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万箭穿心》全文
一
李宝莉站在新房的窗口,突然她看到远处江水的波光。李宝莉吃了一惊,她叫道,小景,你来看!
陪她看房子的万小景忙跑过去,李宝莉指着远处浑黄的水面说,看到长江没有?万小景也吃了一惊,说真的咧,连长江都能看到。李宝莉便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新房子千好万好,还得加上这一个大好。
这是李宝莉第一次去看新房。
出来时李宝莉对万小景说,看看看,运气来了,门板子摞起来都挡不住。万小景便笑,说话莫说得太满,一满运气就倒。李宝莉说,呸,你少说几句巫婆话,我比什么都强。
俩人说笑着下楼。电梯速度很快,站着不动腿,从十六楼到楼底只一眨眼工夫。一个女人面带菜色,有气无力地坐在电梯口的破板凳上,为进进出出的业主开电梯。李宝莉心里立即有了高贵感,而且立即开始怜惜这个开电梯的女人。李宝莉想,真可怜呀,自己没有高楼住,却还要为住高楼的人开电梯。
幸福便顺着些思想一直流进骨头里0
李宝莉挺胸昂头走出电梯,高跟皮鞋敲着瓷砖地面,笃笃笃的,很有电影里贵夫人出行的派头。李宝莉暗道,原来皮鞋跟的声音可以让人这么拽呀。
李宝莉说,小景哎,你说我长这么大,连红砖房都没住过,怎么一下子就发福了呢?有了自家单独的厨房有了单独的水管连单独的厕所都有了,还住得天一样高,专门有人开电梯一直送我到屋门口,睡觉起来,睁开眼睛,长江水往哪边流都能看到。你说,你说,我是不是一步登天了?我的八字哪一笔转了运?哪天接我妈过来看,我都怕她会欢喜得昏过去。
万小景早习惯了李宝莉的喋喋不休。她笑了起来,说那是你找了个好男将,他的八字强,扭转了你的运道。李宝莉忙说,是是是,正是马学武这个狗日的帮我转的运。万小景说,马学武在厂办当主任也有一两个年头了,你跟他说话还是客气点,莫总是一开口一个骂。你得让他有点面子。李宝莉哈哈大笑,笑完说,我骂惯了。万小景说,得改。李宝莉又笑,说是得改。我得把他当个菩萨供在屋里最抢眼的地方,天天给他作揖。万小景也笑了,说我劝你还是用点心把他招呼好。李宝莉邪里邪气地望着万小景,说你晓不晓得,在哪里招呼他,他才会叫好?万小景笑而不答,李宝莉自己抢着说,被窝里!这个王八蛋喜欢什么我清楚得很。万小景打了她一下,说莫跟我讲这个。邪皮,自己床上的事捂到自己被窝里去发酵。李宝莉说,哎呀,昨天你在电话里还缠我,叫我教你点功夫好去套紧你老公,今天假什么正经?说完李宝莉恐怕万小景打她,忙不迭地朝花坛边跑,果然万小景扬起手,边追边骂着要打她。
两个女人且说且闹地走到街上。满街都响起她们欢快的声音。
这天的晚上,李宝莉早早把儿子弄上床,然后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套上马学武穿破了的旧T恤,凑到老公马学武身边。
马学武正躺在床上看金庸的《鹿鼎记》。马学武是大专毕业,他的文化水平,李宝莉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当初漂亮的李宝莉肯跟其貌不扬的马学武结婚,就因为这个。好朋友万小景百般不解。李宝莉说,找个没有文化的人,生个儿子像个苕,又有什么用?这年头,有板眼才有狠。有文化的人智商高,这东西传宗接代,儿子也不得差。往后儿子有板眼,上大学,当大官,赚大钱,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发愁。反正我的小孩将来又不当鸡做鸭,生张好看的脸模子,还不是浪费!
一番话,说得万小景瞪着她只发傻。李宝莉没读什么书,小学毕业就出来帮家里卖菜挣钱,但她经常能说出一些深刻的人生道理,那些道理令高中毕业的万小景悟一辈子都悟不出。万小景不是很看得起李宝莉,但却从小学就一直跟她是死党,万小景有时候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一回还问李宝莉,李宝莉却有几分得意,说大概因为你是个笨人,但足我比你还要笨,你在我这里就找到聪明的感觉了。这话说得真是要把万小景噎死。
躺在床上的马学武看了李宝莉一眼,说买件睡衣穿不行?又不是蛮贵,又不是没有给你钱。李宝莉说,哎呀,这就可以了。反正你穿破不要了,我接个脚,蛮好。又没得外人看到。马学武说,套件男人的破T恤,要几难看就有几难看。李宝莉就笑,说衣服难看怕什么?里面的人不难看就行了。马学武淡淡说了一句,天晓得。
李宝莉没听见马学武的话,她笑嘻嘻地朝马学武身上贴,又拉过马学武的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说今天我拉小景看我们的房子了。小景也说房子好。马学武说,嗯。李宝莉说,你晓不晓得?从我们房间的窗子可以看到长江咧,看得蛮清楚。马学武说,晓得,我特意点的这套。李宝莉说,小景也说这套房子太好了。还说你的八字好,把我的运道也改好了。本来我的八字蛮不好的,小时候算命先生就说过这个话。我这辈子硬是沾了你的光。马学武说,她现在晓得说人话了?以前是怎么反对你跟我结婚的?这个势利眼。我要不当厂办主任,她看我都没得好眼色。李宝莉说,喂,莫这样讲呀,小景是我的朋友,她当然要替我考虑。马学武说,她替你考虑?她还不是想你嫁给她那个干哥哥。你要是听了她的,结果怎么样?那老兄吃牢饭,你还不是跟着守活寡。李宝莉说,这是哪八百年前的事,还提它干什么?马学武说,那你就莫跟我提万小景。她这种人呀,我看见她就烦。李宝莉不高兴了,说放屁!她哪点惹了你?马学武说,她是没有惹我,但她做的事惹了我。看她那个老公,赚了几个小钱,天天在外面嫖。左包一个女人右包一个女人,小景不晓得?晓得了还容他?图什么?不就是图他的钱。未必你们女人离了男人的钱就不能活了?就算换套行头去当“鸡”,也比受这口窝囊气强吧?
李宝莉火了,她一掀被子,跳下床,指着马学武骂道,呸!王八蛋!你们男人没得一个好东西。那个臭男将天天在外面嫖妓,小景为了她那个家,才包容下来。你不骂那个男人,倒骂小景。你有没有替女人想过,离了会怎么样?公公婆婆那边怎么交代?街坊邻居这里又怎么说?还有小景的丫头,半矬子小伢,怎么告诉她?说她老爹在外头玩女人?你以为离了婚,这些别人都不问?我呸!还不都是为了维护着你们男将的脸面,我们女人才肯忍下气来。你以为光是钱?离了男人那些狗屁钱,老子女人们一样过得好!
马学武白了她一眼,说你这样想最好。我懒得跟你多说,说多了,还惹你骂通宵,明天我还要接待局里领导,你今天最好莫跟我过招,我惹不起,躲得起。说完,马学武爬起来,抱起被子,到儿子小宝的小床上去了。
李宝莉一天的好心情到此打住。
天色太晚,街坊的嘈杂都已消停。平常里,李宝莉这时候恐怕鼾都打了起来,而现在的她,却睡意全无。李宝莉咬牙切齿半天,几番都想冲过去跟马学武厮打一顿才好。但是她想起新房子和万小景白天说的话,就忍了。而且是忍了又忍,方把自己忍了下来。李宝莉做到这一步,相当不容易。换了以前,她是一定不忍的。马学武在车间当技术员时,脸上常常挂着彩去上班。这就是李宝莉的绝活。拼力气打架她不如马学武,但她会掐人,而且只掐脸上。掐得马学武没面子——人人都知道脸上的指甲印是老婆的。为了少受伤,马学武就会学乖,能让就赶紧让,多一句狠话都是不敢说的。
现在马学武居然句句跟她顶,而且连她的好朋友小景都骂,真是翻了天。这叫居家过日子一直打胜仗的李宝莉如何承受得住?更受不住的是李宝莉不能再去掐马学武。因为马学武早已不在灰蓬蓬的车间干活,而是当了厂办主任。开口闭口要去接待局里的领导。她李宝莉再蠢,也得为马学武顾这个面子,否则臭名远扬的只会是她李宝莉。
李宝莉憋着气,想了又想,却想不出办法来修理马学武。好在李宝莉是个会想的人,既想不出办法修理老公,就想得出办法安慰自己。李宝莉自道小景连老公在外面泡妞嫖妓那样恶心的气都忍得下,我这岂不比她强得多?
这样想过后,李宝莉心里舒服一点。夜晚一个人睡在大床上,却也没有失眠,呼噜照样打得嗡嗡响。
倒是小床上的马学武一夜没睡着。他想,这个婚姻带给他的是幸福多呢还是痛苦多?这个问题他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过。
二
李宝莉的母亲在菜场卖鱼。这天下雨,鱼没卖完,剩几条就拿回去自家烧吃。路过巷口,李宝莉的母亲想起李宝莉。就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叫李宝莉一家子都回来吃饭。
李宝莉连忙打电话给马学武,说一起回娘家吃饭,屋里有好菜。马学武说厂里有应酬,去不成。马学武近半年的接待活动特别多,李宝莉早已习惯。她想人当干部,干的就是喝酒吃饭的事,吃不吃她娘家的鱼也亏不了他。于是便自己带着小宝去了娘家。
在娘家的屋里,只要有李宝莉,一屋子就只剩她的声音。李宝莉说话语速快,机关枪一样描述自己的新房子。李宝莉但凡兴奋,说话便唾沫横飞。家里桌子小,结果每一个吃饭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沾了火星。爹妈老早就惯了,不说什么,自家的女儿,再脏也不脏。李可宝莉的小妹在电脑公司当会计,一向觉得自己是白领,便对李宝莉的做派很厌烦。小妹说,大姐你能不能吃饭不说话?李宝莉说,怎么了?嫌我?小妹说,我不想吃你的口水。李宝莉说,只当是给你加的佐料。小妹说,莫说得恶心。李宝莉笑道,小时候你从我嘴巴里抠水果糖吃怎么就不在乎口水叫、妹说,小时候不懂卫生。李宝莉说,你现在懂了?你懂了怎么来月经的裤子丢在屋角里三天都不洗?看你衣领子黑成什么样了?搓都搓不干净,你还白个什么领!小妹恼了,啪一下放下碗,说恶心,那是我的事。说完起身就走了。李宝莉莫名其妙,说喂喂喂,怎么啦,我怎么你啦?李宝莉的母亲说,哎呀,她自打读了个中专,以为自己是文化人了,瞧不起我们。莫理她,只当她是放个响屁。
饭没吃完,邻居刘老头过来找人打麻将,对李宝莉的母亲说晚上到我屋来抹几圈?李宝莉的母亲说,差几个角?刘老头说,加上你,再找一个。李宝莉赶紧说,那就不差了,我爸爸也去凑个角。李宝莉的父亲说,我去了,这一屋的杂事怎么办?李宝莉笑道,有我在你还操个什么心?
李宝莉硬是把父母都推到了隔壁,又从口袋里摸了两百块钱,给爹一百,给妈一百,说要玩就玩个高兴,莫缩手缩脚,叫刘爹爹瞧不起。刘老头儿就笑,笑完羡慕道,你屋里的这个宝莉真是养得好啊。李宝莉的父母便高兴地连说,是啊是啊。头点得像鸡啄米。
爹妈在邻居家放手放脚玩麻将,自己在屋里做家务,李宝莉觉得这是世上最快乐的事。孝顺是什么?让自己成一个伟大的人,爹妈出门威风八面,是孝顺;让自己赚大钱,爹妈想花多少是多少,也是孝顺;要是没得板眼做到这些,就让自己给爹妈作牛作马,由着爹妈玩个开心,这样的孝顺一点也不比前两样差。李宝莉每回在家里风卷残云般地干活时,总会怀着这样一份快乐心思。
李宝莉做事麻利,抹桌子扫地,洗碗刷锅,旋风一样转几圈,家里的事就做下了地。回房问见小妹的床像个猪窝,臭衣服臭袜子,堆在床角落一堆,馊气都闻得到,嘴里便骂着,手上却又三下两下把她的被子衣服以及放了三天的短裤一并洗净。李宝莉娘家和自己的小家都是用公共水龙头,家里无法装洗衣机,所以李宝莉洗衣服一向用搓板。李宝莉挽着衣袖,坐在小板凳上顺着搓板的齿格,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推搡,双手被齿格磨得通红的。做这样的事情,李宝莉从来不觉累,反倒是从心里到上都有一种快感。是什么样的快感,她说不出。只觉得这样做事,她浑身气顺,而且舒服。一个人能做事会做事爱做事,是她的运气,一个人总能被家里人喜欢和欢迎,是她的福气。李宝莉觉得自己的运气和福气一样不差。
李宝莉刀子嘴菩萨心,说话有点二百五,在街坊很是有名。知道她为人的,个个夸她;不知道的,却个个背地骂她。但李宝莉不在乎这些夸和骂,我行我素。李宝莉说,我要是天天听别人的话过日子,我累也累死了。
外面下着麻麻细雨,李宝莉端着木盘到公用水管洗清衣服,联想到自己家里过些天不仅有单独的水龙头,而且还会有洗衣机,心里越发觉得自己活在这世上是多么幸福。这幸福散发开来,就变成浑身使不完的力量。
李宝莉的父亲原本在码头当起重工,有一天出了工伤,砸断了腿,就被内退回家。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了,做惯事情的人也闲不住,于是李宝莉的父亲就自学成才,跑到路口给人补自行车胎。虽然挣不到几个钱,但手上有活儿干,人没白活。李宝莉的母亲成分硬,早先在针织厂还当过革委会的主任。每有大事,就登台讲话,声音硬硬朗朗,很给人提气。可是“文革”一结束,废掉成分,时兴文凭,李宝莉的母亲讲话的机会就越来越少。慢慢地,便没人记得要请她讲话,走在厂里的马路上,连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再后来,李宝莉的母亲也下了岗。工人就是工人,做什么事都响当当。李宝莉的母亲回家第二天就跟着邻居张婆婆一起去菜场卖鱼。斤是斤,两是两,一分小钱都不贪。李宝莉的母亲常说,我是什么人?我是工人。不能堂堂地做官,总归我还要堂堂地做人吧?
李宝莉最佩服的人就是母亲。李宝莉跟万小景说,我姆妈这样的人,不管是穷是富,放到哪里都是块金子。万小景便笑,说就你姆妈?还金子?一个下岗工人,穷得卖鱼,还金子?莫让汉口人笑掉大牙。李宝莉想了想,觉得小景说得也是。结婚的时候,她也跟马学武说过,我姆妈这个人就是强,做什么是什么,放哪里就是块金子。李宝莉词不多,又用了金子两个字。结果被马学武嗤了一下,说你姆妈要是金子,汉口还不成了个金矿?走到街上,随便捉个人,都比你姆妈更像金子。起码,文凭高些吧?一番话又哽得李宝莉透不过气来。李宝莉的母亲没上过学,是扫盲班毕业的。
但李宝莉不是根墙头草。李宝莉是一个有大主意的人。所以不管万小景和马学武怎么嘲笑李宝莉的母亲,在李宝莉心中,这个母亲就是她最服的那个人。
李宝莉特别想让母亲去看她的新房。李宝莉做完屋里的事,临走前,又专门到隔壁刘老头儿家,跟母亲打声招呼说,姆妈,你几时能去看我的新屋?我蛮想你去看一下。
李宝莉的母亲感念李宝莉的孝顺,桌子底下踢了踢她的老公,说明天我们就去宝莉那里看一下?李宝莉的父亲一向听老婆的,说你定几时就几时。李宝莉很高兴,于是跟母亲约定第二天下午。
李宝莉的工厂早就破产关门,以前的老厂长在汉正街摆了个摊,批发袜子,叫了李宝莉帮忙守点看摊。活不累,钱不多。李宝莉家里过日子有马学武撑着,也算小康。她出门做事纯是打发时光,至于钱,挣几个是几个,也不在乎多少,够买点小菜回家,就知足。老板虽然搞垮了工厂,但做自己的生意倒是蛮下狠。李宝莉为了请假半天,软着嗓门跟老板讲了几箩筐好话,还答应这个月多完成十包袜子的指标,才被同意走人。
李宝莉见到她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个老板裹筋。得很,请半天假,嘴皮子磨得起茧。李宝莉的母亲说,那是。老板就得这样当,要不生意怎么做得出来?李宝莉说,咿哟,你还帮他说话!李宝莉的母亲笑道,换了我,怕是这个假都不得批给你。你那个老板,还算好心。李宝莉也笑了,说好心?还得多卖十包袜子,一百二十双呀!他硬像个周扒皮。李宝莉的母亲说,叫小景买。反正她老公的钱不花光也拿去玩女人了。李宝莉的父亲一边瓮声瓮气地说,你们俩,真是,像强盗,要别个小景当冤大头不说,还要损人。说得李宝莉的母亲和李宝莉当即大笑。
李宝莉知道母亲看了她的房子就会赞不绝口。果然如此。站在东边的窗口,长空如洗,远处浑黄的江水静静地,不觉有动,仿佛一段黄绸铺陈在那里。李宝莉的母亲激动得洞水往下掉,说宝莉你得亏找了个好男人,能够住这么好的房子。我们工人真正讲翻身,就得住这样的楼,看这样的风景。
李宝莉的父亲便拐到一边,一声不吭。他这辈子没能让老婆孩子住上好屋,心里也是愧疚了一辈子。李宝莉看到父亲脸色有些难堪,心知母亲嘴巴太敞,说话不妥,忙打岔,说姆妈,不是男人不男人的问题,是时代变了。归我在这个时代摊上了好日子。
李宝莉的母亲一向跟时代跟得紧,听李宝莉这一说,忙答道,说的是说的是。是你运气好,哪像我跟你爸爸,一赶就赶上个下岗。你咧,一赶就赶上个住高楼。
说得李宝莉和她父亲都笑了起来。
正笑时,李宝莉的父亲走到西边的窗口,这里是客厅。还没等李宝莉和她母亲的笑声落音,李宝莉的父亲就叫了起来,咿哟,这怎么得了?
李宝莉忙凑近去,说怎么啦?李宝莉的父亲说,怎么会挑这个位置盖房子呢?李宝莉说,这原先是厂里的仓库,就这块地皮,不在这里盖在哪里盖!李宝莉的父亲一指着楼下放射线一样的马路说,你晓不晓得这叫什么呀?李宝莉说,不晓得。李宝莉的父亲说,这叫万箭穿心。李宝莉不明白,说怎么个说法?李宝莉的父亲说,你看,你这里是个死角,条条马路都跑到你门口的转盘打转。哪条路都像箭一样,直朝你住的楼房射。这就叫万箭穿心,风水上这是顶不好的。像生意人吧,从来都不在这种地方开业做事,一开就垮,没得一个有好结果。
李宝莉的脸有些发白。李宝莉的母亲在她们俩说话间,也过来看。俯身朝下,能见到四条大道和三条小路有如放射线一样由新房下的花坛散开来。她看过大笑,说老头子亏你想得出来。万箭穿心我是没有看到的,我只看到了万丈光芒。
李宝莉被父亲说得心跳,她忙站在母亲身边,瞪大眼睛细看楼下的条条大路小路。看完说,真话的,有点像万丈光芒。母亲说,是不是?看风水得是哪个来看。运道好的人,看见的是万丈光芒,运道差的人看到的是万箭穿心。像你爸爸的运道一直往下走,他怎么能看得见这新楼的万丈光芒?
母亲的话把李宝莉的脸色挽了回来,苍白中又渐渐浮出红色。果真像有万丈光芒一样,李宝莉的心也被照得透亮。李宝莉说,嗯,姆妈的这个词能把爸爸的那个镇住。
李宝莉的父亲说,这不是迷信,是风水。说我的运道不好,你的又好到了哪里?李宝莉的母亲说,你这不是多话?怎么就不能让宝莉高兴一点呢?非要扫她一把兴?万箭穿心又怎么样?未必把房子退了?
李宝莉的父亲这时才觉得自己的话说了也是白说,便叹了口气,说我当然是想让她高兴,但是风水就是这样摆着,未必要我说假话?李宝莉说,现在不兴讲这些迷信,有新房子住就是福气。
李宝莉陪爹妈看完房子,又去买菜。进了家门后,怎么想怎么不舒服。万箭穿心四个字,像四个秤砣,压在心口。做饭时,心思重,放碗搁盆子都像砸,洗菜也仿佛跟水龙头出气,水放得哗哗啦啦。邻居一旁打水,说又发什么疯?李宝莉没好气地说,发疯也剩不下几天了,你忍着点吧。说完李宝莉想,闯你妈的鬼,蛮舒服的事,怎么搞成了个万箭穿心呢?然后就很抱怨父亲,心道,就算是风水,就算你不肯说假话,但是你可以闭嘴不说呀?不说未必过不得?
本来因了这房子,李宝莉一直想慰劳一下马学武。马学武爱吃糖醋排骨,爱吃豆瓣鲫鱼,李宝莉早上就跟马学武说了晚上有好菜。马学武本来想说有应酬,但见李宝莉满脸期待,就答应了。结果心不在焉的李宝莉刺鱼时把苦胆弄破,烧排骨又不小心烧得焦煳。马学武下班拎了瓶黄鹤楼酒准备回来吃大餐,伸筷子一夹,没一样可口,脸色当即就挂了出来。
李宝莉想,烧坏两个菜又算什么,明天重烧就是了,何必摆脸色!李宝莉这个人经常是想得到就说得出。李宝莉说,喂,屁大点事,你少给我摆脸色!马学武说,我一句话都没说,还不行?李宝莉说,你垮成个马脸,不比说话还狠些!马学武说,我要说话,你就说我跟你翻;我不说话,你又说我摆脸色。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吃了煳肉苦鱼,脸上堆起笑,一口一声跟你说好吃,夸你做菜水平高?
李宝莉被马学武顶得说不出话来。结婚以后,马学武像这样还嘴,而且还把话说得如此阴阳怪气,在李宝莉记忆里,好像还是头一回。李宝莉哽了半天才说,好好好,到底是当了干部,嘴巴狠了,说话的水平也高了。不过,我告诉你马学武,莫以为你能管你厂里的人就能管我。老子天生不是被你管的料。马学武也没示弱,说我几时敢管你?厂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马学武是被你李宝莉管死了的人。晓得吧?已经是个死人了。
李宝莉心里的火头立即蹿得比房顶还高。她的词少,不知道说什么了,便跳起来,抓起一只碗,就手往地上一砸,说我看你心里没得数了吧?当初想跟我结婚的时候,像条狗一样跪在我面前,你是怎么说的?说你就是想当我跟前的狗。这才几年?未必忘记了?
砸碗的声音很刺耳,旁边吃饭的儿子小宝紧张得脸色发白,惊恐地望着李宝莉。马学武不再作声。他黑着脸,到厨房拿了撮箕扫帚,把碎碗碴打扫干净。完后见小宝很紧张,眼睛里满是泪水,忙上前哄道,小宝莫怕,没得几大的事,莫哭啊。小宝眼眶里全是泪,他偎在父亲怀里,仿佛找到了安全,泪水到底没流出来。
小宝刚满九岁,是个二年级的小学生。
三
马学武第一次知道,装修就是内战和外战同时宣战。想要一致对外,就得结束内战。而结束内战唯一一的办法,就是战事的一方必须放弃自己的战场。马学武跟李宝莉吵过几次,就明白了这点。于是他决定缴械投降,全方位退出。那天为买马桶,李宝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马学武说,以后你莫问我,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李宝莉说,你吓哪个?你当我一个人搞不定吧?马学武说,那最好,我还省心。李宝莉说,你要不掺和,我不光省心,我还如意。马学武说,好,就这么决定。
李宝莉一派豪放地包揽了整个装修,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果然有省心如意之感。下了班她就泡到新房子里,指东画西,装修工人个个被她整得既无奈也服帖。马学武乐得清闲,反正他自有自己的开心,每天便在厂里待到很晚很晚才回家。新房那边,他连看都懒得去看一眼。
搬家安排在星期六。李宝莉跟马学武商量,是不是请厂里的同事来帮忙。马学武说,太麻烦了。找个搬家公司省心又省事。李宝莉说,搬个家,一百大几十块,何必花这个钱?马学武说,找厂里的人搬,搬完了请吃饭喝酒,比这花的钱多得多,还欠一屁股的人情。李宝莉大惊小怪道,你堂堂一个办公室主任,未必找手下人搬个家还要请客?你们厂长搬家,是不是也要请他们的酒?马学武冷冷道,我们厂长不找手下,只找搬家公司。
这件事李宝莉最后依了马学武。
但请来的搬家公司钱收得漂亮,事情却做得不漂亮。进门时,先是把柜门撞了一下,后来又把一口锅掉在地上。李宝莉的心情一下就坏了,一边搬一边跟他们吵架,嫌他们放电视机时手脚太重,又嫌他们摆冰箱时,不是一次到位,却是在地上拖了两寸,把新铺的地砖划出两道印痕。再就是进门不换鞋,把她家新地板的亮光踩毛了。搬家的工人被她吵得恼火,更加捣蛋。马学武便满嘴地说好话,不停地递茶上烟,试图和谐关系。气得李宝莉踢他一脚,恶声恶气道,我是出了钱的,他们就该好好给我于活。茶不是钱?烟不是钱?你是不是扣出来?你真是生得贱!
人多,马学武没跟她顶嘴。
临了,一个最刁蛮的搬家工人反手递给马学武一支烟,说伙计,我们虽然出劳力,打粗活,但屋里的老婆都还贤惠,活得比你自在。我看得出来,你在外面大小是个干部。可是当了于部义怎么样?被这种女人罩一辈子,比条狗都可怜。说完,不等一旁听见的李宝莉有所反应,调头出去。
李宝莉大怒,泼骂出口,追出房间,一直追到电梯门口。但是电梯的门已经掩上,里面传出来的除了嘻笑,似乎还有歌声。仿佛唱的是: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李宝莉气得“呸”一声,一口痰从喉咙管直接就吐到电梯的金属门上。
回到房间正想把满嘴没人接应的骂语甩给马学武,骂他给人家抽了烟喝了茶说了好话却反被人奚落,结果发现马学武脸垮成丁黑青色,眼光也蛮不对劲。李宝莉心颤了一下,就把冲到唇边的骂话一个字一个字咽了回去。
住新屋,李宝莉是一定要庆祝的。李宝莉的庆祝方式,其实简单,就是大吃一顿。李宝莉不顾屋里屋外摊得像个杂货铺,立马开始洗菜做饭。启动新厨房,每一处都顺手,煤气、水管、灶台,哪样都招人喜欢。这是李宝莉的天地,李宝莉突然想起一个词,叫大展宏图。李宝莉想,她从此就可以大展宏图了。
李宝莉全心全意地烧了一桌好菜。鱼炸得焦黄,红烧肉红彤彤发放着油光。小宝的口味像极了马学武,吃得欢天喜地。马学武却只是闷头扒饭,一句话也不说。李宝莉有点烦,心想你一个大男人,被别人说了两句又算得了什么?好容易住进了新房子,脸上给点笑,也是图个吉利吧。李宝莉说,今天我高兴,随便怎么样,都不跟你吵架。小宝来,把昨天学的诗背一下,让爸爸姆妈高兴。小宝望了马学武一眼,见马学武没有表示态度,便不肯背。嘴上还说,爸爸不想听,我就不背。李宝莉揪了他一下耳朵,说你个小混蛋,姆妈一个人听就不行?
小宝到底也没背诗。
睡觉前,李宝莉去上厕所,坐在马桶上,木质的马桶圈,紧贴着皮肤,凉悠悠的,恍然人在天堂。自打她学会自己如厕,就是在公共厕所蹲坑。幽暗的灯光,身后的脏纸,沟里的蛆虫,脚边的污渍,她都司空见惯。臭味浓得呛人,她也觉得十分正常。而现在,她的新厕所,居然一丝臭气都没有。李宝莉甚至没有想过,厕所也是可以不臭的。于是她对自己说,这样的好日子是马学武给的,再怎么样,我都要好好待他,绝对不能再跟他吵架了。
李宝莉从厕所出来,马学武和衣躺在床上,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不晓得在想什么。李宝莉从梳妆台拿出雪花膏,抹了手心手背,又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堆着满脸的笑抬腿上床。
马学武扭过头,望着她,开口说话。这是他搬进新家来对李宝莉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惊得李宝莉几乎从床沿边跌下去。
马学武说:我要跟你离婚。
四
万小景去汉正街找李宝莉批发袜子,结果李宝莉不在。
李宝莉的老板说,这狗日的不讲诚信,讲好这个月多卖两包,结果连人都不露面。万小景有些奇怪,觉得这不像李宝莉,便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的李宝莉有气无力,像是即刻就要断气。万小景吓了一跳,心想这家伙未必得了绝症?也不敢多问,连忙买了袋水果,坐公共汽车都嫌慢,直接打车去了李宝莉的新家。
开门的李宝莉披头散发,脸色铁青,几乎脱了人形。万小景看得心惊,忙说怎么搞的?是什么病?不会是癌吧?万小景觉得像李宝莉这样硬性的人,只有死到临头才有可能如此瓦解。
李宝莉却一句话没说,放声大哭,哭得万小景发懵,心慌得像打小鼓。万小景说,你快莫哭,我的心都快炸了。摆着你住新屋是喜事,怎么会这样?未必真的有乐极生悲的事?李宝莉哭道,喜个屁呀喜!我宁愿住到旧屋里,吃糠咽菜都心甘。万小景说,出了什么事?李宝莉说,那个狗娘养的马学武说要跟我离婚!
这话把万小景也震住。当年马学武追求李宝莉的全过程,她一清二楚。结婚以后马学武在李宝莉面前低三下四,家里诸事都由李宝莉占上风,她也一清二楚。有一回万小景笑马学武,说你们屋里宝莉一手遮天,你要有道理去哪里讲呀?马学武说,我们屋里不需要道理。宝莉就是道理。有理听她的,无理也听她的。李宝莉听马学武这样说,开心得放声大笑,声音震得屋顶落灰。
万小景最羡慕李宝莉的,就是她有这样一个百依百顺的丈夫。
万小景想到此,不禁脱口而出,他怎么敢?李宝莉说,我也是这样想啊。万小景说,他来真的?李宝莉说,像是真的。万小景说,你就为这个呼天抢地地哭?李宝莉说,呸,我在他面前哭?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给他看。我是看到你,憋不住了……
李宝莉说完这话,又号啕出声,哭得撕心裂肺,还伴着一声声干呕。万小景见她如此这般,自己也忍不住掉泪。觉得女人这一生真是说不清,李宝莉这样的强人,在家里对马学武七凶八吼了多少年,结果这个快被她吼傻的男人说一声要离开她,她居然还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仿佛整个世界都没有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万小景知道现在说这话没用,她跟李宝莉长吁短叹了几声,便强行推着李宝莉出门,说是出去喝茶,再帮着分析一下马学武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的想离婚还只是吓唬一下李宝莉。
已然乱了方寸的李宝莉,正举足无措,四顾茫然,万小景就是眼前唯一的灯。于是她跟着这灯走出了门。
茶馆就在马路对面,家常似的装修,茶却不便宜。一杯端上来,一看叶子就知不是新茶。李宝莉自己心里,正是见什么都烦的时候。心道老子正倒霉,你居然还来宰老子一刀。想罢一拍桌子说,就这种茶,你们还敢卖18块钱一杯?端茶的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还嘴说,我们从来就是这样,你喝不起就莫来喝。
茶馆小姐敢如此放言,自然也是看到李宝莉一身廉价衣服,头发蓬乱,邋邋遢遢的,绝不是有来头的人。在这种地方讨生活的小姐,最善察言观色,且又势利眼得厉害,一分钟即能判断出客人的来路,然后根据这来路来转换脸色。
李宝莉说,这是什么话?小姐说,正宗的汉口话。李宝莉立即气得要砸茶杯,万小景一把拉住她,说叫你来喝茶,是要跟你散心,你跟她闹什么?她不过一个做粗活的下人,你莫失了身份。李宝莉说,我在屋里忍了马学武这个王八蛋,到外头来,还要忍这个王八蛋?万小景说,往后你得忍的日子长得很。到时候你莫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是王八蛋。一句话,竟说得李宝莉笑起来,说这几天我硬是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是王八蛋。
万小景也笑。笑完,李宝莉就觉得心里也不是那么太难过。
几大个事呢?无非一个男人想走。就算你不想让他走,想办法把他捆在身边就是了,犯得着把自己伤心得不成人样?把想法说与万小景听,万小景说,是呀是呀。不想留他,就让他走人。想要留他,就准备好绳子,套死他。李宝莉说,我一把年龄,放了他,我再到哪里找男人?小宝没有爹,日子怎么过?再说了,我爹妈那里怎么交代?万小景说,不想放他吧?那好,想办法套紧他。李宝莉说,你是怎么套紧你老公的?万小景说,好办。他提离婚,我说可以,家产平半分,小孩归他养。男人呀,说起来狠,分了他的钱等于抽了他的血。他掰着指头一算,觉得亏得大,就不肯离了。哼,这世道,我算是看透了他们。哪天我抓到他的把柄,看我怎么收拾他。李宝莉说,你有钱这个套子,我呢,什么都没有。万小景说,他要不要房子?李宝莉说,已经说了,只要我同意离婚,他净身出门,什么都不要。万小景说,啊?马学武这么有狠气!
俩人便闷闷地喝着茶,看路上来来去去的行人。看着看着,万小景心里突然动了一下,说我得要讲句话,你莫紧张。李宝莉的眼睛便死死盯着万小景。万小景说,马学武会不会在外面有女人?
李宝莉顿时傻了眼。她想过马学武一千条离婚的理由,唯独没有想这一条。
五
一连几天,李宝莉心里都在翻江倒海。若不是万小景再三叮嘱她千万不要吵架,只留心观察就是,否则厨房那把菜刀早就架在了马学武的脖子上,,万小景说,如果没有证据,你闹的结果是自取灭亡,离婚离得比火箭还快。而且真要是这样子离婚,吃大亏的是你。搞不好你儿子房子一头都得不到,扫地出门回家跟你爹妈挤着过。
这是李宝莉绝对不想要的日子。更何况,儿子小宝就是她的命,她不想连命都没了。于是李宝莉依了万小景的话,纵是满腹疑虑,在家里却不动声色。
马学武自打提出离婚后,便三天两头有应酬,一说是招商引资,接待外商。又说是局里检查,招待吃饭。每有应酬回家都晚。有一回晚到12点,李宝莉都醒了两个觉。当然,也有一下班就回家的时候,但是极少。
最要命的是,无论早晚,马学武的眼睛都不看李宝莉一眼。连吃饭也只低头往嘴里扒。李宝莉为了巴结他,变花样做好菜,他也都像是猪吃食,稀里哗啦填饱肚子了事,绝不多说一句话。夜晚更是进了小宝的房间就不出来。李宝莉恨意满心,时时都想爆发,但她还是选择了忍。李宝莉想,老子就是不离这个屋。老子就是不吃这个亏。老子就是不放你的人。她暗自跟自己较着劲,一上心火就抱着水龙头灌凉水。结果把日子过得又苦又累。这份苦和累比住在破屋子,用公共厕所和水管还要更深重。
这天李宝莉上班,路过短裤批发摊位,见那里几个女人扎堆嘀嘀咕咕地低语,且还捂着嘴,各自发笑。因是同行,平常也都混了个脸熟,李宝莉就凑过去听了一耳朵。原来这家的老板娘跟人私通,几天前被老板当场捉了奸。老板娘平索一向颐指气使,今早过来看账,却和蔼可亲得不像正常人。手下人便私底笑得牙床都要掉下来砸着脚背。
李宝莉像是走路睡着了却又被人撞了一个醒。
李宝莉想,与其我这么心苦,不如看看马学武在外面到底是不是有了人。如果有了人,那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倘若抓到他的把柄,他还能翻什么天?想到这个,李宝莉竟有点兴意盎然。她当即找老板要求请假三天。老板满心不悦,说这些时你来一阵走一阵,到底还想不想做啊?李宝莉说,哪个凡人没有一点凡事?老板说,凡人也得守规矩。天下的打工者都是凡人,人人都有凡事,学了你这套,天下还不乱了?李宝莉说,屁丁点事,讲这么大个道理!我李宝莉如果能把天下搞乱,我还到你这里打工混饭?早就是中央的人了。老板说,去去去!这回我亲自替你顶三天,下不为例。老板也算是知晓李宝莉的为人。
李宝莉还没到家,在路边找了个电话亭就给万小景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万小景沉吟良久没说话。李宝莉说,你觉得怎么样?说句话呀。万小景说,我就怕你把事情闹大了收不了场。李宝莉说,我只想抓他的把柄。我手上要有把柄,就能掐得住他。万小景说,如果抓到了,倒是可以拿他一把,镇住他。万一他外面没有人,又被他晓得你在监视他,那他再要跟你离婚你挡都挡不住了。李宝莉说,我会蛮小心,不让他发现。万小景说,我送给你一句话,就是亲眼看到他跟人上床,你也千万莫露脸。李宝莉懒得跟她多说,便嗯了一声,心里却想,我要亲眼看到他跟别人上床,我就得亲手剁了这两个奸男奸女,你还指望我不露脸?说些屁话!
巧也巧,当天李宝莉就接到马学武的电话。马学武像往常一样,说我晚上有应酬,会回去蛮晚,你莫管我就是。李宝莉“唔”了一声,也像往常一样,什么也没问。放下电话,李宝莉想,我不管你?我非要管死你。天晓得你这个应酬是真还是假。
李宝莉想得到就能做到。快到下班时间,她把小宝往娘家一送,直奔马学武的工厂。厂门口摆着几个杂货摊点,李宝莉假装买东西,眼角却是在往厂大门瞟望。她想看看马学武到底是跟哪些人一起出去应酬。
令李宝莉万没料到的是,李宝莉居然看到下班时间一到,马学武就从厂里快步而出,兴冲冲的,一路走,一路跟人打招呼,并不像有应酬。他走出厂门,即过马路,然后转向一条小街。李宝莉怔了怔,来不及想,立即就跟进。虽然李宝莉专门去抓马学武把柄,这一刻她心里却替马学武着急。暗道,你这个狗日的马学武,过点细,老子就在你后面,你千万莫让老子抓到什么才好。
事情却硬要拗着李宝莉的意愿来。马学武穿过小街,拐进另一条窄巷。李宝莉跟着一拐弯便大吃一惊,马学武身边居然多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连衣裙,一只胳膊挽住了马学武的手臂,风摆杨柳般,与马学武相依而行。李宝莉甚至不晓得这个女人从何冒出,她只觉得“轰”一下,身上的血就冲到了脑壳顶上,当即便想冲过去抓住马学武一番厮打。幸亏那一刻,她心里混乱得一步都走不动。
只几秒钟,李宝莉就想起小景的话。事情万莫闹大,万一他们只是偶然碰到的,只是同事之间调调情,只是好玩一下,那么,她就会没有办法收场。李宝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揣着一颗麻乱的心继续跟踪。
其实凭着女人的直觉,根本不消多看一眼,李宝莉已然清楚,马学武和这个女人绝对不是一般的关系。他们一路有说有笑,女人不时用手娇嗔地打一下马学武。她每打一下,李宝莉就气得心脏一阵紧缩。李宝莉想,这是我的男人,我才有资格在街上跟他打情骂俏,你一个小妖精居然敢来抢我的人!
李宝莉正暗骂时,马学武和小妖精走进一家杂货铺。买了些吃的东西又走了出来。然后俩人就在李宝莉的眼皮底下,踅进一家旅馆。这旅馆的名字叫“人间仙境”。
李宝莉这下子发了傻,像是挨了楼上扔下的一块砖,脑袋里嗡嗡地疼。一男一女进旅馆干什么?又能干什么?李宝莉腿软了,屁股一歪就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她只觉得浑身的火苗已经把自己烧化。恍然之问,似乎看得到他们俩人举手抬脚做着什么。这个念头像根钢针,凶残而密集地刺激着李宝莉。
李宝莉掐了半天太阳穴,以使自己清醒。她一遍遍对自己说,李宝莉你不能冲动!李宝莉你不能站起来!李宝莉你不能闯进去!李宝莉你不能闹!李宝莉你一闹你的家就垮了!李宝莉这个男人像你荷包里的钱一样是属于你的!李宝莉你不能把你的男人送给别个!李宝莉你三十大几又下了岗再找一个像样的男人不容易。还有,李宝莉你万万不能让你的小宝往后身边没有亲爹。
但是李宝莉同样也对自己说,李宝莉这口气你不能咽下去!李宝莉你不能巴掌打到脸上也不还手。李宝莉你绝不能好死。这对狗男女!李宝莉你不能让他们在人间仙境享福,自己却在人间地狱痛苦!李宝莉你要是有板眼,得把他们放进地狱里去。李宝莉当他们对你无情的时候你要比他们来得更加无情。
李宝莉坐在马路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脑子里两个李宝莉各自喊叫。在喊声中,李宝莉麻乱的心被理顺了,而理顺的心却在变硬变冷。一种来自心底的仇恨让她突然冷静。李宝莉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冷静过。天都黑了。坐在马路牙子上的李宝莉终于觉得自己有了办法。李宝莉说,马学武,往后你的命就不在你自己手上了。
李宝莉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几分钟后,笑容满面的李宝莉走进“人间仙境”旅馆。抬脚进门间,她觉得自己笑得像个机器人。李宝莉径直走到服务台。
一个中年妇女正坐在柜台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李宝莉猜她是旅馆的老板娘,便说,大姐,你是老板娘吧?中年妇女说,什么事?李宝莉说,一看大姐的样子,就晓得是老板娘,一脸的福相。老板娘的态度立即就亲切了。说要住店?李宝莉说,我想问刚才有没有一男一女进来住店?在哪个房间?老板娘盯着她的脸,似乎在猜测她的意图。李宝莉忙说,是这样。他们是我的亲戚,我来送钱请他们带回老家,电话约好了的。老板娘说,哦?李宝莉瞥了一眼电视机说,咿哟,又在播《射雕英雄传》咧,我得赶紧回去看。我蛮喜欢那个黄蓉。老板娘说,都播12集了。我也蛮喜欢她,听说她自杀了,几可惜哟。说着翻开记录本,轻描淡写道,206房间。李宝莉道声谢,便朝楼梯口走去。
李宝莉走到206房间,她的心骤然狂跳。在门边,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下。浪笑声隔着木头直扑而来。那里有她熟悉的马学武的声音。李宝莉顿起怒火,举拳就想砸门。恰好一个小孩从隔壁房间跑出。他欢笑着,童音清脆得像极了李宝莉的小宝。李宝莉一个激灵,缩回了手。她怕自己再次不忍,调过头迅速地下楼。老板娘见她出来,说这么快就办完事了?李宝莉说,是呀,说好了的,把钱交给他们就行了。我还得赶回去看电视。老板娘就说,慢走。回去还能赶上看一集。
李宝莉走出旅馆,直接就走进路边电话亭。她打了个报案电话,说什么街什么路“人间仙境”旅馆206房间有嫖娼卖淫活动。打完电话,李宝莉拔腿回家。她无力步行,便叫了的士。坐在车上,李宝莉眼泪流得满脸,把的士司机吓一大跳,连声问,大姐,你没得事吧?李宝莉说,我老公在外面偷女人,你说我有没得事?
回到家里,李宝莉关上房门,便软倒在地。她趴在地板上放声大哭。屋子的每个角落,都还散发着装修的气息。李宝莉原以为这气息就是幸福的气息。现在她明白,幸福从这一天开始,永远永远与她无关。天昏地暗,李宝莉没有开灯,她就一直这样趴在地板上。李宝莉几乎在黑夜的地板上趴了一夜。
这一夜马学武也没有回来。硬性子的李宝莉用一夜时间把自己一生的眼泪都流光了。
六
一夜之间,马学武就白了头发。一夜之间,马学武就在厂里臭不可闻。
和马学武一起走进旅馆的女人是厂办的打字员。俩人正苟合得快意,警察闯进门来。据说马学武惊骇得短裤穿了五分钟都没有穿上。他们双双被带进派出所。警察一看俩人神色,就知道不是卖淫而是通奸。录完口供,便打电话让厂里保卫处过去领人。保卫处长虽与马学武平级。权力却不及马学武大,怕自己镇不住,便又叫了副厂长一道。副厂长是马学武的同学,一听出了这事,摇头叹气,却也无奈。一直折腾到半夜,算是把俩人弄了出来。
马学武的厂办主任当天被撤,厂长气得一一脚踢垮办公室的一张椅子。因为马学武是他力主提拔的,这个家伙却让他在众人面前毫无颜面。马学武无话可说,一言不发地回到车间重当他的技术员,那个打字员被她的丈夫领回去后,再也没有去上班。后来听说办了提前退休。
那天李宝莉也被叫去了厂里。她静着心听副厂长讲述过程,脸上无一丝笑意。都知道李宝莉的厉害,以为她会大大发作一通。却不料,没等副厂长说完,李宝莉便说,不消细讲了,男人嘛,哪个不拈花惹草?有人跟他,是他有魅力,只要我不介意,不就得了?李宝莉一派大家风度的镇定,不仅令副厂长瞠目,也令马学武感动万分,心想真正是自已对不起老婆李宝莉了。厂里人听说这事,个个讶异。男人们便赞许地议论说,马学武的那口子,平常像个恶鸡婆,可是大事当头,还真是深明大义。李宝莉听到这话,心道放你妈的屁!
李宝莉在电话里用非常平静的口吻向万小景讲述事情的过程,当然她也没有漏掉自己的那个报警电话。万小景在电话的那头惊呼着,说宝莉,你疯了!宝莉,你想害死你的男人啊!
万小景正在发廊做头发,结果做了一半便打着的士赶到李宝莉家。李宝莉见万小景第一句就说,我只是不想让人家抢走马学武,现在我达到了我的目的,万小景说,那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早怎么不好好爱他,让他赖在你身边不想走?李宝莉说,像我这样长相的人,嫁给他那种人,是他的福气。他好好爱我还差不多,凭什么要我去好好爱他?万小景说,你这是什么狗屁话?就是因为你这么想,你才抓不住马学武。李宝莉说,根本不是我的问题,是男人心花你老公不也这样?万小景说,他跟马学武是两回事。他这个人,本来就花,马学武呢?是你硬把他逼到这条路上去的。李宝莉说,你这才是狗屁话。
两个人见面就拌嘴,一拌就是一个钟头。万小景无奈了,说有一天后悔了,你莫到我这里来哭。说完,又打着车回到发廊继续做头发。发型师的手在她头上盘转时,万小景越想越不对,她给李宝莉打了个电话。万小景说,宝莉,有句话,你非得听我的。任何时候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你打电话报警的事。李宝莉在电活那头思索片刻,方说我晓得了。
马学武已然不再是以往神气活现的马学武。他成天灰头土脸,整个人都垮了下去。车间工人口没遮拦,常寻他的开心,老有人追问打字员床上功夫如何,问罢也不指望听到马学武的回答,就哈哈大笑,马学武在车间多待一分钟都难受。所以每天一下班,早早地奔回家来。
回到家来,李宝莉的脸色却也不是好看的。李宝莉在外面说得好,在屋里却没有放过马学武。马学武觉得这样也算难为了李宝莉。你还指望一个女人遇到这种事真能够心平气顺?所以马学武门知自己要夹着尾巴做人。只是夹的时间长了,马学武内心开始异化。首先马学武不敢说菜好吃还是不好吃。他一开口,李宝莉会说,你去叫那个野女人做给你吃好了。马学武也不敢看电视剧,因为电视剧总有风流男女不下不净的事。每看到此,李宝莉就问,那个野女人怕不也是这样勾引你的吧?马学武一生都很顺,这事就是他最大的伤口,马学武一直想让它赶紧结疤,可是李宝莉却偏不。她仿佛每天都要撕开来探头看上一看,以致马学武见到李宝莉心里就紧张。最要命的是夜晚,李宝莉每每想要与他亲热,他都无法放松一个月难得有一回成功,气得李宝莉几次要跟他打架,因为被抓现场时,他正在打亨员的身上,惊吓过度,从此不振。李宝莉骂道,未必非要野女人,你这个家伙才硬得起来?这时候的马学武想到小宝床上躲避一夜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那样李宝莉就会说,你就这么嫌弃我的床?
马学武觉得自已的日子在黑暗笼罩之中,上大无路,入地无门。他的脸上渐无笑容,说话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在厂里不想说话,在家里不能说话、于是所有想要表达的东西,他都积压在心。虽然人们爱说,天有多大,心就有多大。而实际上心里的容量上分有限。马学武将每天的语苦都嘲积在心,一天天地累积,一天天地叠压,他的心沉重得令他觉得自己身体已然承载不起、有一天,李宝莉正骂马学武没将地板拖干净时,马学武的于突然被一双小手牵住。这小手的柔软和温暖让马学武怦然心动。这是小宝。小宝说,爸爸,我的算术不会做,你教我。
马学武被小宝牵引着走进他的房间。随着小宝关门的声音,李宝莉在屋外的咆哮倏然消失。马学武接过小宝递过来的算术书,按照小譬的指点,开始给小宝讲述计算过程,他的声音机械而缓慢,像河沟里的静止的水,看足不动,却也悄然地向外渗出。马学武被填塞得饱满而沉重的心间豁然开了一个小口,淤积在内的东西于不知觉问一点点地向外排泄。马学武轻轻舒了一口气。
李宝莉打开门张望了一下,刚想说什么,被小宝大声制止。小宗说你莫吵,爸爸教我做算术。李宝莉哦了一声,使关上了门。
像李宝莉这样的人,如果用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足什么,她恐怕颤来倒去也只说得出一个,那就是儿子成才。就仿佛是押宝,李宝莉是将自己未来的养老、享受以及幸福,一切的一切都押在小宝身上。她自己的这条命就是赌注。小宝的需求,就是她的需求,小宝要做算术,就是刀砍到头上,李宝莉也会一声不吭,以保证小宝学习所需要的安静。
马学武一瞬间发现,原来他竟可以住这世界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这个角落是小宝给的。当小宝歪着身子,倚着马学武的大腿,让马学武检查他的作业时,当马学武夸奖他每一道题都做对时,那一刻的小宝,满脸散发着幸福的光芒。这光芒也照耀着马学武,温润他冰凉冰凉的心。
没有人知道,生活中这样随意的时刻,也深深地定格在小宝的记忆之中。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但生活却不让日子平静。
有一天,马学武的爹妈突然从老家过来。马学武爹妈都是中学老师,一直住在鄂西。马学武以为他们退休了,出来玩玩,很是开心。结果爹妈说并不是来玩的,而是要在马学武这里住下。送他们过来的是马学武的表弟。说是县城里修广场,把他们的老屋拆了,补偿的钱根本不够买新房。表弟便建议他们干脆住到儿子家。两个老人辛苦了一辈子,不如用这笔钱吃好喝好玩好,让晚年享受享受。老两口听外甥说得有理,招呼都没跟马学武打一个,收拾了行李。卖掉家当,一车就过来了。马学武的父亲说,学武,你也别担心,我们每个月会给你们生活费的。马学武的母亲说,哎呀,自己的儿子,说什么生活费不生活费的,外人听到,牙都要笑掉。
事到这一步,马学武也无可奈何。
李宝莉下班到家,一看满屋的人,头皮都麻了。再一细看,马学武已经把小宝的房间腾出来让给他的爹妈住。李宝莉一股气就冲上脑门。李宝莉想,你好歹也问我一声吧?李宝莉噔噔几个大步走进自己卧室,叫了声,马学武,你过来!
马学武知道这事有得吵,心里发憷,却也只能面对。马学武进到卧室,顺手将门关上。李宝莉说,你什么意思?你凭什么声都不吭,就把你爹妈弄来?我还是不是个人啊?马学武说,我哪里晓得他们会来?他们自己跑来的,未必我让他们回去?李宝莉说,好不容易过得清静一点,你又想闹腾?刚刚赶走一个野的,现在又来了两个老的。你还让不让我过日子?马学武说,你照老样子过就是了。李宝莉说,就这两间房,怎么照老样子过?小宝怎么住?马学武说,反正我爹妈已经来了。他们就我这一个儿子,要住这里,也是应该的。小宝先住我们房间好了。李宝莉说,小宝都四年级了,学习越来越紧。影响了他怎么办?你爹妈要住几久?马学武吞咽了一下口水,说他们想一直住这里。老家的房子拆都拆了,他们也没得地方去。李宝莉一听,暴叫一声,你发疯呀!你当我不晓得,我们有了新房子,你屋里个个都眼红。这样个挤法,还不如住旧房子。马学武说,那随你的便。说完马学武甩门而出。
出门一看,两个老人拥着小宝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响,三张面孔都紧张而又惶恐地望着他,仿佛等待判刑。马学武顿时心碎。马学武想了想,说爸,妈,你们就住这里,她就这么个人,由她去。这里我做主。马学武的母亲脸色立即缓了过来,说当然,这里当然该让我们马家的人做主。
其实李宝莉除了喊叫一通,又能怎么样呢?两房一厅三口人住住还可以,加上二老,怎么也都拥挤。李宝莉坐在床上想了又想,想着生气,气完又想。这是马学武的爹妈,是她的公公婆婆,留他们住养他们老,是儿子媳妇天经地义的事。他们没处可去,你不能赶他们走;他们要吃要喝,你不能不做;他们老了没有能力,你不能不照顾他们。你是媳妇,你嫁给了他们的儿子,这就是你的命。
李宝莉这个人就是会想理,想通了,叹口气,认下了。
李宝莉抱着被子走出来,拐到小宝房问。马学武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跟了过去。李宝莉没好气道,我不得害死你爹妈的!家里这床被子最松软,给老人用。马学武这才松了口气,心想李宝莉这个人再怎么嘴狠倒也还是个善人。
道理简单,想通它很容易。生活却很复杂,容忍它却不是易事。
三个月就像漫长的三十年。李宝莉不明白,墙上的钟照老样子走,日子怎么一下就过得这么慢。晚上,公公婆婆要看反腐败的电视剧,可是李宝莉想看韩剧。家里只一台电视机,李宝莉只好让两个老人。马学武陪着爹妈看电视,偶尔说几句闲话。这时候的李宝莉却只能躺在卧室里,数着窗外的星星,心里那个烦,真是穿肠透心。李宝莉几乎是没有什么娱乐生活的人。不跳舞不唱歌也不打牌。下班回家就忙做饭,吃完饭洗碗抹桌子,洗了碗还要洗衣服晾衣服。一口气得忙到晚上八九点,她才能歇下来,看看她喜欢的韩剧。随着韩剧里的女人哭一哭笑一笑,再花痴一下韩国的帅哥,一天的生活也觉得满充实。韩剧就像块抹布,每晚上负责抹去她一天的劳累,让她舒缓筋骨,想入非非,以便重新开始明天。现在她的抹布却没了,而劳累则已然一层一层地堆积了起来。
李宝莉觉得这样的日子好累。
这天下班,李宝莉刚走到门洞,遇到公公婆婆出来,见李宝莉两人一脸慌乱。李宝莉说,怎么啦?公公没作声,婆婆嗫嚅着说,今天停了水,我跟你公公出门转了转。有一个水管没关,结果……
李宝莉一听就炸了。她知道她的家会面临什么。李宝莉三步两步冲进电梯,因为电梯每层都停,气得李宝莉几乎跟开电梯的女工吵了起来。好容易到家,李宝莉推门瞬间,头便胀大。家里成了泽国,地板完全浸泡在水里,棉鞋皮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漂在水上。为了腾柜子给公公婆婆放衣物,小宝的衣服临时用纸盒装着搁在地上,这一下,所有的新衣全被染上污渍,完成不成样子。
李宝莉欲哭无泪。她瘫软般坐在沙发上,并不想清理。李宝莉对自己说,这过的什么日子啊?半个小时后,公公婆婆回来了。婆婆拿出一千块钱,递给李宝莉,说这错是我犯的,我赔钱给你就是了。
本来李宝莉满心是火,但她到底没想过要对婆婆发飙。婆婆这么一说,李宝莉的火头一下子蹿了出来。李宝莉说,你说得轻巧,你赔钱。你这千把块钱赔什么赔?地板多少钱?鞋多少钱?小宝的衣服多少钱?我装修房子费工费力多少钱?你有钱,有钱就自己买新房子住呀?跑到我屋里来干什么?
公公见李宝莉说话如此蛮狠,也发了火。说你当这房子是你买的?这是我儿子的屋,我们比你更有资格住这里。李宝莉说,笑话!你有没有搞错?这屋子是夫妻的共同财产。你儿子在外面跟野女人通奸,我如果上法院要跟他离婚,他分分钟就得走人。这房子除了我跟小宝,哪个都没有资格。婆婆急道,你瞎说什么?你莫污蔑我儿子!李宝莉说,到厂里去问一下。好好的厂办主任怎么不要他当了?你儿子在厂里丢脸丢得大!就凭这一件事,我不要他,他就得给我滚得远远的。
马学武的爹妈立即变了脸色,声也不敢吭。李宝莉有几分得意,心想我连你们两个老家伙还镇不住?想罢又说,我老实讲,你们想要我不甩你们儿子,想要你们儿子孙子好生过日子,最好走得远些,回老家租个房子住,我贴点钱都可以,你们只莫把我的日子搞得鸡犬不宁,弄得我们过不下去。
李宝莉说完,开始收拾家里。她找出拖布,把房间里里外外拖了两遍,又拿了几条干毛巾,试图把渗进地板里的水吸出来。新房才住半年,便已不像样子,李宝莉边干边骂,仿佛骂一声,便吐出了一口恶气。积攒了三个月的恶气,真得骂一阵子。就这样边干边骂,忙了个把小时,也没忙下地。马学武的爹妈先是默不作声地听着,之后便悄然离去。
马学武下班回家,见李宝莉跪在地上给地板吸水,家里一片狼藉,不解其故,忙问,出了什么事?李宝莉没好气道,你问你的爹妈呀!都是他们干的好事!马学武在两个房间看了看,没有见他的父母,说我爸爸姆妈呢?李宝莉说,我晓他们死到哪里去了?你看到没有?地板都泡变形了!马学武说,你是不是骂了他们?李宝莉说,我骂他们打鬼呀,我骂他们的儿子还差不多。马学武说,那他们怎么不在屋里?李宝莉说,腿在他们身上,他们要出门,我管得着?他们又不跟我打报告。
马学武掉头便走。刚放学回家的小宝跟了上去。小宝说,爸爸,我也要去找爷爷奶奶。马学武说,小宝乖,爸爸一下子就回来。李宝莉走过去一把揪住小宝,说回来!他找他的爹妈,关你什么事!小宝狠狠地瞪了李宝莉一眼,大声说,我喜欢爷爷奶奶,我就要找他们。李宝莉气得举手便打他一巴掌。李宝莉说,你个小杂种还跟我犟嘴?小宝呜呜地哭着,回到房间。
马学武像个没头苍蝇,在汉口毫无目标地找他的父母。天黑下来,满街的路灯,瞬间点燃,到处都是璀璨之光,只有马学武的心,深深地沉入在暗夜里。这世上所有的光明在他眼里都如同夜色。
马学武在长途汽车站找到他的父母时,已是晚上11点半。容颜苍老的爹妈相互依靠着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打盹。马学武心头顿时涌出万千的酸楚。眼泪也如水库开闸,止不住,哗哗地往外流。马学武这辈子还没有像这样流过眼泪。
七
吵架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不过小菜一碟。尤其李宝莉这种人,遇上麻烦,暴喊一通,图个发泄。发泄完了也就到此结束。就像屙大便,稀里哗啦,屙完后人就舒服。一舒服,什么事都不会往心里去。第二天一早,很冷。一家人都还在睡着,李宝莉爬起来去外面买早点。买完早点,放在厨房,怕凉了,公婆吃了胃疼,就温在电饭煲里。自己就手抓个馒头,拎起包就上班。走前站在公公婆婆的房门口喊了一声,姆妈,今天有点冷,你跟爸爸出去打转要多加件衣服,给小宝也加件外套。
马学武穿好衣服下床时,李宝莉业已啃着馒头,出了电梯。马学武的心情很不好。尽管李宝莉早起出门,走到门口又踅回床边替他掖了下被子,马学武却没有半点感动,倒是冷冷地想,这个女人怎么这样没心没肝。昨天那么凶恶,今天又来卖乖。想完后,打字员温柔的神情浮出脑海。自打出事后,他跟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马学武鬼使神差,上班时,站在路边电话亭给打字员拨了个电话。打字员说,你莫来撩我。我老公晓得了,会打死我的。马学武说,是我害了你。我只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打字员说,这是两个人的事,我也没有怪过你。马学武说,不过我蛮想你,我听一下你的声音也好。打字员说,你莫这样说,我受不起。马学武说,那好,我挂了。马学武刚想挂机,打字员突然说,喂,你晓不晓得那天警察怎么跑来的?马学武说,不晓得。打字员说,是有个女人电话报案,说206房间有色情交易。我朋友以为是旅馆老板出卖我们,专门过去骂人。结果旅馆老板娘说,那天有个女人紧跟我们后面进去,说是亲戚,约好来送东西,她就把我们房间号告诉了她。那女人离开只半个小时,警察就来了,而且一来就直接查206房间。马学武大惊,说有这回事?打字员说,老板娘讲,十有八九是这个女人找的茬儿。你说,会不会是你的老婆?马学武说,不会吧,她一点都不晓得我们的事。再说,她也不是那种有心计的人。打字员说,那你说会是哪一个?
放下电话。马学武想想觉得不对劲。他没有去厂里,直接拐去小街的“人间仙境”旅馆。才过去不足一年时间,“仙境”自然还是老样子,马学武却觉得自己已然过掉了一生。
马学武刚进门,老板娘便认出了他。说你一个人?马学武说,听说那天有人给警察打了电话?老板娘说,是啊。我表弟是派出所的,警察从来都没来找过我的麻烦。独独那天来了。我表弟说,如果没得人打电话,哪个会来管这些事?马学武从口袋摸出钱包,钱包里装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他把自己和小宝遮住,让老板娘看李宝莉。老板娘一见就叫了起来,说就是她。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这几个月,我的生意跌得一塌糊涂,都是她害的。她是哪个?你老婆?
马学武没有再听老板娘后面的碎言碎语,他揣着钱包走了出来。走到街上,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马学武想,原来你李宝莉居然有这一手;原来你李宝莉对我使下阴招,在厂里在家里却还能装得像个善辈;原来你李宝莉平常的大大咧咧都是假的;原来你李宝莉心狠起来,不输于世上任何一个人。马学武觉得心里从来也没有这样刺疼。
马学武迟到了,打卡机都被收了起来。副厂长正在厂门口守点,见马学武叹了一口气。俩人本是老同学,一直说好携手共进的,结果马学武一跟头跌下来,成了这样。马学武面无人色,径直朝厂里走。副厂长走过去,拉了他一把。马学武跟着他,走到路边僻静处。副厂长说,学武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厂里马上要公布第一批下岗人员,可能有你。马学武怔住,说凭什么要我下岗?副厂长叹了口气,说你也太不小心了。玩女人的人多的是,但是被警方抓到的,还就只你一个。几个局领导也对你恼火得很,你想厂里哪里还能留你?
马学武顿时心头如堵。他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又被人摁进了水里,完了还被人拎出来扔到炉膛里烧烤。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下一步路该怎么走。烦躁像虫一样,在他全身上下窜动。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能说什么呢?他又有什么可以一说呢?
马学武掉头即朝厂外走,副厂长跟了几步,说学武,你到哪里去?学武,你要想开一点。马学武越走越快,副厂长的声音很快在脑后消失。马学武想,是啊,马学武,你要到哪里去?马学武,你要想开一点。想开了,这世上哪里都能去。想开了,这世上什么路都可以走。
马学武就这样离开了他的工厂。
李宝莉中午正在吃盒饭,突然看到马学武工厂的副厂长。李宝莉说,找我还是买袜子?副厂长苦笑了一下,说找你。李宝莉说,有什么事?副厂长说,你跟我一起到厂里去一下。李宝莉怔了怔,说未必又跟那个女人搞上了?副厂长没有回答她。
进到厂里的接待室,里面真的坐了两个警察,一个警察手上还拿着一件衣服。李宝莉一眼就认出那是马学武的外套。李宝莉心里怦怦地跳得厉害,私底里却在暗骂,好哇,你马学武居然又干这种事,去了一回局子,丢尽了脸,还要搞个二进宫。想到即问,我屋里马学武是不是二进宫了?
副厂长非常客气,让李宝莉坐在沙发上,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李宝莉说,到底是什么事?一个警察把马学武的衣服递给李宝莉。说这是不是你老公的衣服?李宝莉说,是的呀,他今天早上就是穿的这件。两个警察便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李宝莉说,他人呢?
一个老一点的警察语气凝重道,有件事情得跟你通报一下。今天早上,一个中年男人跳了二桥,这件衣服是他留下来的。
李宝莉正在喝水,听到这话,水杯从手上掉了下来。李宝莉瞪圆了眼睛,说跳桥?哪个跳了桥?年轻点的警察说,我们检查了这件衣服,里面有一份遗书和一个钱包。钱包上的身份证写的是马学武。他是你老公吧?
李宝莉呆掉了,脑袋瞬间一片空白。她并没有哭,只是茫然地望望警察,又望望副厂长。半天才说,他跳桥做什么?老一点的警察说,你老公跳桥自杀了,尸体一时还没有找到。副厂长急切道,嫂子,你要扛住啊。学武的爹妈还不晓得。
警察把马学武的衣服递给李宝莉。这时的李宝莉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心如刀绞,痛得好厉害。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痛惜马学武的生命,她痛惜的是别的。但这别的是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她的泪水涌了出来,在眼眶打着转转。警察帮助李宝莉从马学武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这就是马学武的遗书。
李宝莉好一阵定睛,才看清楚。遗书很短,只有三行字:
人生是这样的痛苦。有些事情,我无法面对。
爸妈,对不起。儿子不孝。不能为你们养老送终,还要求你们帮我照顾好小宝。
小宝,对不起。以后的算术题全都要靠你自己做了。
马学武的笔迹李宝莉很熟悉,以前他就是用这样的字给她写过许多情书。那些多情的文字曾经一次次让李宝莉感动得落泪。她抚摸着那些字因而认识到世上有一种最美好的东西,它叫爱情。
现在呢?马学武在他最后的文字中,却连一个字都没有留给李宝莉。
李宝莉手上的遗书顿时变得冰凉。这冰凉通过李宝莉的指尖一直传达到她的内心。她心头的痛立即硬化,眼泪也凝固成冰。
李宝莉眼眶里的泪水,全部都退了回去,一滴也没有流出来。但旁边的人都被她的脸色所吓着,以为她要疯掉。其实她的内心刹那间只剩下了一个内容,就是怨恨。
马学武的尸体在三天后找到。李宝莉没有看。大家也不让她看,因为水泡过后的尸体,已经不成人形。厂里本想开一个追悼会,李宝莉说,不用了,这样个死法,也没什么好悼念的。厂里觉得也是。厂方和同事都认定马学武的自杀,是因为承受不起自己下岗这一事实。如果一个人因为下岗而自杀,厂方若还悼念,后面其他人的工作就很难做了。李宝莉的说法,为厂里解了围。厂长大松一口气,立即表示要给马学武的抚恤金追加一千元。
火化的那天,李宝莉带着小宝去了火葬厂。李宝莉的爹妈也去了。他们寸步不离李宝莉,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李宝莉说,爸爸,姆妈,你们放心,我不得像马学武这样窝囊。马学武的几个朋友还有副厂长也去为马学武最后送行。马学武的爹妈没有现身。他们俩人一获悉马学武自杀的消息,齐齐倒下,被送进了医院。
遗体被白布蒙得很严,在被推进火化炉的一刹那,小宝突然叫了起来,他高喊着爸爸,不准工人送马学武进火化炉。几个大人上前扯他,居然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扯开。小宝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这份凄厉的悲伤令旁边陪着的大人个个落泪。但是李宝莉仍然没有哭。她咬着唇,盯着炉子,一言不发,也不劝小宝。小宝哭着哭着,突然举起双手对着李宝莉身上一阵暴打,嘴上且说,赔,你赔,你赔我的爸爸!
小宝的话,李宝莉听起来真是惊心动魄。
旁边的人忙七忙八地安抚小宝。李宝莉望着小宝,只是冰冷着脸。副厂长满怀歉疚,走过去说,嫂子,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和小宝,对不起学武。我不该把他下岗的事先跟他说,让他没得思想准备。我该先……
李宝莉又一次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打断了他。李宝莉说,这跟你没得关系。他要死,是他的命。这世上下岗的人有几多?哪个不难过?哪个不伤心?一难过了伤心了,就都去跳桥?都去寻死?长江里的水是用来喝的还是用来泡死人的?我早就想通了,这种男人,根本不值得为他哭。他光顾自己的感受,却一点也不替别人想。他有没有想过爹妈这么老了,他甩手一走,他们怎么受得住?他有没有想过儿子这点小,以后没得亲爹来疼,他又怎么受得住?我倒无所谓,不管他活着还是死了,这把生活我总是得扛。再累再难再委屈,我都不得去死。我不能光疼我自己。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蛮多人需要我。我有责任陪他们一起过日子。我不能让我一屋里的人为我担心为我操心,更不能让他们为我伤心。这世道,男人不晓得讲责任了,我们女人要晓得讲。
李宝莉的母亲说,讲得好,不愧是我的姑娘。这世道,好事坏事,一半对一半,摊到好事就天天喝酒,摊到坏事就跳河去死。都学这样,这世道哪里还成世道?
副厂长听得发呆,觉得眼前这两个女人的两番话说得实在是大义凛然而且话浅理深。一时问,他竟无语。李宝莉的腰被母亲狠狠撑了一把,心想,是我学了姆妈的为人,还是姆妈最了解我呢?
夜晚,月凉如水。公公婆婆都在医院里输液。两个人住在同一间病房里,不时长一声短一声地号哭,声音凄厉哀伤,如剌如刀,每一声都将李宝莉坚硬的心洞透。
置身在这样声音中的李宝莉,突然觉得自己虽然对马学武怨恨入骨,但对两个老人家却是罪孽深重。这样的丧子之痛不当由他们风烛残年的人来承受。李宝莉想到假如自己有一天突然失去了小宝,那会怎么样?这个念头一起,李宝莉打了个寒噤。她情不自禁,蓦地在两张床之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李宝莉说,爸爸姆妈,学武这样走了,你们心痛,我明白。我也有责任。现在我心里也不好过。爸爸姆妈,请你们放心,这辈子我保证全心全意地照顾你们,我当是赎自己的罪。
没有人对她的这番话作出回应。
李宝莉想,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会按我的去做。
八
万小景跟几个朋友到九寨沟玩去了。回来时,给李宝莉带了条藏族风格的披肩。路上还跟朋友说,这个李宝莉欣赏品位最俗,随便买什么,只要颜色鲜亮就说好看,真是拿她没得办法,万小景到家第二天,就急着给李宝莉打电话,迫不及待地要跟她描述披肩。不料却听李宝莉的老板说了一通她家里的变故。
万小景吓得心惊肉跳,拿话筒的手都打抖。话也没有听完,甩了电话就往外奔,披肩也忘了带。万小景想,完了,肯定是李宝莉不小心透露了她捉奸的事。
万小景赶死赶活地赶到李宝莉家,却见李宝莉正热火朝天地忙着调整房间。李宝莉说,你来得正好,搭个手。我让公公婆婆住大房间,我带小宝住小问就可以了。万小景说,喂怖装个什么英雄!你老公死了,你倒像没得事?李宝莉说,我能有什么事?他死了,我们还得过。我不当英雄当什么?当个狗熊趴在路边哭脸讨饭?万小景说,放你妈的屁!他怎么死的,你未必不清楚?我怎么跟你说的?叫你莫透露那个事,你怎么就守不住?拿宜莉冷笑道,他要想死,还用得着那个事?只不过他们厂里让他下岗,他就撑不住了。万小景怔了怔,说就为这?李宝莉说,要不然我怎么哭都不想为他哭呢?万小景说,汉口下岗的人成千上万,大家都能活,就他活不得?李宝莉说,当了几天干部,真把自己当了人。连自己的命都不看重,这种人,他能看重什么?我告诉你,这屋里,有他过得,没有他更好。我要这个狗日的马学武在地底下看清楚,我也是下了岗的,我一个人,照样能把一家老小养活,让他们出门,照样不失体面。
万小景见李宝莉说得咬牙切齿,知她是伤在心底深处了,不禁自己一边哭了起来。万小景说,宝莉,豪言壮语说起来容易,可是日子过起来难呀。李宝莉说,万小景,你收起眼泪。我屋里往后第一不准的事,就是不准哭。万小景说,宝莉,你莫说狠话。前一阵马学武要离婚。你还拿他当个宝,哭得黑天黑地,现在又何必这样?李宝莉说,前一阵是前一阵,现在是现在,心情都换了。万小景还是哭,说你也要有点良心,想想马学武对你的好。他人都死了,你说这话会遭天谴的。李宝莉说,我用他以往对我的好,来对他的爹妈。这也算我在报恩。其他的,扯平了。我没得什么好说的。是哪个对不起哪个,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万小景说,还有咧?还有你知我知的事呢?他要是晓得了,我恐怕他下不下岗,都得去死。
李宝莉的心像是在躲一把快刀,猛地回缩。她先是手在发抖,后来腿也抖了起来。紧跟着,她的舌头和嘴唇都开始抖了。要命的是,李宝莉想让自己稳定,却是控制不住。最后连她的心也疯狂地颤抖开来。
万小景看出她的恐惧。这恐惧比她心里的伤痛更深更重。她抹干眼泪,轻轻抓住李宝莉的手,帮助她镇定。万小景叹说道,马学武应该不会晓得。要我说,他为下岗去死,还是你的运气。万一哪天他不是为下岗,而是为别的,比方那个事?你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李宝莉瘫软下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号哭。边哭边说,就算他不晓得那个事,我也晓得,他是我害死的。他到死都在恨我。小景,我是个杀人凶手。我杀人没有带血,也没有眨眼。
万小景陪着李宝莉哭。李宝莉哭多久,她就哭多久。因为万小景知道,哭过这一场后,李宝莉就再也不会哭了。她没有了哭的心情,也没有了哭的力气,甚至根本就没有了眼泪。
两个女人这天就哭了个够。
副厂长用厂里的小车,把马学武的父母从医院接回到家。
李宝莉让两个老人在沙发上坐好。马学武的父亲一脸麻木,马学武的母亲却死死盯着李宝莉。李宝莉扑通一下,再一次跪下来。李宝莉说,爸爸姆妈放心,我一定好好伺候你们。过日子的钱由我出去赚,我会顶替学武,孝敬你们,让你们晚年幸福。
马学武的父亲没说话,马学武的母亲说,儿子死了,我们晚年哪里还有幸福?你莫跪,我们担当不起。李宝莉没有介意他们的态度,继续说,学武不在了,你们还有小宝。小宝跟爷爷奶奶最亲。我和小宝都会尽量让你们过得好。爸爸姆妈,学武对我的好,我会记得。我会用他对我的好,来报答你们。再说,往后小宝还得请爸爸姆妈多加管教。爸爸姆妈都是老师,水平高,小宝成才也得靠你们两个老人辛苦。
马学武的母亲说,我的孙子怎么培养,我晓得。用不着你多说。不是你,我学武也不得去死。李宝莉心里咚地跳了一下。马学武的母亲继续说,成天吵来吵去,是头猪也得去跳江,莫说是个人了。李宝莉咚咚跳着的心,又缓了下来。马学武的父亲长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吧起来,都是一家人,跪个什么。你婆婆是太伤心了,才说气话。你也莫在意。学武是自己想不开,哎,下岗就下岗,几大个事呢?婆婆说,我们留在这里,是为了我的孙子。他是我们马家的命根子。李宝莉说,我晓得。婆婆又说,学武不在了,这房子房主要过户,你得过在小宝名下。
李宝莉心里咚了一下,她有点不爽,觉得这事不归婆婆来操心,但她还是同意了。因为儿子的房子等于是她的房子。李宝莉说,我都依了你们。只要二老心里高兴,叫我怎么做都可以。说着她站了起来,踅进厨房,开始做一家人的晚饭。
晚间,李宝莉的母亲买了些营养品来看望亲家。李宝莉的母亲拉着马学武母亲的手,哭哭又说说,说说又哭哭,几番这样下来,倒让马学武的母亲止了悲哀,回过头来安慰李宝莉的母亲,说这事不怪宝莉,是我们学武太小气了。下岗的人多了去,别个没有死,就他去死,也是我们没有教好。李宝莉的母亲说,我们宝莉也是心粗脾气硬,要是晓得学武心情不好,少吵几句,多安慰一下,也不得这样呀。将来苦是苦哪个呢,还不是苦她自己。马学武的父亲也说,不关宝莉的事。夫妻哪有不吵架的。我们丢了儿子,是伤心,但是也气他呀。可怜我们小宝,这点年龄就没得了爸爸。学武怎么也不想一下呢?
李宝莉待在小房间里。她将马学武的衣物全部收进一个包袱。看着这些旧物,李宝莉有伤心有悲痛有仇恨但却更有恐惧。她一直忍不住地想,马学武到底知不知道她报警捉奸的事呢?还是真的只因为下岗?这个念头盘旋在她脑袋里,久久不去。
李宝莉的母亲走之前,过来看李宝莉。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你公公婆婆提了个条件,他们想让小宝住到他们房间里。李宝莉说,那怎么行?我的儿子,他得跟我住才是。李宝莉的母亲说,我看过去也好。儿子死了,两个老人心里空,有个小宝在身边,贴肉贴骨,他们也好过点。再说,你往后忙起来,哪里顾得了小宝?李宝莉犹豫着。她想起小宝在火葬场用拳头打她的事。而且这一连几天,小宝对她的表情都很冷淡。她知道马学武的死,让她和儿子之间有了一点伤。她希望每天夜晚,跟小宝说说话,多给他一些关爱,来弥合他们之间的这点伤痛。这是她的机会。李宝莉说,姆妈,我……
李宝莉的母亲没等她说完,抢下她的话。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我只给你一个字,那就是忍。除了这个字,别的都没得用。忍吧。什么都得忍下来。
当晚,李宝莉便将小宝的小床摆在公公婆婆的大床边。小宝看着她做了这一切,眼光冷冷的,一句话也不说。李宝莉看得心发抖,忙说,小宝,你莫以为我不亲你了。是爷爷奶奶想你住过来。他们会蛮好地照顾你,还能帮助你的学习。小宝说,你不要我也没得关系。
十岁的小宝这句话,让李宝莉心里刺疼。她没有解释。
在沉沉的暗夜里,李宝莉躺在床上,想着母亲给的这个忍字。心道,是啊,要忍。累要忍,苦也要忍;穷要忍,烦也要忍;愤怒要忍,委屈也要忍;伤心要忍,悲痛也要忍。就连仇恨,也要忍。我痛恨你马学武,是你毁了我的生活,我要忍;我有罪于你马学武,因为我也毁了你的人生,我还是得忍。万事万物,除了忍,又还有哪个字对我更加有用呢?
李宝莉想了一夜。她把这个忍字牢牢地刻在了,心上。
当第一缕白光落在窗台上时,李宝莉翻身而起。她走到窗口望着远处一线的长江水。李宝莉对自己说,马学武,我害了你,你也害了我。我们扯平了。从今往后,我要当你没有存在过。我要当以前的日子根本没有来过。我要当我自己今天才来到这个世上。我要开始我从来都没有经历的生活。我要让你晓得,我李宝莉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让你晓得,你背叛我,你不该,你跳江,你不值。李宝莉要响当当地做给你看。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看你再到哪里去找像我这样的人。
九
万小景看中了一件羊绒大衣,结果刷卡时,发现里面的钱不够。衣服没有买成,脸面也丢了。气得万小景打电话给她老公,让他划点钱进她的卡里。结果老公的手机关了机。
万小景一肚子的苦没处诉,不顾李宝莉刚刚丧夫,急吼吼地把李宝莉找来家里,跟她哭诉。李宝莉说,不是说你老公资产上了千万吗?你未必连这点钱都没有?万小景说,他一个月只给我几千块,哪里够我花?丫头吃喝玩乐,上学打的,手机像换洗衣服一样地换,都找我要钱。我每个月的伙食费营养费保姆费美容费健身费,还要看戏看电影喝茶泡吧,都是要花钱的。李宝莉说,你居然在我面前叫穷。真是穷人有穷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怨。万小景说,我每个月都过得紧紧张张的,说句丢人的话,我还不如他的二奶三奶手头宽。李宝莉说,那你还死绑着他?万小景长叹道,说白了还是为了钱。跟你说句恶毒的话,我只有跟他离婚,手上才会有钱。李宝莉说,那就离吧。万小景说,就这样随便去离,亏得太大。他如果不同意,官司一拖,财产一转移,我连哈欠都得不到。李宝莉说,你好像算计得蛮清楚的。万小景说,那当然。要不然我为什么忍受这种花心男人?因为我有其他的东西在支持我的忍受力,他只莫落在我手上了。
万小景的话像是一阵小风,给李宝莉的心里吹进一些清新的空气。李宝莉说,我姆妈前几天也给我一个字,就是忍。万小景说,就你这脾气,忍得下来?我忍,是因为我的目标清楚,我把他的钱搞到手,我就不忍了。你呢?有什么可以支撑你的忍劲?李宝莉想了想,说我有。就是小宝。我要指望马学武的爹妈把我的小宝教育成人才。所以,他们再怎么样对我,我都忍得下。万小景说,就为这?
俩人同用一个忍,各揣一份心。李宝莉没有心思跟万小景扯闲,便要走。走出门万小景问李宝莉,你往后怎么办?还去批发袜子。李宝莉说,那一点钱,只够一家人喝水。万小景说,那你要做什么?李宝莉说,我在想。万小景说,干脆,也去摆个摊,做点小生意。李宝莉说,这个我也做不得。万小景说,为什么?李宝莉说,做生意得靠时间磨,我现在根本没得资格跟时间耗。屋里老小四口人,现兑现地要钱吃饭,我要的是现钱。一天一结账最好。万小景便嘲笑道,做你的秋梦吧。那只有汉正街的扁担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万小景的话,倒让李宝莉心头一亮。
李宝莉到汉正街辞工那天正下雨。雨点蛮大,落在棚子上,噼里啪啦地响。
李宝莉的老板说,真的不做了?李宝莉说,你一个月给我两千块我就做。老板说,那我还不如雇我自己。李宝莉说,就是了,我一个月三四百块钱,怎么养家糊口?老板便叹了口气,说你辞了这里,又做哪里呢?李宝莉说,我要当扁担。老板惊了一下,打量着她的身板,说莫说得吓我。那是人干的活?你挑得起?李宝莉说,你莫瞧不起人。那个何嫂,比我还矮些,不是担得蛮好?我问过她了,在这里,只要肯做,一个月少说八九百块钱是赚得下来的。再说,我在这街上混了几年,人头熟。像老板你,有生意还不得照顾我?老板又连叹几口气,说那是那是。我当然要照顾你。只不过,一个女人干这行,残薄了。
李宝莉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李宝莉撑着伞走在雨水泥泞的街路上,心想,你厂长当不了,就当老板,你能懂得什么叫残薄了?活在这世上几多人,不都是在残薄地过日子?
雨越下越猛。几个扁担披着雨衣挑着货,飞起地跑。一边跑一边喊,跟着跟着,莫散了。
李宝莉找到何嫂。李宝莉批发袜子时,经常喊何嫂帮客户挑货。她晓得何嫂在汉正街当了五年扁担,靠这个,养着一个残废的老公和一个上中学的儿子。
何嫂刚刚挑货回来,浑身上下湿透,见李宝莉就骂天,狗日的老天爷一泡尿屙得这么猛,今天水太大,把人淋得像个鬼,不做了不做了。李宝莉说,我不是来找你挑货的。我要当扁担,你得引我入门。何嫂的嘴立即咧开来。只几秒,她缓过神,说我晓得我晓得。你男将的事我都听说了。跟你说个情况,你也莫气。这年头,跳河的吊颈的喝药的割脉的,男将比女将多。完全是阴阳颠倒,你说是不是邪得很?李宝莉说,不稀罕!他们男将不行,拉倒。这世道光我们女将也撑得起来。何嫂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拍完似乎还不尽兴,又连续拍了几下,边拍边说,你讲得好,讲得好!我就喜欢听这个话。我一个女将,当扁担,赚的钱不比男将少。凭么事?我勤快,我吃得苦,我负责,我过细,我还不抽烟不喝酒,我身上干净,没得臭味。何嫂说着大笑起来。笑完说,不是吹的,客商情愿找我。说完她捏了捏李宝莉的膀子,说你也可得。你不是那种娇气的城里人。你干这行干得下来。蛮简单,回去备一根扁担,两根绳子,就结了。夜晚要不要住这里?
何嫂住的地方叫“一块五”。李宝莉以前从没来过。她环视了一下周边。四周屋破路烂,阴沟里的水乌黑乌黑,一股酸腐臭气往外冲,纵是雨水打得急,这臭味也不散开。何嫂说,一晚上一块五角钱,所以这小店就叫“一块五”。汉口再没得比这更便宜的店。女扁担少,一间屋住七八个人。男扁担就惨了,屁大点地方,一塞就是十几个。天热的时候,进了门气都透不过来。人在外头,都闻得到臭。李宝莉说,省点钱,我还是回去住。何嫂说,远不远?你不赶早市?李宝莉说,早上几点?何嫂说,早上四五点吧。下面来的客商头天打了货,赶早班车船回去。来得晚,这一拨就没得戏了。李宝莉想了想,咬咬牙说,我赶得来。我骑自行车。何嫂说,我看到你咬牙了。你咬得好。干我们这行的,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咬紧牙关。不把牙咬紧,莫说女人,男人也撑不下去。李宝莉说,我咬得紧紧的,何嫂。
李宝莉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扁担生涯。
李宝莉把下岗前穿的工作服都找了出来。又买了一个扩机,她把自己的扩机号分发到每个店铺。只几天,她的扩机便响声不断。一则是李宝莉在汉正街待了好几年,跟好多店铺都混了个脸熟,她的热心快肠也是有名的,老板们有活就会找她;二则她手脚利索,人也大气,从不为价格扯来扯去,客商也喜欢她的这份爽快;三则她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给人非常靠得住的印象。这样一来,李宝莉每天都有活儿干。干体力,总归是要腰酸背疼,但是李宝莉每天回家掏一把钱递给婆婆,看着婆婆数钱时脸上浮出的笑意,所有的酸疼也就一抛而尽。
有一天,李宝莉的母亲到汉正街来看了她一回。见到李宝莉正一根扁担挑两麻袋货,汗流浃背地朝小河边疾走。连跟她说句话的空都没有。李宝莉的母亲热泪盈眶。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我有你这个姑娘,是我的福气。我蛮自豪。人不怕穷,怕的是不硬气。骨头里有硬气,日子再过得惨,心都不惨。李宝莉说,姆妈,你晓不晓得,当初马学武在外面跟别个女人相好了,要找我离婚,我觉得自己蛮惨。现在他死了,我倒没得这份惨的感觉了,心里还蛮踏实。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你要守好这个踏实,这不容易。李宝莉说,我信你的,姆妈。
李宝莉把整个家都交给婆婆操持,自己则每日早出晚归。晚上吃完饭,洗个澡,倒头便睡。凌晨三四点,又摸着黑,骑车到汉正街揽活。在这个家,她就像个房客一样,除了拿钱回来,其他一切,都似乎与她无关了。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平静得让人只看得到安稳的生活,而看不到李宝莉疲于奔命的劳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十
有一天是个周末,刮起了大风,客商极少,店铺也都关了门。李宝莉回家就要早一些。平素这时,李宝莉到家,家里老小晚饭都已吃过,公公在屋里辅导小宝做功课,婆婆在客厅看电视。厨房里婆婆在打理,李宝莉的饭菜都已留在了那里。通常婆婆留什么,李宝莉就吃什么,她也从不讲究。有时候,李宝莉想要看一下小宝,跟他说几句话,婆婆就说,小宝功课蛮紧,正在用功,你莫打扰他。李宝莉一想也是,孩子的学业是顶级大事。所以李宝莉回到家几无跟小宝说话的机会。
这天李宝莉想,吃饭的时候,要跟小宝多说几句话。这孩子没了爹,也可怜,而她这个当妈的又忙着赚钱养家,顾不上他,还不晓得他心里有几难过哩。
李宝莉推开房门,满以为会得到一份惊喜。屋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人。李宝莉有点奇怪,这种烂天,两个老的和一个小孩能到哪里去?进到厨房,李宝莉却看到了婆婆留给她的饭菜。跟平常差不多少。一盘青菜,一盘干子炒雪里蕻。家里不像发生了什么事。
想找也无从找起,李宝莉只有一个人闷闷地吃饭。吃完饭,李宝莉进到公公婆婆的房间。房间的墙上贴着小宝许多的奖状,李宝莉一直没得机会仔细看个清楚。小宝的门门功课都强,老师一提他,嘴都合不拢,说这将来是读清华的料子。小宝年年都被评成三好。婆婆每拿一张奖状,就往墙上贴一张。墙的对面,是马学武的照片。马学武温和的目光,每天都落在那些奖状上。
李宝莉正欲用手抚摸一下小宝的奖状,门响了,公婆和小宝三人有说有笑地进来。李宝莉忙从房间走出,说你们到哪里去了?三个人突然见李宝莉在屋里,竟怔了一下,说笑声像电视机被拉了电闸,瞬间静场。
婆婆说,你跑我们房间做什么?你怎么能够随便进我们屋里?李宝莉说,我在看小宝的奖状。好像每学期都得了咧。没有人接李宝莉的话。
李宝莉有点难堪,只好又问了一句,这么大的风,你们怎么还出去了?婆婆说,哦,小宝的爷爷今天过生日,我们到餐馆吃饭给他祝寿。李宝莉说,真的?怎么不说一声,我也好给爸爸准备点礼物呀。婆婆轻描淡写道,有什么说头?我们自己屋里人过就行了,不劳你操这份心。哦,这不是用你赚的钱,是取的我的退休金。李宝莉说,说这话就见外了。我赚的钱,就是这一屋里人的钱。婆婆说,毛皮夹袄,里是里,外是外,那还是得分清白。
婆婆的话,一字一字,像砖头砸在李宝莉头上。她有些发懵。
李宝莉把目光转向小宝。一刹那间,她发现小宝已经长得跟自己差不多高。脸也长开了,容貌像她,英俊漂亮,充满阳光。对小宝满心的喜爱。减缓了婆婆砸在头七的疼。李宝莉说,小宝,你有没有向爷爷祝福呀。爷爷为了你的学习,费了蛮多神。小宝淡淡地说,这是我跟爷爷的事,不消你过问。公公说,我们老家伙,过个生日,不算什么。小宝和他奶奶也是当好玩,哄我开开心。你还是忙你的吧。这一夜,李宝莉都没有睡着。马学武死后,李宝莉一直以为她是一家之主。是她罩着这个家。家里大小事情都得靠她来支撑。她心知,离开了她,这老少三个,生活都将了无着落。只有自己努力做事,努力赚钱回家,他们的日子才能过得下去,他们才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吃得饱,住得暖和,老有所靠,小有所学。这是她李宝莉的责任。当一棵大树,荫庇家人,是她李宝莉的奋斗目标。靠着这种罩一大家人的感觉,她的心不飘忽。心里沉实了,走路就走得踏实。
李宝莉万万、万万想不到的事却无情地摆在她的面前:这些靠着她生活的三个亲人,似乎个个都觉得自己的生活与她无关。那些话,那些说话的语气,那些辅助语气的表情,活像一群被捣了窝的马蜂,不停地在李宝莉脑袋里乱窜,嗡嗡地蜇她。那样的疼,没有让李宝莉痛彻心肺,却只让她疼得麻木。李宝莉想,那么,在这个家里,我算什么?我又是谁?他们跟我还是不是亲人?我怎么倒像个外人?李宝莉脑子就算被马蜂蜇烂,也无法透彻。
凌晨爬起来,她有些昏昏沉沉。天还黑着,风依然很大,李宝莉顶着风奋力地蹬着自行车。一路似乎非常不顺。先是没看清路边一棵被风刮倒的树,一头撞了上去,险些摔了个大跟头,后来又歪进一条浅沟里,鞋子立即进了水。
这天的活是挑两蛇皮袋布鞋送到集家嘴码头。走之前,李宝莉用店铺老板的手机跟万小景打了个电话。万小景还没有睡醒,说天大亮了打过来就不行?李宝莉说,我等不及了,我心里硬是憋得慌。于是她简单说了一下昨天的事。说完,李宝莉想落泪,但她还是忍了。李宝莉说,小景,你说,我算什么?
电话那头的万小景硬是被她说醒了。她大声叫道,李宝莉,你这个苕货!你想当这个屋里的救世主,别人却只拿你当个长工。你晓不晓得啊!
万小景的话,让李宝莉心里更堵,她接下来,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李宝莉的母亲正在菜场。用的是公用电话。李宝莉听到她气喘吁吁的声音,有些歉疚,却也顾不得那么多。李宝莉又复述了她昨天的遭遇。李宝莉说,我扒心扒肝地赚钱养他们,他们三个倒成了一家子,拿了我当外人。姆妈,累我不怕,苦我也不怕。但是他们像这样,我心里蛮受不了。李宝莉的母亲说,我晓得你委屈,不过我也晓得你是个大气的人,扛得住这个委屈。姆妈还是只有那句话,忍。宝莉,忍着。该做什么做什么。
但是李宝莉觉得还是有点难忍。她想,我天天都要回家,他们天天拿我当个外人看,我怎么忍?
李宝莉还手机给店铺老板。店铺老板也算听清了她的电话内容。接手机时说,讲这多废话,有什么用?宝莉,跟你讲,有些人到这个世上,生来就是还债的。蛮简单,上辈子欠别人的,这辈子得还。想清了自己是个还债命,心里就有了底。外人也好,里人也好,又有什么关系?把债还完,走你的人!你要是怄气,想不开,那只会欠得更多。宝莉,这辈子你的债如果还不完,接替你转世的人还得替你还。
真是石破天惊啊!李宝莉脑袋像是被人用刀劈开,所有的马蜂都一飞而去。她挑起担子就走,疾步快行,一口气走到集家嘴,仿佛一点累感都没有。
李宝莉放下担子,杵着扁担,站在堤边,望着长流不止的江水,心道,真话的,如果我出生就是来还债的,我还就是了,有什么气好怄头?
十一
李宝莉虽是个急性子躁脾气,但遇事能闷着头想。公公婆婆都老了,迟早要过世。送走他们,她就是小宝唯一的亲人,小宝的亲妈,小宝当然不会拿她见外。跟两个老人家比,她李宝莉多的是时间跟她的儿子小宝慢慢地过生活,现在,小宝跟他的爷爷奶奶比跟她亲,她又有个什么好着急的?
李宝莉很容易就把自己的心静了下来。
生活恢复常态,每天都一模一样,像是复制出的。李宝莉凌晨出门,挑货,结账。再挑货,再结账。一双腿走无数路,一个月走烂一双球鞋。直到天色黑尽才得回家。待吃饭洗澡罢,业已瞌睡连连,浑身瘫软。见床躺倒,鼾声立时而起。公公婆婆体会不到李宝莉的累,私下里说李宝莉到底没得个文化,光晓得憨吃憨睡。这些话李宝莉听不到,所以也不影响心情。
相同的日子,就像一本写了相同文字的书,看了第一页,后面便不消看。随手翻几下,一本书就翻完。李宝莉的日子也因为简单而翻得飞快。
不觉小宝已经上了高中。
高中生小宝的个子长得比李宝莉高出一个头。小宝的骨架也很漂亮,身材修长,宽肩窄腰,走出去,不光逗引小女生回望,一些大女孩也忍不住想看他几眼。有一回,一个电视剧要挑个俊美少年去演主角,星探偶然见到小宝,居然问小宝肯不肯去演戏。还说F4就是这样挑出来的,演红了,赚了老鼻子钱。结果被小宝的爷爷一顿呵斥,挡了回去。如果小宝的了不起只是外表,这份了不起也没什么了得。要命的是小宝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永远第一。小宝原本就是重点高中的理科快班,若是全班第一,也就差不多是全校第一。在汉正街,李宝莉歇下来,跟人闲聊,三句话就要绕到小宝身上。一说小宝,人人都羡慕李宝莉。都说李宝莉现在的辛苦值得,将来迟早要跟儿子吃香喝辣去。又说将来享福了,跟儿子来汉正街打货,请我们当扁担,每趟记得多给几块钱。李宝莉但凡听此一说,便会朗声大笑。笑完说,我儿子还会到汉正街来买这些便宜货?说笑话吧!我儿子要去就去新世界,有钱人只会往那里奔。李宝莉也没有去过新世界,但是她有万小景这个富婆朋友。万小景身上穿的,脖子上挂的,手上戴的,据说都是在新世界买的名牌。
其实,小宝上高中后,李宝莉的经济压力越发大了。高中的学费和用度跟初中比,完全不一样。但是李宝莉不介意。她的腰板还直,力气还大,就算提前透支了体力,也没关系。她还有将来。将来小宝出来了,她也可以像万小景一样,成天玩乐,享受生活。每每想到这些,李宝莉就对自己说,小宝这样有出息,我这点累算得了什么?小宝就是李宝莉一天劳累解乏的良药,就像以前李宝莉的韩剧一样。
虽然小宝见了她,仍然不跟她多搭几句话。
万小景对李宝莉在汉正街当扁担一直怀着歉疚。
在万小景眼里,扁担除了当天能拿到现钱外,无一好处。劳力廉价,活路繁重,还没半点社会地位。店铺老板、守摊小工加上打货的客户,任谁都可以呼来喝去,你还不能还嘴。因为你得靠他们赚钱,这些人一个都惹不起。挑着扁担,走到街上,一身臭汗不说,还到处磕磕绊绊。走路的行人,开车的司机,没有不烦的。李宝莉是个脾气几硬的人呀,万小景本以为李宝莉根本干不了几天。即使干了,一个月内至少也会吵遍一整条街。结果没有想到,李宝莉居然什么都忍下来了。万小景有次去找李宝莉,看到一个乡下客户对她又是骂又是吼,李宝莉却一直讨小心。万小景看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令万小景最难过的还不是李宝莉每天付出的血汗体力,而是从小到大遇事都不忍自己性子的李宝莉,现在却只剩下了一个忍字。在家里忍,出门做事,还是忍。一个人跟自己的天性别着来,是天下最苦的事。因为那份苦,苦的是心。
万小景对李宝莉说,我一定要把你从这个苦海里拔出来。于是万小景一直张罗着给李宝莉换个事做。但是,李宝莉一无学历,二无经验,三是女人,四还是中年,几乎所有招聘都会排斥的元素,她一条不少。找来找去,工钱都低。还不如当扁担来得实惠。李宝莉被万小景折腾烦了,说你少来烦我。你今天这个事,明天那个事,费了半天工,还不如当扁担。气得万小景几个月都懒得睬李宝莉。
有一天,李宝莉正挑着两个大纸箱,朝江边的长途车站去。这是襄阳一个客商批发的毛衣。到了车站,交货付钱。客商是个女人,她递给李宝莉五十块。李宝莉说,给这么多?你的生意做得大,钱多得心烦,是吧?女客商说,多个哈欠!是表姐托了我,要我多给你一点,你下午少跑一趟,她要请你喝茶。李宝莉大惊,说啊?还有这样的人?你表姐是哪个?女客商说。还会有哪个?我表姐说这世界上除了她会顾着你,再也没得别人了。李宝莉说,到底是哪一个,你赶紧说,莫急死我。女客商说,她过来了,你自己看。
李宝莉一抬眼,看到迎面而来的万小景。李宝莉便笑,说原来是她呀。还跟我玩一把韩剧的小把戏咧。也是,的确只有她会顾到我。说时李宝莉眼眶有点湿湿的。
万小景走近了,也笑,说晓得你喜欢韩剧,要是个帅哥,跟你来这一手,估计你当场就眼泪暴流。见到我,连一下感动都没得。李宝莉说,那是。你要是化装成个男人走过来,我立马扑上去就啃你的脸。你不晓得?我现在是一把干柴。万小景的表妹听这一说,一边也笑得嘎嘎啦啦。
万小景说,好,我今天就是专门来跟你送水的。走,喝茶去,莫拿命去拼。命拼完了,小宝一天赚一个亿,也跟你没得关系。李宝莉甩甩手上的五十元钱,说好,有它垫底,今天听你的。
两个人便在龙王庙附近找了一处茶馆。进茶馆时,万小景看了一眼李宝莉,说你那根扁担是不是找个地方寄放一下?李宝莉哈哈大笑,说带根扁担喝茶,也蛮稀罕。都市报的记者看到,把我登到报纸上,说不定成了汉口一景。万小景说,你莫出汉口人的洋相。
俩人且说且笑。进茶馆大门,李宝莉便将扁担递给迎宾小姐,说丫头,找个地方替我放一下,免得你屋里的茶客以为我是来打架的。迎宾小姐接了扁担。望着李宝莉发笑。李宝莉说,笑什么?小姐说,扁担到我屋里来喝茶,你是头一个,而且还是个女扁担。李宝莉说,把我认清楚,下回我再来,记得给我打折。
喝茶时,万小景说、宝莉,我真是服了你。成天干这种苦活,你还笑得出来。李宝莉说,那你说怎么办?未必我天天垮着脸?万小景说,我一看你这个样子,就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嘴巴。要不是我提起什么扁担的话,你哪里会想到去于这个?李宝莉嘎嘎地笑着,说那是。所以你就要多找几个像你表妹这样的老板,天天来给我送钱。万小景说,说真的,宝莉,我不想你过得这么辛苦,我找你玩一下都不方便。李宝莉说,小景,玩是你们富人的事,它现在跟我没得关系了。万小景说,有句话我不晓得该说不该说。李宝莉说,你讲,你讲!今天我拿了你五十块钱的照顾费,随便你讲什么我都听。万小景说,那我就说了哟?你不想听,可以不听,但是不准翻脸。李宝莉说,未必是个蛮严重的事?万小景说,你还记得我那个干哥哥吧?叫建建的那个?原先我给你介绍过对象。李宝莉说,哦,他呀,不是说坐牢了吗?万小景说,前几个月提前出来了。你也晓得,他这个牢坐得蛮冤,打群架,他只不过混了一下,人也不是他杀伤的,结果叫他去顶替坐牢。李宝莉说,他为什么这么苕?万小景说,建建出来后我才晓得。他姆妈得了肠癌,正在住院。一屋里人筹钱筹得昏天黑地,祖屋都准备卖了。那个打架动刀子的人屋里蛮有钱,就找了他。说是给五十万,替他帮忙去吃十年牢饭。建建一想,正好姆妈要钱用,他在外面做死做活,也难得赚到五十万现钱在手上,就答应了。李宝莉说,咿哟,关键不是钱不钱,是他这辈子都完了呀。万小景说,就是说呀,十年啦,几难熬哟。但是你听建建怎么说?救我姆妈的命要紧,只当我出国读了博士,一家伙赚五十万块钱回来了。李宝莉笑道,亏他会想。万小景说,这叫自欺欺人。倒是那个真正砍伤人的伙计,出国读了博士,玩电脑玩成了个大富豪。前几年回国做房地产,赚钱赚疯了,汽车洋房什么都有,一句话,富得流油。李宝莉说,真的?要说的话,建建有一大半功劳咧。万小景说,我也这么说呀。你猜建建怎么说?他说,看来我顶他还顶得蛮值,一下子把他顶成了个社会精英。
这话说得李宝莉大笑起来。万小景也跟着笑。两个人的声音都太大,茶馆里的人便都朝她们望。
万小景赶紧“嘘”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你说这个建建是不是蛮搞笑?李宝莉说,搞得像地下党接头一样,说话都不能大声。结账走人算了。万小景说,我关键的话还没说哩。李宝莉说,啊,还有关键的?万小景说,要说那个社会精英还蛮念旧,一看建建出来,说是像建建这样孝顺爹妈,又对朋友义气的人,实在是难得。立马就投资开了一个酒吧,让建建当老板,赚的钱都是建建的。李宝莉说,啊,这有点像电视剧了哦?万小景说,是啊:酒吧就在江边,蛮有味道。你要不要去玩一下?李宝莉说,喂,小景,你是不是发烧啊,我一个扁担,坐茶馆已经蛮搞笑了,再去泡酒吧,那还不笑倒一江的人。万小景说,哎,又不要你拿着扁担去。你晓不晓得,建建还没有结婚。李宝莉警惕起来,说他没有结婚,关我什么事?你莫把这个当关键啊。万小景笑道,你说对了,这就是关键。有一天他朝我打听你的情况,我就把你的事都跟他说了。我看他的表情,蛮替你难过。然后他就说,小景,你能不能再把宝莉介绍给我?我当年真的蛮喜欢她。李宝莉说,屁话,当年我是个靓妹,讨人喜欢。现在我是个扁担,人粗面黑,人见人嫌。万小景说,我还不晓得你这个美人坯子。在屋里养几天,不晒太阳,不干粗活,吃点营养,调转过身,一样艳光四射。
李宝莉笑得一口茶都喷了出来。李宝莉说,你把一个挑货的扁担说得像个国际艳星一样。万小景说,我是说真的,宝莉。这是个机会。建建人蛮好,跟你也知根知底。他又没有结婚,没得拖累。除了坐过牢,哪样都跟你般配。最最重要的是,他一直都喜欢你。这是蛮不容易的缘分。
李宝莉本来正在笑,听万小景这么一分析,竟是止了笑,脸色认真起来。万小景说,而且,建建现在的经济条件也蛮好,他完全可以帮你扛生活。将来小宝要上大学,光靠你这根扁担,撑得住?再说,建建自己就是个孝子,他也不会反对你给马学武的爹妈养老送终。你完全可以按你承诺过的去做,你只不过多了一个处处能帮你的人而已。未必这些年,你从来就没有想过再找个男人来爱你疼你?为你遮风挡雨?
李宝莉低下了头。万小景的话,触到了她内心深底的最柔软处。她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白昼的辛苦,想起自己夜夜的孤单,李宝莉竟是犹豫了。的确,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将来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从来没有打算为马学武这样的人守寡一生。她只不过是生活的负担太过沉重,沉重得她把自己当成一个赚钱工具,而彻底忘记了自己该有的生活。
万小景看出了她的心动,紧跟着说,如果你担心小宝接受不了,就先不说。等他上了大学,离开了家,再慢慢告诉他。他成了大学生,肯定也懂事,应该明白做姆妈的人,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李宝莉低声说道,你容我想一下。
十二
这些年来,李宝莉一心想着挣钱养家糊口。她的目标太清楚,太单一,以致她心如止水,静静的,了无波澜。现在万小景把建建这块大石头砸了下去,试图把这潭死水激活。
一连几天,李宝莉倒在床上竟没有立即睡着,而是回忆起当年建建的面容。在记忆中,建建的样子活了起来。一旦心里有人在活动,李宝莉便有些躁动不安。几天下来,李宝莉的眼睛里起了血丝。
一天清早,李宝莉起床,她打着哈欠,进到卫生间。在镜子里,她看到了自己。脸庞黧黑,皮肤粗糙,眼睛血红。因为上火,嘴角正在溃烂,头发长期没有好好护理,丝干无光,一蓬乱草般堆在头上。李宝莉被自己的样子吓着了。她想,李宝莉呀李宝莉,就你现在这副样子,你凭什么还想找男人?建建脑子里是以前的李宝莉,他想要见到的也是以前的李宝莉,而不是汉正街的女扁担李宝莉,更不是你这个人老珠黄,面孔粗糙的李宝莉。无论如何,李宝莉想,嫁人这件事,离她的生活还很遥远。
李宝莉懒得见万小景,只是打了个电话,把这件事回绝了。万小景在电话那头惊呼大叫,李宝莉知她说来道去,还是那些原话,索性就把电话挂断。受话器咔嚓放上机座,就像断了电,李宝莉心里一下子静下来。她眼前又只有充满喧嚣充满嘈杂充满噪音更充满生命活力的汉正街。
李宝莉这天给一个机关送皮包。但凡有地方开会或过节,这些东西就会大量批出。机关有车,可车进不了正街,只能泊在停车场。李宝莉的事就是把这些批发出的皮包送到车上去。送货的距离不远,东西也不算重,再加上机关买东西不像客商,几分几毛也抠得厉害。钱是公家的,购物者出手便也大方。李宝莉最喜欢接这样的活儿。
李宝莉将四纸箱皮包分成两堆捆好,扁担一头挑两箱,很均匀,落在肩上也就很舒服。李宝莉在捆箱子时,何嫂也挑了几个纸箱吭哧吭哧从她面前走过。她个头矮,人几乎快压缩了,却一副快步如飞的架势。李宝莉一眼就看到纸箱里放的是瓷器。两人打了个招呼。何嫂说,你今天舒服呀,宝莉。李宝莉说,你受累了,何嫂。
李宝莉捆好纸箱,将扁担放在肩上,腰杆稍稍一挺,挑起来便走。天气晴好的时候,汉正街的人真是多。到处都是打货人的吆喝。扁担们挑着各式各样的货物,满街乱走。李宝莉一边喊着“闪开”,一边快步冲出人堆。行到停车场,交货,拿钱,李宝莉正准备回到市场,再寻客户。不料走到立交桥下,突听到尖锐的叫声和杂七杂八的喧闹。李宝莉似觉得那声尖锐的叫来自何嫂,于是赶紧跑过去。一看果然。何嫂被几个地痞样的人围着。她正尖叫着辩解什么。李宝莉冲进去,站在何嫂旁边,说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一个歪脑袋的男人说,你少管闲事。何嫂说,宝莉,你赶紧走。我刚才被车撞了一下,挞了他们的碗。他们要我赔。李宝莉说,赔就是了,闹个什么?何嫂说,我赔了,身上的钱都给了他们。他们要翻倍,说是耽误了他们的时间。李宝莉说,算了算了,大哥,大家都是讨生活的,都蛮难。既然赔了,就行个方便咧。另一个胖子男人说,这点钱,哪里叫赔?李宝莉从自己口袋里摸出几十块,说好,加上这个,够了吧?歪头男人说,才几十块呀?赔哈欠啊!两百块还差不多。何嫂说,我就只这些。你们想怎么样,看着办。歪头男人说,兄弟们,这个女人说,我们想怎么样,看着办。你们说怎么办?那个胖子男人说,叫她脱裤子,让我们看一下,剩下的钱就算了。几个男人大声起哄地笑了开来。歪头男人又望着李宝莉说,这个嫂子标致些,如果也想脱,这几十块钱,我们就不要了。
李宝莉被声声淫笑激得心头火起。她想我事事忍,处处忍,今天撞到你们几个流氓,我也忍?李宝莉想到此,大喊一声,放你妈的屁!扬起手,一巴掌就甩到歪头男人脸上。几个男人惊乍起来,只听得有人喊,她还敢打人,打死她!李宝莉双手把扁担一举,说想打死我?我倒要看哪个先死。何嫂也举起了扁担,尖叫道,老子也拼了。
现场立即一片混乱。两个女人跟一群男人打得天翻地覆。直到冲来几个警察,才把这场架扯开。两方都有人受伤。何嫂被打得鼻青脸肿,而李宝莉满身带伤,最主要是腿上被砍了一刀,鲜血把裤子浸透了。
警察在医院里给他们录了口供。李宝莉说,我们这是打击流氓,保护自己。你们要登报表扬我们。警察已知事情原委。听李宝莉这一说,笑了起来,说你把自己腿子保护得缝了八针,脸上保护得像块花布,这是保护的什么名堂?往后碰到这种事,莫逞能,首先就找警察。
警察问完,带那几个惹事的男人走了。李宝莉这时候才觉得自己腿疼得钻心。她打了个电话给万小景,叫万小景过来帮她。万小景一听说她受伤在医院,吓了一大跳。连忙找车赶了过去。
李宝莉在医院看到万小景的同时,还看到跟在她后面的一个男人。李宝莉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建建。李宝莉没有跟建建说话,她只顾着回答万小景的提问。等她讲完,万小景抚着心口说,我的个天,你居然在大街上甩起扁担打群架?建建笑了笑,说宝莉硬是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变。
声音也是很熟悉的。李宝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万小景说,你现在准备回家?李宝莉说,不回家怎么办?这几天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万小景说,你回去了,腿子不能动,哪个来招呼你?我看你干脆住到我那里。我屋里反正有保姆。李宝莉说,那怎么行?万小景说,怎么不行?我那口子反正十天半月难得回来一趟。就算回来了也没得关系。他晓得你跟我两个比姊妹还亲。建建也说,是的,你屋里,老的老,小的小,自己刚刚顾得了自己,哪个有能力招呼你?打个电话回去说一声,实话实说你在小景这里养伤就行了。万小景说,说得难听点。宝莉,你上厕所、抹个身子,都不好办。
李宝莉想了想,觉得回去的确也有问题。因为在家里,她又能指望谁能帮她呢?公公显然不行,婆婆身子弱,怎么帮?小宝要上学,功课也紧得很,他都还要别人照顾,又怎么能顾得了她?李宝莉叹了一口气,说唉,我是连病都没得权利病的人啊。
建建望着李宝莉,眼睛里的内容蛮复杂。李宝莉在万小景搀她站起的一瞬,看到了那眼光,她心里咚咚咚地连跳好几下。
建建一直把李宝莉送到万小景家。建建开了辆桑塔纳,虽然是二手车,但也蛮神气。建建说,不如小景的老公啊。小景老公开的是奔驰。小景说,你莫跟我提他,提他我就心烦。
小景住的是小高层的三楼。李宝莉的腿落不了地,无法上楼。建建二话不说,把她背了上去。趴在建建背上,李宝莉脸红得发烫。小景忍着笑,跟在他们身后。建建把李宝莉放在沙发上,又给她找了个凳子跷脚。李宝莉已经好几年没有被人伺候过了,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好温暖。
建建只留下来喝了杯茶,说酒吧还有事,得走了。又说晚上就不过来了,因为酒吧晚上特别忙。万小景说,那说明生意好。建建说,还可以。蛮多外国人喜欢泡酒吧。李宝莉说,你忙你的,我过几天就好了。建建走到门口,回过头又添了一句,我明天来看你。一般早上都没得事。
建建一出门,万小景就叫了起来,说怎么样怎么样?我说他对你还有意思吧?你这场架是老天让你打的,目的就是让建建有个机会来拍你的马屁。我一听说你受伤在医院,立马就打电话给他。他蛮着急,非要跟我一起来接你。宝莉,这就是缘分,真缘分要是错过,是要折寿的。
李宝莉笑了笑,没有像平常那样跟万小景顶嘴。她的心却已经松动。她想,为什么我就不能两头都顾上呢?既照顾好家里的老小,又让自己有个着落。我白天可以去帮他照看酒吧,也可以每天像当扁担一样,带现钱回去交给婆婆。如果那边需要,晚上我还仍然可以住在那边。这样的方式,一点也不破坏公公婆婆还有小宝的生活习惯。但是对于我来说,却是一切都得到了改变。我不用再风里来雨里去讨生活,也不用忍受那些无端而来的呵斥和辱骂。
万小景说,宝莉,人有蛮多种活法,你不必非要自己按一种方式去活。你只要对得起马学武的爹妈,对得起小宝,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
李宝莉没有回答她,她不想这么快回答。只是说,我还没有想清楚。
李宝莉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婆婆。说是公公给小宝买高考复习资料去了,要提前点准备。现在的书都蛮贵。又说小宝的复读机蛮多杂音,影响听力,还要再买一个好一点的。李宝莉耐心地听婆婆说完,一一应承下来,最后才告诉婆婆,她被车撞伤了腿,动弹不得,这几天住在小景屋里。李宝莉不敢说打架的事。婆婆有点不相信。说你该不是有别的事,编个伤来哄我们吧。李宝莉说,千真万确。腿子缝了八针,脚都不能落地。小景怕我回来,给屋里添麻烦,怕累着你,硬要我住在她这里,由她来照顾。我一好了就回来。婆婆说,这几天我们要用的钱呢?李宝莉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她还是轻言细语地说,这样好了,我找小景借一点,请她帮忙送过来,屋里先用起再说。婆婆说,这样的话,你回不回来都由你的便吧。
放下电话,李宝莉闷了半天没出声。万小景问怎么回事,李宝莉方把婆婆的话复述了一遍。万小景说,你婆婆怎么是这样一个人?还是什么老师!光晓得要钱,问都不问你的伤。也不摸着心口想一下,这些年你是怎么付出的。李宝莉心里也有些难过。但只一下,她就缓了过来。李宝莉说,算了,我尽到我的责就行。
李宝莉在万小景家,一连睡了三天的懒觉。马学武死后这些年来,除了过年,她几乎一天都没有休息过。她每天起床时,都是在别人的半夜里。这次她大睡三天,仿佛要把缺失的睡眠一口气都补回来。吃过中饭,建建就会过来,用车载她去医院打针换药。回来后,李宝莉便歪在沙发上,跟万小景两个边看电视边聊天,有时候,看一整个下午的韩剧。晚上,李宝莉天天都会打个电话回家,问问家里情况。接电话的总是婆婆。婆婆总是用最简单的话语回答说,没得事!
这天是周末,晚上又下起了雨。万小景闲得慌,约了几个人来她家打麻将。建建也来了。说今天酒吧人不多,他弟弟在那里帮忙,他乐得闲散一下。李宝莉不会打麻将。建建说他也不喜欢打。于是万小景和她的朋友在一边把麻将搓得哗啦哗啦响,李宝莉和建建两人就坐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海聊。说到好玩处,两个人都放声大笑。李宝莉的声音响亮,建建的也不差。两份笑加在一起,足以将麻将的哗啦声压住。
一个麻友说,这两个人,真是天生的一对。连笑都蛮合拍子。万小景说,是呀,他们一个没得老婆,一个没得老公,蛮好。不把他们捏到一起,真是对不起老天爷。
李宝莉隐约听到小景的话,但她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她不想破坏跟建建聊天的气氛,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快乐地跟人说话了。
小宝闯进来的时候,李宝莉恰又听到建建说了个什么段子,正放声大笑。突然就听到万小景说,小宝,你怎么来了?李宝莉大吃一惊,她试图从沙发上站起来,但她的腿不得力,没能站起,一边的建建伸手扶了一下。小宝径直冲到李宝莉面前,刚想说什么,却看到李宝莉旁边的建建。小宝迅速瞥了建建一眼。建建忙说,这是你儿子,好帅的小伙子啊。在读高中?小宝没有理建建,只是盯着李宝莉说,奶奶病成那样,你不管。跑在这里玩得快活。你对不对得起我爸爸啊?
小宝浑身湿漉漉的,鞋上也全是泥水,显见得他是一路跑过来的。李宝莉急道,哎呀,你怎么不带伞,身上都湿了。感冒了怎么办?奶奶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病呢?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小景,你赶紧跟我找套干衣服,让我们小宝换一下。小宝说,不必了。我这就走。李宝莉说,我跟你一起走。
万小景跑过来,扯住小宝说,小宝,你姆妈不是在这里玩。她的腿受了伤,回去没得人招呼他,还要给奶奶添麻烦,所以我就留她在这里养伤。小宝说,天晓得她的伤!
李宝莉顾不得小宝的语气,她忙不迭地套衣找鞋,立马就要回家。万小景说,宝莉,你疯了。你的腿过两天才能拆线,外面又下了雨,小心发炎了。李宝莉说,发炎就发炎,我再慢慢治。小宝奶奶的病要紧。建建忙说,我开车送你们过去。小宝望着他,用一副仇视的目光,片刻方说,我屋里的事,不消外面人插手。
小宝的语气冷冷的,冷得有些疹人。
建建呆了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地看着宝莉一瘸一拐地跟着小宝出门。万小景一边说,这孩子将来不得了,宝莉还指望享他的福?恐怕这辈子的苦都吃不完。建建说,我不得再让宝莉吃苦。万小景说,那也得看她肯不肯啊。
十三
李宝莉和小宝赶到家里,公公已经在楼上副厂长的帮助下,把婆婆送去了医院。李宝莉替小宝备好了干衣,让小宝在家洗个热水澡,然后嘱小宝安心学习,自己便踩着自行车往医院里赶。
雨依然下着。李宝莉披的雨衣倒是蛮长,可是长也没用。这么大的雨,再长的雨衣,膝盖以下也会湿透。宝莉的腿原本就没好,在万小景家养伤,因为不动,倒也不觉太疼,而这一刻。宝莉感觉到雨水已经浸到伤口上,腿也开始发胀。李宝莉心急婆婆的病,暗想,顶多以后再重新缝八针就是了。
婆婆是受了凉,引起扁桃腺发炎,然后又引发高烧。李宝莉去的时候,婆婆昏昏沉沉地正打吊针。李宝莉的公公见李宝莉,打量了她一眼,说听说你的腿子受了伤?不等李宝莉回答,他又说,我看你蛮好呀。李宝莉真是有口说不出。她只说,您回去管小宝吧,婆婆这里我来招呼。李宝莉的公公说,你婆婆病得不轻,得守通宵。李宝莉说,我晓得。
李宝莉在婆婆的床沿边趴了一夜。婆婆其间起来解了三次小溲。头一回起来见是李宝莉,便问了一句,你公公呢?李宝莉说,回去招呼小宝了。婆婆说,是小宝找你回来的?李宝莉说,是的。婆婆说,我的孙子真是个乖伢。便不再说什么。
邻床是个老太太,被自行车撞断了小腿和两根肋骨,也在打吊针。守夜的是老太太的儿子。老太太要解溲时,儿子一个人弄不过来,李宝莉便上前帮忙。老太太的儿子见李宝莉一瘸一拐还通宵招呼婆婆,便很感叹,说你婆婆摊到你这样的媳妇也是福气。李宝莉便说哪里哪里,这是我当做的。那儿子便说,不是所有的媳妇都认为招呼婆婆是她当做的事。李宝莉便想,如果马学武活着,遇见这样的事,我也会来吗?
天快亮时,李宝莉自己也昏沉沉了起来。她的脸通红的,人也有些恍惚。邻床老太太的儿子看了看李宝莉,说你是不是也病了?李宝莉说,我可能是腿子发炎了。然后简单地把自己的腿受伤并缝了八针尚未拆线的事讲述了一遍。那儿子惊道,你线都没有拆,昨天淋了雨,你就没有管它?李宝莉说,是啊,哪里顾得上。那儿子说,你赶紧去外科看一下,你要再不管,搞狠了,锯腿子都说不定。
李宝莉被他的话吓住,赶紧一拐一拐地去看外科急诊。医生打开宝莉的腿,里面的肉都泡白发烂了,气得大骂李宝莉。说锯腿是小,再晚了,你的命都不一定保得住。以后腿上的疤子肯定是又粗又大,不消穿得裙子。李宝莉说,裙子穿不穿倒没得事,只要不锯腿就行。我屋里老的老小的小,都靠着我活,我既死不得,也残不得。医生听罢便叹气连连。
治疗费又是一大笔,而且还必须打吊针,李宝莉把身七的钱摸得一分不剩,还不够药钱。她没得办法,也可说是走投无路,只好给万小景打电话求助。万小景说他们刚打完牌,正好她赢了钱,拿这钱过来就是,又说昨晚上宝莉一走,建建也走了。李宝莉赶紧说,你千万莫去找建建,我不想烦他。万小景说,这不是烦他,他是猫子掉了爪子,巴不得。李宝莉坚决地说,小景,昨晚上你也看到了,小宝蛮不高兴,我不想伤他。万小景说,你儿子怎么不怕伤你?李宝莉说他还小,不懂事。反正你莫去找建建,如果你要找他,你就莫帮我,我讨饭都不得讨到你门口去。万小景叹息道,唉,又说狠话。好吧好吧,这是你的命,我听你的就是。
李宝莉的婆婆出院时,李宝莉却住进了医院。
李宝莉的腿烂得能见到骨头,隔着纱布都闻得到臭。怎么打针吃药都不肯愈合。李宝莉心里急得像着火。既担心自己的腿,又担心家里没钱用。便天天在医院发脾气,说这点小病都治不好,你们这算什么医院?是不是想黑我的钱?医牛都被她说气了。说你的腿烂成这样,能保下来都不错了,还说这种话。你一个穷人,有几多钱给我们黑?李宝莉说,我没得别的,只想快点好。你们既然晓得我是个穷人,也就应该晓得我一没有空二也没得钱在这里陪你们耗日子。医生说,你陪我们耗日子?跟医生说这种狠话,有没有搞错!
李宝莉的公公婆婆还有小宝,都没有到医院来过。婆婆大病初愈,不便出门,公公说是要照顾小宝和婆婆,也不便过来。李宝莉担心家里,不晓得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在过,便让万小景过去看看。结果万小景去的那天,家里老小一三口人正在喝排骨汤。万小景说,宝莉还担心得要命,其实你们比她过得好多了。婆婆说,哪里好?我把退休金都拿出来贴生活了。万小景说,钱嘛,发给你就是拿来用的,贴自己的生活也是应该。婆婆说,真是巧板眼,我不病她也不伤,我一病她连忙就伤了。万小景真是替李宝莉气得咬牙、万小景说,婆婆,您的时间算错了,是宝莉的腿先受了伤,婆婆才病的。小宝说,万阿姨,你少说两句不行?万小景说,小宝,医院躺倒不能动的,是你的亲妈,你有没有搞清楚呀!
回到医院,万小景气愤不过,跟李宝莉发牢骚说,你这两公公婆婆什么德性呀!李宝莉倒想得透,说算了算了,只当我是欠他们的。再说,他们真来了,我还麻烦。万小景说,老话说,婆媳是天敌,她说怪话我还好想,可是小宝呢,他也够呛,一句话都不帮你。李宝莉说,他是小孩子,怎么说也是我的亲儿子,长大了会晓得疼娘。万小景说,我是真怕你到头来养了一头白眼狼。李宝莉说,喂,你少乌鸦嘴。骂天骂地,只不准骂我儿子。
医院里就是万小景来来去去地照顾李宝莉。
李宝莉的主治医生为李宝莉的腿会诊了几次,觉得如果想要它早点愈合,最好是植皮。医生们便跟李宝莉商量。李宝莉一时没有弄清什么叫植皮。医生说,就是从大腿上挖一块肉下来,补在小腿这个洞里。李宝莉和一旁的万小景都听得心惊胆战。医生说,如果植皮,以你这样的身体,一个星期就可出院,半个月估计就好得差不多了。
李宝莉的母亲闻讯赶紧到医院来。李宝莉的母亲说,本来身上只一个窟窿,这一挖,还变成了两个窟窿。我看还是莫植皮了,慢慢地治,总归是要好的。你公婆那边要有事,我去帮忙。钱,我们来帮你凑。你不能伤上加伤。万小景也说,是呀,把大腿的肉挖掉了,那里又一个洞,是不是还得找屁股上的肉来补?你莫搞得满身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李宝莉说,呸,就你说话毒:医生说了,大腿上是健康肉,一下子就长好了。
任旁边的人怎么劝说,李宝莉还是咬咬牙决定植皮?李宝莉想法很简单,一是要赶紧出院,不能再往医院塞钱;二是要赶紧好起来,以便出门挣钱养家。万小景说,你公公婆婆有退休金,叫他们先养一下自己和小宝又有什么不行?你这儿,我养你几个月也是养得起的。李宝莉说,你养我?你在我面前叫穷叫成那样,还能养我?万小景笑说,你也好养,顶多我这个月不去美容院,养你的钱就绰绰有余了。
动手术的头一天,李宝莉的母亲替李宝莉回了一趟家,说是取几件衣服,实际上是按李宝莉的意思把她柜子里的首饰盒拿了出来。所谓首饰,不过一个金戒指和一条金项链,这都是当年结婚时马学武给她买的。李宝莉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万小景,说替我卖掉,拿它当手术费。万小景说,一点纪念都不留?李宝莉说,不消留了,没得意思。万小景说,你心肠太硬了。李宝莉叹了口气,说这世上比我心肠硬的人多的是,只是他们做的样子不同。
万小景没有听懂李宝莉的意思。李宝莉想,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自己一个人懂得就行。
这天夜里,李宝莉做了个梦。梦里马学武冷眼横眉,满面怒容地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李宝莉印象中马学武的脸从来也没出现过这种表情。这样子令她感到陌生,也令她感到厌恶。李宝莉百感交集,说马学武,我欠你的人情,我会一笔笔地还给你,我要还得干干净净。可是你欠我的呢?你又怎么还给我?
早上醒来时,李宝莉的枕巾都是湿的。李宝莉想起自己的梦,心想,未必我哭了的?
十四
万小景将李宝莉的戒指和项链卖了五千块钱。李宝莉有点惊讶,说当初马学武买它们恐怕都没有花这么多钱吧。万小景便笑,说我手段一向高明,你不晓得?李宝莉便笑说,我晓得。你是卖我的首饰,也卖你的脸皮。两个加起来,钱就不少。万小景说,呸,替你做事,还要听你的风凉话。
其实万小景是将这事说给建建听了,结果建建把它们买了下来。建建出手的是一万块钱,万小景怕露馅,只敢跟李宝莉说了五千。余下的钱,都去填了先前医药费的窟窿。这些李宝莉都不晓得。万小景跟李宝莉说,你要是没得我这个朋友,这辈子不晓得会惨成什么样子。李宝莉说,那是。你到这世上是来放债的,我到这世上是来还债的。我先把欠人家的还清再说。你这一笔,我要留到下辈子再还。万小景便笑,说下辈子我要当你的姆妈,一生下来就开始整你。李宝莉也笑,说那好那好,你赶紧把下辈子养我的钱先赊给我再说。先只赊十岁以前的,十岁后的我再慢慢赊。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邻床的病人都笑个不停。
李宝莉的病房住着12个人,断腿的烂背的破头的割胃的取胆的老少都有。李宝莉天性热闹,住进去头一天就跟所有人混成熟脸。手术完后,李宝莉下不了床,行动不方便,心里便似着火。如果想让火小,她就不能闲着。一闲下,那股火头就会一直烧到头顶。三天过后,医生说可以稍稍下床走动走动,李宝莉就立即成了这个病房的管家。每个病床上的事她都管。似乎只有帮病友们做这做那,她才感到轻松。李宝莉跟万小景说,一个人如果不想让脑子想事,自己手上就得做事。万小景说,也就你是这样。
植皮果然是好办法。李宝莉的伤口恢复迅速。换药时,看到粉色的新鲜肉一厘米一厘米像地里新冒出的小芽,李宝莉不由得怦然心动。那心情,就仿佛看到自己的人生也有新芽在朝外冒出。
李宝莉出院的时候,建建开车过来送她回家。李宝莉的腿还有_,点瘸。建建说,你再莫去当扁担了。李宝莉说,我不当扁担一大家子怎么办?建建说,到我这里来做。我一个月给你两千块钱。李宝莉说,你这像是捐款似的,建建笑了,说我这个老板其实蛮狠。原先请了两个人洗杯子碗盘加上打扫卫牛,你要是来了,这堆事就交给你一个人做,我晓得你手脚蛮麻利。算下来,我还省了钱。李宝莉也笑,说原来是想盘剥我啊。建建说,你想一下,我等你的回话。李宝莉想,真是可以考虑一下。建建见李宝莉没吭声,便说,宝莉,十几年前,我跟你说过的话,从来都没有变过。
李宝莉的心跳加速了,当真有一点初恋的感觉。那时万小景把建建介绍给她,见面的第三次,建建就说,你蛮对我的性格,我恐怕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个人。李宝莉最终因为建建学历太低而拒绝丫他。这么多年来,建建的这句话,她也早忘得干干净净,现在却蓦然跳出记忆。李宝莉想,难道他指的是这句?
李宝莉在楼前下车,恰好遇到公公婆婆散步回来。李宝莉没有跟他们作相互介绍。在电梯里,婆婆问,那个男人是哪个?李宝莉说,是小景的朋友。婆婆说,小景怎么没有在一起?李宝莉说,小景今天有急事。
晚上,李宝莉刚上床躺下,小宝闯进来。李宝莉忙起身说,快过来,坐一下,姆妈蛮想跟你说说话。小宝说,我的作业还没有做完。李宝莉说,哦,那你就好好做作业吧。小宝说,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李宝莉说,你说你说。你的话就是姆妈的最高指示。小宝说,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了男人?李宝莉怔了一下,说没有呀。我哪里忙得过来?小宝说,那就好。我告诉你,如果你在外面找了别的男人,你就跟我们马家一刀两断。我们一分钱都不会要你的,我立马出门打工,爷爷奶奶由我来养老送终。你莫以为离了你我们就活不成!
小宝说完,看都不看李宝莉一眼,摔门而去。丢下李宝莉目瞪口呆地望着砰地被关上的门板。门背后贴满了小宝稚气的图画。最大的一张画有一个长发卷穿裙子的大人牵着一个小孩子。题目是小宝和妈妈。那是儿时小宝最喜欢画的主题。
李宝莉突然觉得她紧牵的那只小手,正在拼命朝外挣脱。
第二天李宝莉就给建建打了电话,说她不打算去他那里做。建建追问为什么。李宝莉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莫问原因,我难得说出口。你的心我领了,往后你也莫来找我就是。
电话那头的建建沉默不语。这阵沉默让李宝莉觉得心里刺痛。
汉正街以它的喧嚣和热闹再一次欢迎李宝莉。李宝莉回去的头天,扛着扁担,穿过曲里拐弯的街路和密密麻麻的店铺,觉得就好像正看着一台大戏。吵闹和笑骂,快乐与焦急,聪明和愚蠢,潇洒和土俗,都在这街里展示。扁担们担着货,一路走一路喊叫,闪开,莫撞了!过细,擦到了!走上一段,就像看完一个场次,一路下来,声音和色彩,跌宕起伏,大俗大雅,五光十色,光彩夺目。真是好听又好看。
李宝莉的心一下就亢奋起来,仿佛是被刺激。她忍不住对着几个店铺高喊着,喂,我又来了,有活就喊我。几个店铺的人都回应着她,说没得问题。都晓得你打架打赢了。
李宝莉想,以前在这里讨生活,只知辛苦,不知乐趣。隔了阵子再回来,倒觉得这个地方还真是有味呀。所谓生活,想要过瘾,大概就当是这样的,有声有色,有苦有乐,有悲有欢,有泪有笑。
李宝莉还抽空去看了何嫂。何嫂上次跟她一起挨了打,但伤得轻,不几天又回去继续做扁担。何嫂正挑着两纸箱塑料面盆,说是要给一个江西的客商送到码头。李宝莉便陪她走了一脚路。何嫂蛮开心,说宝莉,住医院人都养白了,养得不像个扁担了?李宝莉就笑,说那你也去养养吧。何嫂说,还是养你吧。你一养就好看了,我再怎么养还是一个矮冬瓜。李宝莉便得意起来,说不晓得吧?我年轻时是我们学校的一朵花。何嫂就嘎嘎地大笑,说跟我俩打架,差点把花打残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你帮我,结果伤得比我还重。李宝莉也笑,说当了扁担,硬是把花摧残成老树皮。莫讲人情不人情的话,该出手时就出手。说罢她便先笑,何嫂也笑。两个女人就一路放声大笑。李宝莉笑完,就像练了一场气功,浑身上下舒坦。
日子又回到以前的样子。不觉时光如飞。
十五
转眼小宝就进入了高考阶段。小宝争气,学习成绩好得不得了,学校有个“火箭班”,个个都是强人,但是不管大考小考,小宝也都从未掉出前三名。晓得的人都说李宝莉孝敬公婆硬是有好报,苦是苦,但是把儿子养成了一个天才,苦得也值。李宝莉一听这话就高兴,脸上的笑堆得层层叠叠。
有一天,李宝莉突然发现小宝不管她叫姆妈。跟她说话,也只是低着头,嗯呀几声,难得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李宝莉不解其故,不知他是偶然还是特意。于是留心观察。这一观察不打紧,李宝莉意识到小宝竟是特意。非但不叫她,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小宝还没满18岁,本当是眼睛明亮、阳光满面的英俊少年。但李宝莉却在小宝脸上看到他一脸的阴郁,眼光流转间,没一点快乐。
李宝莉憋不住,问他说,小宝,是不是学校遇到什么事?你好像蛮不开心咧。小宝闷闷地说,没得事。李宝莉问不下去。小宝的神情寡然,让李宝莉有心惊之感。李宝莉蛮发慌,就抽了个空,跑到学校找小宝的老师,问小宝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老师说,不会有什么事吧?学习压力大了,又是青春期,大概总会有一点波动。老师说完又问,小宝的父亲去世了吧?有几年了?李宝莉想了一下说,八年了。老师说,学校是指望小宝考清华北大的。家长如果发现他的情绪不对,一定要及时沟通,现在是他的关键时刻。
李宝莉忙不迭地答应。
回去的路上,李宝莉想,马学武居然已经死掉了八年。
这天晚上,李宝莉早早回家,她想跟小宝好好地谈谈。李宝莉买了许多小宝爱吃的菜,让婆婆休息,自已亲自下厨,弄出一桌丰盛的晚餐。婆婆不解,说你发什么疯?李宝莉笑而不答。
吃饭时,小宝虽然没有跟李宝莉说话,但却大口大口地吃得蛮香。李宝莉说,多吃点,把身体调养好,争取考个好大学。小宝没作声。李宝莉说,我做牛做马,累死累活,就只一个目的,要让你将来有个好前程。现在是你的关键时候,你一定要放下担子,搞好你的学习。婆婆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几时要你来操这份心了?李宝莉说,我是他姆妈,我应该多多关心他才是。马家将来就靠他来撑门面了。小宝淡淡地说,既然是我们马家的事,就不用你多嘴。李宝莉怔了怔,说你这是什么话!我在马家养老抚小,是马家的媳妇,更是你马小宝的亲妈。小宝仍然淡淡地说,这是你该做的。其他的,都与你无关。李宝莉有点恼了,说你放屁!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呀?李宝莉的婆婆连忙替小宝撑腰,说你这算什么长辈,开口就讲粗话。长辈要有长辈的样子,才得小辈尊重。李宝莉的声音放大了,说小宝讲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呀?要把我开除马家?小宝说,你声音小点行不行?你跟奶奶说话像晚辈跟长辈说话吗?我跟你讲,你要是吼了奶奶,我会对你不客气的。李宝莉一口恶气涌上心头,她说,你有什么能耐对我不客气?小宝说,我只想告诉你,虽然你生了我,但是你不配当我的妈。
李宝莉呆住了。她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听到的最恶毒的话。她的喉咙像是被小宝的话卡住,张了几下,发不出声。李宝莉站起来,一句话未说,伸出手,照着小宝的脸就是一巴掌。多少年,她怜惜小宝小小年龄没有父亲,几乎对他不舍得动一根手指头。现在她却觉得,只有用巴掌,才能把他打清醒。让他认识到,他是娘的命,而娘就是他的根。
李宝莉的婆婆却不依了。她见李宝莉出手打小宝,立即扑过去厮打李宝莉。嘴上叫道,搞邪了,你居然敢打我的孙子。我跟你拼了。李宝莉的公公见状也急了,他一边扯劝一边教训李宝莉。公公说,你有理说理,怎么能动手打人?怪不得儿子不想要你这样的妈。你不想想,他几大,你几大?
李宝莉被公婆的话所激怒,她大声吼道,小宝敢这样说话,都是你们在背后教唆的。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老来丧子,小宝少小丧父,你们怎么对我,我都能忍。但小宝要是连娘都不认,我就不能忍。
李宝莉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在这个家大吼小叫了。似乎马学武走了之后,她就收敛了自己的脾气。她天天记得母亲送给她的那个字,忍。现在,她却不忍了。李宝莉对自己说,我是忍无可忍。
小宝冲到李宝莉面前,用他高高的身躯挡在李宝莉和他的爷爷奶奶中间。小宝说,我告诉你,李宝莉,你要敢欺负我爷爷奶奶,我做人不放过你,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不是我爸爸,天天在你面前忍气吞声,活不下去,就去跳江。我不是那样的人!
小宝与李宝莉对吼着,他的声音比洪亮的李宝莉的声音更加震耳。李宝莉呆掉了,连连道,你、你、你……却你不出后面的字来。李宝莉虽然被小宝的震耳欲聋的高音所震撼,但更让她惊骇的是他满嘴凶狠尖刻的话。李宝莉在心里自己对着自己呼叫着,天啦,天啦!
饭也没吃完,李宝莉走出了家门。她已然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的。李宝莉被伤着了,这道伤,似乎比马学武的死,来得更深刻更疼痛。
李宝莉神思散乱,全然不知自己应去哪里,又有谁能分担她的痛苦。走投无路的李宝莉,走了长长的路,最后还是走到了万小景的家门口。
万小景开门见到失魂落魄的李宝莉,惊吓万分。不知道她又出了什么事。让进屋里,给她递茶倒水,漫无目的地安慰了半天,李宝莉都说不出话来。直到半夜,李宝莉才开腔,话说一半,竟是放声号哭,直哭得天昏地暗。令万小景想起许多年以前的一个下午,那一次是马学武提出来要和李宝莉离婚。
万小景愤然说,你这哪里是养了个儿,我看你是养了头狼,我早就说过。
李宝莉在万小景家睡了一夜。说是睡觉,其实一分钟也没有睡着。通宵达旦,李宝莉都在想小宝的话。越想越气,越气就越想。一直想到天色大亮,想得人也疲惫,这口气便也由浓而转淡。李宝莉想,就算是气,也得咽下。到底小宝是我的亲儿子。他是一时急了,口不择言,我哪里能当真?只当是他给我烧了一盘难吃的菜,或者是一包苦药,我就是生吞也得吞下。平常我烧菜没有烧好,他们还不是硬吃下了?这样一想,李宝莉就觉得扯平了。万小景骂她,说我看你真是贱得很,不是别的,是命贱。李宝莉只说了一句,人跟人不一样。
十六
小宝终于高考结束。标准答案出来后,老师帮助小宝算分。一算下来,小宝的成绩几乎能达700分。老师高兴得要命,大声说,百分之百进清华!小宝回到家里,又跟爷爷一起核对了一遍,爷爷也高兴地说,进清华百分之百。
好消息总是跟着风走,瞬间就进了千家万户的窗子。李宝莉出门买菜,遇到邻居,都夸说你屋里小宝真是了不得呀。李宝莉便兴奋不已,一口气买了许多菜,还拎回几瓶啤酒。晚上,公公和小宝两个畅快地喝了酒。公公婆婆说,小宝,你要是录取到清华,爷爷奶奶要亲自把你送到学校。小宝说,我不会去清华的。李宝莉说,为什么?老师说你肯定能考上哩。小宝说,考上我也不去。
小宝坚持第一志愿要报武汉大学,不光学校老师反对,李宝莉反对,就连他的爷爷奶奶也加入了反对人群。小宝却态度坚决,执意要留在武汉。李宝莉急得手足无措,跑去跟他的老师商量。老师说,小宝这孩子很懂事,是不是他担心到北京去的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开支太大,家里负担不起?李宝莉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是这个原因。可是又一细想,觉得如果真的是这个原因,那她就太高兴了,说明小宝真是懂事。老师希望李宝莉跟小宝好好谈谈,而且说。像马小宝这样的人才,不读清华实在可惜。
这天晚餐一吃完,李宝莉正在琢磨怎么跟小宝开口,不料小宝却说,我有事要跟你谈。李宝莉一下子高兴起来,忙不迭地说,好好好,我也正想找你。
晚上,小宝便进到李宝莉的房间,也不坐下,直接就说,我开门见山。你也晓得,上大学要花蛮多钱,光学费就得六七千,加上其他费用,一年少说也得花一两万。李宝莉说,我晓得,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只要你肯去清华,再多的钱,我也会给你凑足。小宝说,清华我肯定不会去。我就武汉读书。李宝莉急了,说老师都讲了,你不去清华是浪费人才。小宝说,我要是个人才,在武大读书也是人才。这个事,你不消管,我只要求你必须把我的学费和生活费都备足。李宝莉说,这是大事,你不用担心。就算我一时凑不齐,爷爷奶奶也会帮忙的。小宝说,我今天就是特意来提醒你,你不准找爷爷奶奶贴钱。给我缴学费和支付我的生活费,本来是爸爸和你两个人的事,跟爷爷奶奶无关。现在我没得爸爸了,你一个人就得承担这个责任。至于你怎么去弄钱,我不管。反正爷爷奶奶的退休金你莫想动一毛钱。如果你找爷爷奶奶要了钱,我几时晓得就几时退学。我的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小宝说完掉头而去。李宝莉在他走后半天,才回过神来。她的心有如掉进深深的冰窟窿,来不及渐变,瞬间便冷得没有了知觉。
夜里李宝莉又失眠了。以往很少失眠的李宝莉近些时却常常失眠。她满脑子都是小宝的声音。这些声音令她颤抖。她甚至有些害怕小宝。害怕见到他的面孔,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害怕触到他的眼神。李宝莉想,这就是我命根子一样的小宝吗?是我怀胎十月艰辛生下来的亲骨肉?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亲儿子?
以李宝莉挣钱的速度和家庭开销,一次性拿出小宝六七干元的学费肯定很难。难又怎么样?她李宝莉又不是没难过。李宝莉也发了犟,她想我绝对不去跟公公婆婆开口。就算我再委屈再艰难,卖血卖骨头,我也得让小宝四年大学有钱用,让他退学还不如我去跳楼。
李宝莉开始安排自己的钱路。一是找娘家爹妈和兄妹们凑一凑,小宝考上了大学,他们也应该一个人给点祝贺费吧?二是卖血。在汉正街当扁担时,常见何嫂一急用钱,就去卖血。虽然用血换来的钱也不是太多,但多卖几次,也能凑足千把块钱。最后实在不行,找万小景借一点。如果这几条路子都走得通,小宝的学费又有什么可愁的?
李宝莉想到即做。当晚便去了娘家。一进家门,方发现父亲病倒在床。李宝莉大惊,说爸爸怎么了?李宝莉的母亲泪水涟涟,说早就不舒服,他又不说,昨天昏过去了,到医院做检查,说是肝癌,都晚期了。李宝莉吓得脸都变色,立即跟着母亲一起哭了起来。借钱的事,是一个字都不能说的。李宝莉拿出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流着泪,递给母亲,嘴上说,姆妈,你晓得我的情况,我恐怕一时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孝敬爸爸。怎么办?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难为你了。我跟你爸爸说过多次,如果娘屋里情况好一点,我们怎么也不得让我的姑娘宝莉去当扁担。宝莉,万事万物,全靠你自己去撑。爹妈帮不上你,心里也难过,觉得欠你欠得太多。李宝莉听母亲如此一说,眼泪便流得汹涌澎湃。李宝莉说,姆妈,爹妈疼我,我晓得。本该我来孝敬二老的,但我实在是顾不过来。我心里时时都觉得自己在爹妈面前是个罪人。说完她跟母亲两人抱头而哭,在李宝莉记忆里,母亲还没有这样哭过。
回家时,走在路上,李宝莉想,这才是我的亲人啊。亲人就是,哪怕什么忙也帮不了,说出来的话,却能暖和你的心。
李宝莉开始走她的第二条路了,去卖血。头一回倒不觉得什么,隔了一个星期,李宝莉又去卖第二回。这一回她挑货时,脚下便不稳当了,飘飘的,人似乎有些浮。恰遇着万小景过来找她,一见面万小景就说,你怎么气色这么不好?是不是病了?李宝莉原本不想跟万小景说,但想着自己可能会找她借钱,于是就实话实说了一通。李宝莉藏不住事,就连小宝找她谈话的内容也一并说给了万小景听。
万小景气得要死,泼口大骂小宝。说养这样的儿子真不如养条狗,骂得李宝莉都快跟她翻脸。万小景本想找李宝莉谈谈她自己的事,结果也没顾得上。跟李宝莉分手后,想想都替她打抱不平,于是干脆扬手招了辆的士,一车打到了李宝莉家门口。
李宝莉的公公婆婆见万小景来找他们,非常诧异、万小景也不客气,说我跟你们把明话先说了。你们不能逼人太甚。这些年来,宝莉靠打粗活来养活一家四口人,完全是拿性命去拼,她没得哪一天轻松过。为了替马学武孝敬你们,宝莉吃了几多苦?她跟你们提过没有?换了人家屋里的媳妇,早就赶你们出门了,但是宝莉是怎么做的?你们过生活的钱,全靠她一点一点的做苦力来赚,宝莉说她愿意。好,她愿意是她的事,我们当外人的也管不着。现在小宝要上大学了,宝莉平常的钱都交给了婆婆,她一下子怎么拿得出这么多学费来?好,宝莉还是自己咬着牙解决。但是没得钱就是没得钱,咬牙也没有用。宝莉怎么办?只好去卖血。半个月就卖了两回,她连命都不要了。你们两老摸着心想一下,你们的钱放在银行里长霉,却让宝莉靠卖血换钱。你们狠心狠成这样,不怕折寿?就是马学武在九泉之下也看不过去啊。宝莉毕竟是他的老婆吧?宝莉这些年毕竟是代他在行孝吧?不是今天宝莉走在路上都快昏倒,我也不得来说这些话。你们是知识分子,怎么做,自己看着办!
万小景说完,也不等李宝莉的公公婆婆回应,调头便走。下电梯时想,老子听你们两个讲话,耳朵都要生蛆。
这一切,李宝莉并不知道。晚上,李宝莉回到家已经决八点了。客厅里没人,家里静悄悄的。公公婆婆住的房间关着门。以往这个时候,他们两个都会坐在客厅看电视,这天却反常了。李宝莉吃了一惊,担心出什么事,便高声喊叫小宝。回应的却是公公。公公打开他的卧室伸出个头,说小宝跟同学聚会去了。宝莉能不能麻烦你进来一下?
李宝莉有些莫名其妙,因为公公很少这样跟她说话。
李宝莉进到房间,不等她站定,公公便递给她一个信封,说宝莉,这是小宝的学费。李宝莉呆了呆,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她想起小宝的话,如果拿了他爷爷奶奶的一分钱,他就会退学。李宝莉说,不用不用,我想办法去赚。婆婆说,给你就拿着。总说我们拿你当外人,你这不是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外人?公公说,宝莉,钱不够,跟我们商量就行了,怎么能跑去卖血呢?李宝莉怔了一怔,说你们听哪个说的呀?婆婆说,你一个朋友来训了我们一顿。我跟你爸爸细想了一下,也是该训。不晓得你有这么苦。一句话,再不能去卖血。
李宝莉明白是万小景跑来多事了,心里便暗暗骂她,骂完又忙说,哦,是万小景吧?她就是那么个人,喜欢管闲事。你们莫听她。回头我叫她过来赔个礼。公公说,千万莫去说她,她也是好意。她要不说,我也不晓得你卖血。学武要是在,也不得准你吃这个亏。也怪我们,大意了。这包钱,五千块,算是我们给小宝的贺礼。李宝莉说,我拿不起。也不能拿。小宝跟我说好了,他爷爷奶奶的钱,一分钱也不能动。要不他就退学。婆婆说,我的乖孙子哟,一条心光替爷爷奶奶想。公公说,这事我跟小宝谈过,小宝答应不退学。你没得钱,他这样逼你也没得道理。
李宝莉听了公公这句话,眼泪几乎都流了出来。她忍了忍,又想了想,伸手接过信封,说这当是我借的,我以后一定还给你们。
十七
小宝最终还是选择了武汉大学。任人劝说,他都执意不听。李宝莉急得跳脚,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别个哭都哭不进清华,你进得去还拿架子。你脑子是不是灌水了你!小宝说,我脑子就是灌了水。我不放心爷爷奶奶。李宝莉说,爷爷奶奶有我照顾,几时轮着你来操心了?小宝说,我更不放心的就是你。我不守在他们跟前,天晓得你会怎么欺负他们两个老人?
李宝莉的婆婆一听小宝的话,抱着小宝的脑袋就哭,说我的乖孙孙呀,奶奶晓得你的心,但是你的前途还是要紧啊。小宝说,奶奶你放心,在武大读书一样有前途。我还可以每个星期回家看望爷爷奶奶。我要吃奶奶煨的排骨汤。李宝莉的婆婆赶紧说,好好好,奶奶今天就给你煨汤。
李宝莉气得咬牙切齿。满腹的委屈更是在肚子里翻江倒海。她几欲爆发,但终于还是忍了。这个时候,你能跟儿子较劲吗?你能跟他赌一口气吗?你能跟他大闹一场去加大两个人的矛盾吗?李宝莉想,不能啊。他不懂事,但我得懂。
小宝准备到学校报到的头天,李宝莉请了假,在家里为小宝整理行装。小宝躺在沙发上看了半天球赛。球赛结束,他便起身回到他的卧室,把挂在墙上的马学武照片拿了出来,挂在客厅里。
李宝莉见他如此,很是不爽,便说你爸爸死了都八九年,再把照片挂在这里蛮不吉利。小宝说,我做的事,你最好莫管。李宝莉说,我到底是你的姆妈呀,你做得不合适,我总有权说几句话吧。小宝说,我挂在这里有我的理由。就怕我说出来你扛不住。李宝莉冷笑道,这十几年的苦,我都扛住了,我还能扛不住你的一个理由?小宝大声说,好,你扛得住,那我就说。我告诉你。爸爸的相片必须挂在客厅里。爸爸的眼睛能看到这个屋子的每个角落。我不在家的时候,我请爸爸来罩住这里。如果你敢欺负爷爷奶奶,爸爸的眼睛就会看着你。
小宝的话,让李宝莉出了一身冷汗。
小宝又说,我还要告诉你,我不读清华不读北大,为什么原因?我就是不放心爷爷奶奶。爸爸在的时候,你都敢欺负他们,把他们赶出家门。现在爸爸死了,我又不在家,我不晓得你会把他们两个老人怎么样。我不放心,留在武汉,我隔几天就会看他们。我就是他们的靠山,你要是敢欺负他们,尽管放马过来。
李宝莉被小宝咄咄逼人的气势所镇住。她一时找不到话来回答。她一边整理箱子里的衣物,一边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她想,我是你什么人?你怎么敢在我面前耍威风?你满嘴喷的是什么粪?想着想着,便把心底的火头想着了。李宝莉终于不忍了,她突然就跳了起来,指着小宝的鼻子说,你有没有搞清楚?我是你什么人?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我拼死拼活地做事,为了哪个?养活了你,养大了你,倒把你养成了个专门咬我的白眼狼?小宝不屑道,共五个问题吧?第一,我搞得很清楚。第二,你是生我的人。第三,我像个成年人跟你说话。第四,你做事是为了你自己的良心。第五,我直立而行,吃五谷杂粮。是人,不是狼。
小宝冷笑着说了这样一番话,然后将墙上马学武的照片扶正,看也不看李宝莉一眼,径直回到他住的房间。
李宝莉气得一口血喷在了自己的脚背。她进到卫生间,用水冲着脚上的血迹,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李宝莉怎么也想不通,这个面孔冷冷言语也冷冷的年轻人会是她的亲生儿子。
一连几天,李宝莉看见小宝便心如刀绞。
小宝去学校报到的那天,天下着雨。李宝莉没有去送。楼上的副厂长从厂里要了辆车,帮小宝运行李。爷爷奶奶说从来没有去过珞珈山,听说那里风景蛮漂亮,就跟着车一起去了。
李宝莉穿着雨披在麻麻的细雨中疾行,她要送一批塑料袋到江边码头。一边走一边想,小宝的车恐怕已经过了江。小宝多半已经进到宿舍。小宝可能也见到老师。小宝的房间不晓得住了几个人。小宝的垫絮不晓得合不合适。小宝会不会跟他的同学合得来。小宝吃食堂的饭不晓得合不合胃口,李宝莉带着满脑子的小宝,深重地奔走。
走到江边,看满江烟雨朦胧,对岸的房屋和树都只隐隐绰绰,像贴在远处的画。李宝莉想,小宝就算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我也得看着他往哪里飞才是。谁让我是他的亲妈呢?
几天后,李宝莉的父亲在家里咽了气。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对李宝莉的母亲说的。李宝莉父亲说,老婆,我娶了你是我的福,我死在你前面,还是我的福。我这辈子都是在享福,真是划得来。李宝莉的母亲听得泪水涟涟。
站在旁边的李宝莉突然发现,母亲的眼泪不是痛苦,而是幸福。这样的幸福,她李宝莉曾经有过吗?或是将来可能会有?
李宝莉的父亲埋葬在扁担山上。站在他的墓前,父亲的话顽固地响在李宝莉耳边,久久不散。这声音令李宝莉痛苦。李宝莉想,往后会有哪个对我说这样的话呢?或者,我又会对谁说这样的话?李宝莉想捕捉这样一个人,却发现她的面前一个人影都不见,空空荡荡,白白茫茫。这种空荡的感觉和白茫的气息迅速扫荡和覆盖了李宝莉的身心。她突然就蹲在父亲的碑前放声痛哭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悲痛到底是为父亲还是为自己的心。
下山的时候,李宝莉的母亲对李宝莉说,我晓得你心里蛮苦。李宝莉说,我只不过觉得,我的人生过成这样蛮没得道理。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听姆妈一句话,这个世上没得道理的事比有道理的事要多。而且各人都有各人的道理。当初我在厂里当主任,我觉得蛮有道理,大家都觉得没得道理;后来让我下岗回家,我觉得没得道理,但是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人活着,不用去想什么道理不道理。人生蛮多事,其实根本就没得道理好讲。想通了这个,心情就会轻松些。
李宝莉没有作声,她想,小宝的道理又是什么呢?
十八
四年时间,仿佛一晃。
但凡去汉正街的人,都经常能看到李宝莉忙碌的身影。李宝莉嗓门大,喊一声,半条街都听得到。她拼命地揽活,有时候还要与人争抢一下。弄得另一些扁担就暗地叫她“强盗”。李宝莉不在乎,只是说,没得办法,伙计,我屋里两个老的加上一个大学生,我一天赚少了,他们一天就过不好。时间一长,大家也都由了她。男扁担们说,她一个女扁担。像这样讨生活,也不容易。
小宝每星期都回家。有时坐公共汽车,偶尔也打车。他添了手机,买了电脑,以前手腕上的电子表也换了,脚上的运动鞋也都是名牌。李宝莉给他从汉正街买的东西,小宝一律看不上。说你莫拿些汉正街的水货,掉我的底子。
冬天的时候,小宝给自己买了件皮夹克,模样越发英俊帅气。每次回来,他都会跟爷爷奶奶有说有笑,只是见到李宝莉却依然神情淡然。除了找李宝莉要钱,其他时候,他基本不跟李宝莉搭腔。其实李宝莉做扁担的钱是无法满足小宝的大学生活之需的。有一次放暑假,小宝要跟同学去西藏旅游,找李宝莉要钱。李宝莉一下拿不出,急了,就又去卖血。卖血是世上快速来钱的最好办法。从这之后,李宝莉每隔一两个月就去卖一次。只是,李宝莉不再把自己卖血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
在学校和家之间来来去去的小宝,经常刺激着李宝莉。李宝莉想,月月从我这里拿钱走,却连一个笑脸都不给我。就算是一个为他卖命的下人,他也不应该用这样的态度呀。何况他还是我的亲儿子。
李宝莉的苦闷无人能解,她无法跟公婆沟通,便只有不时地找万小景诉苦。
万小景说,你看我成天一身光鲜,我还不是有苦闷?我的苦闷我会用钱来解。李宝莉说是呀,我们俩其实差不多,我忍我的儿子,你忍你的老公。以前有个动画片叫忍者乌龟,我们俩弄了半天都成了乌龟。万小景大笑,说乌你个头呀,忍者神龟!
万小景的老公在外面包了二奶三奶好几个,有一个替他生的孩子都已经八岁了。万小景本来要告他重婚罪,判他进去蹲牢房。暗地里一问律师,律师说他们没有公开,恐怕还算不上,这只能算是偷情。万小景的老公进了牢房,万小景就得不到财产。万小景说,既然得不到他的钱,还不如就这样子混日子。万小景的老公闻知万小景想要找他的麻烦;便给了她一张信用卡,里面有50万。万小景说,算了咧,先花着这钱再说。只当嫁给了一个小银行。哪家银行也不可能只有一个客户是不是?李宝莉便骂她真是要钱不要尊严了。万小景说,钱能买尊严,你没听说过?你见过哪个穷人有尊严。李宝莉说,我见过。万小景说,在哪里?李宝莉说,就在你面前。万小景说,儿子都不要你了,你还谈尊严?你要是个百万富婆千万富妈,你看他怎么巴结你!
李宝莉一时哑然。
有一天,李宝莉去派出所办理二代身份证。不意遇到建建也在那里排队。李宝莉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两人便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聊时李宝莉方知建建还没有结婚,李宝莉的心便腾腾地急跳了好几下。为什么跳,她也说不七来。
李宝莉说,赶紧结婚吧,找个好女人好好伺候你。建建笑了笑说,想伺候我的女人多的是,但是我却只想去伺候一个女人。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有点怪?李宝莉便笑,说的确是怪。建建说,你不想要人伺候?李宝莉说,想是想,只不过没有那个福气。建建说,福气就摆在你面前,看你敢不敢去拿。
李宝莉回去后,一直在揣测建建的话。李宝莉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未必还想跟我好?我人老珠黄的一个人,上面还拖着公公婆婆,他怎么可能会要?就算他肯,我也不得肯呀。这个样子对他哪里公平?
日子就这么平静如水地过。只是无人知道,李宝莉的肩上磨了多厚的茧子,也兀人知道李宝莉一共卖了多少血。
小宝毕业典礼那天,学校要照相。爷爷奶奶一身打扮跑去了。李宝莉打电话问万小景,说我也想去,但是我怕小宝不高兴。万小景便骂她,说你是他的妈而不是他当你的妈!放下电话,万小景便打车找到李宅莉,拖着李宝莉一起过江去了武昌。车到武大门口,李宝莉看到了绿森森的珞珈山,心里激动,突然就叫了停车。不等万小景问明原因,她便跳下了车。万小景付完车费,跟着下来,拖着她问,你怎么回事?李宝莉说,我还是不烦他算了。免得两下里都不开心。万小景一屁股坐在路沿上,说这是你的命,李宝莉。
万小景想,生活是什么?像宝莉这么火辣辣的一个人,怎么就会被一个小宝弄得这样畏首畏尾呢?只是出于爱?还是因为其他?
小宝在大四时,曾经到一家合资公司实习了几近一年。凭自己的能力,小宝为那家公司解决了不少问题。公司老板非常欣赏小宝,一听小宝不打算读研,便力邀小宝加盟他的公司。工资从月薪一万起步,以后逐年上涨。
一年能挣12万。爷爷奶奶兴奋得对着马学武的照片烧香,说儿呀,我们终于把你的小宝培养出来了。你放心吧。他比你还有出息。
李宝莉闻知眼睛都瞪圆了,连夜跑去找万小景。李宝莉激动道,你说你说,他一点零头,就抵了我做一年的钱。我还要不要继续做扁担?万小景说,少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看他是一分钱也不会给你的。李宝莉说,怎么会?凭我这些年挣钱养他,他也有义务养我呀?万小景说,你去跟他讲义务?他连血缘都不讲,还跟你讲义务?我看他认都不认得这两个字。你回过仔细想想,他有没有心疼过你一回?哪怕一回?李宝莉说,我是他妈,我心疼他就够了,不需要他来心疼我。万小景说,宝莉,说实话,我承认你这个人比我高尚,但你也要承认,我比你看人看得透彻得多。
但是李宝莉还是仔细想了想,想罢她心里飕飕地冒凉气。她想,是呀,哪怕有一回。
李宝莉继续在汉正街当扁担。她的忙碌和劳累一点没变,只是,她不再去卖血。虽然小宝果真是一分钱没有给她,但不再支付小宝的费用毕竟为她减轻了不少负担。李宝莉想,就当这个钱是小宝给的吧。
春节的前夕,去汉正街打货的人淡了,李宅莉便想,这么多年没有好好休息,趁小年就歇歇吧,抽点时间给公公婆婆好好办办年货。
小宝是大年三十晚上回来的。一家人吃了年饭。初一的时候,李宝莉想回娘家看母亲,这是母亲第一次不跟父亲一起过年。无论如何,李宝莉都想好好地陪陪她。李宝莉希望小宝跟她一起去,小宝说,何必一起去,今天你去陪嫁嫁一,我明天去就是。李宝莉不想在年问跟他争论什么,心想只要你去,也行。小宝次日果然去了,而且还给了嫁嫁三千块钱。李宝莉的母亲打电话给李宝莉时,显得很激动。说我们小宝真是了不起,我们李家大大小小没一个像他这么有出息的。一条街都传遍了。街坊都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剜爹妈的肉就是好的。只有我们小宝,还晓得孝敬嫁嫁。李宝莉听到电话也非常兴奋。小宝让她在娘家挣足了面子,她想,再怎么说,亲骨肉就是亲骨肉呀。
小宝初八就要上班。初七的晚上,小宝背着李宝莉的公公婆婆对李宝莉说,跟你说个事。李宝莉说,蛮好,跟姆妈一起坐一下。嫁嫁今天在电话里夸了你半天。小宝说,小时候嫁嫁经常带我玩,嫁嫁的恩情我是不会忘记的。
这番话让李宝莉万分开心。李宝莉说,小宝,儿子,你真是长大了,蛮懂事。小宝说,你莫夸早了。我的话还没有说。李宝莉说,你说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但是小宝的话却让李宝莉倒吸一口冷气,这冷气一直穿透到心。
小宝说他为了让爷爷奶奶过得舒服,贷款在武昌的湖边买了套连体别墅。小区空气蛮好,环境也优雅。特适合老人家居住,他准备让爷爷奶奶搬过去跟他住在一起。
李宝莉心里顿了一下,嘴上还是脱口而出,我呢?小宝说,爷爷奶奶由我来养,你就不用再管了。他们的养老送终也由我来操办,也不消你操心。你去过自己的日子。我不会给你钱的,因为你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应该一点问题都没有。李宝莉说,我答应过爷爷奶奶,我要对他们负责到底。小宝说,我已经跟爷爷奶奶商量过了,他们都同意跟我,毕竟我是马家的人。李宝莉说,未必我不是马家的人?小宝说,是不是你自己去判断。反正爷爷奶奶的事以后你不用再管。你只当你的这个任务完成了。李宝莉沉默好一阵,方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硬要这样,我也无话可说。
小宝继续说,我买房子的首批款不够,我打算把这处房子卖掉,所以,你得自己到外面找地方住。
心里正被这事刺痛的李宝莉猛然呆住,她望着小宝一时没有转过神来。小宝说,我讲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要不要我再重复一遍?李宝莉这才反应过来。李宝莉说,你是要赶我走?小宝说,不是。我是在跟你商量。不过,也没有什么可商量的,爸爸死后,我是房主,我有权利处理自己的房子。这屋里的东西,除了爸爸的照片,其他的,你都可以拿走。
李宝莉被小宝的语气所激怒,她想,天啦,这就是我儿子?他真的是我的儿子?李宝莉脱口道,放屁,这房子是我的,你休想卖。小宝说,你不消跟我闹,闹开了也没有好结果。李宝莉说,不管什么结果,我都不得搬出去。小宝说,你爱搬不搬,反正这房子我是要卖的,我有权利处置我自己的财产。
李宝莉气得浑身哆嗦,连夜跑到万小景那里讨主意。万小景也气得肺炸,说这还得了!他只差没有拿刀砍你了。第二天万小景便带着李宝莉去见律师。律师明确说,他无权这么做,你是他的母亲,你有权利住这套房子。这个官司打起来,他肯定输,只是你们母子之间的和气恐怕就伤完了,你要考虑好。也跟你儿子谈一下这个结果。
小宝已经上班去了,李宝莉给他挂了个电话。李宝莉说,你必须回家一趟,否则弄得我们母子两个都难堪。小宝当晚便赶了回来。李宝莉把小宝叫到楼上的平台上,说这是丑事,我不想让爷爷奶奶听到。小宝说,也好。我也觉得丑事只能我们两个人面对面。
李宝莉说,房子的事,我找了律师。律师说了,这个官司打起来,你赢不了,但是我们母子关系恐怕就伤透了。我不希望我们两个变成这样。我们是亲母子,这是人世间最亲的关系。
小宝盯着李宝莉,月光很淡,但小宝的眼睛却贼亮贼亮,亮得让李宝莉心虚。小宝说,我早就跟你没得母子情了。李宝莉说,你说些什么话?我十月怀胎,生你养你,一辈子耗了大半辈子,差不多都是为你而活,你跟我说这话?以前当你是年龄小不懂事,现在你也是成人,将来也要为人父母,说这话你有没得良心?
小宝的表情也变了,他望着李宝莉,嘴唇抖了半天,才说,不要跟我说良心。我小时候,天天看你欺负爸爸。爸爸不管怎么做,你总是骂他吼他。后来他死了,我先以为他是接受不了下岗的事实,去跳了江,觉得他蛮窝囊。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爸爸遗书里不给你写一个字,而且,你房里不放爸爸的照片,爸爸的生日和祭日,你都不纪念他。爸爸在世的时候,你对爷爷奶奶凶呀,还赶他们走。爸爸死了,你却主动要养他们,还要替他们送终。我就是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高中的时候,爷爷跟我说,是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在外面有个相好。我就去找那个相好,我问她,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家。她却告诉我说,爸爸死的那天,跟她打过电话。她告诉爸爸,警察去抓他们,是因为有人电话报案说有色情活动。报案的是个女人。后来,旅馆的老板娘又告诉她,爸爸那天去了“人间仙境”旅馆,从钱包里拿出张照片问老板娘是不是这个人报的案,老板娘一眼就认了出来,说就是她。爸爸钱包里的照片,就是你!是你害了爸爸,爸爸跳江不是因为下岗,是因为他的老婆让他出尽洋相,丢尽脸面,毁了他的前途,却还装成原谅他包容他的好人。爸爸觉得跟你这样的人生活是他的耻辱!所以他活不下去!是你,都是你。就算爸爸有错,你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解决。但是你却耍阴谋。你害我爸爸40岁不到就命丧黄泉,你害我刚满10岁就没有父亲。你晓不晓得,我小时候,只有靠在爸爸身上,心里才最踏实。没得爸爸我心里有几苦几痛,你哪里懂得?为了这个,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你。
小宝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继续说,我晓得这件事后,我恨不得跟你拼了。但是我不想爷爷奶奶再受到伤害。而且,我也不想轻易放过你。你欠爸爸太多,你吃苦受累养我们,这是你应该的。你要了爸爸的命,你就得替他尽责。所以我不想说,我忍着。我已经忍了六年。我本来想一辈子忍下去,让它成为秘密,现在你倒来逼我。那好,我就说给你听。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再说第二遍。因为我不想让爷爷奶奶再伤一回心。官司你要打就去打,谁输谁赢,难得说。
李宝莉呆若木鸡。马学武去世十几年来,小宝对李宝莉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次多。却只这一次,有如排炮,生生将李宝莉摧垮。李宝莉突然知道,人生原来是有报应的。
站在平台上,看楼外万家灯火,李宝莉跳下去的心都有了。远处江边的路灯,比往日更加明亮璀璨,在寒风中散发着橙色的暖意。楼下的花坛转盘不时有汽车环绕,几条马路的灯,光芒四射一样,像是从李宝莉脚下的大楼散发出去的。李宝莉恍然记起十几前年,父亲和母亲过来看房子。父亲说这房子的风水叫作万箭穿心。
是啊,李宝莉连父亲当时说话的神态都记起来了。似乎自住进新房那天起,每一天的日子都是万箭穿心。万箭都由心头穿过,十几年的时间,心里早已满是窟窿。
李宝莉在平台的墙根下坐了下来。冷风飕飕地,将她的头发吹得翻了起来。李宝莉感觉不到寒冷。因为她的心比气温更加冰冷。她就坐在这里,顺着时间,回想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发生的事。仿佛将这回忆当作了针,将时间当作了线,她一点一点地缝补着自己心里的箭洞。她一直想到了小宝适才的哭诉。她知道,自己当年在一念之间,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和人生,包括她自己。
夜半的时候,李宝莉平静了下来,就仿佛她用这半夜的时间,修补起了自己的洞伤。虽然那上面依然疤痕累累,但到底没有那么疼了。
李宝莉想,人生是自己的,不管是儿孙满堂还是孤家寡人,我总得要走完它。
十九
次日一早,李宝莉把这个月的生活费以及爷爷奶奶的病历以及房产证以及小宝的出生证以及家里过往的老照片全部拿出来,放在客厅的桌上。她给公公婆婆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爸爸妈妈,谢谢你们帮助我把小宝带大成人。现在小宝有能力照顾自己照顾你们,我很放心,所以我可以走了。
像马学武没有留一字给她一样,她也没有留一字给小宝。
然后李宝莉用她讨生活十几年的扁担为自己挑了一次货。扁担的一头是装着她衣物的纸箱,另一头是一个编织袋,里面捆了一床被子。
这一年,是李宝莉48岁的本命年。马学武已经死了13年,而小宝也快满25岁了。
大清早何嫂送了一轮货转来,在一块五旅馆门口碰到了李宝莉。李宝莉说,何嫂,来跟你搭个伴。何嫂没问缘由,只是笑道,好好好,你来就热闹了。再有人欺负我们,我们俩可以一起出手。李宝莉说,是那个话,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万小景闻知李宝莉的举动,紧张得连化妆都顾不上,拔腿跑到建建的住处,拖着建建一起赶到一块五旅馆。万小景说,我好怕啊,我蛮怕她想不开。
这时候的李宝莉已经挑货去了。知情的人说,李宝莉的货是送到王家巷码头的,要不一下就会转来。万小景说,她情绪怎么样?知情的人说,蛮好呀,只要宝莉一来,满街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万小景一下子松软下来,蹲在地上说,我这辈子佩服过蛮多人,但从来没有佩服过宝莉。我见她一回,就骂她一次苕货。但这回,我真是服她了。建建,莫怪我逼你。你必须跟我把宝莉抓得牢牢的。
望着乱七八糟、嚣声嘈杂而又丰富多彩、活力十足的汉正街,建建仿佛看到哪里都有李宝莉的影子。他大声说,我晓得!
作者简介
方方,本名汪芳。生于南京。曾当过四年装卸工人。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始发表小说。毕业后分配至湖北电视台,1989年调入湖北省作家协会。已出版小说、散文集六十多部。多部小说被译为英、法、日、意、葡、韩等文字在国外出版。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鸟泥湖年谱》,随笔《到庐山看老别墅》、《汉口的沧桑往事》,中篇小说《风景》、《桃花灿烂》、《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等。中篇小说《桃花灿烂》、《埋伏》、《过程》、《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奔跑的火光》、《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短篇小说《纸婚年》分获《小说月报》第五、七、八、九、十、十一届百花奖。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