己走了这么一趟,使她能够坦然地面对婚姻的破灭,使她能在离婚后不至于活得很怨怼。

当晚,李子蕾来到小屋那边。心心兴高采烈地说:“姐,你怎么来啦?”

李子蕾说帮都市取一些东西,他住院了。

心心说,难怪不见他,没他还怪冷清的。心心没太在意都市住院,都市早该住院了,住精神病科。

李子蕾给自己铺床,今晚她住这里了。心心在一边帮忙,说,早该给周京一点儿颜色了。李子蕾说,都市得的是胃癌。

心心愣了愣,随后不以为然地说:“不会吧?他得癌症?我还以为他看心理专科。”

李子蕾说:“可能是晚期。”

心心又愣了愣,说:“那,他要真赚了三千万,还有什么用?”

两人忙碌完,李子蕾说:“房子还是小一点儿好,温馨。住在那别墅里,楼上楼下,都是空空的。”

心心的眼里泪光闪闪的,叫了一声姐。

那晚,李子蕾看天花板看了一整夜。心心睡得无声无息的。第二天一早,李子蕾叫醒心心,两人一起去医院。

医院草坪上的花草开得千姿百态,只是空气里没有花香,只有药水味。草坪的南端是精神科病房,被一道很高的铁栅栏隔开。铁栅栏里,病人晃悠着,有郁郁的,有傻傻的,有笑嘻嘻的。一个病人不停地重复一个奇怪的动作,嘴还不停地嘟哝着什么。

心心饶有兴致地说:“姐,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呀?”

李子蕾摇头,说:“谁知道呢。在想得不到的东西吧。”

俩人进了住院部,走进很宽很长的电梯。李子蕾每次走进这种电梯,心里都有些发怵。心心拉住李子蕾的手,捏紧了。

李子蕾笑着说:“你也知道害怕呀?”

心心说:“到底在几层呀?”

李子蕾说:“顶层。”

心心说:“天哪!”

好不容易上到顶层,两人稍稍松一口气,可电梯门一开,撕心裂肺的哭声便灌进来。哭声发自走廊东边的尽头。那是最高级的病房,那个拥有几百亿家产的程海包下那四个房间。哭声从那里传来。心心捏李子蕾的手更紧了。

都市的同室“会长”从房里出来,循哭声望去,说:“程海死了。”会长的眼神不像昨天那么不经意。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被一层什么东西罩着,很厚、很晦暗。

一会儿,一辆手推车被白衣护士推出来。车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下面躺着一个刚刚失去生命的人。生命都没了,还是“人”吗?可这个人曾呼风唤雨,动一发而牵全局。现在他只是被白布盖着的一堆碳水化合物,很快会化成灰变成土。

手推车经过李子蕾身边时,李子蕾赶紧把眼睛移开,心心早跑到一边去了。

会长说:“你看,那蒙着的就是一块白布,和任何病人蒙着的布没区别。其实,就是用金线银线织成的布,也还是一块布。”会长说完,眼神又恢复了漫不经心。手推车进了最西边的电梯,家属的哭声立即被厚厚的电梯门关住了。走廊东边的尽头,几个彪形大汉不见了,走廊里空空的。会长说:“那边房间空出来了,你可以去办换房手续了。走一个进一个。”会长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地回了病房。

李子蕾和心心也进了病房。都市注射了镇静剂,睡得悄无声息的,脸色很黄。李子蕾趁这个时间去给都市办换房手续。都市多次说他一分钟都不愿再看见那个狗屁会长,搬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心心死活不肯和李子蕾一起去了,她怕又碰见什么手推车。可李子蕾走到门口时,心心又跑出来,说:“都市那样子好可怕,他是不是快死了?我还是回去吧。”李子蕾让心心等她。心心很不情愿地坐到都市的病床旁边,她根本不敢看都市,只是把脸对着窗外。她也不愿意看窗外的下面,那块草坪上的人都穿着病号服。心心只是看远处的蓝天,盼望李子蕾赶快回来,带她出去。

过了一会儿,都市翻身。心心一惊,回头看到都市,大笑起来:“哈哈!你是活的呀?!”一看到心心,都市的脸腾地就红了,想起了那次的草草收场。可心心只是大笑,根本就忘了那事。都市看心心那神态,就更颓丧了。

李子蕾帮都市换了房。手续很简单,交了钱,工作人员给她一个通知单,单子上写着:1201号,二零零七年八月二十五日。也就是说,二零零七年八月二十五日,有一个病人离开了,从这天开始,住1201号病房的人叫都市。那在下一个什么时间,搬进1201病房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叫什么?

其实,叫什么都一样,都只是一个符号。

十三

都市在住院五天后准备动手术。手术前的半小时,都市请求李子蕾陪着他。

都市拉着李子蕾的手说:“这么多年,好多人都以为你是我的情人,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拉你的手。说说,你过得怎么样?”这话说得恳切和蔼,好像不是都市说的。都市好多年不这样说话,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李子蕾说:“我要离婚了。”

都市有些激动地说:“你早该离了。他在外面从来就没闲着。”

李子蕾说:“我原来看上他的安分。安分的人有了钱,更变本加厉。”

“那他应该给你很多财产呀?”

李子蕾没回答。

“一定比三千万还多吧?”

“如果我要的话,算是吧。”

“那也算值了。”

李子蕾抽回手,望着窗外。

“还打算结婚吗?”都市的眼神也是好久没有的,很依恋,很温情。

李子蕾摇头。

都市说:“子蕾,如果早知道这个结局,我当初就不该到南方来,如果我留在大学教书,现在该是大学者了。我就这样死了,那么多深刻的思想就消失了。那些足以影响几代人的思想,尚未人知,就要消失了。”

李子蕾回头看都市。都市说:“我会死在手术台上。我要死了。”

李子蕾握住都市冰凉的手,轻轻地说:“告诉我,你现在想什么?”

“不甘!”

“还有呢?”

“写作!”

“下了手术台,你就可以安心地写作,然后影响几代人。”

“不会有机会了。”

“你受不了写作的寂寞?”

“连阎王爷都见了,还怕他妈的寂寞!”

几个护士进来,都市紧张地一把拽住李子蕾的衣服,像一个不肯走路的孩子,使劲拽着大人的衣角不放。李子蕾轻声说:“没事的,我为你祈祷过,没事的。”

都市的眼泪流出来。

都市被抬上手术车,几个护士推车出门。李子蕾远远地看着。一群白衣护士推着一个生命,走向走廊的最西头。亚热带的阳光射进来,把李子蕾的眼睛刺得很酸。

李子蕾在手术室门外等了四个半小时,直到都市被推出来,才离开。李子蕾离开医院后,直接回了家。她真的很累了。人很累的时候,就想回家。

李子蕾进门就躺倒在沙发上。

周京从房间里出来,走到沙发边。李子蕾吃惊地坐起来:“你怎么这个时候在家?”

周京说:“我天天都在家。我们可以谈谈吗?”

李子蕾坐直身子。周京坐到一边,脸色发青,说:“一定要离婚吗?”

李子蕾点头。

“你想过没有,你现在这个年龄,离婚后,你真的就会更好吗?当然,我可以给你很多钱。可是——”

“说不定更好,说不定更惨,谁知道呢?”

“那为什么一定要离?”

“现在我活得不好。”

“有些事,都是逢场作戏,你何必那么在意?”

李子蕾笑笑。

“子蕾,你心里到底想的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

“什么都没想还离婚吗?你连牢骚都没有一句,就直接说离婚,你还说你什么都没想?”

李子蕾眼睛看着别处说:“我只想平平淡淡过日子。”

周京笑着说:“学七仙女嫁董永?”

李子蕾也有些想笑,说:“连仙女都这样选择,何况我这样一介民女?”

周京大笑,说:“民女才不愿意嫁董永呢。好了,好了,别耍小孩脾气了。我看你很累了,去冲个凉,休息一会儿。”

“我已经说过了,我们最好不要弄到法院去。”

“你到底什么意思?”周京火了。

李子蕾不动也不吭声。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说清楚!”周京的声音更大了。

李子蕾起身走进自己的书房,关上门。

心心是在周京发火的时候进门的。心心站在门边,看到周京对着书房吼:“我今天才算见识到你的厉害,你太可怕了!”

心心走进客厅,站在周京身后说:“姐夫,你怎么啦?你是说我姐吗?”

周京看到心心,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上了楼。

心心敲开书房的门,站在李子蕾的身后,说:“你知道他到底有多少财产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

“那你干吗那么快提出来呀?你应该等到一切都弄清楚了才提呀。他要是做手脚,你就亏大了。你傻呀,姐。”

李子蕾靠在椅子上默然无语。

心心坐到李子蕾身边的椅子上,说起了都市,笑个不停地说:“我刚刚去看都市了,找了一大帮朋友陪着去,医生还不让进,问是看病人呢,还是打老虎。都市麻醉还没醒呢!不然,看我们一大帮人站在病床前,一脸的庄严表情,还不知道怎么想。”

当晚,周京再次要求和李子蕾沟通。

周京说:“子蕾,不要离婚。你还有这个家是我的归宿。”

李子蕾说:“那我的归宿是什么?这栋大房子?”

“以后,我会尽量多回家,尽量多带你一起出去。”

“演戏吗?大家都那么累。”

“你要知道,男人有男人的生活。”

“也包括婚外性生活吗?”

“是,那只是感官刺激。子蕾,夫妻多年,我们是心中的朋友。”

李子蕾低头好久,才问周京,和那么多女人好,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理。周京说,猎奇,还有征服欲,可是,不管他在外面多放肆,到了夜里十一点,就想家,就迫不及待地回家,一回到家,看见李子蕾,就踏实了。

“在外面那样荒唐,从来就不腻?”李子蕾问。

“经常腻,很空虚,经常觉得女人和女人之间没多大差别,都只是一个女人。可又控制不住自己。那种心瘾,和毒瘾一样,戒不了,折磨人。”

周京说,七仙女喜欢董永是因为董永单纯,董永单纯是因为他没有钱,假如董永有了钱,他就不是董永了,钱真不是好东西!可钱又真他妈的是好东西,有钱人的生活没钱人连想的资格都没有。

周京说,他这么拼命赚钱,赚这么多钱,赚得这么辛苦,总得补偿补偿自己,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钱干吗?不就是想过得开心吗?做他的太太,只要不多想,也会开心。

见李子蕾沉默,周京又说,你到底要什么?真的是男耕女织?我挑水你浇园?那你当初来这里干吗?你干脆嫁一农民。那些农民工不就这样活吗?他们开心?

李子蕾有些激动,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开心?至少,他们的女人不会每天搓洗丈夫衣服上的口红印子,不会闻到丈夫身上每天不同的香水味,不会和丈夫亲热的时候琢磨他此刻想到的是哪个女人,他们的妻子还知道,她的丈夫和她相依为命。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开心?

李子蕾还说,周京你真的开心吗?心都不见了,还有什么开心?

周京说,那回到居家男人的生活,整天柴米油盐酱醋,就有心了,就开心了?

李子蕾不再说什么。周京原来很习惯李子蕾不说什么,现在李子蕾不说什么,他就发憷,以往,他从没意识李子蕾的无言里蕴藏着如此能量。周京说:“你想找什么样的男人?”

“没合适的,一个人也可以过的。”

周京一下拉住李子蕾,哽咽道:“子蕾,不要离开,接纳我,接纳你的丈夫,包容你的丈夫,包容所有男人都相同的本性。”周京还想说,无论他在外面多么风光,多少女人为他争妍斗奇,他明白得很,假如他哪天没了钱,一切便化为乌有。可是周京哭了,说不下去。

李子蕾也哭了。周京抱她,她不让,说:“离婚吧,周京。放我走。我不要你的钱,放我走。”

十四

都市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都市第一眼看见了月光。天哪!我还活着!

都市喃喃地说:“活着,是很好的事。”窗外,天很蓝,星星稀落,云很淡,月也很淡。都市又喃喃地说,活着,真好!

医生进来,手中拿着切片报告。都市看着天花板,输液瓶的管子慢慢地滴着液。都市的手抖得厉害。

医生说:“早期。保养得好,活三十年没问题。”

三十年?都市先是怔怔地看着医生。随后,大声喊:“天哪!三十年!”他一下坐起来,手挥动着,点滴瓶被拉得直晃。

护士赶紧拽住他的手,血从手背的针缝里冒出来,他的手还想挥动:“天哪!那时都七老八十了,还怕死吗?!”

都市突然又安静下来,说:“医生,你不会骗我吧?”

“这是病理报告,你自己看吧。”

都市看完报告就给李子蕾打电话。都市在电话里喘息半天,弄得李子蕾很紧张。都市说,我不会死了。都市的声音发颤,和上次一样,但上次是说,我要死了。

心心抢过李子蕾的电话,听见都市重复着,我不会死了,我不会死了。心心大笑,说,你长生不老啊?留在世上长獠牙?

心心挂了电话,李子蕾说,这么一折腾,都市大概不会再是天上人了吧。心心说,那可没准,都老板可不是凡人,天知道。李子蕾问心心第二天去不去看都市。心心说,我就不去了,都没事了,我去干吗,我要去了,怕气得他伤口迸裂,他烦我。嘿嘿!

第二天一早,李子蕾去医院看都市,特地买了一束康乃馨。刚刚和死神擦肩而过,都市应该有别样的心情。李子蕾走进病房时,都市半躺半坐在病床上。李子蕾没太注意都市的神情,只是一边道贺,一边把花插进花瓶。都市半天不说话,李子蕾先以为他是在看花,后来才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都市看李子蕾的眼光很怪异。李子蕾疑惑,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都市半天才说:“这医院应该给我赔偿!”见李子蕾没答话,都市又说:“这医院应该赔偿我,明明是早期,他们却判我死刑,他们应该为自己的不负责任付出代价!”

都市的思维和别人永远不在一条线上。心心猜对了。

李子蕾说,诊断病情总有个过程的。

都市的声音提得很高。都市很愤怒,他们的医术不精!他们不精的医术对他造成了巨大的精神伤害和物质损失,误诊致使他错过了参加航空母舰谈判的机会,他的缺席很可能致使这单生意泡汤。这些医生是在看病吗,他们是在犯罪!

都市激动得面红耳赤,让人担心他刚缝合的伤口随时会崩裂。

都市说:“我怎么能不激动呢?你要知道,那三千万对我意味着什么!说得俗一些,那是救命的稻草。”

李子蕾本想调侃,这稻草还真贵。但李子蕾不敢和都市开玩笑了。

稍微停息了一会儿,都市问:“SIMJ公司和你联系过没有?”

李子蕾点头。

都市一下把半个身子抬起来:“他们怎么说?”

李子蕾想了想,说:“基本上没问题了。等你好一点儿,可以参与签约。”

“老天!这还差不多,我不和那些狗屁医生计较了!”都市很放松地躺了下去,把一只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说,“子蕾,我已经把那三千万的支配计划好了。”

“有没有慈善计划呀?”

都市手一挥,那是后一步的事。都市现在最关键的是投资,赚更多的钱,等赚到几十亿,天哪,几十个亿是真正花不完的。到那时,再安安心心做慈善。到那时,他会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会,在地球上只要有人烟的地方都建起孤儿院。

李子蕾问他会不会隐姓埋名。

都市不屑地说,干吗要隐姓埋名?我的孤儿院全部叫都市孤儿院。你以为这是沽名钓誉啊?沽名钓誉有什么不好?把我都市的阳光雨露洒满人间,这有什么错?

都市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炯炯发亮。此时,都市已完全走进他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他穿梭于地球的每个角落,巡视着每个角落的都市孤儿院。在孤儿院里,穿着整齐脸色红润的孤儿们仰视着都市,齐声高呼——都市爸爸!都市爸爸!那情形,就像信徒感戴教父,就像臣民跪呼万岁。当然,他在接受膜拜的时候,身边还站着陪着一干人,这些人全是当地的达官贵人。他受之无愧,他是恩赐万物的上帝!

都市此时在床上坐得笔直,瘦骨嶙峋的躯干顶着大大的脑袋。脑袋后部,是长而稀疏的头发,前部,是由苍白转为红润的脸。他的眼睛熠熠生辉。

李子蕾走到窗边,窗外是医院巨大的草坪。南边被栅栏隔开的草坪,好些精神病人在走动。

李子蕾说:“我去为你续交钱。”

“哦。”都市应了一声,随意地礼节性地问,“我卡里的钱够吗?”

“够了。”李子蕾没回头。

其实,都市的卡里分文全无。市政府办公室的人已经打了电话过来,什么航空母舰?那个什么英文字母的公司只是几个大陆骗子的精密组合,航空母舰只是这个精密组合的精密骗局,都市只是一个不明就里的工具。

投资者现在正在追索付出的一百万定金。都市手术前让李子蕾保管的那十多万早打回去了,李子蕾不仅用自己的钱补齐了二十万,还支付了都市这段时间所有的费用。还有一件事,李子蕾可能永远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今天,她去了一个慈善机构,准备把丈夫同意分给她的财产捐出去。

李子蕾出门的时候,都市的眼睛依然放着光,依然沉浸在那个万人景仰的世界里。

李子蕾关上门,几个病人从她身边走过。李子蕾看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在那几个病人身上晃着摆着。四周是刺眼的白色。李子蕾疑惑地看着四周的白色。

到处都是病人,或许,她病得最重?!

作者简介

裴蓓,女,曾当过物理教师、报社时政记者。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南漂》(花城出版社出版),中篇小说《曾经沧海》、《南方,爱你我说不出》等。现定居珠海,为广东省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