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夜有多深》全文

趴在那张大床上的是一个苍苔色的老人,一动也不动,像一只死了许多天的壁虎。他叫吴峤。当然这只是一个符号,他也可以叫别的什么名字。早晨,一阵小小的嘈杂声把他唤醒了。他愣了愣,他还活着,这是真的。有一会儿他很糊涂。他把脑袋从肩窝里伸了出来,吃惊地看着床上这个丑陋的老男人。这人是谁?天上,什么东西在朦胧闪现,尽管隔着窗帘,他的影子仍然出现在墙上。

窗帘,深色的,很厚。但还是有些比较清晰的东西,有些球状的光斑,大大小小的,在上面孤独地滚动。天亮了,吴峤想。天可能已经亮了许久了,可能早已不是早晨了。可他还迟迟不想起来,他还想再躺一会儿。一个人静静地躺着。吴峤近来常常感到奇怪,自己原来这样喜欢躺在床上。这些天,他甚至还为自己设计了一种理想的睡姿,他伸展开四肢躺在床上,可不一会儿又蜷缩成一团了。后来他就干脆放松了,让身体自己去睡,结果每次醒来,他就发现自己像一只壁虎那样趴在床上,瘦小的胳膊和腿不知何时都僵硬地伸直了,只有脑袋还缩在脖颈窝里。可能这种姿势很适合他,据说人死后的样子最接近他平常的睡姿。很快他又睡着了。吴峤再次醒过来,发现天不是更亮了,而是黑了下来。昏暗中,四周静得有些怪异。但是吴峤刚才分明听见了电话铃声,他从枕头最边上斜着看过去,电话机竟然一声不吭地趴在小桌上,仿佛从来没有响过。看来又是幻觉了。也可能,他刚才昏昏沉沉地做梦时,恰好梦见电话在响。吴峤使劲地回忆了一下,无法确定自己刚才做没做过梦。

这次吴峤没有继续睡,他很是折腾了一番,用了各种姿势,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脚够着地板的一刹那,一把椅子被撞倒了。那是把老式靠背椅,有年头了,吴峤平时放在床边上,搭衣服的。他把衣服拎起来,上面已扑满了灰尘。这房子肯定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了。他胡乱穿上衣服,打开防盗门,他得去外面买一些食物。事实上他也是感到有点饿了才起床的。饿现在已是他唯一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感觉,也是他与外界还唯一保持联系的原因。饿了,才记着要吃。

下楼,吴峤花了二十分钟。楼高七层,吴峤住在最顶上。有多少级台阶,吴峤走了半辈子,可心里没有数。现在他站在楼梯口。暗暗有些吃惊,恍然不知这是一天的开始还是结束,难道自己在睡了一夜之后又继续睡了差不多一整天?他又听见了小小的嘈杂声。是很多在大雨来临之前吓得乱飞的小虫子弄出来的。吴峤开始还以为是人弄出来的。这说明他的确已经很少关注这个世界上的动静了,连人和虫子都分不清了。吴峤不得不重新上楼,返回屋里去拿伞。空中已隐约传来了水的响声。

这雨一下就停不下来了,一下就是十天半月。这是梅雨。但梦城的土地上长不出梅子。梦城人都叫它霉雨。它要一直下得所有的东西开始发霉为止。冷是一点不冷的,空气中散发出潮湿、温热、腐烂的气味。许多东西会在这个季节开始变质,但更多的东西又会在这样温暖与潮湿中滋长。这是一个花草和情欲疯长蔓延的季节。吴峤老了。时间开始对他起作用,他到了身上开始长霉的年岁。一到这样的季节,他就浑身瘙痒,这瘙痒不是在一个地方蔓延,而是在身上各处转移,腿不痒了,胳膊又开始痒。脸上的皮疹刚刚消失,又从屁股上长出来。这样的皮疹都呈对称状分布,一边的胯弯里一块,一边的腋窝里一块,非常非常对称,就像是谁故意涂上的神秘图案。

人在雨里走,得避开风,斜着身子,这样多少可以避开一些雨点。一把雨伞在哗哗的大雨中茫然地移动。一条老街上,此时就只有这样一把青布雨伞。吴峤像一个梦游者那样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他自己并未觉察到这一点,伞也举得尽可能地高。路是走熟了的,这条街他非常熟悉。他每天去医院里上班、下班,都走这条街。这是他每天必经的路线,三十多年,他没偏离过这个轨迹。除了这条街,没别的路可走。吴峤是个大夫,而且是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心外科大夫,他以另一种方式掌握着人类生死攸关的命运。吴峤现在退休了,这条路他走得少了,他觉得这条街变得和以前好像不一样了。雨改变了通常的感觉。以前他在摇摇欲坠的屋檐下走时,老感到屋子临街的一面都向人行道倾斜,马上就要倒下来的样子。现在他觉得房子离自己远了,而且也看不出一点要倒的迹象,一切皆在雨中僵硬地挺立着。吴峤上班的医院也已经很老了,是梦城历史最悠久的医院,最早是美国传教士办的,现在是梦城医大的第一附属医院。这老街,老房子,老医院,越老越弥足珍贵,不像人,人一老就成废物了。

吴峤站在医院门口时,又暗自吃了一惊,他怎么又走到这里来了?他惶恐地朝大门里看时,有人把他的伞往边上一推,哎,靠边!是谁推的他,他没看清楚,但那辆车他看清楚了,那辆车故意挨得离他很近,几乎是从他身边擦过去的0车里坐着的那位是他的学生王传会,现在当副院长了。他当了管业务的副院长,就格外关照起吴峤来,说他身体不好,叫他早点歇一歇,待遇什么的都不变。吴峤的心里清楚,他一走,王传会就是心外科的第一把刀了。王传会想的不只是权力,还想早点成为权威。世道变了,有多大的权力就有多大的权威。吴峤没说什么,他也想早点歇下来。吴峤知道,王传会肯定没看见他,他的伞当时已经歪向一边了,不光是把脸遮住了,连大半截身体也遮住了。王传会就是看见了他,也只是看见了他的两只脚。吴峤看见王传会,就彻底清醒了,赶紧转身走。他嘴角挂着古怪的微笑。他这么笑着时脑子里猛然蹦出个想法:人在想事的时候,会不知不觉把脚忘了。脚在行走时,并不知道心里在想事。在心里走着的可能是另一双脚。

吴峤买回来几条鱼,都是一筷子长的黑鱼。若凡和小恺都不爱吃别的鱼,嫌刺太多。吴峤捉了一条出来,其余几条都养在水池里。他在砧板上剖鱼时,那几条鱼都在水里搅着水花。它们又有了水了,以为重生,活泼泼不知游得有多欢。挨宰的那条,也在跳,吴峤按住它的头,尾巴便翘起来,按住它的尾,头又昂了起来。鱼眼睛里射出的光芒,让他迟迟下不了手。手没抖,但变得僵硬了。吴峤最后一次做手术就是这样,做到了一半,手就开始僵硬,后来还是王传会接下来做完的。吴峤慢慢把刀放下了,忽然无助似的。他一双眼满房间转动,仿佛又看到若凡大呼小叫地过来,滚,滚,滚,你会干什么呀,你就会杀人!

若凡是个活泼能干的女人,杀鸡杀鱼不眨眼。她肯定没有吴峤想得这么复杂。她杀了多少鸡杀了多少鱼,从没往生命意义上去想。她没吴峤这种仁慈的又很虚伪的念头。鱼上了这砧板,就是吃的。鱼补脑。她换了许多花样,做给这家里的两个男人吃,让他们永远都吃不厌。每当她入迷地看着这父子俩津津有味地吃着鱼时,肯定是这可怜的女人最幸福的时刻。

吴峤的眼睛渐渐红了,他看见了砧板上、地上淌着的血水。他开始冲洗砧板和地板,借着水的那股冲劲,血几乎是飞奔着涌向厕所里的便池。现在看不见一点血迹了,但房间里还弥漫着血腥味儿,需要一点时间才会消失。他把鱼剖成片,如此干净,洁白,看着,人的意念都净化了。这时候若凡就会惬意地舒展一下双臂,系上围裙,开始炒鱼片。她会在鱼片里放上辣椒、姜丝,都是刺激性的佐料。若凡很懂养生之道,这些东西可以加强血液循环。吴峤和小恺坐在客厅里,就像两个尊贵的客人。

菜很快就端上来了。

若凡喊,老爷,少爷,请!

吴峤用围裙的一角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他把菜端上来了,但在这熟悉的屋子里,只他一个人了。他觉得自己头脑还很清醒,但每做一样若凡原来做过的事时,就会勾起旧日的回忆。自若凡走后,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如此脆弱了,常常就会有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下来。

吴峤走到阳台上,靠墙坐着,眼睛不时朝老街两头张望。这毫无意义,只是他的一种习惯而已。人一辈子在不知不觉中该要做多少无意义的动作,无意义的观望。这时的老街很热闹,都是下了班放了学急着赶回家的人,大人小孩的嘈杂声汇成一片,偶尔会有哪个顽皮的男孩子响亮地呼哨一声,女孩们更多的是尖叫。吴峤知道,无论从街的这一头,还是那一头都不会出现他想要看见的人。但他还是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看。

吴峤住的这套房子离街不远,房子坐北朝南,街却是东西走向,看起来比较麻烦一点。但楼层是最高的。当初,为了不爬这么高的楼,也是考虑若凡的身体情况,他没少跟人争过。现在他反而感到庆幸了。他甚至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这套他很不甘心住进来的房子,这个位于半空的阳台,仿佛就是等着某一天,好让他来看清楚那条老街。

房子已经很老了,还是当年福利分房时分给他的。阳台上的防盗网也好久没有油漆过了,锈迹斑斑,还有几根铁竿子支出来,是准备晾被子用的。他仿佛又看到若凡站在阳台上,用一根小竹条抽打棉絮里的灰尘,欢快地霍霍有声,干燥的细尘像一缕缕轻烟,若凡撅起可爱的小嘴,轻轻吹着,有一点顽皮,有一点懒洋洋,若凡真的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啊。阳台上还养着些盆栽植物,那也是若凡精心莳弄的。若凡不知给它们撒了些什么奇怪的肥料,每天早晚给它们浇水。一条彩虹在喷洒的水中闪耀。这么小的一线水流,竟也能辉映出一条彩虹。彩虹一出现,若凡脸上便有了干净的笑容还有绿绿的叶子,叶子在她脸上晃动。若凡笑起来单纯得如同孩子,无忧无虑,好像她每过一天,都是她生命中最好的一天。蜜蜂在洒过水的花卉间嗡嗡歌唱,甚至会有蝴蝶飞到这么高的地方。若凡偶尔会拈起一朵花,放在鼻子下闻一闻,那神情多少流露出些许的伤怀、失落。若凡是敏感的,一朵落花就能让她本能地忧伤。但很快她又会咯咯咯笑起来,做出各种可爱的动作。若凡是个秀美娇小的女人,脸是细嫩光洁的,很好看,很有女人的感觉和味道,脸很白,有些病态,又给人非常纯净的感觉。但不可以久看,你只要多看一会儿,准会心疼得落泪。若凡自己倒不会这样,笑总比泪多。若凡的世界是小小的,但里面好像什么都有,她在自己很小的世界里生活着,像她栽的这些小花小草一样,在一种无知的欣悦中生长着,默默地接受命运带给她的有限的欢乐。她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又奇迹般地保持着不可思议的活力。

现在这个阳台上空了,若凡走了,好像那些蜜蜂、蝴蝶也跟着她一起飞走了。这些盆栽植物也很久没人管了,死还没死,叶片都黄了,疲沓沓地吊着,坠落了下去。该开的花,也还拼了性命般开着,又瘦又小,像谁咳出来的星星点点的血,看了反而更让人觉得辛酸。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最难忍受的就是这种孤寂与凄凉。吴峤以前好像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会成为自己真实的处境。他靠墙而坐,感到有一股阴冷的气息从砖缝里漫溢出来,墙角的蜘蛛网颤悠悠地垂下,那只蜘蛛有时会吊到他的眼皮底下来,他也懒得赶一下。其实,他原本是可以搬到一套更大的房子里去的,可现在没有必要了,他注定要一辈子守着这套房子和这个阳台了。

雨下得那么孜孜不倦,晦涩而又缠绵。院子里又浓又密的梧桐树叶子渐渐吸饱了雨水,一大块一大块的深绿色,耷拉着,树已经没有力气把它们举起来了。树弯曲着身子,连风也掀不动。吴峤的目光越过低垂的树梢,穿透沧沧桑桑的风雨,一直看到那条老街,最后也终止在那条老街。

吴峤其实已经看不清楚这条街了。雨线下的一切,显得既真实又虚假,既明白又模糊。吴峤既是近视,近来又开始出现老花。他摘下眼镜看看,又戴上眼镜看看,视觉被弄得极其复杂,视野中的东西显得左右摇晃。雨还在落。落。落。一片树叶被风吹得翻过来,然后掉下。梧桐。很大的叶子,看上去很绿,落在地上,仍然很绿。地上已经有了很多的树叶,漂浮而来,漂浮而去,自是一片模糊。他揉了一下眼睛,手心里湿漉漉的。他知道自己又流泪了。

那个男孩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吴峤的视线。小恺的出现,会让视野变得格外清晰与明亮。一眼看过去,连片树叶的遮挡也没有。小恺穿一件T恤衫,把胸脯的肌肉绷得鼓起,裤子是牛仔裤,挺高的个头,腿很长,走路快,一走就风生水响树木摇动,那两条挺拔修长的腿,像是能走活这座城市。虽然天生就黑,但小伙子黑得有股英气,黑得有股劲儿。小恺跳跃的身影令他激动,憧憬。小恺走路是一跳一跳的,骑在单车上也是一跳一跳的。他仿佛骑的不是一辆单车,而是在驾驭一匹烈马。这匹烈马就是他自己。他在单车上扭动着身躯,甩动着被黄昏的阳光照得如同火焰一般的头发时,吴峤的心猛地跳了起来,吴峤知道这小子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果然,老街上的儿子双手突然离开了车把,突然有力地扬了起来,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呐喊,啊——吴峤的视野中顿时充满了烈焰燃烧烟尘滚滚的感觉。这时吴峤迎着风的背脊也会流出一层很热的汗来。

小恺每次回来也是一身大汗,要用冷水猛淋一气,那温度才会逐渐降下来,那一身的火苗子才会逐一灭掉。吴峤也冷静了,冷静使吴峤又突然害怕起来。很久他都不敢抬头看这个儿子。仿佛看他一眼,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一个太热烈的生命,真有点让他提心吊胆。他又感到造物的神奇,和若凡这么一对蔫瓜居然制造出了这么一团烈火样的血肉,这让他有点不可思议。

每次,儿子回来好久了,若凡还在路上走。她总是拎着菜篮从街的另一个方向走来。篮上面钻出一些嫩绿的菜叶,更衬托出女人手的苍白。若凡是那种身段儿修长楚楚动人的女子,她走路时分外宁静,一种十分孤单的姿势,那寂静的脑后已现出西沉的落日。无论周围多么繁忙混乱,都不会干扰她这份宁静。若凡回来时,街上的行人很多,街又窄,人和人是很容易撞在一起的。但若凡从没和别人撞在一起过,她就像个飘动的影子,总能在一个极小的缝隙里巧妙地穿插而过。若凡走路时也从不看人,总是低着头看眼下的那一小步路,一小步一小步,飘飘洒洒地落着,又孤单,又凄清,隐含着深深的忧伤。这让吴峤心里感到莫名的压抑。这也是他很早就发现的一个秘密。但若凡一回到家里,尤其是在吴峤面前,就会显出很活泼又开心的样子。而且一点也不像装出来的。但吴峤从来没有往深里想,他觉得女人的心事是那么难以捉摸,那就不去捉摸,何况,若凡心里还是个有隐疾的女人。

若凡是个乡村教师的女儿,她的病是早就有了的。若凡三岁时,突然说她的胸口疼,那时她还不会说心口这个字眼儿,她把胸脯上一个微微跳跃的地方指给大夫看,说,这里,这里疼。大夫摸了摸她的额头,额头是冰凉的。大夫又摸了摸她的脉,他摸了好久才摸到了她的脉。大夫把她放在铺了一层海绵软垫的诊疗床上,揉着她白白嫩嫩的胸脯问,疼吗?她快活地呻吟着说,不疼了,好舒服的。大夫的脸马上就白了,他回到桌边开了一张纸条,让那个乡村教师抱女儿去做心电图。那时候做一次心电图还十分昂贵,但乡村教师没有犹豫,他先卖了自己的血,再给女儿做心电图。过了好久他才出来,一只手抱着女儿,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纸条,纸上有一些线条,像是一个小孩胡乱画出来的。大夫当然认识,但他久久地沉默着。乡村教师急切地想要知道那些线条是什么意思,但大夫没吭声,只死死地咬着嘴唇。

乡村教师后来还是知道了,他的女儿若凡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生命,她最多能活二十岁。她必须按照命运安排好的生命日程把别人要用七十年八十年乃至一百年的一辈子过完。但乡村教师没有绝望,他抱着女儿到处求医,他把所有的精力和微薄的收入都花在了拯救女儿的生命上。若凡去过很多地方,见过青海玉树那些神秘的藏医,内蒙古科尔沁草原上那些行踪不定的蒙医,北京、上海、广州的那些大医院,也几乎跑遍了。若凡在七岁以前已经认得一百多个大夫了,她已经很会说心口这个字眼儿了,不等吩咐就熟练地解开胸口的扣子,小小的胸脯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心在哪里跳动,她指给每一个人看,看她的心怎样跳动。大夫们都很喜欢她。他们用手指头刮她的小鼻子,拧她的小脸蛋,手一律放得很轻。小姑娘长得漂亮,但她漂亮的鼻子、脸蛋和眉眼却像是用蜡笔画出来的,仿佛轻轻一擦就没有了。他们用不同的语言说出了一样的结果,若凡最多只能活二十岁。这是她的宿命。

很难想象那个乡村教师的毅力。只有他一直没有放弃,他不但要带女儿到处求医,也从未放弃女儿的学业。若凡在乡下念完小学、初中又考上了城里最好的高中。若凡十九岁时,考上了大学,父亲让她报考医学院,但她在第一志愿里填上了师范大学。许多事情或许都是在潜意识中发生的,若凡当时其实也没有多想,一个父亲,一个乡村教师,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她的理想。她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哪怕只有一天。但是进大学不久,她的宿命很快应验了。她是自己走进这家医院里来的,一路走一路流鼻血。

吴峤第一次看见她,就是在那个刚入秋不久的午后,她满身是血,还用衬衫紧紧地捂着鼻子,血仍从指缝里哩哩啦啦地流出来。可她异常平静,她问,我要死了,谁能救我?她平静的声音里产生了一种震慑的力量。吴峤穿着白大褂坐在那里,一身雪白,像个天神似的坐在那里,身体却不会动弹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病人。

那位第一次给若凡看病的老大夫还在。老大夫姓郑,是梦城医大的教授,也是吴峤的博导。医大和附属医院其实是不分家的,最好的教授,也是这医院里最好的大夫。郑教授一看这情形,连必要的检查也没吩咐做,就推了吴峤一下,说,抢救!

但若凡被护士扶进病房后,郑教授叹口气后又低声对吴峤说,你先别急着手术,要紧的是先把她的性命保住,叫她爹来。吴峤那时还一头雾水,他觉得这个病人挺怪,郑教授的神情也挺怪,这时郑教授给他递了个眼神。老头已带了他几年,师徒之间已有高度的默契。这个眼色让吴峤明白了,这姑娘就是郑教授常跟他讲起的那个病例,那个宿命的预言。老头是很爱护他这关门弟子的,何况还是自己未来的女婿。郑教授说,我马上就要退休了,这把刀就要交给你了,你要记住,一定要让每个人活着从手术台上下来,不管他能活多久,都不要让他死在手术台上。老头说话,很少说得这样明白过,多是点到即止的提醒。这话里肯定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吴峤听明白了,郑教授其实是泛指,并不针对那姑娘。老大夫话里隐含着的一层更深的意思,吴峤也听明白了。没有把握的手术那就不要做,这大概也是一个老大夫大半辈子摸索出来的经验。毫无疑问,老人在这方面积累了自己无法比拟的丰富经验。一个医学博士,把书念到了尽头,吴峤跟着这个老人,与其说是学医,不如说是学一些书本上没有的、与手术刀也没有关系的经验吧。吴峤也不是那种敢于冒险的人,在给若凡细致、彻底地检查过后,他放弃了手术计划。若凡脆弱的心脏,很难经受住那一刀。她的心脏天生畸形,心瓣上有个缺口,被一层薄膈裹着,像纸一样透明,脆薄,一旦血流洞穿了这张纸,那个宿命就应验了。吴峤从未感到生命会如此脆弱,生与死之间就隔着这样一张纸。郑教授的预言不是没有道理的,小时候还好,长得越大,就越危险。二十岁,一个女子最美丽的时候,最血气充盈的时候,而对若凡则是最危险的时候。青春,激情澎湃的热血,这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对她,反倒成了最残忍的杀手。幸亏她不是小雨那样的女孩子,否则,血流的激越奔跑,可能早已让她的心脏扩充得爆裂。她很安静,可血仍然超出了她心脏的承受力。吴峤知道,对于这样一个病人,流鼻血是非常危险的征兆,这说明血已经开始绕开心脏,开始从别的生命通道里流出来。

若凡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或许是太清醒了,她才会那么平静吧。出院时,她还是那么平静地问,吴大夫,我还能活多久?

吴峤就像他的导师那样,一言不发地出神。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渐行渐远的若凡,她的背影,她的步伐,她快慢有致的节奏,和所有的青春少女一样洋溢着生命的快乐。这时你一点也看不出若凡是个生命垂危、随时都会死掉的病人。她把一只手插在那个乡村教师的臂弯里,柔软的手臂给人一种缠绵的感觉。这缠绵里没有眼泪,父女俩一路有说有笑。吴峤第一次看见这个乡村教师时非常吃惊,他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落魄潦倒,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也是花白的,但只要看一眼,你就会发现他是个从外表到灵魂都很干净的老父亲,他没有因命运的折磨而变得伤痕累累、肮脏龌龊,当吴峤把不能给他女儿做手术的实情告诉他时,他憨厚地笑了笑,说,我知道。很快,他又抬起头来说,我女儿肯定能够活下去。吴峤再次抬起头来看他时,就看见了他眼里闪着泪光,那是最耀眼的一种闪光。吴峤突然有了瞬间的感动,他后来一次次地把若凡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莫名其妙地,眼里也会闪烁出类似的泪光。

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天黑得比平时晚了一些。听起来,雨下得更大了,那已不是雨打在地上的声音,那已经是水落在水里的声音。屋檐上水流潺潺,有些溅落的雨点,弄湿了他的衣服。那条老街上已有些发白的水洼了,在夜色下晃动,反射出不同的景象。他本来还想在阳台上再坐一会儿,倦意渐渐上来了,人老了就很容易犯困,老想睡觉。吴峤慢慢地站起身,双臂向前伸开摸索着门,他这才发现屋子里很黑,他的视力不大好,近来还有些耳背。吴峤刚伸手摸到门框,恍惚听到一声惊叫,寂静之中他听到了车轮飞速压过积水的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真可以用惊鸿一瞥来比喻,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在风雨中拎起裙子的一角,一道闪电在她身上一掠而过。

小雨!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闪电消失,连同刚才照亮的那个姑娘也消失了。吴峤扶着门框再次朝那条老街看着,刚才突然照亮的根本不是闪电,是一辆汽车,开着灯从一摊水洼上碾过去了。水花从碾过去的地方突然升起,此时已开始慢慢往回落了。但一个人影也没有。

看来又是幻觉。吴峤近来时常出现幻觉,开始还只是浮在脑子的表层,渐渐就往内心深处走了,不光看见幻影,伴随出现的还有很真实的声音。有时明明是醒着的,却能听到小雨的尖叫声。吴峤的专业知识告诉他,当一个人的幻觉变得有声有色时,分不清哪是幻觉哪是现实了,这个人离疯狂就不远了。这个人就是他,吴峤。吴峤又想起了小雨走时突然问他的那句话,你相信命吗?吴峤当时差点就告诉了她,他看到命了,他看到她站在自己的床头,像幽灵,像审判员,又像是守护神似的注视着他,磷火一样地闪着光的眼睛。命是个女人,是个善变的女人,浑身魅力四射,又浑身妖媚之气。人们常说,五十而知天命,吴峤似乎早在三十岁以前就明白了,人都是有一个大限的,有一个谁也迈不过去的坎。当然,也许你会像那个乡村教师那样,清醒地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结局,却又做着最后的挣扎,但那其实并不是命,凡人能够清醒地感觉到的,预测到的,那肯定不是命。当那个灾难性的预言绕开既定的目标,降临到另一个女孩身上,它动摇了人们的固有认识,动摇了的不光是那位貌似坚强的乡村教师,连那位老大夫也在动摇后崩溃,他已无法向比他更强的力量挑战。命太神奇了,太变幻莫测了。

吴峤已经记不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了,他只记得那天晚上特别热。医院里开了空调,可他还是感到浑身燥热,窒息,喘不过气来。这样的焦躁不安,在吴峤身上是很反常的。吴峤那时还没想到会发生别的事,他只以为自己内心极大的不安,与若凡的病情突然恶化有关。若凡是在她二十岁的生日即将来临时发病的,送进医院时就已昏迷了,两天两夜了,一直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不醒。她似乎睡得很香,连一只滑到被单外的手臂,似乎也在平静地呼吸。如果不是浑身插满了管子,如果不是心脏起搏器带动心电图的不规则颤动,你真的以为她睡了一会儿就会醒来。吴峤每次走进来都要盯着她苍白的脸看许久,直到自己的眼睛模糊了。他看见她的眼角渗出一道泪痕,滑过腮边。几颗泪珠儿,像干透了的冰珠儿,那寒气钻心彻骨。吴峤浑身打颤。他最担心的是这姑娘会突然满脸红润,那肯定就是她最后的美丽了,她将在最美丽的那一瞬间死掉。她可能过不了她二十岁的生日了,吴峤想。从重症监护室里走出来,他深深叹了口气。可惜了,这像花季一样的年华,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孩,生活中的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要走了。一切仿佛都被死亡前的沉静压抑得近乎无声,只有蝉持续不断的叫声隔窗传来。他心里一阵阵发颤,尽管已经知道了结局,却仍然害怕看到那一刻的残忍。但这些他都不会流露出来,仍旧一脸职业化的漠然。或许是这个多少有些特殊的职业,让他目睹了人世间太多的生离死别,太多的香消玉殒,他早已能够克制并掩饰那些揪心的东西。说到底若凡那时还只是他许多病人中的一个,他只是她的主治大夫,除了觉得可惜,他还无法感知两个生命之间有什么深刻的联系。而且,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

走出监护室,他甚至没有发现在监护室门口蹲着的乡村教师。他似乎对什么都视而不见。那个乡村教师缓慢地站起来,黑煞煞的,吴峤吃了一惊,但马上又镇静下来了。

吴大夫,我女儿——现在……乡村教师问。

他显然在吃力地控制自己,他还很少有这样犹犹豫豫的神情。他那样看着吴峤,吴峤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吴峤皱起眉头,他的意识又集中在一点上。手术?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蹿了一下。动手术的危险极大,生的希望非常渺茫,可再渺茫也还有一线希望,不做手术,那姑娘就只有等死了。吴峤又变得烦躁了,他真的尽力了吗?总在这时,他又看见了老教授的眼神。老教授此时其实不在医院里,可他的眼神无处不在。老教授无疑是世故的,多少有些自私,可他的自私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吴峤。这让吴峤反而感到了一点世俗的温情,也是人之常情吧。

吴峤再次变得冷峻了。吴峤虽是个小个子,但却是那种最像医生的医生,吴峤的眼神,总让人想到冷冰冰的手术刀和无影灯,那其间的冷酷和残忍令人胆寒。

吴峤说,进去看看吧。这也算是主治大夫的一种特许。乡村教师进去了,手抖得很厉害。吴峤看着那扇打开了又再次关上了的门,突然想,告别?最后的告别?

凡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躲是躲不过的。吴峤在办公室里翻看那姑娘的病历时,更加坚信了这一点。乡村教师又走进来了,他的手不发抖了,他的眼神亮得让吴峤不敢正视。

吴大夫,我女儿还有救。他说。

把我的心给她吧!他,向他伸出一双手。

乡村教师的话让吴峤有些恐怖的感觉。吴峤把病历本慢慢合上了,他冷冷地看着乡村教师,厉声问,你想让我把你杀了?你以为我是个杀人犯?问过了,他却有点手忙脚乱,差一点把办公桌上的茶杯弄翻。乡村教师居然镇定地把茶杯扶住了,然后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有办法的,就走了。他保持着那不紧不慢的姿势,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而且面带微笑。他走后,吴峤才看见,刚才他站的那个地方,撒了一地的扣子碎片,是那种城里已经没有人钉的大黑扣子。这是吴峤刚才没有看见的,他竟用手指把衣服上的扣子一颗一颗地捻碎了,这该有多大的力气。吴峤再次感觉到了这个乡村教师的内心里的疯狂。这个人已经疯了,可你一点也看不出他疯了。但不知怎的,在那个潮湿闷热的夜晚,吴峤那种强烈而奇异的不安情绪,又与眼前发生的一切无关,与那个快要死了的姑娘无关,也与这个快要疯了的父亲无关。那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是为着另一件事。他简直大惑不解。

窗外,蝉儿发疯一般,拼命地嘶叫。几个小时之后,大约是晚上十一点,他彻底明白了,也彻底清醒了。

小雨出事了。

后来,吴峤常常把若凡跟小雨比较。这样的比较又总让吴峤感到自己内心的残忍。

吴峤现在甚至都记不起小雨的模样了。他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只晃动的手臂。她的手臂真白啊!那时吴峤总感到一股莫名的欲望在心里涌起。其实走近了才会发现,那手臂上有层淡淡的蓝色,那是天的蓝色。如果走得更近一点,你还能识别她眼里闪烁的星星。那是夜晚。吴峤和小雨是大学同学。他那会儿很老实。他从小到大就是个小老头儿,戴副大眼镜,手里永远捧着一本书,而且是那种最没趣味的书。应该说他书读得不错,所以很容易看不起人,觉得自己是最聪明的。只要看见他在校园里出现,就会看见一本比砖头还厚的大部头,除了读书没看见他再干过什么。但小雨很快侦察到了,这小子喜欢记账,早餐酸辣汤一份,一毛,中餐辣椒小炒肉一份,三毛,晚上坐中巴,五分。这些,小雨知道了,全班就知道了。小雨是个小喇叭,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为这个,吴峤恨死了小雨,五年医大本科念完,他没主动跟小雨讲过一句话。他也变得更加忧郁了。他是苦读出来的山里娃,山里有多苦,你没在那山里待过你是不知道的。他偷偷地把这些账记下来,是为了让自己时时警觉,你得死命读书,才对得起你吃下去的这些东西。在小雨这样的城里姑娘面前,他本来就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小雨把这事儿一抖落出来,他更感到屈辱。

他不理小雨,小雨倒是常来招惹他。她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她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她仿佛全凭一种本能在生活,你觉得她自私吧,分明又有一种缺心眼儿的可爱。他趴在山坡上的树林里看书时,眼尖的小雨有时会看见。看见他,小雨的手臂就会在空中挥舞一阵,叫他,你看,你看。吴峤不理她,也不知道叫他看什么。小雨是个性感而天真的女孩子,随时随地会看见叫她感兴趣的东西。一朵白云,一只从天上飞过去的什么鸟,她都会叫你看,她看见的都是天上的东西。吴峤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他这个山里娃在山道上走惯了,如果两眼老是盯着天看,是很容易摔到崖坎底下去的。

只有一次,小雨突然大喊,UFO!UFO!他才跑到小雨站着的那个山头上去了。小雨没有哄他,那天傍晚在梦城的上空的确出现了情况不明的飞行物。小雨可能是太兴奋了,一下子把他抱住了。但他感到她浑身都在发抖。她很害怕。她那么渴望看到从另一个世界飞来的东西,却又老是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它们神秘地劫走。

每次想起这事他就有一种无言的难堪。在小雨的这次拥抱之前他好像一直都没有发育。他比小雨还低半拉脑袋,而且又瘦又黑,真的就像一只趴在树干上的壁虎。然而小雨那一次有力的拥抱,把他从沉睡中突然唤醒了,自那以后他分明感到一种兴奋,那兴奋劲儿是压抑的,潜滋暗长的,它发生在身体内部。小雨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自恋,她从不欣赏自己的身材,自己的美,但她无所不在地炫耀着。每次看见小雨,不管小雨离他多远,他都能嗅到她一阵阵散发出来的温热气息,带点血的腥甜。他深深地嗅着,感到有样东西越来越深地钻进了内心里。然而小雨的拥抱却只是一个孤立的事件。突然发生了,突然又结束了。小雨可能早就把那天拥抱他的事忘了,只记得天上飞过的不明飞行物。

小雨的多血质,小雨浑身散发出来的青春活力,总让吴峤不由自主地想到小恺。他有时候真不敢相信这个儿子是自己生出来的,也不大像是若凡生的。他更像是小雨的儿子。

吴峤也不知道小雨最终为什么会选择自己,他总觉得有点像她父亲包办的意见。但小雨从来就不是那种听话的乖乖女,她念了五年医大,却没在医院里上一天班,反而跑到南方去发展了。她爹也没拦她,心想到外面去见见世面也好,南方那些大医院里有从国外引进的尖端医疗器械,外籍教授也比梦城多得多。可是天知道,小雨根本就没有进医院,她竟跟深圳的一些个疯疯癫癫的人搞了个UFO俱乐部,他们爬上国贸大厦的顶楼,架起高倍数的望远镜,以最原始的守株待兔的方式,等待不明飞行物奇迹般地出现。吴峤一直在念书。三年硕士念完,小雨突然回来了,她来吴峤的研究生宿舍里找吴峤时,披头散发,满脸通红,像个醉鬼,身上斜背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大包,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兜里,另一只手里还抓着一个酒瓶,晃荡着半瓶酒。

那时吴峤也不知道她在深圳干什么,但她这种放荡不羁的样子吴峤还是一眼看出来了,她肯定不在医院里,甚至可以肯定没干什么正经事,她这样子可能就是她在深圳的行状。吴峤吃惊地盯着她看时,她把酒瓶往桌子上一蹾,喊,你这样看着我干吗?他妈的为什么梦城人都这样看着我?我脑子清醒着呢,我没醉!她又伸手去抓酒瓶,酒瓶滚了一阵,那小半瓶酒居然没有溅出来。小雨对着瓶嘴喝了一大口,舒服得啊了一声,又激动地看了吴峤一眼,咂着嘴,她被酒濡湿了的嘴唇更加红润性感了。她兴奋地喊,你知道吗?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外面的月光骤然大了起来,它从后窗透入,正好把小雨迎面照亮,把她照得很激动。这是一个易于激动的生命,她看什么还用那种激动的目光,就这点没变,似乎永远也没有变。而吴峤此时是背对着月光的,他在阴影里看着小雨炯炯放光的眼睛,觉得喉咙很干,也想喝一杯。

给我把衣服松一下!她挺着胸脯喊。

那是两座绷得快要爆发了的山峰。他的手抖得厉害。小雨突然把他搂住了。他感觉小雨的下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小雨在哭,哭得那样伤心、绝望。吴峤瘦小的身体随着她的哭声一阵阵地颤抖起来,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到了她脸上,沾了满手的眼泪。他们搂在一起在那张小床上躺了许久,但什么也没有干,没一点邪念。搂着小雨,他突然感觉到心里有比欲望更深一层的东西。

小雨后来告诉吴峤,她和深圳的那几个天文爱好者在高耸入云的国贸大厦顶上,除了留下一个人轮流守着那台望远镜,彼此就是这样不分男女地搂着睡的。那是深圳最靠近天空的部分,也是深圳最寒冷的地方,风很大,一年到头发狂似的吹。他们不得不拼命喝酒,用烈酒燃烧身体,又用彼此的身体温暖对方,他们心里只装着天空,装着宇宙,人间的那一点小小的欲念,算得了什么,人又算得了什么。小雨说,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夫又能怎样?就算你能救得了一个人的命,你也无法拯救整个人类。

吴峤是沉默惯了的,但也忍不住反问了一句,就你们那几个人,靠一架望远镜,就能拯救整个人类?

小雨说,我不跟你说了,你的心胸太狭隘了,人类需要重新开拓心灵旷野,这才是最有意义的。

吴峤还要说什么,小雨把一只手伸过来了,借点钱给我。

吴峤说,我没钱。

小雨耍赖地说,我晓得你没钱,你就不会找老头子去借,他有的是钱,一个老鬼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让他出点血,干点有意义的事吧。

吴峤说,你怎么不去找他要?

小雨气得骂起来,你怎么这么笨啊,我要见了他,他还肯放我走?他的心胸比你还狭隘呢,开了一辈子的刀,心也只有一刀宽了。

吴峤不知如何是好,在这姑娘面前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一个劲儿地催他,说要赶九点半从梦城开往深圳的那趟火车。他那时的心情就像面对生命垂危的若凡,想要救救这个姑娘。如果她只是走向绝望的自暴自弃,那还有救,可是她对自己的事业(如果那也称得上事业的话),满怀着信心和希望,在她眼里,该救的不是她,而是你。应该说,吴峤已经很了解这个姑娘了,她非要把一件注定要失败的事业,干得彻底失败为止。

去不去?小雨使劲看了他一眼,这不是商量,而是逼问。严厉,且含有一种威胁的味道。吴峤没吭声,但吴峤还是像中了魔法似的,去找老头子借钱了。他出门时,小雨咧嘴一笑,但没笑出声来。吴峤恶狠狠地想,有你哭的时候!一路上吴峤都在想,怎么跟老头子开口借钱。进门时还没想好,一开口连自己也吓了一跳。他说自己的老奶奶死了,得用些钱。天知道吴峤其实并没有撒谎,他可怜的老奶奶在那个大饥荒的灾年里早就饿死了,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自己死了多少年以后又重新死了一次。老头子其实很慷慨,给了他一万块钱之后,还问他够不够?

但老头子后来还是知道了实情,那已是两年之后,这个威严得让人敬畏的老教授、博导,那天竟然像个泼妇一样拿起扫帚把他这个关门弟子揍得满屋里团团乱转。谁也没有出声,揍人的,挨揍的,都死死地咬着牙,就像在上演一场惊险的无声电影。在吴峤的记忆中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挨揍,他手臂上,脸上都是复杂的血痕。老头子扔了扫帚,摇头,叹息,痛心疾首。吴峤啊吴峤,你知道你多大了?两年了啊,我都不相信你能够憋到现在啊。老头子很伤心,喉头都哽住了。吴峤抱着脑袋坐在沙发上,他也不敢相信自己可以把一个谎言憋了两年。当时小雨把自己关在房里,从门缝里断断续续传出些哭声,吴峤不知道气疯了的老头子揍没揍他这个被娇宠坏了的独生女。吴峤趁着夜色离开了老头子家,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这个鬼样子。可他一走上那条比较偏僻的、行人稀少的林荫道时,就一反常态地笑个不止。

你笑什么?你觉得好笑是不是?

小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了他一跳。

他站住了,慢慢地扭过头去看,树太密,小雨站在很浓的阴影之中,只有眼睛是亮的,神秘地闪烁着,竟有几分诡异。小雨这样子,就像是吴峤后来看见的命,让他有些毛骨悚然。但她的身体是火热的。小雨把身体慢慢靠了上来,捉住他一只手,让他摸。他的手在小雨的引导下,感觉就像在山山岭岭中穿行,又像是对生命深度的一次细致而彻底的探索。摸到哪小雨的内心和外表都是丰满光滑的。小雨吻了他,她还是比他高,吻他时不得不把姿态放低一点。

每次都是这样,主动权牢牢地掌握在小雨手里。对于丑人,美是一种残忍。吴峤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孤儿,被人遗弃,又被好心人拾回来了。那不是爱,那是可怜。吴峤也觉得自己和这姑娘不像是在恋爱。他不知道小雨是不是真的爱他。她好像很喜欢有一个男人,像弟弟一样跟着她,依赖她,一切全凭她做主,由她来安排你的命运。或许这样才会让她变得更加自信,尤其是在经历了一次惨败之后。小雨有时候也似乎从他狐疑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而她就会更加深情地吻他。小雨说,我就喜欢你那忧郁的样子,在满世界的男人都在追逐欢乐时,你终于让我看到了一张忧郁的脸。

吴峤感觉到了这姑娘掩藏不住的悲凉。她有一副快乐活泼的外表,可心里却是悲观的。是一直很悲观,还是从深圳回来后变得这样悲观的,吴峤不知道。他虽是个心外科大夫,却缺少把人心一眼就看穿的本领。小雨第二次从深圳回来后就没走,还时常把吴峤带到她常去的那座山岭上看星星。梦城的那个山岭,没有名字,但她知道它在哪里。那是她一个人的神秘领地。在通往那个山岭的路上,她的鞋子已走熟得不必有脚就能自身来回了。一双旅游鞋,有点脏,有时连鞋带也不系。踩到什么就一脚踢开,然后疯笑。这是小雨的风格,像个野小子。但一登上那个山岭,她就像换了一个人。她对那些渺茫的没有边际的东西真的非常敏感,许多吴峤看不见的东西,她总能迅速地捕捉到,然后指给吴峤看。这时候,她的脑袋已经远离了躯干,留在地上的,是两条特别秀美的长腿。但吴峤近视,他永远只能看清她的手臂,总是在那一刻,她洁白的手臂就会被一种奇异的光芒格外照耀,清晰得可以看清被风凉凉地吹动的细小汗毛。

小雨走的时候也像这样伸着一条手臂。她是在吴峤最烦躁不安的那个夜晚走的,死于车祸。晚上十一点,她以疯狂的速度从一道山坡上冲下,雨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下起来的吧。啊——啊——啊!她在尖叫。身体内有波涛汹涌的声音。他听见尖叫。司机在那一刻可能走神了。她在车灯的光柱间飞奔,那声音像跟身子分开似的。人不见了,声音还在叫。他狠踩刹车,车子凌空而起。一脚踩下去,竟有那么大的力量,这是他在那个黑夜极为吃惊的事情。汽车,黑色的,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无疑加深了夜色。突然间身边周围的一切都看不见了。尖叫。汽车。司机。她。尖叫声彻天彻地。就像叫给一个魂听的。她可能没看见汽车,但司机看见她了。据肇事司机回忆,迷蒙之中他只觉得一个白色的幻影冲着他的车扑过来,车灯在一瞬间把她的全身照亮,他也不知道车子刹没刹住,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车子停住了,他吓得呆若木鸡,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只见一大片水花升腾起来。升华。水开始慢慢地往回落时,他看见有一汪汪鲜血的反光。他低下头去看时,血就像是从爆裂的车胎里迸射出来,然后他又看见一只手臂挥动了一下,最后他听见了一声呻吟,UFO……

车祸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常见的死亡方式,当这样的灾难每天都会发生,就不再让人觉得是灾难了,甚至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让吴峤觉得,小雨死于车祸,不是偶然,是必然。那位肇事司机似乎良心未泯,他没有逃逸,而是把小雨送进医院里来了。吴峤赶过来时,小雨躺在手术车上正被护士推进手术室,她是头部受伤,一头漂亮的黑发几乎被车轮全部扯掉了,由于少了头发的映衬,脸就显得更加苍白,浮肿。看见吴峤,她很宁静地笑了一下,长这么大,这姑娘好像从来未这样安静过。进了手术室,护士正要把她抬到手术台上去,吴峤轻声说,我来。他弯腰把小雨抱起来,他使出了一生的力气来抱她,她却如同轻盈的羽毛。他朝她弯下腰去时,小雨的脸贴在他的胸脯上,嘴对着他的心口说,你不该来,你不该看见我这么丑的样子。躺在手术台上后,她又用那只习惯于指着天空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轻声说,把我的心,给那个可怜的姑娘吧……

吴峤现在想起来,仿佛所有的灾难都有异象,而且都发生在雨天。雨已遍及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但只要仔细想想,这其实是很有道理的。屋子里,静得让人窒息。一番番风雨在记忆中掠过,这风雨好像更多是他想出来的而不是经历过的,回忆中的确有太多的水分。可现在,雨点依旧清脆地打在窗子的玻璃上。满耳都是哗哗的雨声,感觉好像时间没有消逝过。小雨走了,那颗红透了的心又在这世间继续跳了几十年。这是真的。这一切命中注定要如此精确地展开。一个医师按理是不该信命的,可干的时间越长,就越信,就像一些大科学家,在快要把世界探索到了尽头之后,突然虔诚地信仰起上帝。因为他在世界的尽头,又发现了另一个世界。你不得不相信在冥冥的时空之外,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掌握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很多过去的事,都是慢慢想起来的。他吃惊地发现,那些以为早已忘掉了的事,他原来是记得很牢的。在小雨死之前,她差不多已经死过一次了。那是在深圳,她第二次回梦城的前夕,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把三个像流浪汉一样的天文爱好者连同那架望远镜一下子卷到更高的空中去了,他们像鸟儿一样在昏暗的天国飞翔了许久,看上去张皇失措,露出一副可怜相来。小雨也被风席卷而起,但没有吹走,多亏了她一直想剪掉但终于没有剪掉的长发,头发缠在了楼顶上的一个铁塔上,它使得小雨可以在一瞬间抓住现实中的某件牢固的东西。更确切地说,也不是她抓住了什么,她被卡在那个铁塔的框架里边了。小雨是幸运的,也许,上帝总会留下一些幸存者,为灾难的真实性留下一点儿证据。小雨提前感受到了世界的末日是怎么回事,那是一刹那间的寂静,整个世界突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在天色阴沉的背景中呈现出废墟般荒凉,凄惨和寒冷。

灾难过后,小雨还不想离开深圳,她是被遣送回梦城的。老教授这才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而吴峤无疑成了她的同谋。吴峤在挨了一顿打之后,意外地得到了小雨的补偿,似乎有一种类似爱情的感觉发生了。但在以后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他越来越感觉到那是一种幻觉,小雨依然找不到自身在现实生活中的位置,她在回避,始终在回避。她是不会爱上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更不会爱上吴峤这么个小老头儿。她找吴峤或许是吴峤的存在可以切断她一味凭空幻想的锁链吧,这倒是吴峤所希望的。在她长久地仰望天空之后,就会用那双空洞的眼睛下意识地朝吴峤一瞥,就像看见了现实中的某样东西,那双大眼马上就不会显得那么空洞了。她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温柔而哀伤,然后使劲地搂他,抱他。她说,原谅我。停了,她又奇怪地问,你相信命吗?

吴峤一直固执地相信,如果自己那天守在小雨身边,她不会死,也不会那么疯狂地从山道上冲下来。她肯定又发现什么了,能让她欣喜若狂的,只有UFO——不明飞行物。她并不是要人来分享她的惊喜,她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证人,证明她看见的是真的。吴峤能够为她作证吗?吴峤至少可以假装看见了,至少可以成为一个伪证。

老教授在小雨离去后就彻底崩溃了,他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强大,他缺少那位乡村教师对抗命运的那种坚强。他最后的日子是在精神病院度过的,老人怕下雨,怕打雷,怕光,怕听见汽车鸣叫。精神病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还是挺照顾的,对他的不幸也充满了深深的同情。他们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给老人安排了一间房,窗户都砌起来了,没有光也没有噪音传进来。吴峤每次去看他,看到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那样睁着一动不动时,就知道老人还安静地待在一个角落里。

他知道是吴峤来了。他问,你和小雨结婚这么久了,该生孩子了吧?

吴峤说,生了。

老人问,男孩还是女孩?

吴峤说,男孩。

老人说,男孩好,起名字了吗?

吴峤说,叫小恺。

老人说,小雨怎么不来看我?她还在生我的气?

下次来,吴峤就会带上若凡抱上小恺一起来。若凡战战兢兢,紧挨着吴峤的身体。吴峤问,你害怕?若凡就靠得更紧了,她轻声说,和你在一起就不怕。但小恺很害怕,几个月大的婴儿,从阳光下突然走进这间黑漆漆的房子,他肯定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一定以为世界的末日到了吧。老人却动作熟练而灵巧地抱起了孩子,奇怪得很,孩子一到他手上就不哭了,很乖,伸出小手去摸老人雪白的胡须。老人给他擦眼泪,擦鼻涕,手放得很轻。老人不知道触动了孩子的哪一个地方,小恺咯咯咯地笑起来。

老人喊,小雨,你过来。

若凡又发起抖来。老人就自己走过来了,他可能已经习惯了这种黑暗,能看清这黑暗中的一切事物。他准确地走向若凡,轻声问,小雨,你还在生爹的气?

若凡哀怜凄楚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老人说,回去吧,把孩子带好,好乖的一个孩子,有空了,就常来看看我。

每次若凡一离开那间黑暗的房子,走到阳光下,就会伤心地哭,若凡甚至觉得,那个老人根本没疯,他知道她不是小雨,但她的心是小雨的,老人意识的清醒部分,是小雨那颗还在继续跳动的心。

这其实也是吴峤的真实感觉。他最终能够和若凡走到一起,或许也是因为那颗心。应该说若凡的手术是成功的,在克服了最初痛苦的排异反应之后,她的身体开始接受了另一个人的心脏在自己体内的跳动。她的脸也一天天地开始变得红润起来,给人很健康很阳光的感觉。每次她来医院里做定期检查,吴峤总要痴迷地看着她。若凡少见的温柔气质,也的确很让异性着迷。但吴峤并不是看她整个人,只盯着她的胸看。若凡很羞涩,他一看,就忍不住脸红。若凡走时,吴峤也会送送她,恋恋不舍的样子。走进那条林荫道上,吴峤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若凡非常敏感,蓦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快得让他的目光无法闪开,两眼突然对视,似乎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果然,吴峤把她搂住了,吴峤的脑袋钻进了她的怀里,她的乳罩带子滑到了一边,半个雪白的乳房都露在外面了。但她没有拒绝,或许还感受到了一种来自生命内部的质朴的喜悦,她开始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像一个年轻母亲那样。吴峤急切地嗅着她的胸口,后来就不动了,偏着脑袋,听着她胸膛里的跳动声,他听见了,他的眼泪漫溢出来,把若凡的乳房濡湿了一片,他喃喃地说,我听见了,小雨,我听见了……

若凡像是突然明白了,推开他,掩上衣襟。她是哭着跑掉的。吴峤看着她的背影,竟没有一点反应。但不管她跑得多远,最终还是要回到他身边,像小鸟依人似的,挨着他。若凡对他,好像也不是爱,更多的是一种依恋。就像一些靠本能生存的小动物,被人救了,它就会对你生出一种依恋感,再也舍不得离开你。吴峤也很喜欢这种依恋,这和小雨在一起是完全不同的,小雨天不怕地不怕,为所欲为,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动,就非按这个念头去干不可,不然就浑身痒得难受。她是坐不住的,一刻也不能停止折腾,就像一匹野马,永远不停地在阳光下奔跑。你除了跟着她跑,没一点办法。若凡是一只小花猫,好像离开你就没办法活了,她不爱说话,好像也没什么主张,只含情脉脉地看着你,听你说什么。眼睛那么大,里面有那么干净的光,却又时常露出受伤的、吃惊的神情。对这样一个姑娘,吴峤永远怀有一种近似爱恋的怜惜。

吴峤知道,他和若凡实在不般配,在外人眼里怎么看都不像是恋人是夫妻。他比若凡要大十多岁,又黑,又瘦,天生的老相。尤其在小雨走了之后,更加平添了许多老人的苍凉,眉宇间也就时常不经意地流露出些冷漠、倦意。而身材小巧的若凡,尽管身上诱人的东西该长出来的,都长出来了,却总给人以一种尚未发育成熟的印象。俩人在一起走时,形同父女,到商店里去买衣服,那些不知是什么眼神的人就要问,这是您女儿?上高中了吧?吴峤愤怒地喊,你不会要我给她买个书包吧?

若凡抿着小嘴儿笑,她对自己的年轻漂亮其实信心十足,充满了骄傲。可她好像又一点也不嫌吴峤老,把一只手插进他的臂弯里,就像插在那个乡村教师的臂弯里,很缠绵的样子。吴峤倒是比较自觉,把手抽出来了,和她隔开一点,俩人中间留下一个拳头的距离。那时候,爱情也确实还不太靠近他们。可是这样一来,若凡又伤心了,眼里的泪,又快要流出来了。

吴峤这时又会想起和小雨在一起的时候,他和小雨在一起其实更不般配。这个世界上好像还没有一个女人和他是般配的。这不怪女人,只怪他不适合任何一个女人。但小雨没有这么多细腻的亲热动作,她的激情总是突然爆发的。他和小雨站在那山顶上,有时会招来石子。或是一些坏小子觉得他太有艳福了,嫉妒得快要发狂了,才会朝他掷来石子。但石子从未击中过他,只打得他头顶的树枝簌簌作响,这时吴峤就会条件反射似的把脖子缩进肩膀里。

小雨说,你缩什么缩,等到石头打中你了,我的脑袋早就打开花了!她就这样,只要开口说话,总是很坏,很残忍。说了,还要挺起胸脯,眼皮底下这可怜的男人,也就立刻被她高人一等的气势震慑住了。更多的时候,小雨会把山上的石子一颗一颗地掷下去,居高临下,特别痛快。只是漫坡的树林太茂密,看不见敌人在哪里,那些作为武器的石头,也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夜深了,夜是那么黑。吴峤没有开灯,他已经习惯待在黑暗里。或许,人在最孤独的时候都喜欢待在黑暗里。看着夜色越来越黑,慢慢又亮了。这黑暗给人的奇异感觉。吴峤记得自己刚走进精神病院那间黑暗的房子时,眼睛突然像瞎了一样,然后就能看见模糊的光。黑,其实并不恐怖,它带给人的更多是安详。

小雨那么喜欢夜晚,尤其是那些漆黑的夜晚,只在这个世界上最黑的时候,另一个世界才会变得清晰、明亮起来。或许她早就感到了生命的无常、脆弱和渺小,才会异常强烈地想要看到一些从外星系飞来的东西。整个太阳系,除了地球再没有别的星球上有生命,这让人备感孤独。UFO不是不明飞行物,而是她渴望出现的神迹。

同小雨相比,若凡是一个更有女人味的女人,或许生命太来之不易,她才会点点滴滴地珍惜。她也是通过点点滴滴的小事情来生活的。和若凡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吴峤的确应该对这个娇小的女人为自己安排的一切深感满足。这个家他从来没管过,这个儿子他也很少管。夜里,若凡连洗澡水都会给他们父子俩放好,每天早晨甚至帮他们挤好牙膏。若凡就像这个家里的一个勤恳忠诚的女仆,他和儿子,真的就像老爷和少爷。

但不知怎的,吴峤对若凡一直淡淡的。在外人眼里吴峤自然是个好丈夫,不抽烟,不喝酒,更没有外遇,一下班就回到了家里,在他身上找不到现代男人的任何恶习。但吴峤知道自己不是,也不配做一个好丈夫,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工作狂。当他全身心的投入一件事情的时候,他就会变成一个异常自私残忍的人。他和若凡也一直相敬如宾,也许这样才会显得淡淡的。小恺出生后不久,他就和若凡分床睡了,后来小恺慢慢长大了,三室一厅的房子,一家三口正好一人一间,各不相扰。吴峤也很少想那样的事,他感到很累,有时一个大手术做下来,就是十几个小时,那都是在别人心口上开刀,一点神也不能走的。夜里,有些紧急手术,一个电话打来,他就得赶过去。

结婚的头几年,等孩子睡熟了之后,若凡还会过来,轻轻搂住他的腰,向他暗示。偶尔他也会过去。那时她还那么年轻,尤其是生孩子后不久,在很短的一段日子里,她仿佛奇迹般地又获得了一次生命力,发育得满胸满膛的饱满了。她躺在踏花被里,一声不吭地等着他,脸红红的,异常兴奋,有些羞涩地等着他,那神情就像个又好奇又惊恐的新嫁娘。吴峤一看她在被子里透出来的隐约有致的身段,看见她胸前被子隆起老高的那个地方,心里就有了跃跃欲试的冲动。他把一只手伸进被子里,她的身体滚烫,一种突然而来的战栗,使她周身如火一般燃烧起来。但他的手突然停住了,他又摸到那道伤口,那颗心,一种莫名的悲伤情绪突然控制了他。他感到自己心里有个巨大的难以愈合的伤口,它不再疼痛,但是个致命的空洞,他深陷在其中难以自拔。他的手已失去了抚摸时那种奇异的感觉了,那种对敏感部位的触摸变得没有一点吸引力了。他的手还停留在那个地方,感觉她的身体正一点点地寒冷起来,直至浑身冰凉。他的手像是冻僵了,没有了能点燃她血液的温度。末了,便像死蛇一样游离了她的身体。很长时间,他都低垂着头,垂着双手站在那儿,像个罪犯。他说,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他自己跟自己说。他无可奈何地安慰自己。

他披上衣服走了,门关得很响。不是他,是风。他只轻轻带了一下,风就把它撞拢了。走了几步,听见她在哭。他的鼻子也酸溜溜的,一股泪水又涌上眼眶。他揉揉通红的鼻子站在那扇关紧了的门前,又哆哆嗦嗦地伏下身去,他看见了,那丑陋的小玩意儿,死了,死掉了。夜深了,从窗外透进来的月亮更加明亮,他的影子突然变深。

后来就很少有这样的暗示了,若凡仿佛又找到了新的快乐。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迷上养花的吧。灿烂而鲜艳的花朵把整个阳台都快塞满了。她给花叶剪枝,就像给小恺剪指甲,先把手指甲一个个剪好,然后又剪脚趾甲。她干什么都很专注,一种病态的专注。她弯曲着脖颈,低头干着那些特别仔细的事,一抹绯红的颜色,停留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吴峤看见了,吴峤感到自己的后颈根部隐隐约约有点儿痉挛。她没看见他。她急切地嗅着那些花,闭上眼睛,难以自抑,好像快要晕过去了。吴峤的脑子里猛地蹦出一个字眼儿:花痴!这让他提心吊胆,又无能为力。她仿佛已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手已经够不着她了。不知从哪一个夜晚开始,在吴峤和小恺都睡熟了之后,若凡就会穿着睡衣、光着脚像个幽魂一样地在房间里走动,从一间房里走进另一间房里,他闭着眼睛。他可以感觉到她的脚灵巧地、小心而迅疾地从各种障碍中穿过。她站在他的床头,窗口透入一线月光,照着她的睡裙边,投下一个暗淡的影子,冰凉的泪水滴滴答答落下来,脸上露出惜别的神情。这让吴峤又想起了小雨临死前看见过的命。若凡也是他的命吧。吴峤突然很担心,若凡也会像小雨一样离他而去吧?

但吴峤担心的事一直没有发生。若凡只是越来越沉默,即便沉默,若凡也只是她一个人的沉默。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吴峤知道她活得多孤独,多寂寞,但她一声不吭地忍受着这一切。吴峤一生都在后悔,他不该和若凡结婚,她心口上的那个刀疤,那个障碍,那个大限,他是注定无法逾越的。那是让他备感圣洁又格外难受的东西。她从来不在他和小恺面前表露出来,她每天都在笑,她要让他看见自己是个又活泼又可爱的小妇人,她生活得多么幸福。而在外人眼里,他们也的确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一个当大夫,一个当教师,还有那么个健康聪明的儿子。吴峤想,如果说若凡的幸福有部分的真实性,那肯定是因为这个儿子。儿子带给她的不仅是天伦之乐,而且是她生命的全部寄托,还使她的生活有了一个明确的奋斗目标。

吴峤平时很少管儿子,一管就是发脾气,有时还动手打。老实人其实最有暴力倾向。像吴峤这种人,不哼不哈的,脾气其实十分暴躁,发作起来就像个魔鬼。若凡说他就这点还像个山里汉子,山里人好勇斗狠,以为男孩子不打长不大,长大了也没有性情。吴峤自然没这个想法,说到底还是娘胎里带来的东西,潜意识里的东西,入骨入血了。若凡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像母鸡似的张开翅膀护住儿子,但她只看他一眼,吴峤的手就会耷拉下来,那眼神太善良了,就像一只母羊看见有谁要伤害她的羊羔,她没有能力来保护他,她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你。就是狼,看见了这样的眼神也会流泪啊。

最让吴峤心疼的还是若凡那善良的眼神里隐含着深深的忧伤和凄苦。若凡的生命虽然因为吴峤的拯救,又因为小雨的那颗心得以延续,可这一辈子也活得太苦了。或许因为少了爱的滋润,若凡刚过了三十岁,就开始日复一日地枯萎了。她的心脏病倒是没有发作,却开始害各种各样的病。她害病很少吃药,很少上医院,小时候吃药吃怕了,打针打怕了,看见了医院那个红十字就跟看见了鬼似的。说也奇怪,若凡后来落下的一身病,竟是由最初的一场感冒引起的。感冒算什么病呢,晒晒太阳,晒出一身汗就好了,可感冒好了,她的头疼又开始了,等到头不疼了,肚子又开始痛。人这一生怎么就这样痛苦呢?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在痛得十分难受时,她常常忧伤地问吴峤。

但若凡最后走,与她一生害过的任何病也没有关系,也没有一点预兆。开始他们都还觉得很幸运,甚至是非常幸运。他们那个如一团烈火似的儿子很顺利地通过了托福考试,又很顺利地办下了签证。刚过完春节,就要飞走了。

吴峤和若凡站在机场上,看见那架大型的喷气式客机腾空而起,又一次仰起头来看天空。在吴峤的记忆中,这还是若凡第一次看那么高的东西。虽是冬天,但天空十分明净,这对于一切想要在天上飞的东西来说,是难得的好天气。飞机在空中盘旋一周,像是要绕过地上那两颗花白的脑袋,然后拉出一条直线,径自朝大洋彼岸飞去。老两口飞向空中的目光,被这条直线牵引到天尽头,直到飞机变成了虚空中的一个光点,像颗星似的闪烁了一下,再找,就怎么也找不到了。这让吴峤觉得很不真实,明明是现实中的东西,一旦飞离了现实,就露出了虚无的本质。

他们继续仰着头看了许久,两个身体下意识地越挨越紧,有点不知身在何处了。但回到家里,两个人很快又从离别的悲伤中解脱了出来,儿子毕竟是去这世界上最好的一个地方,一个谁都想去的地方,没有理由不高兴的。吴峤很兴奋,若凡也很兴奋,那几十年都苍白着的脸,甚至都有些红晕了。吴峤说,儿子的翅膀硬了,飞走了,我也该退休了,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过过自己的日子了。吴峤一直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等自己退休了,好好陪陪若凡,什么也不让她干,让这个劳碌了半生的女人好好歇一歇。若凡听了他的想法,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很长,二十多年来她对儿子的辛苦操劳,仿佛一口气叹掉了。

那晚他们做了爱。那是吴峤和她最后一次做爱。两个人或许都干旱得太久了,就像两根交叉在一起的枯木。他很努力,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欲,仿佛在拼命挣扎。后来,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醒了,见天没亮,若凡还站在窗户边上,一双眼看着窗外。他说,睡吧。她问,小恺现在飞到什么地方了?他又说了声睡吧,她喃喃地问,他还在飞吧?在太平洋上飞吧?他没吭声,闭上眼睛又睡过去了。再次醒过来时,天还没亮,但若凡已经没站在窗户边上。他从枕头的最边上斜着眼看过去,看见若凡歪在墙角里,脑袋歪向一边。

若凡死于脑溢血,死于兴奋。

吴峤也并没有感到多么悲伤,这个像修女一样活了一世的女人,她终于把自己解脱了,而且是在一种少有的兴奋状态下解脱的,即使活着,这个世界上可能也不会再有令她兴奋的东西了。

现在吴峤还没有睡意,可能是白天睡得太长了。他不断地伸手去摸索墙壁,和墙壁上那些门。黑暗中的家具保持着深深地沉默,他尽量不碰着它们。想起若凡在那些黑暗的夜晚像影子一样畅通无阻地飘忽在各扇门里,没弄出一点儿动静,他仍感到不可思议地惊奇。他更像是在一种极度的好奇心驱使下,想体验一下若凡那种飘来飘去的感觉。吴峤觉得生命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虚无缥缈过,可他还是不时碰响了这个,又绊倒了那个,他不知绊在一件什么东西上了,差点失去平衡,摇摇晃晃地撞在一堵墙上。他在黑暗中站稳,摸到了一样十分牢固的东西。那是床,若凡的床。这说明比较困难的那一部分已经绕过去了。他愣愣地站在若凡的床旁边,它在黑暗里躺了几十年了,像是睡着了。吴峤缓缓地靠了上去,慢慢地放平身体,仰躺下来。床上的被褥还没换掉,还留有若凡的气味,甚至还有他们最后一次做爱的味道。隔着越来越深的夜色,他看见了若凡闪烁不定的泪光。她仿佛还站在这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前。这扇窗户,一直决定着若凡眺望的方向。

吴峤站在了若凡站着的那个地方,从这里也可一直看到那条老街。此时已是万籁俱寂,老街上已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些昏昏欲睡的路灯,在寂静冷清之中无依无靠地瑟缩着,很远一盏,很远又一盏。听不见雨声了,四周都是水流的声音,给人的感觉十分阴湿和压抑。但吴峤分明听见了,还有另一种声音从很远的什么地方传来。吴峤好像有点明白了,在那些漫长的夜晚,她有意无意地望着的其实是她家乡的方向。

若凡的故乡在老龙潭,吴峤后来才知道那其实也不是她真正的故乡。她是个弃婴,扔在梦城长途客车站的廊檐下。那是个大雪天,雪把整个梦城都落白了。若凡身上裹着一床小棉被,也可能刚扔在那里还不久,也可能那床棉被很暖和,若凡还一个劲儿地笑呢,已经长了两颗小门牙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珠也在不停地转悠。车站人来人往,但很少有人看见这个小生命,也有人停下来,看看,又走了。后来那个乡村教师就来了。他是一定会来的,而且一定会把若凡抱起来的。如果不是这样,后来发生的一切就无法解释了。但他把若凡抱起来后的第一个反应不是要把若凡抱到老龙潭去,他张开嘴,突然叫起来,这是谁的孩子?谁把孩子扔在这里了?

他可能一辈子都在后悔不该把若凡抱起来吧。当他把手伸进若凡的包裹里摸出一张小纸片时,他表情呆呆的,一动也不动,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那张小纸片塞得很深,他第一次把手伸进去时,手抽出来是空的。可是他太好奇了,于是更深入地去摸,就摸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若凡的出生日期,年月日,连几点几分都写清楚了。乡下人是不会有这样精确的时间概念的,也很少用公元来记孩子的生日,都是用农历,时辰,子丑寅卯。只有城里人才会这样,而且不会是一般的城里人,肯定是有文化的人。这让那个只念过初等师范的乡村教师感到气愤,他把纸条重新塞回了若凡的包裹里,他得赶自己的路了。他加快了脚步。若凡的哭声突然响起,既凄惨又骇人。于是他又慢慢走了回来,一点一点地身不由己了。

若凡没有故乡,她的故乡是一张小纸片。但她是喝老龙潭的泉水长大的。若凡活着时就说过,如果她死了,吴峤一定要把她送回去。吴峤把她送回去了。他手里挽着一个用黑纱包裹着的小匣子,那是若凡。很轻很轻的一个女人啊,挂在吴峤那只瘦弱的手臂上也没有一点分量。他沿着一条山径慢慢走着,像一个正在回到往昔中去的人。他暗暗地有点伤感。这个女人仿佛从出生到死就裹在一个包裹里,仿佛从来没有解开过。吴峤还记得,他第一次跟若凡去老龙潭的情景。那时他们还没结婚,但按老龙潭的风俗,他这个新姑爷在结婚之前该去老龙潭认认老丈人家的门。那天,老龙潭的梅雨季节刚过,天空飘着朵朵白云。那可能是若凡一生最快乐的时候,她就像个小孩子似的,一路上撵着那一小朵一小朵的白云,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那天吴峤也很兴奋,他能感到若凡扭动的腰肢给自己带来的兴奋。

若凡不时扭过头来喊,快来啊,小老头儿!

他也在她屁股后面兴奋地喊,疯啦!

后来俩人到了老龙潭,就像真的疯了。老龙潭其实是个天坑,一潭碧水被青山绿树环抱着,这水不知从哪儿来的,就像潭底下穿了一个洞,汩汩地往上涌。水是温热的,像是温泉。吴峤仰头看看,那些山峰都神奇而静穆地耸立在大地和天空之间,有耀眼的阳光从天坑上方直射下来,给人感觉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若凡一边兴奋不已地喊叫,一边在潭边的石堤奔跑,吴峤跟着她,自己也想叫起来。潭很大,差不多就是一个湖了。山里人没有湖的概念,就是洞庭湖他们也是叫着潭的。这石堤也不知是哪一代人筑起来的,石堤上又筑起了祀司台,祈求风调雨顺多子多福。吴峤突然在一根古怪的石柱跟前站住了,那石柱上有一个突起的像男根似的东西。男根下面有个石槽,很隐秘的女性生殖器的图腾。地上的石板上,还刻满了许多男女交媾的图腾,线条粗犷古拙。那男根动情地朝天上翘着,充满了属于生命最本能的雄健与坚硬。身体的本能以强大的力量成为生命的召唤,震动了他,瞬间,他周身都有了感觉。一种高涨的情绪突然来到了他身上。吴峤感到体内涌动出一种不可遏止的力量,他拿眼去看若凡,若凡的脸红红的,若凡像是突然感觉到了正在逼近的危险,她好像吓坏了,一脸天真、茫然而又手足无措的神情。吴峤抱住她时心里其实一片空白,不知道一个人的心有多大的空白,才会充满那种原始野性的情欲。那是吴峤生命中的第一次,也是若凡的第一次,他们先在潭边草丛里做,后来又滚进了潭里。若凡开始还拼命抵抗,一到了那水潭,那白皙娇小的身体也似燃着一团烈火了。他们就像两条鱼在透明的水里戏水。他可以感觉到她在自己手下起死回生,她是真的活过来了。两个人从水里爬起来时,都像初生的婴儿一样红润鲜活。再去看那水时,不知何时已洒落了一片片山茶花瓣。若凡还在伤心地哭,那种眼泪,像一种慢慢涌上来的泉水,可那哭声里又隐含着一种奇怪的惊喜,那是种纯洁的发自内心的快乐。她坐在草地上哭,光着身子,可以瞥见她一只娇小的乳房。草地上还洒着她的血,星星点点的,草很绿,血很红。小恺那小子就是在这里种下的吧,他也是这老龙潭的一个种啊。

吴峤后来再也没有过这样的原始冲动了,是无意中的一瞥,让他突然看见了若凡乳房下的那个刀口。她的皮肤既光亮又白皙,一个刀口长在那里,她的整个身体,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裂开的味道。或许从那时起就铸就了他们必然的一生。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和若凡每次做爱,手脚都放得很轻,若凡就像是一件精致的瓷器,一不小心就碎了。他老这样想,她是个病人,她太脆弱了,她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若凡怀上孩子后,开始他还不想要,要若凡去打掉。他跟若凡说什么,都没有商量的余地,叫你去,你就得去。若凡是个逆来顺受的女人,他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吴峤只在若凡面前显得这么坚实有力充满了自信,因为她的生命都是他给予的。若凡可以对抗自己的命运,却无力对抗改变自己命运的人。她原来在命运面前的坚强,一到吴峤跟前,就变得软弱无力了。若凡这辈子只做了一件违反吴峤意愿的事,那就是咬着牙把小恺生下来了。她撒了谎,说孩子不能打掉,打胎可能引起血崩。吴峤学的是心外科,在妇产科方面是个呆子。他也不相信若凡会撒谎。事实上,就是他知道若凡撒了谎,若凡也会把孩子生下来,就是吴峤把她赶出家门,她也会在老龙潭把孩子生下来。女人强大的母性本能,是唯一可以同男性对抗的东西。

眼看着若凡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吴峤的每一根神经都是紧张的。他真担心这个娇小的女人承受不了另一个生命带来的压力。孩子生下来了,是顺产,竟是一个一生下来就有九斤半的大胖小子,使足了劲在护士手里蹬,两个手握成了小拳头愤怒地哭。吴峤来了他才不哭了,瞪大眼睛看着他。吴峤好像也不太高兴,把护士叫到一边叫她去给孩子仔细检查一下,尤其是心脏。

他说得很低,很严肃。那个护士抱着孩子去检查了回来,把一张心电图交给了吴峤。吴峤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一直担心的并不是若凡的身体,而是担心她会不会又生下一个天生心脏缺陷的孩子。小恺很争气,长到二十多岁,连喷嚏似乎都没打过。他好像要以自己强劲有力的生长,让他这个近乎冷酷的父亲睁大眼睛看看。吴峤还真的不大敢看他,尤其是近来,一个血气方刚的儿子,对于他这样的一个老头,好像形成了一种可怕的威胁。

那个儿子,是若凡生命最后的支持,体弱多病的若凡,全赖了这个儿子才会一天天地活下来。小恺飞走了,小恺不再需要她了,她活着就像没有任何意义了,于是她就走了。是这样的,只要你仔细想一下,真的是这样的。

那天,在老龙潭,吴峤抱着那个黑纱裹着的小匣子,抱着若凡,在那道石堤上坐了很久。吴峤老了,走不得那么远的山路了,他在石堤上不停地喘气。从梦城到老龙潭,实在说不上多么遥远,也就大半天车程吧。到了镇上,再走十几里山路,老龙潭就到了。可吴峤这一生就来过两次。好多次若凡都想让他陪自己回老龙潭来走走,看看,吴峤一概委婉而巧妙地拒绝了。忙,太忙了。吴峤不光不愿回老龙潭,连自己的老家也极少回去。吴峤虽说不是孤儿,可老家那个寨子,也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了。说是个寨子,其实没几户人家。土地异常贫瘠,长不出多少庄稼,也长不出多少人丁,人和庄稼一样,和那岩土里长出来的树一样,皆又瘦又小,歪歪扭扭。他在城里待了几十年,只在父亲死时回去过一次。吴峤对若凡最残酷的拒绝,是那乡村教师死时,他都没有陪她回去。若凡是一个人回去的,安葬了父亲,又一个人回来了。她的眼圈红红的,见了他,却没有一点埋怨的神色,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恬静的笑容。他也没有多少愧疚,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如果他去给老人送葬期间,医院里突然来了急需要动手术的危重病人,怎么办?吴峤这辈子很少有良心不安的时候,想起自己靠一把刀从死亡线上救下的那么多条性命,没有什么不安的。他觉得他对得起这个世界。

在村人的指点下,吴峤找到了荒草中那个低矮的坟头,没有墓碑,再过一些年,就没人知道这墓里埋着的是谁了。吴峤慢慢闭上眼睛,像是不敢面对这个坟头。他感觉那个老人就坐在自己面前,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坚毅感觉。老人从梦城捡回一个弃婴时还很年轻,还没结婚,他虽只是个乡村教师,可在乡下也算高人一等了,找个女人是很容易的。可三年之后,若凡的病就彻底把他拖住了,他几乎把所有的钱、一生最好的岁月,都花在了给若凡治病上。他早早地学会了怎样做一个父亲,可一辈子都未成为一个真正的父亲。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为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弃婴付出一切,人世间有多少事情存在是无论如何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这也是他的命。那所谓的命,吴峤多少有些明白了,它不是别的,它其实就是你自己生命中隐藏得最深的一部分。它衍生出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就像吴峤身上瘙痒的症状,就像若凡身上的病痛,无生有,有生一,一而再,再而三,如原子裂变一般,但最终会生出个什么事端,你是无法预料的,不到时候你就不会明白,等到明白时一切都已发生,都已注定。这就是命啊,人类的宿命。吴峤记得,在若凡生命垂危的时候,他跟吴峤商量要把自己的心割给若凡。吴峤听得浑身发抖,但他并没有就此罢休,不知怎么又蹿出了那么一个念头,到街上去撞汽车。然而一个人真的想死时,又是那么不容易。生是宿命,死也是宿命。他没有被车撞死,反而被交警捉住了,开始还以为他是个疯子,送进精神病院,他每一根神经都正常,后来就移交给了拘留所,拘留了半个月。半个月后,他听说女儿得救了,整个人突然一下子萎靡了。他的生命突然变得没有任何动力了,没一点激情了。小恺出生后不久,他就死了,无疾而终,死时刚满五十岁,五十而知天命,正是所谓的天命之年。

吴峤没找人帮忙,只借来一把锹,开始在那矮小的坟头边上挖一眼墓穴。埋这样一个小匣子,是不必要太大的墓穴的。可吴峤一直在不停地挖,越挖越深,挖得自己站在墓穴里,谁都看不见他了。他从这个墓穴里爬出来时,很费了一番工夫,堆在墓穴四周的新土太松软了,他喘息着,挣扎着,想要抓住点儿什么,他不能没有一点实在的感觉,这时突然有一只手,悄悄伸过来拉了他一把。很轻,似乎没有多少力气。但他其实就差那么一点力气。那是一只冰冷的手,松开时,还捏了捏他的手指头。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蓦地穿透手指化作一阵辛酸。吴峤爬起来后茫然四顾,光天化日之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那个用黑纱裹着的匣子放在墓坑边上,黑纱的一角被风吹开了,轻轻飘舞着。吴峤突然明白了,那是他牵了一辈子手的女人哪。

一锹一锹的黄土,慢慢地把这世间曾经美丽的女子覆盖了,女人埋得很深,在吴峤心里也埋得很深。和那个老人一样,很快就不会有人知道那黄土堆里埋的是谁。吴峤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去那儿了,那将是两座无主的荒坟。但他们是不会孤独的,两个命运紧密相连的人,终于又躺在一起了。吴峤想,属于他们的世界,一定非常单纯。

回来时,吴峤又在老龙潭边上坐了一会儿。那些古老的石柱还在,那些交媾的图腾还在。碧绿的潭水里,又洒了一瓣瓣鲜红的山茶花,几十年了,就像这花从来没有飘走。吴峤突然想起他和若凡做爱的情景。他感到有个什么东西在他身上已经昂起了头。生命的感觉正在复苏。这已经是多年不曾有过的事情了。他再也控制不住压抑的情绪,一把抱住自己痛哭起来。汹涌而出的眼泪,让他心里忽然舒畅无比。

梦城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除了他,现在连鬼影也没有一个了。若凡的离去仿佛让他的一生都变得更不真实。他在自己的房子里,就像在一个陌生人家里。是的,他还有个儿子,在大洋彼岸。那是比天还遥远的地方。他的这个儿子他知道,如果他妈还在,他兴许还会回来。他妈一走,他就真的走了。他是不在乎吴峤这个爹的。每次他打电话来,第一句话就是,我妈呢?吴峤现在还没把若凡的死讯告诉儿子。但他迟早会知道的。如果他知道了,如果他再也不回来,吴峤也想得开。

又是一天了。窗帘上又开始闪烁雨天奇怪的白光。吴峤还没一点儿睡意。即便躺在床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睡着了。睡了也像醒着,醒了也像睡着。

他又用颤抖的眼睛去看墙上那幅照片。

那是儿子出国前照的一张全家福。开始是小照,洗了三张,一家三口一人一张。这是否是一种不祥的预兆,预兆着一家三口从此各奔东西?吴峤不敢往深里想。吴峤甚至对所有只有影子的东西有一种抵触情绪。照片永远只是照片,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的如此简单就可以复印吗?事实上吴峤也很少照相,除了各种证件和表格上必须贴上的照片,他只和小雨照过一张婚纱照,后来和若凡结婚时,连婚纱照也没照。小雨死之前他们已经打算结婚了。他还记得,照相师为了让他们显得般配一些,在吴峤脚下垫上了几块砖,还叫小雨换上了平跟鞋,而真相则被雪白的曳地婚纱掩盖住了。吴峤当时还不肯,你明明矮了一大截,却要装着和她一般高的样子,甚至比她还高的样子,这不是哄自己吗?看了照相师那怪异的眼神,吴峤更加受不了,那完全是一副大人哄小孩的神情,又完全是一种替小雨感到惋惜了的神情,好像一朵鲜花真的插在牛粪上了。吴峤对别人眼神这种神经质的敏感,大概也来自他的矮小。矮小的人,很容易向内发展。所以吴峤又是很自负的,越自卑的人,越是自负得要命。

在和若凡结婚之前,吴峤就把他和小雨的那张婚纱照悄悄处理掉了。不是怕若凡看见,是怕自己看见。吴峤现在又想把这张全家福也处理掉了,可一想到若凡忧伤的眼神,他又有点下不了手。照片是若凡放大的,放得很大,几乎跟真人差不多大小,装在镜框里。若凡把照片抱回来,就找了钉锤,在墙上开始钉钉子,一钉,钉子就松动了。这房子有年头了,墙上的灰浆都糟透了。若凡一连钉了十几个地方,终于钉上了一颗钉子,才把照片挂上去。这才多久,吴峤已经嗅到了钉子生锈的铁腥味。如果把照片翻过来,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小孔,像是蜂巢,不,像比蜂巢更小的蚂蚁洞。照片好像还有些歪了。那天若凡站在凳子上,问吴峤挂歪了没有。吴峤撅着嘴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意思是没歪。可吴峤现在看着时,才发现照片向左边偏,歪斜得令人吃惊。吴峤近来眼睛老是斜视,看什么都像是歪歪斜斜的。他也无法确定是照片真的挂歪了,还是自己的眼睛歪了。

照片挂得很高,一个娇小的女人竟能把照片挂得那么高。她怕离地板太近了会受潮。儿子站在中间,他和若凡一边站一个。若凡还是那么安静地笑着。吴峤神情有些呆滞。只有儿子格外兴奋,他该兴奋的,他马上就要飞了。或许,若凡的爱对他也太压抑太沉重,现在,他如释重负了。吴峤站起来,头顶也只挨着他们的脚尖。一个人长久地看着时,吴峤会下意识地蹭着墙壁向上挪移,但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心里只有一个意念,离他们挨得更近一点。但每次都是在离他们最近的那个距离上摔下来,他到达不了他想要的那个高度。在摔下来的那一刻他异常清醒,他知道自己正在坠落,摔在地上后又变得有点糊涂了,摔下来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毫无关系的局外人,仰望着那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吴峤趴在地上,喘气,挣扎,每次都要挣扎好久才能重新坐起来。他感到自己又像是一只从墙上摔下来的壁虎了。吴峤最近老是想到壁虎,他觉得自己真像一只壁虎。这并非他突如其来的一个想法,自从这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之后,壁虎就渐渐多起来,它们已占满了他的脑子,当他保持一种固定的姿势长久地不动时,会有壁虎爬到他身上来,甚至会钻到衣服里边趴在他的肚皮上。他还是站着不动。但慢慢的他就嗅到了一股腥甜的味道。这味道他很熟悉,那是血的味道。低下头看时,脚底下已躺着几具小小的尸体,全是壁虎,他手里还死死抓着一只绿眼壁虎。

吴峤猛地打了个寒战,他感到了自己内心的疯狂。而伴随着这种疯狂的是日益严重的幻觉。

吴峤这些天一直在努力消除自己的幻觉,他终于找到了一种非常有效的办法,要想消除幻觉,就是面对一种更大的幻觉,比如说面对一面镜子。吴峤这辈子同样很少照镜子,他好像一直生活在镜子照不到的盲区。但是现在他不得不面对镜子了。他把一个沙发垫子移到镜子跟前,人也随之坐下。他盘腿打坐的姿势显然已接近了老僧入定的境界,这是一种很舒服的姿态,比躺在床上舒服多了。开始还能听见窗外的嘈杂声,嘈杂声慢慢地消失,他渐渐地看见了镜中的自己:一具干瘦的空壳,胸前那两排肋骨分外清晰,一根根骨头像是剔尽了血肉,仿佛解剖学书籍中的某幅发黄的插图。那真的是我吗?吴峤猛地打了个冷战,幻觉彻底消失了。他知道这个人就是自己,一个一生都在拯救别人的人,一生都在延长别人生命的人,只在此时才清醒地感觉到,他自己才是最强烈地期待救赎的人。

电话铃就在这时响了。它是必然会响的。寂静之中,电话铃声异常地清晰。他知道这不是幻觉,他把听筒牢牢地抓在手里。接着他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小恺!他急切地喊。

但从另一端传来的却是王传会的声音,他那位当了副院长的弟子。王传会笑了一声,说,老板,是我。王传会叫他老板,几乎所有的研究生都把自己的导师称作老板。吴峤说,别叫我老板,你都成了我的老板了。王传会又笑了一声,还是叫他老板。他问,老板,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吴峤愣了一下,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还真的一时想不起来了。这小子莫不是在测验他的智力吧,看他的神经是不是还正常?而他也很配合王传会的测验,他看了一眼墙上挂的月份牌,把一个日子准确地告诉他,竭力表明自己的神经还很正常。王传会说,今天是您的生日啊,您忘了?

吴峤蓦地一阵感动,他想起来了,想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生的了。以前,每次都是若凡先想起来,甚至根本就没想,到了这天,桌上必然就会摆上生日蛋糕,插上蜡烛,搞得挺隆重的。若凡很贤惠,有时还会把他带的研究生一起叫过来,打打牙祭。王传会自然没少来过。吴峤其实并不在乎什么生日不生日的,若凡叫他吹蜡烛,许愿,他总觉得有点矫情。他讨厌一切仪式化了的东西。现在若凡走了,如果不是王传会这个弟子提醒,他是根本不会想起自己所谓的生日的。吴峤真的很感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他,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生的,他觉得自己不那么孤独了。要说,他对王传会这个关门弟子是有些看法的,这小子太聪明了,手术刀外的功夫一点也不用教,无师自通,后生可畏,真是一代比一代强了,不是刀下功夫强了,是越来越世故了,越来越会保护自己了,钻营的本事越来越大了。吴峤是极力反对王传会去当那个副院长的,你一个大夫,是不是个好大夫,永远只能靠医术来证明自己,不看你当了多大的官,也不看你是个教授是个博导,可现在一戴上红帽子,黑帽子白帽子全有了,走的是捷径,也难怪教授、博导里尽是水货。这也是吴峤早早退休的原因,他不想和那些水货搞在一起,眼不见为净。但他这个弟子他不能不管,徒弟不中用,人家也是要骂师傅的。

吴峤在家里等着王传会,他说他马上就开车过来。吴峤琢磨着弄几个菜。他听见那边水池里搅水花的声音,便走了过去。那几条黑鱼还养在水池里,脊背乌亮地露出水面。他低头看了一阵,眼里竟有了少许的生机。

只一小会儿,王传会就过来了,挺高的个子,很有那么一股成功人士的气派,还挺帅。只是稍微发了点儿福。进门时还下意识地低了下头,其实不低头他的头也不会碰在门楣上。可他就是要这么低一下,好像吴峤个子比人矮了一截,门也要比人家矮一截。吴峤心里又忿然起来。更忿然的是,这小子不肯留下来吃饭,却要拉他上饭店里去。吴峤的倔劲儿又犯了,说,几天不见长出息了不是?当官了不是?以前你可没有少在这家里蹭饭。王传会倒是一点也不生气,只管笑眯眯地劝他像哄小孩。吴峤一句话,不去!王传会不笑了,一脸严肃又变成一脸悲伤,颤声说,以前师母在,现在……

王传会突然顿住了。吴峤也半天不吭声,扶着门框低头站着。他终于还是动摇了,颤声说,走吧。

车开进梦城唯一的五星级宾馆:蓝岛。一个豪华包厢里,已有两个人先等在那里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看见吴峤,马上迎了上来,又谦和地弯下腰,叫一声吴教授,就把他的手紧紧握住了。吴峤一时呆立不动,狐疑地看了王传会一眼。王传会连忙介绍,吴峤的耳朵有点背,只听见这人是一家什么大公司的老总,另外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不用说,就是老总的女儿了。吴峤也没有仔细看,他对异性也是一直不敢多看的,年轻时是这样,老了,就更是这样了。

这一顿饭吃了八千多块,是老总埋单。也不知是些什么龙肝凤舌,吴峤吃得没滋没味,酒是一口没喝。他感到有些不对头。果然,那位老总跟他告辞时又一次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感觉到手里多了什么。那只手离开后,吴峤看见手里卧了个大信封,厚厚的一叠。王传会凑近他,压低了嗓门儿说,这姑娘和师母年轻时害的是一样的病,她父亲想请您做这个手术。吴峤低头看着,感到血在手上滴,一双手几次沉下去又几次浮起来。一颗心到底有多重?他捧着小雨的那颗心时,那心还烫手,还在他手心里勃勃地跳跃。他的心现在又像刀割一般地疼痛起来,心也能用钱买到吗?

他这样问的时候眼泪就糊里糊涂地掉下来了。他声音其实很小,王传会好像听见了。王传会一脸愧色,低着头不敢吭声。吴峤恍恍惚惚地朝那位老总走过去时,感到脸的一侧有很亮的东西,那个小姑娘正怯怯地看着他,眼睛大而悲伤。雨早已停了,每一片树叶都被雨水洗得干净明亮,停落在枝头上,恍如一只只蝴蝶。小姑娘就站在一棵树下,一只手轻轻地拎着裙子的一角。他看到了十分陌生的阳光。他觉得自己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过阳光了,阳光沿着小姑娘裙子的斜边,攀上她已发育得十分饱满的胸脯,自有一种迷人的风韵。他瞪大眼睛看着,慢慢地走了过去,那感觉就像由一个极疲劳的梦中竭力返回,但同时又觉得特别清醒。只是,他一时想不起,眼前出现的是小雨,还是若凡?

吴峤把一只手伸过去时,那姑娘吃惊地嫣然一笑。她歪了歪脑袋,调皮地看着他。他摸了一下她的额头,额头是冰凉的。他又摸了一下她的脉,他摸了好久才摸到她的脉。疼吗?他问。他这样问的时候,感到几十年前的力气又缓慢地回到了那只手上。

作者简介

陈启文,男,1962年生,湖南临湘人。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发表小说、散文随笔四百余万字。主要有长篇小说《河床》、《初级阶段》,中短篇小说集《洗脚》、《石牌村女人》和散文随笔精选集《季节深处》等。作品曾多次获奖并被选刊、选本选载。本刊曾选发其小说《流逝人生》、《太平土》、《河床》等。现居湖南岳阳,国家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