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驶向北斗东路》全文

1

整个下午,干货都特别地兴奋。

干货的两只耳朵一直留意着车上的广播。

干货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想听到那个关于寻包儿的广播呢还是不想听到,下午三点到三点半之间是说评书的时间,评书要说半个小时,要在平时,干货会在这个时间段抓紧时间拉几个客,但干货决定不拉了,先把肚子喂饱了再说!他到这会儿还没吃中午饭,中午的时候他和他女人去了一趟大姨子家,干货一进门就对他大姨子小声说:“姐,有好事了,有好事了!”干货的大姨子不知道妹夫碰到了什么好事,她还没有做中午饭,她的饭总是吃得很晚,这样她就可以多粘些鞋底子,她男人死后她就一个人过,天天在家里给温州人粘鞋底,脸给粘鞋底的胶呛得都是绿的。干货就把那个包儿拉开让自己大姨子看了一下,干货的大姨子被包里那么多的钱吓了一跳,忙把手上粘满了胶的手套甩了,连问出什么事了?出什么大事了?怎么这么多钱?干货说让您妹妹跟您说,看看是不是好事,看看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事好。

干货这时候觉得肚子饿了,停好车,干货进了顺城街那家朝北的小面馆,他选了一个临窗的小桌,这样可以在吃饭的时候照应一下自己的车,那些毛头总是喜欢用涂鸦笔到处乱涂,到时候想洗都洗不掉。干货要了一碗面,外加一个给酱油卤得发黑的鸡蛋,还有一条儿炸豆腐,要在以前他还会再加一个肉条儿,不过最近面馆老板说肉条儿没法子卖了,肉价涨得太厉害,以前一个肉条儿才两块钱,现在要卖到三块五毛钱。干货很喜欢吃这家面馆的肉条儿,那红通通的肉条儿,肉皮给肉汤泡得老厚,吃起来真是香。

虽然面条很香,但干货还是吃不到心上,一碗面“呼呼呼呼”吃得飞快。

干货一边吃面一边看小面馆墙上的那个绿塑料壳子表0

面馆里很热,老板只穿一件二股筋背心,他过来和干货开玩笑:

“是不是和小姐约好了?要来他妈那么一下子?”

干货说来他妈一下光钱不行,还要身体。

“就你这身体!”面馆的小老板说就怕俄罗斯女人也得举手投降。

“这两天可不行,这块儿地方累得连自己老婆都不想,还敢想别人。”干货拍拍腰,说这几天一回家就他妈想睡觉,你看这满街都是人,乱哄哄的,就像是没过过年似的。

“再来点儿面汤?”面馆的小老板说。

“不了不了。”干货抹抹嘴说。

擦擦嘴,点支烟,干货从面馆出来,对面银行的玻璃猛地晃了他一下,有几个女人在对面上来下去的擦那几块大玻璃,但玻璃上乱七八糟的涂鸦就是擦不下去,那几个女的动了刀,刮得玻璃“吱吱”乱叫。干货下了台阶,上了车,迫不及待地开了车载收音机,交通台刚好开始播“为您服务”节目,是主持人高山播的,高山的嗓音特别好,干货特别爱听他主持的节目。高山先播一则寻人启事,在这个乱哄哄的世界上,又有一个人走丢了,而且还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寻人启事播过,又响过一阵子零零碎碎的音乐,接下来,干货就听到了他又想听到又不想听到的那则寻物启事。干货赶忙把自己的黑壳子手机取了出来。这时有个中年乘客上了车,“呼哧呼哧”抱着好大一摞杂志往车上挤,终于挤了上来。干货顾不上问这个乘客去什么地方,他只听广播,广播里说:“刘女士于今天上午在乘坐一辆夏利出租车从东华门往新世纪花园的路上不小心把一个黑色的皮包丢在了车上,包里装有巨款,请捡到的司机师傅与131××××8211联系,刘女士必有重谢。”广播里这么一说,干货马上就想起来了,肯定就是那个女的,胖胖的,在北斗路上的车,上了车也没什么话,穿着一件半旧的红羽绒服,领口袖口都又黑又亮,根本就不像是个有钱人的样子。干货把车开到最慢,用自己的手机把广播里的那个号码记下了,坐在他旁边的中年乘客把那摞子杂志捯了一下手,侧过脸看干货,看干货往手机上记号码,忽然说:“巨款,什么巨款?要是巨款肯定就丢不了,丢四千五千不好找,丢一大笔巨款一般不会找不到。”干货说那为什么?中年乘客说一上三万就是大案了,丢十万二十万还不是大案中的大案,到时候会在所有的出租车中搞排查。

“搞排查?”

“一个挨着一个查。”中年乘客说这种事不会查不出。

“跑同一条线的车多着呢。”干货说。

“那也不难。”中年乘客说失主到时候还要当面认人。

“拾金不昧。”干货忽然脱口说出了这么四个字,这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现在谁还讲拾金不昧?不偷不抢就是好人中的好人了。”中年乘客笑着说。

把中年乘客送到地方,干货把车停在了路边,他的心里很乱,刚才那个乘客说得对,他们公司也曾经搞过排查,那次是有人在出租车上丢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把失主急得跟什么似的,说他那笔记本里有国家机密,找不着就要出大事了,也许美国都要有行动了。结果后来查来查去还是给查到了,那次就是排查,把所有司机一个一个叫去盘问,还让那个失主认人。干货的心里现在只有一件事,该不该给那个丢包儿的刘女士打个电话。

干货把手机上记下来的电话号码看来看去,直看得心烦起来。

“去不去华林街?”这时有人弯腰在车外边问。

干货让乘客上车,才走不远,路又堵了,前边是乱哄哄的一片车,五颜六色的车壳子在冬日的太阳下闪闪烁烁,干货只好把车停下来,不知停了多长时间,前边忽然又通了,而干货还在想该不该打电话的事。

“前边都动老半天了,师傅!”坐在一旁的乘客说。

干货这才听见后边的车喇叭早已“呜里哇啦”响成一片。

“妈的×,还会不会开车!”

后边的车赶了上来,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骂。

“你又不是赶着去猪场投胎!”干货说你骂什么骂。

2

把乘客送到北斗南路,干货已经打定了主意。

干货觉得自己应该给那个刘女士打个电话,十万不是个小数字,快过年了,自己女人说得靠谱,别弄出个什么大事才好,再说那黑皮包是那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先看到的,谁知道那个年轻人怎么回事?谁知道那个年轻人现在是不是已经把这事告诉了交通台?干货决定了,先打个电话问问,就说是给自己朋友问的,看看那刘女士怎么说?干货想好了,这个电话必须要在电话亭里打,绝对不能用手机打。从北斗南路出来,干货把车开到了东边的临河花都,这地方是商品楼工地,夏天拆房的时候这地方就像是挨了炮轰,现在这里又平静得出奇,那五六个黄颜色塔吊在那里静静立着,等待着春天的到来,工地东边是个小树林,西边往下走就是结了冰的“甘果湖”,当年干货还在这里参加劳动,也不知挖了多少湖泥,湖边这时连一个人都没有,湖上倒有一圈闲人在滑冰,也只是转圈子,一圈一圈地转,干货看清了,其中一个人是一边转圈一边抖空竹,空竹一下一下抛得很高。

人家的日子怎么就过得那么滋润?干货看着那边,在心里说。

干货进了电话亭。

他在身上摸硬币,把硬币放在了手心。

“就说电话是替朋友打的。”干货对自己说,把硬币抛了一下。

“就说朋友太忙走不开。”干货又对自己说,把电话摘了下来。

电话一打通,干货愣了一下,接电话的竟然是个男人,这让干货吓了一跳,怎么会是个男的?干货拿不定主意了,是说话?还是把电话放下?

“喂喂喂喂。”电话里的声音睡意蒙眬,这人好像还没怎么睡醒。

“你是不是131××××8211”干货小声说。

“你说吧,刘女士是我的保姆,是不是你捡到包儿了?”电话里的男人说你先说说包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你在什么地方捡的?那辆出租车又是什么颜色?

“你是不是131××××8211?”干货又说。

“未必拨什么号你自己都不清楚?你拨的什么号?”

干货听得出来,电话里的这个男人蒙眬之中有些烦,这男的说他已经接到七八个这样的电话了,有几个人还竟然在电话里要求先把好处费给他们。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捡到了包儿?”这个男的在电话里说。

干货定下心来,俩眼看着外边,说自己虽然不是那个捡包儿的人,但那个包儿自己见过,干货就把那个黑皮包儿是什么皮子什么拉链儿,什么牌子都说了出来,还包括包儿上的一个小细节,那小细节就是包儿上有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口子,很小很小的一个小口子,这种细节一般人根本就不会知道。

“那小口子给用什么胶粘了一下。”干货说。

“你在什么地方?”电话里的声音马上清晰起来。

干货没说话。

“你朋友叫什么?”电话里的男人又说。

干货的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两道,想随便说个名字,但一时不知道该想个什么名字。

“怎么不说话?”电话里的男人说,“你朋友什么条件?”

“好处费?”干货把话接上了,小声说,“我朋友想问问你那边能给我朋友这边多少好处费?”

“你说呢?”电话里的男人说。

“这事得你说。”干货说你是失主。

干货听到电话里一阵子窸窸窣窣,那男的又在电话里说了:“名字,身份证号码?”

“身份证号码!”干货说根本就不可能告诉你身份证号码!告诉你身份证号码干什么!

“我们互相又不认识。”电话里的男人说。

干货有些慌,他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不要身份证号码行不行?”

“哪家出租车公司?”电话里的男人说。

干货说这与公司无关吧?“这是你和我朋友私下的事,我又不是开车的。”

这个男人在电话里停了停,说:“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司机?”

“不是。”干货忽然慌了,想把电话放下了。

“是也没关系。”电话里的男人说,“这样吧,时间,地点,约一下。”

干货结巴了一下,说我过一会儿再给你打电话吧,我这会儿有点事,办完了事再给你打好不好,我还得和我朋友再商量商量。不等对方说话,干货已经把电话慌里慌张地放下了。

干货给自己点了支烟,隔着电话亭的玻璃看着那边。

湖上那个人还在转圈,还在抛空竹,这下真不巧,忽然一下子摔倒了。

干货从电话亭出来了,干货望着那边,那人已经站起来了,又在冰上转了起来。干货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再找个电话亭?把好处费的事说定了,能不能对半儿分,最好各五万?干货忽然觉得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儿亏?那个包儿要是不给失主呢,是他们自己不小心把包儿丢车上的,不给失主,那十万不就都是自己的吗?十万可不是个小数字!这么一想,那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又在他脑子里出现了。

“×!”干货把烟头扔掉了。

3

刚刚离开电话亭,干货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

干货手机的铃声是鸡叫,一声比一声尖锐,乘客常被这铃声一惊。

街道上背阴处的坚冰给太阳照得十分刺眼,六七个警察在路边砍冰,冰屑都飞到了干货的车玻璃上。干货把手机放到耳朵边上,电话是他女人打来的,他女人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显得特别特别遥远,他女人语气神秘地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能不能马上回来一趟?他女人告诉干货她这时还在她姐姐家里。干货说是不是让我去接你?干货的女人说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最好马上回来一趟。干货的女人在电话里把声音放得更低,说快过年了,咱们可别上了别人的当才好。干货女人的话让干货一时摸不到头脑。干货说你说什么?有什么当可上?不会有什么当吧?再说街上也没卖“上当”这种东西的地方!干货的女人在电话里说你还有心开玩笑,你也不想想,一个人怎么会把十万块钱忘在车上?会不会是假币?会不会人家把假币放在车上做圈套?让你傻瓜往里钻!你敢保证那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就没记住你的车牌号?现在的年轻人不偷不抢就是好的了,还会发现有包儿他自己不打开?反而乖儿子样拱手交给你?

干货女人的意思是先不要管这包儿是什么人的!“要是假币麻烦可就大了。”

“假币!”干货说你瞎说什么。

“现在许多人都用假币设套儿你知道不知道?”干货的女人说到时候人家说你掉了包儿,跟你要十万你怎么说?到时候你有嘴也说不清,你去什么地方给人家找十万?把房卖了?住猪圈?或者是住O号垃圾箱?

干货给自己女人的话吓了一跳:“要是这样谁也别在这个世界上活了!”

“现在的人们什么坏主意想不出来!”干货的女人说。

“再好好儿看看。”干货要他女人把那包儿里的钱都一张一张好好儿看看。

干货的女人说她和她姐已经看了老半天了,“人都差不多看晕了。”

“你对着光。”干货说上边有水纹就不会假。

“好像是模模糊糊。”干货的女人说这事有些蹊跷,现在的人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把这么多钱一下子给丢掉?恰好又丢在你的后车座上,恰好又来那么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哪会有这么巧?也许就是那个年轻人设的套儿。

“不会吧?”干货忽然也担心起来,他不打嗝了,好了。

“你回来,咱们去一下银行。”干货的女人说。

“不会是假币吧?”干货又说。

“要是呢?”干货女人说。

“不可能是假币吧?”干货又说。

“要是呢——”干货女人的声音变尖锐了。

“哪能会有那么多假币?”干货说。

“要是呢!”干货女人在电话里更急了,干货的大姨子也在电话里说了句什么。

干货真的有点儿害怕了起来,刚才接电话的为什么是个男的?会不会就是那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会不会真有圈套?会不会自己已经落到什么圈套里了?要是这样那就太糟了。

“我刚才给丢包儿的人打过电话了。”干货对自己女人小声说,“你猜怎么样?想不到接电话的是个男的,怎么会是个男的?广播里说丢包儿的人是刘女士,应该是个女的才对,那男的说那刘女士是他的保姆。”

“看看看!看看看!”干货女人的声音更加尖锐起来。

“怎么会是个男的?”干货说。

“也许就是个圈套!”干货女人说你还不赶快回来!

干货把方向盘朝左打朝左打,把车掉过来了。

4

干货眯着眼看着前边,过了儿童公园再往东,十字路口一过就是他大姨子家,那地方叫苹果园,可那地方连一棵苹果树都没有,不但没有苹果树,连杏树都没有,都是些迟早要拆掉的烂房子,那些烂房子的周围又都是些烂垃圾。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街上的小贩更多了,年货都已经摆到了大街上,花生、柿饼子、核桃,鸡、鸡腿、鸡翅、鸡头、土鸡、西装鸡、猪头、猪蹄子、猪尾巴、猪里脊、猪心、猪肺,还有鞭炮,花花绿绿的鞭炮摆得到处都是。干货把车停到了大姨子家对面,这样车一有响动,他马上就会知道,干货车上的报警器特别灵,天上打雷它都会“啊呀啊呀”叫半天。晚上听着车叫,干货有时候会忍不住笑出声,他觉得自己的车太像女人了,打个雷也会“啊呀啊呀”叫半天。

敲开大姨子的家门,那股子浓重的化学胶水味就又一下子扑了出来。

干货发现他女人和大姨子已经都穿好衣服了,甚至都准备围围巾了。

“走吧走吧。”干货的女人说。

干货的女人和干货的大姨子已经把那十捆钱又换了一个包儿,那十捆钱已经给干货的女人和他的大姨子一张一张看过,结果是越看越糊涂,越看那些钱越像是假币,几乎是,没一张像是真的。这会儿那十捆钱又都给一捆一捆捆扎好了。

“都几点了。”干货的女人是个急性子,她把放钱的包拎了起来。

“不急不急,先让我喝口水。”干货说怎么说我也得看看。

“肉眼根本就看不出来。”干货的女人说咱们还是快走吧。

“去银行到底好不好?”干货端着水缸子,“你说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引起银行保安的注意?”

干货女人的意思是只要别去有熟人的地方就行,“谁认识谁?”

干货说就怕不认识人人家不给你做这事。“最好别去银行。”

“要不去超市?”干货女人看着干货,说超市的验钞机随便用。

“不行不行。”干货马上表示不同意,眼下要过年了,超市里人又多,你在那里“哗啦哗啦”验了一万又一万,旁边的人还不眼红死?乱哄哄的被人抢了怎么办,到时候也许美国都会广播这件事了。

干货伸手到袋子里把钱拆了一沓,抽几张出来,用手揉揉。

“没问题吧。”干货用中指弹了一下。

干货的女人马上把手指伸过来,说你看看这儿,你再看看这儿,是不是不那么清楚?

干货的女人这么一说,干货也拿不准了,他把钱又放到眼前。

“走吧走吧。”干货的大姨子把围巾围上了,她也是个急性子,她们姊妹三个都是急性子,干什么都风风火火的。

“不去超市咱们就去银行。”干货的女人说。

“那咱们就去银行。”干货说要是假币,到晚上就扔他妈公安局门口。

干货把他大姨子给他倒的那缸子水喝了,水里也有股子粘鞋底的胶水味,喝了水,干货的主意忽然又有了:“要不,去了银行就说是包工队年底要发工资,想知道这钱会不会有问题?”干货甚至已经编了故事出来,“就说去年包工队发的工资里边有不少假币,人们给假币害苦了,弄得许多人连年都过不了,全家老小哭得哇哇的,还有人要上吊。”

“到时候银行的人问是从哪个银行取的假币你怎么说?”干货的女人说。

“就说谁知道包工头是从哪个银行取的?”干货说。

“要都是假币,人家银行把咱们都扣了怎么办?”干货的大姨子说到时候哭得哇哇的可能是咱们,咱们连年也别过了。

干货没主意了,愣在了那里,如果这十万块钱都是假币,银行就很有可能会把他们扣住,然后再一点一点展开调查,也许还会弄成个什么大案,到时候不但母亲的病会加重,儿子的学习也许都会受影响,弄不好还得再转一次学校。

“真要出了事到时候怎么说?”干货看着自己女人。

“不会一万一万地验?”干货的女人忽然拍了一下手,有了新鲜的主意,“十捆钱打十个包儿,去一个银行验一万,再去一个银行再验一万。”

“对,一万一万地验。”干货的大姨子说。

干货也认为这个主意相当地好,这么一来就不会引起嫌疑了。

干货的女人马上去找报纸,“哗啦哗啦”把十捆钱又分开了,再用两个塑料袋子分装好。

“不行不行。”干货说最好找十个塑料袋子,去一个银行拎一袋儿。

干货的大姨子又去找塑料袋子,找好了,再一一分开,共十个塑料袋儿。

“行了吧?”干货女人说这下行了吧?

干货的大姨子提着塑料袋子左看右看。“从外边看不出是钱吧?”

“看出来又怎么样?”干货说咱们出门就上车,小偷未必就敢跳到车上。

5

干货拉着自己女人和大姨子去了银行,路上车多,车走得非常之慢。

干货一路把喇叭按得“嘟嘟嘟嘟”响,但喇叭按得再响,车还是像个老蜗牛。

干货和他女人大姨子又在车上合计了一下,到了地方,干货在车上等,他女人和他大姨子一万一万地进银行里边去验,其余的钱就都放在车上。

车虽然开得慢,但还是慢慢过了洞天宾馆,这家宾馆是用防空洞改建的,钟点房算是市里最最便宜的,一小时只要十元钱,所以许多情人都喜欢在这里开房间做事,所以这家宾馆越来越出名。过了洞天宾馆,车再往西,慢慢慢慢往离儿童公园不远的那家银行开,那家银行离干货大姨子家最近,干货他们准备第一家就先去这家。快到这家银行的时候,车在十字路口处又堵了。干货的大姨子这时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外边,说:“看看看,看看看,就这个小区,就这个小区,去年就是这个小区。”干货的大姨子说就路边这个小区,去年有家人一下子就丢了三十万现款,后来那小偷给抓了起来,警察调查那家人的时候那家人却死都不肯承认丢过钱。

“你说他们为什么不敢承认?”干货的大姨子问干货。

干货笑笑,这事他早就听说过。

“他敢承认,他要是承认了还不闹出个更大的案子?”

干货的大姨子忽然愤怒起来,说凭什么他们有那么多钱!“因为他们的钱来路不明!”

“有钱人的钱有几个是来路明的?”

干货说我们色织厂大前年连地皮都卖了,我们厂当年多风光,产品都销到上海!连上海人都穿我们的产品,可现在地皮卖得一寸都没剩,工人一分钱都没有,厂长却去北京买了两套房子,他的钱来路明不明?

“这钱要是来路不明就好了,到时候……”干货大姨子的声音忽然小下来。

干货从后视镜里看着大姨子,说人家已经在交通台播了。

“播了?”干货的大姨子说。

“播了,那还不播。”干货说。

“说没说好处费的事?”干货的大姨子说。

“说必有重谢,这种事,往坏里想就是拿不到一分钱咱们也不算赔。”干货说。

干货的大姨子忽然生起气来,说不给好处费就是不给他们!

“没那个花里胡哨的小伙子就好了。”干货说也许那小伙子已经把咱们的车号记住了,也许那小伙子已经把咱们给举报了。

“什么小伙子?”干货的大姨子说。

“花里胡哨的小伙子。”干货说包就是人家先在车上看到的。

“是不是跟小北他表哥一样,烫一头黄毛?”干货的大姨子马上开始表示自己对大妹妹的不满,她侧过脸对干货的女人说看看你二姐把伟伟惯得像不像个人样,水开了都不懂得动手关一下煤气!裤兜里整天放着个避孕套,他结婚了吗?他才十八,他避什么避!

干货忍不住笑了一下。

干货女人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三个人都忽然笑了起来。

6

从银行出来,路边的灯早已经亮了,对面饭店灯火辉煌,门口有一群人在嘻嘻哈哈。

干货和他女人还有他大姨子三个人简直是心花怒放,那些钱居然没一张是假币。

干货又去电话亭给那个男的打电话。干货的女人和干货的大姨子在车里等着。

电话通了,接电话的还是那个男的,那男的一下子就听出是干货,在电话里说:“等等,等等,我再来两下子。”干货不知道电话里的这个男的“再来两下子”什么意思?等了片刻,这个男的才又拿起电话说话,说:“干了就不好弄了,要趁湿,你快点儿说。”

干货不知道什么干了就不好弄了,这个男的在弄什么?

“怎么样,你朋友那边怎么样?”电话里的男人说你那个司机朋友也太忙了吧。

“快过年了嘛。”干货说是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不帮忙还叫什么朋友。

“你又换了个电话?上午不是这个号。”电话里的男的说你怎么不用手机打?

“我没手机。”干货说。

“出租车司机没手机谁相信?”电话里的男人说。

“我跟你说过我不是开车的。”干货的脑子亮了一下,他对自己的这种机智忽然很满意。

“你真不是司机?”电话里的男的说。

“我是搞水果的。”干货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他觉得不应该说自己是卖水果的,说别的什么不好?比如说自己是警察,或者是工商。还可以说自己是税务,或者是记者,但他不能说自己是这些人,这些人哪个没手机。

“你那儿有没有西番莲。”电话里的男的忽然问。

干货不知道什么是西番莲。“是不是番石榴?”

电话里的男人说看你也不是卖水果的,西番莲味道最特别了。

“你不是卖水果的吧?”电话里的男人说。

“我主要搞苹果。”干货说富士苹果,黑富士、红富士、绿富士、蓝富士。

“那你更应该有手机,做生意没手机怎么行?”电话里的男人说你没手机怎么联系业务。

“刚丢了。”干货说过了年准备再买个新的。

“让你朋友给你买?”电话里的男人笑着说,“你朋友应该给你这个好处费,你打一个电话换一个地方挺辛苦,大腊月的你这么辛苦。”

干货说打打电话有什么辛苦,这要辛苦,干别的还不都辛苦死了。电话里的男人既然把话说到了好处费上,下边的话就好说了,干货放低了声音,他朝外边看看,电话亭周围根本就没人,但干货还是把声音放得很低。

干货说:“那个,那个,那个好处费的事怎么说?”

“你先说你能不能代表你的朋友?”电话里的男人说。

“当然能。”干货说要不我朋友怎么会托我打电话。

电话里的男人停了一下,好像在和旁边的人说什么。

“请问能给多少?”干货又问。

“快过年了,五千,怎么样?”电话里的男人说。

“不行不行。”干货说那也太少了吧,“太少!”

“五千还少?你一年能挣多少?”电话里的男人说。

“太少太少。”干货又说,看看外边。

“一万,一万总可以了吧?”电话里的男人说就不说拾金不昧吧,也不能这样。

“要是让别人捡上,也许你那十万一分不剩都会姓了别人。”干货说现在这种人太多了,你们是碰上好人了,别看我的朋友是出租车司机,但我朋友是好人,现在是什么时代,你以为雷锋还活着?他要是活着也老了,只剩下一把白胡子!

“一万不少啦。”电话里的男人说你朋友是什么意思?

“四万。”干货说。

电话里的男的吃了一惊:“别以为钱在你们手里就可以狮子大张口。”

干货觉得自己拿电话的手都有些抖了,他本不想再说什么,但他的嘴好像是一下子不由他了:“要是我,丢十万能有五万回来我就会高兴的见人就叫爹!”

电话里的男人笑了,说:

“他妈的,还有这么说话的,两万!就给你们两万。”

干货的心“怦怦怦怦”乱跳了起来。

“两万不少了吧?”电话里的男人又说。

“不多。”干货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电话里的男人说你约个时间吧,别啰唆了。

干货说快过年了,你那边可能也等着用钱,“两万就两万吧,明天上午怎么样?”

“明天上午?”电话里的男人想了想,说行。

干货又说了个地点:“北斗路行不行?”

“行。”电话里的男人说离他们馆不远。

干货不知道电话里的这个男人说的是什么馆?“但是我明天过不去……”

干货刚才已经和自己的女人还有大姨子合计好了,这种事要做得十分周密才行,明天的事还是由他,他女人,他大姨子三个人来做,到时候他们会装着谁也不认识谁,他装着不认识她们,她们也装着不认识他,电话里的这个男的又没见过干货,他只听过干货说普通话,到时候干货改说满口家乡话就马上又是另外一个人了。干货到时候要装着跟这件事没一点点关系,装着是临时在街上打的出租车上的司机。

“明天让我朋友的女人给你把包儿送过去。”干货小声说有人出车祸了。

“你那个开出租车的朋友呢?”电话里的男人说。

干货小声说就是他的车出事了,“要不他今天就自己给你打电话了。”

“噢——”电话里的男人说那就让女的来吧。

“女人你还不放心?”干货说。

“长什么样儿?”电话里的男人说我得知道她长什么样,到时候别弄错了。

干货想把自己女人的长相说一下,但好像一下子怎么都说不来了,干货女人的长相也太一般了,只是那两个乳房好像比一般人大一些,其他就都太一般了,太一般的事其实最最难说。干货想起了自己女人经常穿的那件很薄的橄榄绿小大衣,除了橄榄绿小大衣,干货又把自己女人的小灵通号码告诉了电话里的男人。

那男的忽然在电话里笑了一下,说这事搞得有点儿像是特务接头。

干货笑了一下,却没有出声。

干货准备挂电话的时候那男的又在电话里问衣服是什么颜色?

“橄榄绿。”干货说。

“还橄榄绿!”

“橄榄绿半大小大衣。”干货又说。

“还半大,这回有钱了,能穿全大的了。”

“妈的!我老婆未必就穿不起!”干货在心里说,“你呢,怎么认你?”

“到时候我在手里举一枝腊梅。”

“更像特务接头。”干货又在心里说,忍不住笑了一下。

7

干货差点儿睡过了头,他好长时间没像昨天晚上那么兴奋了。

新的一天早就开始了,干货拉上自己女人和大姨子急匆匆去了光华路。

车还没开到地方,干货远远的就看到那个人了,那人在那里把两只脚跺来跺去,手里果然举着一大枝电话里说好的腊梅,那是一枝很大的腊梅,这几天腊梅还没大开,所以街上手里拿腊梅的人没几个。“就是他,就是他。”干货的女人说除了这个人就不会是别人。

干货把车慢慢贴过去,贴过去。

这是个瘦瘦的男人,头发乱乱的,但人很精神,穿着件很漂亮的带帽子的那种尼泊尔粗线毛衣,看样子像个搞艺术的。

干货把车停在了这个男人的身旁,干货的女人下了车。

“橄榄绿。”这个男的看了一下干货女人,笑了一下,手里的腊梅没处放,又拿不进车里来,他就把它放在了车顶上,他抬腿进了车,坐在干货旁边的座儿上,说掉不下去吧,小心别把我的腊梅掉下来。

这个男的一上车干货就开始说家乡话。

“包呢?”这个男的一上车就说。

干货的女人对干货说这地方人太多,“师傅你好不好再往前开开。”

干货就把车顺着东便道往东开,车开出了东便道,再往东就是火车站了,那里是一片阳光人来人往,烤白薯的炉子热气腾腾,谁也弄不清楚那地方为什么有那么多烤白薯的。

“行了吧?”那男的说还要往什么地方开?

干货用家乡话对自己女人说:“停不停?”

“师傅你再开,再开。”干货的女人朝后边看了看,她发现后边好像有辆车跟着。

干货就继续开,火车站很快就过了,往东开,就是去三桥的路,往南开,车就又拐进市里了。路边有许多人在砍冰,因为要过年了,户外的卫生活动就是砍冰。

“再往前开,再往前开。”干货的女人说,她回过头看看,那辆车又不在了。

“这又不是干什么?怎么还开,把包给我就行了。”那个男的说。

干货没听这个男的的话,把车又朝东开了开。

“停停停。”这个男的生气了,“往哪儿开?还真当是特务接头?”

干货在前边又用家乡话问了一声:“停不停?”

干货的女人说要不就这儿吧,干货女人说话的时候干货的大姨子一直不开口,她的手紧紧地抓着那个包儿,这会儿,她把这包儿交了出去,交给了那个男的。那个男的把包儿拉开,手伸到包儿里去摸,摸了一遍,又摸了一遍,突然说:

“怎么?是八万?”

“不是说好的吗?”干货的女人说那两万不是说好了吗?

“那也得先把十万交给我,再由我拿两万给你们,你们连这规矩都不懂!”

“八万没少一分吧?”干货的大姨子说了话。

那男的看样子根本就不想把钱细数一遍,这时气了,却非要数了,他把那八沓子钱取出来“哗哗哗哗、哗哗哗哗”数起来。数好了,又把钱放包里,开了车门,人还没出去,又回过头很生气地说:

“没你们这么办事的,谁让你们先下手把好处费拿走的!”

“八万没少一分吧。”干货的大姨子又说。

“这种事,哪有事先就把那两万扣了的。”那男的把车顶上的腊梅花取了下来,气鼓鼓的,他想拦一辆车,那边来车了,但司机看到了那一大枝树枝,车停都没停。

干货在车里看着这个男人,把车慢慢慢慢倒着,干货想把车倒回去掉个头。那男的忽然又挥挥手里的腊梅跑了过来,生气地说:

“停停停!把我捎回去!”

“去原来的地方?”干货用家乡话说。

“现在的人就是见不得钱!”这个男的把腊梅放在了车顶上,又上了车。

干货用家乡话说:“爹亲娘亲都不如钱亲。”

“我记住你的车牌儿了。”这个男的忽然对干货说。

干货把脸调过来,说你记我的车牌干什么?我又没怎么你。“你什么意思?”

“你会不会说普通话?”这个男的说。

“不会。”干货说我是外地人,才出来做事,东南西北都搞不清!

“你每天都戴墨镜?”这个男的说。

干货大声说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好不好,我一个开车的知道你们什么屌事?

“你们认识不认识?”那个男的问干货的女人。

干货女人说:“天下的出租车司机多着呢,我男人就是出租车司机。”

“你拿这么个包儿,包里又不是放了一卷卫生纸,你敢随随便便打出租车?你不找个熟人?”那个男的说你这话谁相信?鬼才相信!现在谁敢这么大胆子?

干货佯装生了气,用家乡话大声对自己女人和大姨子说:“到地方你们就赶快下车,或者你们有事下去说,你们是干什么的,要不我把你们都拉到局子里去。”

到了北斗路东边的便道,这个男的一跳下了车,在车外弯下腰说:

“谁还不会演戏,钱倒不重要,我画一幅画又是十万!但是没有这种规矩!”

干货也跳下车来,用手摸摸,很生气地说要看看是不是车顶给划了。

“你以为这是钢筋!”那个男的愤怒地把手里的腊梅挥了一下。

干货又上了车,他一踩油门,把车“呼”地开出去,那个男的被甩在后边,人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不见了。干货的女人和大姨子这才在后边笑了起来,直笑得东倒西歪。干货女人说刚才我紧张得汗都要流到鞋子里了建设你知道不知道,多亏建设你家乡话还说得来,多亏建设你说的那个刘女士没来,要是那刘女士来了你还不把马脚露出来。

“两万!两万!两万!”

干货把汽车喇叭拍得好响。

“他妈的!”干货说,“我这一生一世最最开心就是今天!”

车过华中路那家大超市时,干货的女人忽然要干货陪她去转转超市。

超市里人很多,是人挤人,干货他们就人挤人地看来看去,干货女人看到什么都要问一下,底气像是一下子就十足了,这底气就是他们现在有了两万,那两万明明白白是他们的了。干货的女人甚至拉着干货去看了一下仿皮大衣,仿皮大衣最便宜也得五千一件。而干货的女人居然说:“咱们一下子就可以买四件!”其实她什么也舍不得买,一件过年可以穿的上衣才要两百多,她看了又看,还试了一下,最终还是说过了年天就要热了,明年再说吧。她倒是诚心想要给干货买一件仿皮的上衣过年穿,干货却执意不肯,说小北上学到处要钱。

转到最后,老婆桂玲执意要给干货的老妈买一身保暖内衣。

干货小声对老婆说:“你这是想讨好我还是想讨好我妈?”

“我高兴讨好谁就讨好谁。”干货女人说。

干货说随你讨好谁都行,谁让老子今天高兴!

“看看你,我姐还在呢!”干货的女人指指走在前边的姐姐小声说你想给谁当老子?

“你说我什么时候一下子搞定过两万!”干货在自己女人耳边说。

干货的女人忽然在干货身上拧了一下,拧得干货一跳。

“你干什么你!”

“我看看是不是在做梦。”干货女人小声说。

“那我拧拧你。”干货说。

8

“干货干货——干建设!”

有人一边开车一边喊干货,把头从出租车里探出来说干货你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请客?说话的是干货的师弟刘小乔,干货在出租车里说了句什么?谁也没听清,车一下就开了过去。刘小乔的车马上又赶了上来,刘小乔对旁边车里的干货说:“发财发财!干货你发大财了!”干货在出租车里又摇了摇手,什么意思呢?没人知道。

干货的事,有些人们知道,有些人们注定不会知道。

人们已经知道了干货在车上捡包的事,这种事根本就无法保密。

但人们怎么会知道干货这两天忽然有些焦头烂额的感觉,事情的发展远比干货想得要复杂得多,那件事情并没有被他搞定,事情还在发展,而且是朝着对干货很不利的方向发展。让干货想不到的是那个电话里的男人居然就是画家白小石,白小石是市里的名人。白小石的愤怒远非干货能够理解,白小石觉得自己好像是受到了侮辱,他直接去了交通台,他和交通台的主持人高山是老熟人,那个寻包启事就是高山帮他播的,白小石接受了一次交通台的采访,因为愤怒,白小石说话十分不客气,十分尖刻,交通台不但做了采访,他们还把白小石请到台里做了一回现场直播嘉宾,这个现场直播节目在“社会万象”栏目里播出,这个栏目一直做得很火,栏目主持人就是高山,白小石在直播节目里不但批评干货,而且把出租车公司也都搭在了里头。为了这事,出租车公司的头头们都很不开心,快过年了,大家谁都不愿多事,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原说不上怨谁不怨谁,所以公司的头头们也不好怎么表态,也不好做什么处理。

公司刘经理是干货的师哥,这天对干货说:“要不你先回家休息他妈几天!”

干货不敢发火,但话却也不那么中听:“我休息谁给钱?你给?”

“你要注意影响。”刘经理说快过年了,最好别把记者给我闹到公司里来!

干货说我怎么就影响不好了,“有人给你好处费你要不要?”

刘经理瞪起眼睛说你急什么急?下边的话,没说。

“又没有法律规定不可以收好处费!”干货又说。

刘经理瞪瞪眼,把话还是说了出来:“人家画家白小石也没有说错你,好处费天经地义必须由人家交给你才是,你怎么有权利事先就把那两万好处费拿走?”

干货的嘴一下子张得老大,不说话了。

关于干货拿好处费这件事,现在出了三种说法,这三种说法都被交通台炒得沸沸扬扬,一种说法是好处费必须是要经失主的手交给干货。第二种说法是干货自己先下手把好处费拿掉就等于是强取豪夺!第三种说法让干货最头痛,那就是说出租车司机根本就不应该拿人家的好处费!乘客一上车,所有带上车的财产必须由出租车司机来负责!新闻媒体向来喜欢多事,他们不惜添油加醋,只要收听率高就好,这么一来,干货为之服务的那家出租车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干货捡包儿的事,而且这事越传越玄,有人居然说干货捡到的不是十万而是一百万,干货拿到手的不是两万而是二十万!其实干货捡包的事根本就无从保密,几乎是,任何司机都逃不脱自己的车牌号,就像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摆脱自己的影子,你就是用根绳子把自己吊起来,影子照样还要掉地上。

“没事,拿好处费是应该的!”这天刘小乔又见到了干货,他想安慰一下干货。

干货觉得很尴尬,脸红红的不知说什么好,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给他八万不少啦。”刘小乔说要是我,十万都他妈放自己腰包。

干货不知道该说什么,脸上是红不红绿不绿,是五花六绿。

“现在的事,拿到手才是你的,就应该这么做,别听他们乱说。”刘小乔说。

这回是干货说话了,他拍着方向盘大叫:

“都是我老婆做的事!我几时知道她事先把两万从包儿里拿了出来!”

干货这么大声说话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自己明明是在委屈桂玲,事先把那两万拿出来是自己的主意,这跟他女人桂玲没一点点关系。

“那是你老婆聪明!要是碰到个傻老婆也许你一分都搞不到手,人就得聪明一点才好!”刘小乔说。

干货张张嘴,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要不你歇两天?耳不听心不烦。”刘小乔说大家都是开出租的,嘻嘻哈哈什么话不说?

“×他妈的!”干货说。

干货这两天是尽量躲着人,但又怎么躲得开。熟人追着他要他请客,说干货你这家伙发了财就牛起来,怎么连人都不肯见了!既然发了那么大一笔财出点血又算什么?有人还说这一次请客说什么也不能再吃麻辣兔头,肉没多少骨头倒是一大堆,这回一定要让干货七凉八热好好点一大桌子,最次也得吃一回“楚天阁”的臭鳜鱼。

不但是工友,邻居们这些天见了干货也都眉飞色舞。

“两万不多,这是你,要是别人,捡了一百万也许都会一声不吭!”邻居对干货说。

干货现在出车的时间更早,天不亮就出车,到了晚上,很晚才收车,他这样做就是怕碰见熟人。中午的时候,他也不敢再去顺城街北面那家小面馆吃面。那天他要了一碗面正在吃,小面馆的老板兴冲冲走到他的桌边说:

“好家伙,你个狗东西,二十万刚好是一套五十平米的房子!”

一口面条儿卡在干货的喉咙里,吐吐不出来,咽咽不下去。

“要是去洞天宾馆干事,得两千多次!”小面馆的老板还笑嘻嘻开玩笑。

干货喝了一口面汤,喉咙里“呼噜呼噜”两声,一口面好容易咽下去。

“哪个有二十万!”

干货跳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像是要打架。

“你他妈说谁有二十万!”

9

这天晚上干货收车很晚,有人在楼下等他,黑咕隆咚吓干货一跳。让干货想不到的是这人竟然是交通台的著名主持人高山。高山也不知是怎么找到的干货家,高山人很年轻,但满脸的皱纹,人精瘦精瘦的,穿着小夹克,毛领子竖着。交通台现在实行广告承包制,工资都从广告费里出,所以他们特别忙,节目做得也特别火。

“我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高山说干师傅你总是关机。

这两天给干货打电话的人实在太多,干货嫌烦,干脆把手机关掉。

干货要请高山上去,说上去喝点茶?怎么能让你在下边站着?

高山说自己刚才按了门铃,“你们家里人说你马上就会回来。”

“上去坐坐。”干货说。

“不了不了。”高山说时间也不早了,就在下边简单说几句。

干货不知道高山要说什么,要和自己说什么?

“我们想请你到台里做一次嘉宾,你也把自己要说的话说说。”高山说。

“我说什么?”干货忽然生起气来,说这种事有什么好说,“那个白小石应该给,我并没多拿,他什么意思,出租车司机又不是强盗!”

“所以才想请你去做一次嘉宾。”高山笑着说,一笑一脸皱纹。

干货让自己不要生气,但他又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白小石也去?”

“你是不是想两个人同时说?”高山说如果这样他们可以特意安排一下。

“我就一个人说!”干货说在一起难免面红耳赤。

高山笑了一下:“白小石的节目你听了?”

“他说得不对!”干货忽然又激动起来。

“你可以表明你的态度。”高山说我们就是这么个意思。

“那钱是应该得到的,他答应过给两万好处费,我又不是拿了三万,又不是拿了两万五,说两万就是两万,我一分也没多拿,他这会儿到交通台说三道四,要是一分钱都不拿他还会说不说那些话?”干货说他不该那么说,说什么强取豪夺?把出租车司机说得活像强盗!他不答应我会不会拿?

“对对对,”高山说就是要你到台里这样说,“话不说不明,快过年了,大家把话说明了心里也快活,听众心里也快活,大家都过个好年。”

“到时候我说家乡话行不行?”干货忽然说。

“咦——”高山看着干货,笑了一下。

“我说家乡话好不好?”干货看着高山。

“你普通话讲这么好,为什么要说家乡话?”高山说还是普通话大家听得明白。

干货的脸红了一下,但他还是答应了高山,去交通台做一次节目。

时间已经很晚了,高山说我这就先告辞了,我家离这儿不远,谢谢你答应合作!

干货现在很少跟人握手,握着高山的手,干货说:“我天天听你的节目,想不到你这样年轻,我最喜欢你主持的节目。”

高山说自己这几天有些感冒,嗓子不好,今年的供暖成问题。

“到时候我不会说话怎么办?”干货忽然又有这样的担心。

“平时怎么说到时候你就怎么说,录音室里又没人看你,就你我两个人,时间又不长,只十分钟。”高山说到时候我会提问,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过来,冷不了场,要是出现了冷场就把音乐及时插进去,你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卡住什么时候就插音乐。

“可不可以先给我看看都是些什么问题?”干货说。

高山就笑了起来,高山一笑又是一脸皱纹,“我看你很老练。”

干货不好意思对高山说自己当年在色织厂当过业务科长,当年搞业务自己什么人没见过?当年不但常常和报社的人打交道,还常常七七八八地接受些小采访,只不过厂子现在不在了,地皮卖光了,工人连一分钱也没有,养老保险也无处去交。要是采访这些,干货想自己也许会说得更好。

“到时候你就在心里想是面对着白小石说话。”高山说。

“好!”干货说真理又不是他的。

高山就又笑了起来,说这“真理”二字就不是任何人都能说得出的,现在许多人连这个词都不知道了,你对人家说“英特那雄耐尔”人家还会以为你是在讲运动鞋品牌,或者是运动衣品牌,或者是保健品。

干货的手机这时响了,他刚才把手机随手开了,是一连串尖利的鸡叫。

“用不用来接你?”临走,高山又客气地说这是台里的工作车,方便的,又是顺路。

干货把高山送出院子,院子里的路灯亮着,白白两个球,有人在灯下遛狗,狗在欢叫,不知得了什么好东西,仔细看,还有一只狗,是两只。

送走了高山,干货慢慢上楼进家,干货女人问干货站在楼下做什么?“冷飕飕的。”

“交通台的高山来了。”干货说在楼下说了一会儿话。

干货的女人居然也知道这个高山,她紧张起来:“找你做什么?刚才按门铃的是他?”

“要我去做嘉宾,去说说那两万的事。”干货说自己还没定。

“去,那还不去!”

干货的女人这几天也挺火儿的,熟人们见了她总是问好处费的事,问她到底是拿了两万还是二十万?她越说是两万,人们就越相信那是二十万。她要是说是二十万呢,人们又都会说那不可能!怎么可能一下子给你二十万,你又不是他老母!他又不是傻瓜!

“×他妈的,想不到这么多事!”干货说简直就是撞了鬼!

10

干货的女人把干货要上交通台做嘉宾的事几乎告诉了所有的亲戚和朋友,这对她来说是件从来都没有过的大事。干货呢,也把这事告诉了许多出租车司机,要他们到时候一定好好儿听听,好像是,他们已经和干货紧紧团结在了一起,好像是,他们都已经和干货成为了一个战壕的战友,他此刻去交通台做节目倒像是去战斗。为谁去战斗?难道是为捡了人家的钱而拿好处费去战斗?这么一想,干货的心气就一下子瘪了许多,像吹鼓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干货忽然觉得自己怎么会这样?自己从小受的教育是“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自己是为了什么?为了讨论好处费该拿不该拿?想来想去,干货觉得自己完全是为了高山才去的交通台,要不是高山那么晚在楼下等他他才不会去。再想想,干货觉得这个理由也未免太勉强。

去交通台做节目的头天晚上,干货的母亲突然气喘吁吁地来了,从一楼一直气喘吁吁上到六楼,干货的母亲当了一辈子教员,虽然七十多了,但脑子硬是像年轻人一样好使。

干货的母亲进了门,一坐下来就说这种事你还怎么好去广播台丢人现眼。

“你以为你做了什么光彩的事情?”

“也不丢人吧?”干货说现在都这样,时代进步了嘛,我又没去抢人。

“捡了人家的东西就得给人家,什么进步不进步?再进步下去是不是抢人也有道理?”干货的母亲说话从来都是这样,一下子说到问题的关键上,从来都不给儿子留面子。

“时代已经变了,不是您那个时代了。”干货说这是经济时代。

“我看是混蛋时代!”干货的母亲说首先你就很混蛋,你在家里混蛋不说,还要去交通台说混蛋话,经济时代就不要脸啦?

干货的女人桂玲怕婆母生气,忙倒过水来,说:“黄老师,喝水。”

干货的母亲是桂玲的老师,结婚后桂玲硬是改不过口来,就一直“黄老师”“黄老师”地叫着,一直叫到小北长这么大。

干货母亲继续说话:“捡人家的东西还给人家是天经地义,我从小怎么教你。”

“现在哪个不拿好处费,我把车开来开去给他送包儿油钱哪个给出?”干货说总不能我把钱再倒贴上?我又不是傻瓜!再说我也不愿当傻瓜!

“我反正来过了。”母亲说我七老八十了也还懂得什么对什么不对,话反正是我给你说过了,你活八十岁也是我儿子,我也得教育你,你怎么教育小北我就不得而知了,你难道教育他捡到东西就先给自己分一半儿?

干货忽然说不出话来,心里有些沮丧,母亲的话算是说到根子上了,谁说母亲已经老了。

“我就不信你教育你儿子捡到东西就先给自己分一半儿!”母亲又说。

干货的女人桂玲也说不出话来了,她让婆母喝水。

“还有人捡了东西一声不吭全拿了呢。”干货小声说。

“那你就更不是我的儿子了!”母亲说你还是没有吃过大亏!

为了转移婆母的注意力,桂玲打开了沙发旁边的那台老旧的电视机,电视机太老了,模模糊糊什么都有但就是什么也看不清。但婆母的注意力没给转移开,她对儿子干货说:“把钱退给人家!就当你拿出钱来买清白,就当你是在帮助穷人。”

“我还是穷人呢!”干货忽然吼起来,他想起用平板车拉着母亲到处跑的事,那时候怎么没人帮助他们?那时候怎么没人给他一分钱?逼得自己把老子留下的《辞海》都卖掉,那本书他老子翻了一辈子,碰到什么问题都要先跟那本书请教一下。

“你别跟你妈叫板,这事我反正说过了,我做母亲的也尽到责任了,我当一辈子教员就是爱教人学好,学好学不好你看着办吧。”干货的母亲站了起来,她执意要回去,临出门的时候她又对干货说,“你就算是给小北做个好榜样也划得来,他听老师在课堂上说一万句也没有你给他做一次榜样来得好。你总不能教他捡到东西自己先往家里拿!到最后吃大亏还是你自己!你吃亏倒不要紧,你不要让小北吃亏,吃大亏!”

干货开车把母亲送回了家,母亲住的老房子马上就要拆了,但又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找钱买分给她的新房,那套新房要十五万,这是最低的优惠价,干货的母亲说我连一万都没有还说什么十五万,现在母亲的主意是把房本卖掉,卖房本只得九千,连租房子的钱都不够。干货和母亲一路无话,心里七上八下。

夜里风大,路边松树左右乱晃,有东西从树上掉下来,“噼噼啪啪”。

“你非要去我也不拦你,你到时候要讲人话!”

下车的时候,干货的母亲对干货说。

干货要扶母亲迈那个台阶,周围一片漆黑,邻居们差不多都搬走了。

“我一时还死不了,我自己走!”母亲生了气。

干货听着母亲进了家,他在外边站了好一会儿。

11

干货想不到交通台的录音室会在展览馆的二楼,虽然安静,但多少有些冷清。

录音室角落那盆老大的三角梅光有叶子没有花,它们也在静静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干货的女人桂玲专门给干货泡了一杯浓浓的菊花茶,要他带到录音室里去喝。

干货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一坐在交通台的播音室里,把那个耳机往脑瓜上一挂,干货居然什么都不怕了。高山是多年的主持人,他知道怎么开这个头,怎么才会让干货不紧张。高山一开始和干货说了些家长里短,一边说一边笑,一笑又是满脸皱纹,偏那皱纹又好看,一道一道向四面铺开,让人觉得特别可亲,人还是年轻好,人年轻了,居然连皱纹都好。高山和干货说了一阵子别的话,然后才说咱们先试试,谁知道其实已经悄然开始了。高山要干货讲一下在车上发现包儿的过程和感受。干货先把那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给略了去。只从自己主动给白小石打电话联系说起,他说自己是怎么说,白小石又是怎么说,三言两语,干货就激动了起来,说这种事怎么就可以说是强取豪夺?事先说好了的事情,好处费是两万,自己又没有拿他两万零一,多一分钱也没拿。

“现在抓逃犯政府都给赏金呢,赏金是什么?赏金不就是好处费?”干货说。

“说得没错。”高山说是这么个意思。

干货的口才忽然好了起来:“什么鼓励最有力,就是好处费!”

高山忍不住笑了一下,这种话他不好做点评,只说:“请继续。”

干货说到最后反而平静了下来,干货说白小石之所以那么激动,而且还说了不该说的话主要是他也许压根儿就不想把那两万好处费给出去,所以他才会那么愤怒。

“怎么见得?”高山在一边说。

“他自己心里知道,不关别人的事。”干货说。

“那你认为好处费应该不应该给,应该不应该拿?”高山说。

这句话既好回答又不好回答,但干货回答得很好:“那要看情况而定。”

“怎么看情况而定?”高山希望把话引向深入。

“比如说人家的钱是要用来看病救命你就不能拿。”干货说给你你也不能拿。

“如果不是看病救命的钱是不是就应该拿?”高山说。

干货忽然答不上来了,他忽然好像看到母亲就坐在对面,正在对他挥着胳膊愤怒地大声说话:“捡到人家的东西就要还给人家!我就不信你教育儿子捡到东西先给自己分一半儿!”

“去年我母亲病了,你不知道我那个急。”干货说,有些走题了。

“所以捡到人家看病救命的钱不能拿好处费。”高山说。

“对。”干货说。

高山要干货在节目即将结束的时候再说一句话:“总结性的来一句,把你的想法概括一下好吗?”

“好处费该给就给!”干货想了想,摇摇头,又改一字,“好处费该拿就拿。”

“先拿还是后拿?”高山说。

“先拿后拿都一样。”干货忽然有些紧张,说总之是拿。

“今天就到这儿吧。”高山说,笑了一下,这句话又是不便点评的。

干货已经出了满头大汗,他觉得这不像是自己在说话,而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要是再说下去,干货觉得自己也许就要晕倒了。至此,那两万块钱带来的欢乐已经变成了烦恼。

这几天,干货一直在失眠。昨天晚上尤其厉害,失眠什么样?失眠的时候人的脑子就特别清亮,而且是越来越清亮。昨天晚上,干货躺在那里,附近什么地方在“哗啦哗啦”搓麻将,那声音是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这么晚,谁还在打麻将?”

干货女人忽然在暗里小声说,她也睡不着。

干货开灯看一下表,都后半夜三点了。

猫叫了一声,过来了,轻轻一跃跳到了被子上。

“×他妈的,也许还是我老妈对!那两万根本就不该拿!”干货小声说。

干货的女人在暗里张张嘴,她不敢告诉干货,她已经动用了那笔钱,她给自己的婆婆“黄老师”买了一身保暖内衣,给自己的姐姐买了一件羽绒衣,她还给儿子小北买了一个“爱母屁三”,小北唱歌需要个这东西,正月十六小北参加最后的决赛要唱一支新歌,按规定唱原来那首《东风破》也行,但小北执意要唱一支新的,这支新歌还是周杰伦的。这两天东方电器城正在搞促销活动,干货的女人还买了一台二十四英寸东芝彩电,只不过暂时还没搬回来,她想等过两天刷完房子再把它搬回来。干货的女人在暗里算了算,她已经动用了八千多了。那两万还剩下不到一万二千块钱。那剩下的钱干货的女人准备不再动,她要给儿子攒起来上大学用。

“钱难挣,屎难吃!”干货女人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12

干货去交通台做嘉宾之后的第三天,高山又给他打来了电话。

高山说白小石今天还要来台里再做嘉宾,“到时候请你再听听?”

“他还要说?他说什么?”干货说。

“你也可以再说说。”高山说电视台跟你联系上没?

“不行不行,那可不行。”干货说这事还上电视台,更闹大了吧?

干货觉得这事是越搞越邪了,还有完没有完?他开始有点儿后悔拿了那两万块的好处费,这两万块钱真是快把人搞得烦死了。

干货这天没出车,他把家里听都没人听的小半导体收音机找了出来,他想躲在澡堂里听听广播。平时洗澡,干货总是喜欢到离家不远的小澡堂,这一次,他去了北斗路,他想自己也该享受享受,北斗路的澡堂很大,在里边洗澡可以免费吃两顿饭,饭菜可口不可口是另一回事,只要你愿意吃就行。干货进去了一下,五六分钟后又从里边出来,他舍不得那三十八块钱,还是去了北斗路另一头的小澡堂,这小澡堂,洗澡只需五元,再加一个搓澡是十元。买澡牌儿的时候干货想了想,还不如自己给自己搓,慢慢搓一下午也不会有人管,也算是一种休息,便只买了五元的澡票。要在平时,他总是喜欢约了刘小乔一起洗澡,都多少年了,两个人在一起洗澡有多少乐趣,说说公司里的事,说说路上的事,再互相把背搓搓,然后再躺到那里喝喝五毛钱一包儿的茶。澡堂里的茶虽粗枝大叶却别有一番风味,好像那风味只有澡堂里才会有,要去别处喝就远不是那么回事。

从池子里出来,干货便躺在那里听广播,他把半导体的音量拧到最小。

小澡堂里没几个洗澡的人,旁边有人在足疗,一只大脚被捧在按摩师的手上。

干货是个时间观念特别强的人,打开半导体,正好是“社会万象”节目,这个节目只有十分钟,想多听也不可能。做这种节目,没有不开门见山的,才听几句,干货就一下子坐了起来,广播里白小石的话让他再也无法躺在那里,他看看四周,四周倒没有熟面孔,但干货的脸还是烧起来,他想此刻应该有许多自己的熟人也在听这个广播,这些熟人里边包括那些出租车司机,除了他们,干货还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好像已经生了气,正坐在对面挥着胳膊在骂自己。还有更多的熟人,他们此刻也许也都正在听。

干货的脸上一阵阵发烧。

广播里高山的嗓音鼻音更重了,也许他的感冒又加重了。

高山在广播里说,我们的关于出租车司机拿好处费的节目到今天已经做了整整四期,今天我们又请到了我市著名画家白小石先生,白小石既是当事人,又是著名的青年画家,他看问题的角度可能与我们有所不同,我们的初衷是,通过这次讨论,让我们的精神生活和社会环境变得更加清明更加健康,所以,也希望广大听众朋友们参与进来。高山的话不多,是个引子,但白小石根本就没有顺着这个引子来,白小石一开口就说马上就要过春节了:

“今年的春节是二月六号,过了春节很快就是三月,三月里有个很重要的日子。”

白小石这么一说,连高山都不知道白小石要说的重要日子是什么日子?

高山插了一句:“是什么日子?”

“3•15啊。”白小石说这个日子关系到老百姓的生活。

高山在广播里笑了一声,说我们台正在准备今年的“3•15”节目。

“是我把这个节目提前了。”白小石说。

“打假应该是时时刻刻的事。准确说应该是天天‘3•15’。”高山说。

白小石说,“3•15”打假用什么打?就是用真实打,什么是假,假就是邪恶!

高山没听明白,问了一句:“是‘正义’还是‘真实’?”

“当然是真实,真实的东西一出现,伪装不攻自破!”白小石说。

接下来,白小石一下子便把话引到了干货的身上。白小石举出了三点,一是干货为什么要伪装?为什么不真实一点?既伪装自己不是司机,还伪装说是替朋友办事。二是干货居然还用一口家乡话骗人,这种伪装是什么用意,他还伪装自己是刚刚来本市开车的司机。第三,干货为什么打一个电话换一个地方,鬼鬼祟祟,怕什么!这说明干货的心理是阴暗的,见不得人的。白小石说这次他来做嘉宾不想多说什么,好处费的事,自己再表一下态,是应该给,但是,还是那句话,不要把金钱看得太重了,中国是礼仪之邦,礼仪之邦之所以是礼仪之邦就是办事要有规矩。白小石说这些都不说了,白小石说自己并没因为那两万块钱愤怒,而是因为社会的不良风气而愤怒,人家坐你的车把包掉在你车上你就应该找到失主把包送还给人家,你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一会儿说自己是卖水果的,一会儿说自己是刚刚从外地来本市,一会儿又说自己是为了朋友办事还不就是为了那两万块钱好处费,而且,还违反了游戏规则,自己在把包儿交到失主手里之前就把那两万装进了自己腰包!

“利欲熏心!”

白小石用这四个字一下子把话刹住,说自己不想再往下说了,“请听众朋友们自己分析一下。”

高山也想不到白小石的谈话会如此简短,他想请白小石再说些什么?

“我倒想听听那位干师傅还有什么话要说?”白小石说。

因为节目做得比预期的时间短,高山只好把音乐插进来,是花儿乐队的歌,咚咚锵锵,又跳又蹦,快乐得无边无际,快乐这种东西在人们快乐的时候是会给快乐之上再加上快乐,但如果在人们不快乐的时候那快乐只能让人更加不快乐。

干货觉得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要爆炸了。

“啪嚓”一声,干货手里的小半导体收音机已经在地上变成了若干碎片。

躺在那里做足疗的客人被惊得一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13

干货决定了,把那两万块钱马上还回去。

“还回去!还回去!还回去!”干货对自己女人说。

干货为了那两万块钱差点儿和自己女人吵起来。

干货的女人自知理亏,也不敢再说什么,好在动用那两万块钱买回来的东西都还放在家里,干货女人原准备过几天再把给婆婆和姐姐买的东西拿出去,现在只好大包小包地忙着再把东西退掉,免不了和超市的服务员说一大堆好话,好在那些东西都还没拆包装。只是那东芝牌电视机要退比较麻烦,要商店经理签字才成,但那经理出差还没回来。最后还是找了熟人把那台电视机给了其他顾客,一再解释是买了还没拿走,连包装都没动。只是那个“爱母屁三”早被小北下载了许多歌曲挂在脖子上听了好多天了。但干货还是凑足了两万块钱。

这天早上,才八点半多,干货已经收拾好了,他要他女人桂玲快点儿,这时候电话响了。

“是你姐,你姐。”干货女人接了电话,小声对干货说。

干货接过了电话。

“老四,妈住院了你知道不知道!”姐姐很大声地在电话里说。

干货听得出来姐姐的语气不对头,这让干货很恼火,他也不愿母亲生病,再说母亲生病也不能怨他。干货的声音就大了起来,他问姐姐是怎么说话?倒好像妈的病是给自己弄出来的。“病就病吧,谁还不病!”

这句话一出口,干货忽然有些后悔,这算什么话。

“妈这回是心梗你知道不知道?”姐姐在电话里说还不是那天爬你家楼梯累的。

干货就又火了起来,怎么偏偏是爬我家楼梯得心梗?妈得心梗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大夫!

“医院要押金,今天就让送押金。”姐姐又在电话里说。

干货说要押金是大家的事,我又不是老大,你知道不知道我是老四。这事你跟老大说,到时候该我出多少我就出多少,我一分也不会少出。

“听说你一下就得了二十万好处费。”干货姐姐的声音在电话里忽然变得好听起来,姐姐在电话里说你一下子拿那么多钱又花不了,你就拿些出来给妈看病。

干货忍不住又要发火,他问姐姐在什么地方?

“我和大哥在一起。”姐姐说妈还没住院呢,正准备住。

“那你们就让妈住吧,我去不了,但该出多少钱我一分也少不了。”干货说我是得了二十万好处费,但我这二十万就是不愿给咱们家人花一分!

电话里突然没了音,一点点声音都没有了。

隔了一会儿,干货听姐姐在电话里低声说了一句:“毛驴。”

“我就是毛驴!”干货大声说。

干货女人站在一边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就是毛驴!”干货又说。

干货的姐姐在那边把电话放下了。

“我就是毛驴!”干货又大声说我要是毛驴就好了!

“可惜我他妈的不是毛驴。”出门的时候干货又小声说。

“戴上手套。”干货的女人小声说外边冷。

“我什么时候戴过手套?我他妈一个开车机器哪会那样娇气!”干货说我他妈现在是要多倒霉有多倒霉!买车借的钱还没还掉,这又要钱!

干货去了交通台,干货要自己的女人在车上等着,说自己马上就下来。

干货穿着他那件铁锈色的羽绒衣,毛领子乱糟糟的。

交通台在展览馆的二楼,展览馆平时没有展览前门就不开,要进展览馆只有走后门。展览馆的旁边是公安局,两座楼之间的夹道风很大,人往里边走,风就从屁股后边往前吹过来,好像是在推着人走,往里边走的时候,干货看到那边的腊梅已经星星点点的黄。上了二楼,这时候还不到播节目的时间,高山和台里的几个同事正在播音室旁边的屋子里吃一只榴莲,榴莲的味道很冲,这一阵子,街上到处是花花绿绿的热带水果,让人觉得这简直就不像是冬天,这个冬天有些古怪。

高山看到干货了,忙说:“咦,快进来快进来。”

屋里人多,干货摆摆手示意让高山出来一下。

高山让干货跟自己去另一间屋子里说话。“昨天的节目你听了吧。”

“听了。”干货说,把那个大信封从口袋里取了出来。

高山看着干货,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干货脸忽然红了,说两万块钱一分不少都在这里。

高山忽然又“咦”了一声:“拿好处费其实也没有什么错。”

“还给他!”干货说这两万我拿不了,我还想老婆孩子开开心心在一起过个年,还有我母亲。

高山说你把钱拿到这儿算什么?“交给白小石?”

干货忽然想起了母亲的那句话:“就当拿钱买清白!”干货说我不想见那个白小石,“就把钱放这儿吧,买个清白!”

“你就是拿也是清白的,好处费又不是只你一个人的事。”高山说只不过你碰到的人是白小石,什么事只要碰到较真的人就得麻烦一阵子,两万块钱得吃多少红烧肉!难道你连肉也不想吃了?高山想开个玩笑,说今年的肉价可是最贵。你吃不了我帮你吃,我最喜欢吃毛家红烧肉,我老婆是湖南人。

“这是整两万。”干货说。

“真要我们转给白小石?”高山说。

“用钱换清白。”干货说我这是用钱换清白。“清白!”

高山笑了一下,说这可真是新闻迭出,又一个高潮,又要热闹一阵子。

干货忽然说:“好不好再做一次节目?让人们也知道出租车司机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活像个强盗。”

“再做一次?”高山说。

“再做一次行不行?”干货说。

高山说节目什么时候都可以做,但你要想好了你到时候怎么说,“说什么?”

“是啊,说什么?”干货说,好像是问自己。

“对,你说什么?”高山说总不能只简单播一下说你把好处费又退给了失主。

干货说我只想要让大家知道这钱我不要了,“以后再说什么都与我无关!”

高山说咱们在下边可以这么说,要是到了广播上,就要说出个为什么。比如,你的想法怎么改变了?你是不是认识到好处费不应该要?还是你另有其他想法?

“我祝他以后千万不要把包再丢了!像白小石这种丢东西的人其实活该!让他再丢一次试试!”干货忽然激愤起来,“让他再丢一次试试!看看还会不会有人给他?”

高山把旁边的电话轻轻拿了起来,对干货说要不你和他说两句?“我这就给你把电话拨通,你们沟通沟通?”

“不不不!”干货摆着双手说钱都在这里了,“我还给他了,没关系了!”

干货一离开,高山就马上给白小石去了电话,说那个干师傅把那两万块钱刚刚送到台里来了,人家表示不要了,请你来把钱取一下怎么样?白小石在电话里颇感意外,说怎么回事?我也没让他把钱送回来?好处费我是一定要给的,我怎么可能把它收回来?我对他们的意见是做什么都不应该没规矩,除此之外我没别的意思,我不是那意思!我画一张画十万就又回来了。

“可是人家已经把钱退回来了。”高山说。

“那我也不可能把钱再拿回来。”白小石说。

“钱这会儿就在台里。”高山又说。

“钱是出租车司机的,与我无关。”白小石又说,好像突然生了气,但他的口气忽然又缓和了一下,“你要的画我还是要给画的,年前就给你。”

14

下午的时候,干货的姐姐又来了电话。

干货现在的心情忽然松快多了,那两万块钱一交到交通台,干货的感觉像是从肩膀上放下了几千斤重的一个大包儿。姐姐在电话里还没说话,干货就说自己马上就去医院:

“刚送一个乘客去机场回来。”

干货想不到姐姐在电话里小声说:

“我给你打电话就是要让你别来,妈没大事,你别来。”

干货又不懂了,姐姐怎么倒让自己不要去医院?

“你们那个刘经理的妈也是心脏病,正住在妈的旁边。”干货的姐姐说。

“在一个病房?”干货说。

“床挨床。”姐姐说你过几天再来,等她出了院你再来。

“那为什么?”干货说你是在什么地方打电话?

“你来了还不得给她钱?”干货的姐姐在电话里小声说我从病房出来了,我是在外边打电话,你们公司好多人都来过了,你要是来了最少还不得给人家三五百?

干货想了想也是,不去那钱也就算省下了,快过年了,这里要钱那里要钱的。

“你别来,等你们刘经理的妈出了院你再来。”姐姐在电话里说。

“那得等几天?”干货说。

“妈现在没什么大事,上了不少仪器,大夫不让动。”干货的姐姐告诉干货弄不好母亲这次要心脏搭桥,再次也得做支架。就等着血压稳定了再说。姐姐又说一个支架就得两万多,国产的也得要一万六,就是不知道得做几个支架,要是做搭桥那就是大手术了:“这么大岁数还不知道医生到时候给做不给做。”

“还是不做的好,这么大岁数了。”干货说。

干货的姐姐说:“做支架倒是小手术。”

又过了不长时间,干货又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姐姐在电话里说老四你快来医院吧,你不来不行了。姐姐说话从来都是这样诈诈唬唬。

干货给吓了一大跳,干货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不可能吧,妈是不是?妈怎么啦?”

干货的姐姐说妈没事,是你们刘经理来了,给妈留了三百块钱。

“你吓死我了!”干货说。

“这回你又亏了。”干货的姐姐说。

“亏什么?”干货不明白姐姐又在说什么。

“人家给咱妈三百,你还不得给人家五百?”姐姐在电话里说这种事总是后给的人吃亏。

天黑之前,干货去了医院。

干货想不到医院的监视室其实不是个病房,而是心脏内科走廊尽头截出来的那么个说病房不是病房的地方,干货数了数,一共有十个床位,都用白布帘儿隔着,干货先过到刘经理的母亲那里坐了一下,刘经理的妹妹认识干货,她正准备给她母亲喂饭,饭盒已经一个一个排开,她母亲也已经坐了起来,围嘴也围上了,干货不便多说话,问了问病情,又说一定要好好多保重,然后就把准备好的五百块钱塞到了刘经理母亲的手里。

干货母亲的病床和刘经理母亲的病床只隔一布帘。

干货一从刘经理母亲那边过到母亲这边,干货的大哥和姐姐就开始小声说干货把钱又送回去的事,说他是不是把脑袋傻掉了?脑袋傻掉了还有心呢,你连心也没了?干货的大哥说。干货奇怪才不到半天的时间,这事不知怎么人们都知道了?干货的大哥又用很小的声音对干货说你把那八万还给他们就已经够傻了,你怎么把人家给你的两万好处费又退给了人家?你他妈简直就是犯傻,想不到老四你原来是一个傻瓜!干货的姐姐也用很小的声音说现在真是好人做不得,你一开始就不应该给失主打电话,哪如一开始就把那包儿给黑了,妈现在做手术得花多少钱,你说咱们到什么地方去找钱?一个国产的支架就得一万六,妈要是支三个四个支架你算算得多少钱?

干货看看躺在那里的母亲,母亲像是睡着,闭着眼睛,胳膊上插着不少管子。

“要是动搭桥手术呢?听说要二十多万!”干货的姐姐又小声说。

干货一直不说话,他怕自己忍不住声音会大起来。

母亲这时却突然睁开了跟睛,说起话来。

“老四,妈都知道了,你把那钱还了人家是买了清白回来,你做得对。”

干货的大哥和姐姐忽然都不再说话。

“你们也不用发愁。”

母亲又把眼闭上,对干货的大哥和姐姐说我公费医疗到时候报百分之八十五,也花不了几个钱,学校怎么说都比你们厂子好。母亲又说我学生就在医院财务科,他会帮这个忙。你们不要再说老四,他做得对,要是等到吃大亏才学聪明就晚了,他这么做是他聪明。

干货看着母亲,母亲又睁开了眼睛,说我年前就出院,不用你们为我担心,我生得豆芽还在盆子里呢,你们给我回去换换水,要用温水,一天两次,比街上卖得好。

干货想问问大哥和姐姐是怎么知道的自己的事情,“怎么回事?”

“你现在都成了新闻人物了。”干货的大哥说下午交通台又播你了。

干货心想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听听,怎么这么快?早上刚刚把钱送回去,下午就播了?

“不过你还是个傻瓜,用两万块钱买‘好人’两个字。”干货的大哥用更小的声音对干货说。

“胡说八道!”不等干货的大哥再说什么,母亲忽然又睁开了眼睛,说,“亏你还是个做哥的,难道让你兄弟用两万买‘坏人’两个字!”

“做好人还不好!你未必想让我做坏人!”

干货也忍不住了,声音大起来。

另一个声音却在干货心里说:

“但你未必就是个什么好东西!”

从病房出来,干货的姐姐对干货说:“妈说过年想出院,医生说根本就不可能,医生连动都不能让妈动一下,说往起坐的时候都要千小心万小心。”干货的姐姐忽然又对干货小声说,“你是不是真把那钱又退给人家了,退了多少,全退了还是只退了一点儿?”

“一共才两万!”干货又要叫起来了。

“真都退给人家了?”干货的姐姐又说。

干货一步跨出电梯,没再和姐姐说一句话。

“毛驴!”姐姐在后边又小声说。

15

干货这两天是天天失眠,他是越想让自己睡着就越睡不着。

“别人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就当他们放狗屁!”干货的女人对干货说。

让干货感到失望的是人们这几天见到他的时候玩笑开得更大了,那两万块钱不知怎么现在已经被人们都说成是二十万了,这种事,简直是想解释都没法子解释,你越这么说,人们越那么说。人们都说干货这下子可大发了,退了两万,还有十八万在手里,养个二奶都够了。刘小乔那天在路上拦住了干货。

“咱们兄弟一场,你说个实话,到底拿了多少好处费?包里又是多少?”

“你说能有多少?”干货很生气地说。

“要是两万我想那个白小石也不会生气,两万现在还算个大数儿?”刘小乔说。

“你让我怎么对你说?”干货点了一支烟,想把心里的火儿压压。

刘小乔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些好笑,自己问这些做什么?两万与二十万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这种事反正不太好,快过年了,别弄出什么大事就好。”

“你说多少?你说能是多少?”干货压着心里的火儿说就那么大一个黑皮包,你说能不能放一百万?一百万得这么老大一堆!

“问题是,”刘小乔说人们都说你在车上发现的是个蛇皮袋子,现在有钱人提款都是用脏了吧唧的蛇皮袋子。

干货的头皮要炸了,眼前忽然黑了一下,马上又好了。

“谁说是蛇皮袋子?”干货说。

刘小乔说人们都这么说,这事情还能瞒得住谁?

“你相信我还是相信别人?”干货扔了烟头,上了自己的车。

刘小乔跟着他上了车,坐在他旁边。

“人们都这么说,人家一个画家,画一幅画就多少钱?还在乎两万?还会在交通台说那些个话?”刘小乔说建设你也别生气,比如说是我,我会不会为两万块钱生那么大气?连我都不会为两万生那么大气,别说人家画家!要是二十万,那就另当别论!

干货的嘴唇哆嗦起来,他不说话了,人气极了的时候往往没话,干货的手边正好放着把扳子,他刚刚拧了拧后边车牌上的螺丝,这时候那扳子一下子被他摸到了手里,刘小乔只看见干货一挥手,“砰”地一声,靠驾驶座儿那边的玻璃已经变成了布满了裂纹的毛玻璃,干货又挥了一下手里的扳子,又挥了一下,又挥了一下,“砰、砰、砰”一连几声,那玻璃垮了下来,掉了下去,先掉下去一大片,然后又是一片,然后又是一片。

刘小乔赶忙从车上跳了下去。

“你这又何必?”

刘小乔忽然相信这事是怎么回事了,他陪着干货去重新换了玻璃。

“你就好好儿在家里歇几天,耳不听心不烦,过了年再说。”刘小乔对干货说。

“我还能把全家三口人的嘴都缝起来?”干货说再说我妈还在医院里躺着。

这天下午,公司的刘经理又把干货叫了去。前几天,刘经理已经和干货谈过话了,这一次,刘经理开门见山,干货一进门刘经理就对干货说好处费的事到底是怎么搞的?乱哄哄的,连电视台都要来公司给你做节目,还让不让我过个好年?事情闹到这样大,到底是多少钱?一百万还是十万?一百万是一百万的性质,十万是十万的性质,一百万和十万不是同一种性质你干货知道不知道?

干货忽然奇异地冷静下来,他的手机修了一下又能用了,他没有回答刘经理的问题,却拨起手机来,手机没拨通,停了一会儿他又拨。

“你给谁拨?”刘经理说待会儿再拨好不好。

“我拨通你就知道了。”干货说。

“谁?”刘经理说。

“就那个画家,白小石!”干货说。

“你用这个拨!你用你自己的手机,谁知道你给谁拨!”刘经理说这里有电话。

干货把电话拨通了,生气让干货忽然有了百倍的勇气,电话里的白小石声音照样是睡意蒙眬,他问:“你是谁,你找谁?”

“我就是那个司机!”干货说我就是捡你包儿的司机!

“咦?什么意思?”白小石在电话里说。

白小石在电话那边已经听出是谁给自己打电话了,但他不知道这个出租车司机为什么会把电话打过来。他只听见干货在电话里很快地说,语无伦次地说:“到底是两万还是二十万,有人说我拿了你二十万,我只求你给我证明是多少万,而且那两万我已经退给了交通台,我只求你给证明一下!”干货的话特别快特别乱,干货说:

“请你给我个清白!”

“什么意思?”白小石说。

“没别的意思,钱我没拿,但有人说我拿了你二十万。”干货说我领导就在旁边,你对我领导说一句好不好?好不好?我妈此刻还在医院那边喘气!

干货把电话一下子杵给了刘经理。

电话里的画家白小石也冲动起来:“开什么玩笑!那包里一共才十万,我什么时候给过他二十万!”白小石在电话里说你们搞什么?什么二十万?

刘经理比较平静,他拿不准电话里的人是不是画家白小石,他看了一眼干货,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画家白小石?”

“我不是白小石我是谁?”白小石在电话里说。

“你电话多少?”刘经理说电话里我又看不到人。

“我是白小石,电话是131××××8211!”

“你真是白小石?”刘经理又说。

“出什么事了?”白小石在电话里边说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给了我们公司出租车司机干建设多少好处费?”

“两万!”电话里的白小石说。

“你还不相信我……”干货站在旁边大叫了一声,他是太激动了,觉得有一股子热气一下子从自己脑袋顶上冲了出去。

“你坐下你坐下。”刘经理说。

让刘经理大吃一惊的是干货并没有坐下,而是从对面朝自己一步跨了过来。干货想象不到刘经理居然连自己给谁打电话都不相信了,这太让人气愤了。但干货没有冲过来,他像是给什么绊了一下,身子晃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让刘经理更加吃惊的是干货居然没马上爬起来,刘经理这才明白干货不是被什么绊了一跤,而是晕了过去。

“不至于吧?”

刘经理对从外边跑进来的人说。

“不至于晕倒吧?”

刘经理又对从外边跑进来的人说:

“干货这家伙根本就不是拿了二十万,干货只拿了两万好处费。”

刘经理又对从外边进来的人大声说:“干货这家伙原来是清白的!”

这时候被搀在沙发上的干货又醒了过来,他还算年轻,晕厥只是一小会儿的事,人们都听见干货用很虚弱的声音说:

“就连那两万我也已经还给他了。”

干货忽然在心里觉得这个白小石人很好,是个好人。

干货忽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声音之大有些怕人。干货忽然觉得这就是个圈套,把自己死死圈在里边,圈套有各种各样,这个圈套不至于要了自己的命却让自己死不死活不活的难受!让自己又是打电话又是换地方,又是编造关于车祸的故事,又是让自己假装会说一口家乡话的出租车司机。而且,他和他女人还有他大姨子一下午还跑了那么多银行,把那十万块钱验了一沓又一沓,验了一沓又一沓,而且,为这事还害得自己母亲气喘吁吁爬了一回楼。母亲住院,也许真是与这次爬楼梯分不开。

干货哭得十分伤心。

16

马上就要过年了,干货现在见了人不再说话,别人要是再问起捡包儿的事,干货会一言不发,好像没听见,好像别人是在说别人的事,与他毫无关系。现在问这件事的人也少了,人们也顾不上,再有三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人们一个一个都很忙。

这一天,高山又给干货打来了电话。

“再有三天就是又一年了。”高山在电话里笑着说。

干货的心就又跳了起来,他不知道高山又有什么事。

“请你再来做一次嘉宾好不好?”高山开门见山。

干货说他再也不想说这件事了:“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好不好?”

高山笑了一下,说关于二十万传闻的事他已经从白小石那里知道了,这种事情是既好笑又让人无奈,所以有必要再到台里把事情澄清一下。

“我们也有责任,这是我们的责任。”高山说。

“不了不了!不了不了!”干货忙说。

“我觉得还是再做一次的好,因为更多的人也许真以为你是拿了二十万。”高山说交通台的影响有多么大你是想象不到的,再做一次,把真实情况告诉更多的人对你来说也不会是件坏事。“不是什么坏事吧?”

干货不说话了,因为车上没载客,他把车停在路边,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怎么样,这也是我们的责任。”高山又在电话里说。

“让我想想?”干货说。

“你还想什么想?”高山说我都为你想好了,这么做对你最好。

高山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干货也不再好坚持,这事是有必要再在广播上说一下。

“那两万,你是不是拿回去?放在交通台也不好处理。”高山又说。

干货马上又急了:“不行不行!”

干货坚持那两万块钱已经与自己彻底无关,虽然医院那边定了,要给他母亲做心脏支架,而且一做就是三个,三个心脏支架就是六万,再加上其他费用一共需要十多万,但干货说自己不会再要那两万!干货的女人桂玲对此没有一点点意见,她反过来安慰干货,说就是有天大的困难也不用怕,妈住院别人出多少咱们也出多少,一分也不会少出,大不了砸锅卖铁,只要身体好,钱再难挣也是人挣的。

干货对电话里的高山说要是换了你,“你会不会把那两万块钱再拿回来?”

高山在电话里突然没了话,要是自己,自己会吗?高山问自己。

“你会不会?”干货又在电话里问。

高山答不出来了,但是高山忽然有了解决此事的好办法。“有了有了!”高山大声对电话里的干货说他有好办法了!这几天,高山一直在采访因车祸而要做换肾手术的中学生李百胜。已经一个多月了,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中学生李百胜的换肾手术已经受到了社会各方面的关注,换肾需要大笔的钱,虽然社会各界都对中学生李百胜伸出了援助之手,但手术费还远远不够,让人们十分感动的是这个中学生在前不久竟然立下遗嘱,说要是自己换肾失败,就要把自己的角膜捐出去。

高山说干师傅你听着,这件事好不好可以这样:

“就把那两万以你干师傅与白小石的名义捐出?捐给李百胜同学?”

干货也知道中学生因为车祸要换肾的事,这几天他几乎天天都在车上听这件事。

“这么一来,大家是不是都很好看?”高山说。

干货想不到高山会有这样的建议:“那怎么不可以!”

“如果这么办,大家面子上岂不都很好看?”高山又说。

“当然可以!”干货的心里一亮,眼前亦是一亮。

高山马上就给白小石打去了电话,把这个主意对白小石说了,说马上就要过年了,咱们不如把坏事变好事,也算柳暗花明又一村,可不可以把那两万以你和那个出租车司机的名义捐给那个等着换肾的中学生。

“行!”白小石很干脆,说想不到那两万块钱会有这么好的去处!

“可以吧,以你和干师傅的名义?”高山说这样一来大家的面子是不是都很好看?

“当然可以。”白小石说。

“那就说好了。”高山说。

白小石说他这里根本就没问题,说他正在画画儿:“还有什么话?”

“那就请你们两个一起来做嘉宾,把那两万捐出去。”高山说。

“纸上的颜色要干啦!”白小石说。

“咱们定了?”高山说。

“定了!”白小石说。

马上就要过年了,干货想不到做节目这天连电视台的人都来了,电视台一直想做干货和白小石关于好处费的这个节目,却一直没有机会,他们便抓住这个机会采访,他们在交通台采访了一下干货和白小石,然后又跟着他们去了医院。摄像机随着干货和白小石来到了等待着做换肾手术的李百胜同学的病床前,李百胜戴着口罩,脸色十分苍白。干货和白小石都和李百胜握了手,还说了几句话。节目时间不长,也就是十分钟,十分钟的节目已经是很长了。

这一次,干货没把做节目的事告诉那些出租车司机,干货的女人也没告诉她们的亲戚。但不少人还是看到了这个节目。

17

这天下午,干货去医院看母亲,腊梅开得很香。

刘经理的母亲已经转了病房,母亲病床旁边的床上又换了新的病人。干货的姐姐对干货说他们的母亲也要马上转到另外的病房里边去。干货的大哥坐在一旁却一直不说话,阴沉着脸,后来他跟着干货到了病房外边。

干货的大哥说:“老四,别看你上电视去风光,我看你怎么说还只是个傻瓜!妈这里动手术的十多万还没有着落,你倒把到手的两万捐给那个中学生。”

干货没说话,他想不出什么话来。

“你个傻瓜!”干货的大哥又说,“别看你在电视上看上去挺好看!但你是傻瓜!”

干货还是没说话,靠在电梯旁,看着他大哥。

干货的大哥又说:“你那会儿把那两万捐给妈又未尝不可,就说是捐给退休老教员,你不说谁还会知道那是你妈!”

“你不说谁会知道那是你妈?”大哥又愤愤地说。

干货的大哥还说:“就是知道妈是你妈谁又能说什么?”

干货还是不说话。

“那是你妈!”干货的大哥大声说。

干货苦笑着,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话都没有了。

“问题是,你都不懂得那是你妈!”干货的大哥又要进病房里去了,他抽完了一支烟,把烟头一扔,进病房之前又说了一句:

“傻瓜!”

有许多人从电梯里出来了,干货赶忙让开,走到一边去。

干货走到电梯旁的窗子边,干货朝下望了望,好一会儿他才明白下边就是北斗南路,自己从小到大不知走了有多少遍的北斗南路,从上边望下去,下边的车可真是多,密密麻麻都是车,车都在慢慢动着,车壳子在冬日的太阳下闪闪烁烁,干货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车还停在下边,自己应该去挣钱去了,自己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干货没乘电梯,他一步一步往楼下走,他不知道自己今天开车还会碰到什么事?还会不会有个包儿落在自己的车上?要是真有个包儿再被乘客丢在自己的车上,自己又该怎么办?干货从住院部的大门走了出来,他忽然在心里对自己说要是真有个包儿再丢在自己车上,最好里边还是钱,而且是更多的钱,最好是几十万,哪怕是几百万!到时候自己一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东一下西一下的打电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又是编故事又是讲连自己都觉着好笑的家乡话!

干货才在自己的车里坐好,有人过来了,问去不去北斗东路?“上吧。”干货说。

车往北开,再往南开,车上的音乐让干货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是花儿乐队的歌,咚咚锵锵,又蹦又跳,快乐得无边无际!干货此时的心里不是快乐,而是松快,特别地松快,他的心情好像是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松快过,也好像是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难受过。

有什么在车外一闪,是那个牌子,牌子上写着:

驶向北斗东路

作者简介

王祥夫,男,辽宁抚顺人,1958年生。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屠夫》、《乱世蝴蝶》、《种子》、《生活年代》、《百姓歌谣》等七部,中短篇小说集《永不回归的姑母》、《西牛界旧事》、《谁再来撞我一下》、《城南诗篇》、《狂奔》等八部,散文集《杂七杂八》等四部。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等文字在国外出版。曾获首届、二届赵树理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现居山西大同,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