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建顺《大内高手》全文
一
“夏琦公来啦——早早!”当周之祥哗啦一声打开卷帘门,对着红木神龛里的财神爷拜上三拜,把檀香插进铜鼎后一转身,见夏琦公拄着拐杖的笃的笃走来,他马上把客人迎入汇古斋的店堂,满脸堆着笑说,“这真叫做远的到,近的觉,夏琦公一道吃点早饭吧?”
“老了睡眠不好,睁着眼睛等天亮。我是乘头班车来的,路上已吃过二两生煎一碗咸豆浆了。”夏琦公瞥了一眼圆头圆脑的周之祥说,“你老兄福气好,年过耳顺还能夜夜睡个囫囵觉,脸上连皱纹也没有几条。”
“哪里呀,我也是四点醒的,看了一会儿收藏杂志,眼睛倦了又迷迷糊糊睡了个回笼觉。”周之祥把电水壶灌了水,插上电源,扭头朝阁楼上喊道,“小苏下来,帮我买早点去。”
随着木扶梯滚雷似的一阵响,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跑下来,从周之祥手里接了零钱,说了声“老花头噢”,马上朝点心摊奔去。
“夏琦公请坐。”周之祥回头招呼。
“手脚蛮勤快的嘛,是新招的伙计?”夏琦公坐上太师椅,很小心地把手中的布袋放到八仙桌上0
“我老家的侄孙,说中专毕业了找不着工作。到我这里学点生意混口饭吃,一手毛笔字倒蛮漂亮的。”周之祥笑一下说。
“文化素质高学鉴赏也快些,最近收着什么好东西吗?”夏琦公看着博古架问道。
“现在生意难做,好东西不容易收着。不过,”电水壶尖叫起来,周之祥为夏琦公泡了杯龙井茶,冲满热水瓶后说,“有朋友打来电话,说在山东淘着一件古画,这几天可能要送来过眼。”
“古画行情正逐年看涨,开价肯定不会低,眼睛看得紧些。”夏琦公关照说。
“晓得。”周之祥应了一声,见小苏买来粢饭和豆腐花。便坐到夏琦公对面吃了起来,边吃边说。“牵线的是熟人,做过几笔生意了,蛮牢靠的。”
“我的意思是多长个心眼儿就是了。”夏琦公问道,“我沿龙华路走来,看到街面上张灯结彩很是热闹,龙华庙会又开幕了吗?”
“上个周末正好是农历三月初三,是布袋和尚圆寂的日子。佛教界认为布袋和尚是弥勒菩萨的化身,而龙华寺一直是弥勒佛道场,龙华庙会放在三月初三举办也有让弥勒佛开心开心的意思。前前后后总要持续一周吧。”周之祥边吃边说。
“我看到古玩街两边已拆了不少房子,看来你这汇古斋也要挪地方了。”夏琦公扫视一圈由五金车间改装的店堂,看着三百多平方米的空间里塞满了瓷器铜器石器玉器竹木器和四壁挂着的字画,说,“垃垃圾圾一大堆,值钱的没几件,动迁后看你把它们放到哪儿去。”
“看着一条古玩街被拆得七零八落,看着一家家店铺搬进龙华古玩城,我也在为此事犯愁呢。”周之祥被噎住了,猛咳了一阵,喝了口茶又说,“当初贪租金便宜借了这车间,地方再大,几年下来也塞满了。现在动迁组不时上门动员,我只想拖时间多得些补偿,筹点资金开一家拍卖行。”
“开一家拍卖行哪有这么简单的,注册资金加保证金起码要好几百万,你有这笔钱吗?”夏琦公问道。
“就是开不了拍卖行,开一家规模大一些的艺术品公司也是可以的。听朋友讲,到周边的经济城注册。只收几千块手续费,工商执照拿到后每月也只消交几百块管理费;倒是找市口最要紧,压力大在支付房租。你的博雅堂啥时候开出来呀?”
“七宝老街的改造已近尾声,我那三上三下老屋这回要派大用场了。等楼下装修好,添几只玻璃柜,店招一挂就可以开业。”夏琦公笑眯眯地说。
“有自己的房子就是好,那份笃定泰然,啧啧啧——哪像我,开店像流浪狗一样,一直被人赶来赶去,不知哪天才能落地生根。”周之祥说罢叹了口气。他抹去唇边的残屑,看到夏琦公放在八仙桌上的布袋,神情变得高兴起来,问道,“今天带来什么好东西啦?”
夏琦公笑笑说:“要乘公交车,脚头又不方便。只带了一只青花盘。”
周之祥清出桌面,打开布袋,褪去包着的旧报纸,捧着青花盘看中央的番莲团花,看周边的缠枝花卉纹。他将青花盘翻个身,看了盘沿的卷草纹和中间加了双圈的“大清乾隆年制”楷书底款。然后用巴掌抹了一把盘面口沿,说:“摸上去真像小囡屁股一样滋润细腻,清三代的瓷器做得实在是好。只是不知这底款里几根非图非字的线条是啥意思。”
夏琦公呵呵地笑了起来,说:“这哪是什么清三代的瓷器呀!这只青花盘是末代皇帝宣统年间的。款书里鬼画符似的线条不可识读,是各窑口的标记。”
周老板自嘲地笑笑,说,“是吗?我看东西的功力无论如何是不能与老兄媲美的。不过,不能怪我被蒙住,要怪这青花盘仿得实在是好了。”
夏琦公看周之祥不是刻意奉承而是真心赞好,于是说:“这件青花盘虽然是民窑器,但瓷质致密,做工精细,青花发色清丽淡雅,纹饰笔笔精到。据我推测,非大内高手不可为,很可能是官窑瓷工的作品。”
“说书人讲一个朝代二三百年,天数到了就要改朝换代,这些倒是有些道理的。”周之祥边说边用手指叩击瓷盘的口沿。
“没有辛亥革命,这些宝贝不是摆在皇宫就是摆在大户人家,哪轮得到小老百姓把玩呢。”夏琦公等周老板听够了瓷盘的金石声,然后问道,“下午还像往常一样,朋友们把带来的宝贝往当中一放,你一样样展示,报了底价拍卖?”
“差不多吧。”周之祥把青花盘放入玻璃柜内。听西边响起了鞭炮声,又传来咚锵咚锵的锣鼓声,周之祥说:“彩车要游街了,我陪你看看去。”
夏琦公拿起拐杖边走边说:“本乡本土的,这庙会倒也好些年没来逛过了。”
周之祥陪着夏琦公走到龙华路上,游行队伍正好过来,于是站在上街沿看着热闹。走在头里的是一辆黄色的龙车,两根龙须翘到天上,弹着的龙眼乜视着游人,硕大的龙嘴里鼓着风,那意思是龙舌的红绸一窜一窜的很是生动。透过龙嘴可以看到龙肚里站着一圈敲锣打鼓的人,那惊天动地的锣鼓声就是从龙嘴龙屁眼儿里传出来的。跟在龙车后面的是铜管乐队,一个个鼓着腮帮子吹得起劲。而秧歌队则由清一色的女人组成,舞动的红绸映得肥臀鹅步也还婀娜。而后是打腰鼓的和划旱船的方阵……龙华路上舞得热闹,街沿上也是人山人海。周之祥陪着夏琦公挤挤挨挨走到龙华塔下,看观赏舞龙的人已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说如此场面只有太平盛世才能得见。
俩人在佛塔外围兜了一圈,看小商小贩卖南北特产日用百货,看民间艺人吹画杂耍表演气功……周之祥还要引朋友去看新落成的龙华古玩城,夏琦公摆摆手说走得脚痛,还是进龙华寺坐一会儿。周之祥说好,于是买了两张门票,引着夏琦公走进山门,沿中轴线先礼拜弥勒菩萨,而后依次观赏天王殿和大雄宝殿。穿过三圣殿后俩人来到方丈室,见牌子上写着谢绝参观,周之祥张罗着要去寻惠普法师行个方便。夏琦公拦住说凡事随缘,方丈室不开放自有他的道理,我们还是吃茶去吧。
二
“叔公回来啦,大家都等着了。”周之祥陪夏琦公在龙华饭店吃了排骨年糕后笃悠悠往回走时,守候在汇古斋门口的小苏迎上来说。
周之祥走进店堂,见墙上贴了“汇古斋第八届民间古玩拍卖会”的红纸横幅,居中放着两只茶几,靠椅折椅圈椅太师椅等摆了一圈,十数位朋友正坐着喝茶,他便向各位拱手问好。招呼夏琦公落座后,他从玻璃柜里捧出青花盘,含笑说:“请各位现宝吧。我在龙华寺定了一桌素席,拍卖结束后,请各位品尝最正宗的特色素斋。”
周之祥的话音一落,朋友们喝一声好,不约而同地从椅腿边的黑塑料袋或背包拎包里摸出一两件大大小小的古董摆到了茶几上。小苏把一柄木槌和一块盖图章的橡皮垫子放到八仙桌上。朋友们交换着观赏古董,一边评品一边报着估拍价位。现场显得人声嘈杂……周之祥听着看着不觉喜笑颜开。他期待的追求的就是这么一幕场景,许多收藏家和古董店老板坐在台下,自己站在台上手举木槌,高声报出某号拍品的艺术特征,报出起拍价,满座就举牌应拍,几番竞价后由他一槌定音,既让委托拍卖的艺术品凸现出应有的价值,也让自己在抑扬顿挫的拍卖声中得到精神上的满足。周之祥的灵感来自朵云轩嘉得黄浦等众多拍卖行的艺术品拍卖会场景,开一家拍卖行是他最大的愿望。他觉得举槌拍卖那一瞬间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人生的高蹈境界都凝聚在木槌落下的“笃”的一声响里了。
“周老板,可以了可以了。”大家在座位上七嘴八舌地说。
“谁的藏品享受第一拍?”周之祥笑吟吟地问。
“青花盘品相好,夏琦公应该享受今天的第一拍。”众人虽然乱哄哄地说话,但都是吃古董饭的,在刚才的评品鉴赏中已然排出了名次。
“好,夏琦公享受今天的第一拍。”周之祥捧着青花盘边展示边拉长音调说,“落款大清乾隆年制宣统民窑精品缠枝番莲团花纹青花盘一只,起拍价一千元——”
周之祥的话音刚落,有人即以一千二应拍,几番竞价,最终以二千五成交。第二拍为民国初年宜兴制壶名家的一把紫砂壶,以五百元成交。第三拍为一柄镶嵌着翡翠的乌木如意,周之祥报出起拍价一千元后四座激起了一阵波澜。
“一千五百块。”坐在下首的一位满脸烟容的瘦老头举了下巴掌。
“我出一千八。”对面一位收藏家叉开手指做了个八字。
“两千块可以吗?”另一个古董店小老板笑嘻嘻说。
大家善意地哄笑了下。
“可以,十块二十也是可以加的。”周之祥应声看着报价人,同时把玩着手中的木槌。
“我出两千五。”坐在角落里的一位高个子举起了细手。
大家交头接耳议论了一阵,但没人再举手应价。
“两千五一次,两千五两次,两千五三次!”周之祥举起木槌敲了一下橡皮垫子,说,“先生,这乌木翡翠如意是你的了。”
高个子马上走到八仙桌边与人结账,侧首对夏琦公说:“这乌木翡翠如意不错噢。”
夏琦公含笑说:“黄老板是识货的行家。过几年这乌木翡翠如意的行情涨起来,价钱恐怕要翻几个跟斗呢。”
高个子嘻嘻地笑道,“倒不是做生意,我是实在喜欢而买下的。配一只老红木底座,铺一方红丝绒,把乌木翡翠如意放在客厅的博古架上,那品位有多高雅。”
不啻夏琦公,连周围的朋友都点头称是。
当汇古斋里周之祥正自娱自乐一样样拍朋友带来的古董,一样样让小苏登记造册,说日后也是自己的业绩记录时,两辆依维柯从龙华路开进古玩街,车上跳下几十个身着公安工商和文化稽查制服的人。那头戴大盖帽的钻石脸指挥一抬手,警察们马上守住了汇古斋大门。肩扛摄像机的记者冲进店堂,对着惊愕的众人,茶几上的古董和墙上的横幅一阵猛拍。而后联合执法队的人鱼贯而人,一时间汇古斋里里外外站满了戴大盖帽的人,那阵势像是在铲除一个犯罪团伙。
周之祥走到钻石脸跟前,结结巴巴地问:“警官先生,你们这是做啥?”
钻石脸仗着人高马大,睨视了周之祥一眼,问道,“你就是汇古斋的老板?”
“是是,敝姓周,叫周之祥。”周之祥憋红着脸说,“我是最早来龙华古玩街开店的人,一直依法经营依法纳税。今天请了几位朋友雅聚鉴宝,顺便互通有无,不知你们做这么大的排场是何意思?”
“少啰嗦。我们是根据群众举报采取联合行动的。”钻石脸掏出一纸盖着红章的任务书在周之祥鼻尖下晃了晃,手朝墙上的横幅一指说,“你这汇古斋也搞拍卖,你有专项许可证吗?你的工商执照上有这项业务吗?”
周之祥一时语塞。
钻石脸对在座者说:“周之祥搞地下拍卖已被执法队人赃俱获。我们的政策历来是胁从者不问,受周之祥蒙蔽的人带上自己的古董可以离开,参与策划的要留下交代自己的问题。”
满座朋友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时,听钻石脸的话知是给了台阶,耷着眼皮都说并不知情,东西拍了的空着双手,拍进东西的只恨两只手不够用,大家均一溜烟地抱头鼠蹿而去。夏琦公原想留下来。他自忖自己属于“参与策划”者,但他一看这公安工商和文化稽查的腔势好像不仅仅为周之祥的拍卖会而来,万一还有大动作,万一出面了也被带到局里,连打探消息托人化解的路也断了……想到此,夏琦公也把脑袋一低,拿起布袋从人缝里溜出了汇古斋。夏琦公出门后并没走远,他趁站岗的扭头看热闹时转了回来,躲在门口的闲人后面,踮着脚看汇古斋里联合执法队的动作。钻石脸让人把横幅揭下来,说是要带回局里作物证。警察开始在店堂里翻东西,也有人爬进阁楼搜索。没一会儿有警察喊搜着了,说从阁楼的小床下搜到了黄色碟片和黄色书刊。一纸板箱不堪入目的黄色碟片和一大堆封面上印着裸体女郎的书刊被堆放到地上,众警察脸上显现出不可捉摸的讥讽的笑意。夏琦公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一脸和气的周之祥竟然还参与了贩黄。
钻石脸带着部下在汇古斋里翻检了好一会儿,大约吃不准古董的真真假假,哪件算违法哪件算合法的,于是找了一只纸板箱装黄色书刊,把碟片和书刊搬进依维柯,把周之祥也带上车。说是到了局里再作审讯。见钻石脸做了个手势,大盖帽们纷纷钻进车门,响着警笛呼啸远去。
夏琦公急忙跑进汇古斋,见小苏在低着头,默默地收拾残局,急忙问道:“怎么,周老板还在贩卖黄碟和黄色书刊?”
“我没见过叔公买卖黄碟和书刊呀。”小苏的眼内也充满了迷惘和不解。
“除了黄碟和书刊,其他搬走什么了?”夏琦公关切地问。
小苏看了看四周说:“好像没拿走啥。”
“小苏,你老实讲,你知道周老板参与了不法经营吗?”
“叔公只想开家拍卖行,只想在这次动迁时多拿些补偿,非法经营的事绝对是没有的。”
“那个钻石脸说有群众举报,周老板最近得罪过人吗?”
“我实在想不出来。”
夏琦公摸出通讯录查看谁能托关系帮忙时,忽听到门外人声嘈杂,以为是联合执法队杀来个回马枪,到门口探首一看,却见是周之祥擦着墙根走了回来。夏琦公额手称庆说:“谢天谢地,人放出来就没事了。”
“朋友你没走?”周之祥看到夏琦公还留在店堂里张罗,眼眶不由得潮了一潮。
待小苏哐啷一声拉上卷帘门,为叔公泡了杯茶压惊后,夏琦公带着埋怨的口气说:“做古董生意也算了,你怎么又参与贩黄啦?”
周之祥呆了一呆说,“哪是什么贩黄呀,碟片和书刊都是我买来的,半夜里睡不着,看着解解闷罢了。”
“你最近把谁得罪了?”
“还有谁,动迁组呗。我赖着不搬,只想多要点补偿费罢了。”
夏琦公明白是联合执法队在借题发挥,凑近了问道:“后来怎么解决的?”
“还不是花钱消灾的老方子。”周之祥摸出一张罚款单说,“到了局里又不提黄碟和书刊了,只一口咬定拍卖会是非法经营,开出一万块的罚单,我认了账就放我出来了。”
“托关系告他们一个扰民。”夏琦公有点愤愤不平地说。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是了。”周之祥摆摆手说,“朋友们都走了,还吃什么素席呀!小苏,你快到龙华寺素斋部打一声招呼。”
三
周之祥到警署交了罚款出来,天上淅淅沥沥飘起了细雨。等他一路小跑返回汇古斋时,细雨变成了中雨,廊檐水在街沿石上乱迸乱跳,淘古董的闲人也纷纷钻进店铺躲雨。周之祥看店堂里光线昏暗,叫小苏开了电灯,泡了茶,搬出椅子让避雨的客人坐着吃茶。相熟的就坐下和周之祥攀谈,不熟的仍像雨中的鹭鸟一般耸着肩膀看玻璃柜里的玉石印章。
两把雨伞一晃晃地从古玩街上走来,到门口收起雨伞抖了抖,周之祥才看清来的一男一女分别是动迁组的老王和市场办的小姚。周之祥把头扭向别处,仍旧和周围的顾客交谈。俩人绕着居中的玻璃柜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老王干咳一声,招招手把周之祥叫到一边问道,听说昨天你老先生受惊吓了?周之祥嘿嘿一笑说没事,不就是罚点钱吗?现在钱交掉了,人出来了,汇古斋保证天天开门,我不搞拍卖我不看黄碟了可以不?租房合同到期还有一年半呢。老王哈哈地干笑着,小姚扯了下衣袖说不要讲气话,这里拆得不像样,搬到古玩城算了,最好的市口一直替你留着。谢谢领导关心,周之祥很夸张地朝俩人鞠了一躬。看俩人撑起雨伞重新钻进雨幕,众人都说动迁组肯定是拿了开发商的好处了,不然出这么促狭的损招干吗。
八仙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周之祥抓起话筒一听是陈于华打来,说山东朋友带着郑板桥的画已到上海,他正在新客站接客。陈于华问是现在来龙华还是什么时候来?周之祥问下雨天画要淋湿否?陈于华笑了起来,说古画看得比性命还重,人淋湿不要紧,古画是绝对不会淋湿的。周之祥于是说他也想早点看到郑板桥的画,请陈先生陪着山东朋友马上来龙华,他作东招待午餐。陪着聊天的听得一字半句,说周老板不得了,郑板桥在世时其画就以黄金论价,到现在买卖这件古画肯定是天价的一笔生意了。周之祥说哪里哪里,含糊一笑搪塞过去。接到了古画即将送来的电话,周之祥郁闷的心情一下开朗了许多。
到了中午雨势渐小,继而云开一隙,一缕阳光斜斜地照到了古玩街上。避雨的人散去后,周之祥在店堂门口徘徊许久,见朋友还不出现,于是叫小苏买了两份盒饭。周之祥边吃盒饭边拿眼睛瞟古玩街,到吃完还是没见人影。小苏丢了饭盒趴到墙脚下的小桌上打瞌,周之祥摊开晨报看新闻,看着看着眼皮不觉也耷落下来。
“周老板好呀!让你等久了。”一声掺着笑的响亮招呼把周之祥从半昏迷中惊醒过来。身穿休闲夹克的陈于华一脚跨进汇古斋,身后跟着位体量如麻将牌般敦实的北方朋友。
“嗬,两位好。”周之祥赶紧起身迎候客人,吩咐小苏泡茶,又笑着说,“自从接到电话,我就等着两位来吃中饭。怎么,路上耽搁了?”
“火车晚点,接着朋友后就在新客站随便吃了点,然后打的直接来了龙华。”陈于华介绍了周之祥,又介绍来人说,“山东朋友姓孟,孔孟之道的孟。孟先生是位画家,偶尔也做一点古董生意。”
“久仰久仰!”周之祥与孟先生交换了名片,看名片上印着著名画家菏泽齐鲁书画院院长孟庆候,笑道,“菏泽不仅是牡丹之乡,也是闻名的书画之乡。大家请坐。”
“周老板过奖了,兄弟也是混口饭吃而已。”山东人谦虚地点头致谢,然后坐下,很小心地把拎着的银灰色画筒靠在圈椅边上。
“孟先生你看这汇古斋店堂大吗?周老板喜欢排场大的,喜欢做大进大出的生意。”陈于华笑嘻嘻说,“你不要看眼下乱了点,过几天搬了新店,等周老板开出汇古斋拍卖行,气象一新不说,论经营规模,上海滩上玩古董的恐怕没几个人能比得过呢。”
“那是一定的。”山东人很赞成陈先生的观点。
周之祥摆摆手说:“开拍卖行只是想想罢了,未必开得出呢。”
陈于华一拍巴掌说:“脑子里只要有想法,只要一步一步去做,再高的目标也是能够达到的。孟先生,你说是吗?”
山东人点头称是。
“陈先生,你这话几乎就是真理了。”周之祥笑着示意请喝茶。
陈于华喝了两口茶,抬头说:“周老板,你要的古画孟先生带来了。”
“是一张镜片?”周之祥瞥了一眼山东人。
“不是。孟先生讲带着轴头不方便,再说那老裱的绫与轴也脱开了。”陈于华转向山东人说,“孟先生,你把古画让周老板过目吧。”
“好。”孟庆候起身拧开画筒,抖出画心,双手托着递到周之祥面前。
周之祥接手时觉得没了轴头的支撑,画心有点疲软且分量很轻,还闻到了一股老鼠尿的臊味。他想在八仙桌上展示,山东人马上摆手制止。
陈于华赶紧起身,指点小苏清出一只玻璃柜,抹了灰才说:“可以了。”
周之祥把画放上玻璃柜,山东人和陈于华站到两边压住引首,他开始慢慢展开画面。天头的裱绫如陈于华所言已经朽烂,挨着画心的天头也若连若断,观画的人手势粗放一点,那绫就可能脱落酥散。周之祥一寸一寸地展开画心,起首部分纸质灰暗,间隔呈现出卷轴受潮的酱色痕迹,一尺多高的画面已横向皴裂起翘,大如巴掌小似豆瓣,一块块几乎也要从背面的托纸上脱落。周之祥看了不由得心痛得摇头。然而陈于华并不在意,他让周之祥继续展开画心——纸质渐渐白净起来,水渍消失了,郑板桥那标志性的修竹黄石,还有那错落有致的六分半书题款随着画心全部袒露出了真容。周之祥将镇纸压上四角,退后一步观看,见平铺着看不真切,复走近玻璃柜俯首看。小苏递上放大镜,周之祥把着放大镜一寸一寸地挪着看,持续了十来分钟终于抬起头来。
“怎么样?”陈于华笑着问道。
“东西是好的,可是收藏得不好,你看起首部分。”周之祥拿着放大镜比划了一下。
“我说也是。”陈于华遗憾地拍了下巴掌,说,“听孟先生说,这幅画如果不是弄得烂污糟糟,如果老裱的绫边和天杆还齐全,也就不会落到他的手里了。”
“我觉得这幅画是有艺术价值的。”孟庆候自信地点了点头。
周之祥拿起名片看了眼说:“孟先生自己就是一位画家嘛。”
“孟先生,你把这幅《竹石图》的来历说一下吧。”陈于华从旁说道。
“其实也没啥故事好说的。”孟庆候转向周之祥说,“正像周老板所讲,我们菏泽历来是个书画之乡,大凡像样点的人家都张挂字画,在高墙大屋的老宅里发现几件老字老画也算不上是什么稀罕事,此画也是如此。那日我正在画院画一件八尺山水,朋友打电话说在菏泽南郊拆老房子时,发现夹墙内有一只藤箱,藤箱中藏着些古代字画。我骑着摩托车赶到现场,字画已被比我先到的藏家买去,拆房把头手里只留下了这幅《竹石图》。我一看品相虽然不好但画面简洁笔墨精湛,前脚走的收藏家如果眼力好一点,这幅画就到不了我手上了。”
“凡事讲究一个‘缘’字。如此说来这画倒是和孟先生有缘的了。”周之祥笑了笑说。
“故事还有呢,你且听孟先生往下说。”陈于华坐到八仙桌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我兴冲冲抱了古画回家,像现宝一样在画室里展示,不料我老婆却说花大价钱买一张烂画回来做甚,喜欢什么不可以自己画一张么。两位看,我家里就是这个素质了。”孟庆候苦笑笑说,“古画虽好,可烂了天头和起首就挂不出来。如若揭裱尚可,可画心要修复呀,这画心修复的工价就不是揭裱可以相比的了。少则万把块,多则数万,全凭修画技师的良心开价了。”
“怎么就带着画来上海了?”周之祥饶有兴趣地问。
“说出来不怕难为情。周老板你看我名片上印着齐鲁书画院院长,那是骗骗人的,头衔是自封的,如果是真的,那就印中国山东齐鲁书画院了。唯一真实的就是我喜欢书画艺术,画了几十年,想成名难哪。成小名的每平尺卖三千五千,成大名的每平尺卖三万五万,我们没成名的就是画得再好,也只能挂在小画廊里卖三百五百,十天半月还卖不掉一张。”孟先生似乎说到了痛处,顿了下又自嘲地笑笑,说,“我们出门一身西装,其实口袋是瘪的。买画已用掉了所有的钱,正愁这修画的钱在哪儿时,陈先生从上海打来了电话。”
陈于华笑着说:“说来也巧,我和孟先生是在上海艺博会上认识的,后来到菏泽也买过他的画。我闲来无事,忽然想朋友了,打电话问今年还参加上海的艺博会否?孟先生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锅都快揭不开了,哪有盘缠来上海租展位参加艺博会呀。我忙问是怎么回事,孟先生于是把收了一件古画的事跟我说了。又说老婆跟他闹着,问有什么化解之法。我说他们菏泽虽然有名,但终究是个小地方,平常裱裱画还可以,真的得了件传世古画,谁肯放在小地方揭裱修复呢。我说只要画好,品相不好没问题,品相好了还轮不到沾他的手呢。品相不好怕啥?可以修的呀!满上海跑的漂亮妹妹有几个是真的,都是修出来的呀。财力厚的飞到韩国去修,收入一般的就在上海修,最后的目的是一样的,嫁个好男人嘛。”
周之祥和孟庆候都笑了起来。
“这不,孟先生就来了上海,我就引孟先生来到了汇古斋。”陈于华自己也笑了起来。
周之祥踱到《竹石图》前又观赏一会儿,抬头问道,“画是好的,就看修画技师的法道了。不知两位的意思是——”
陈于华摆了摆手说:“我只不过是介绍人,画好画坏,画价多少与我都不搭界的。”
“那么,孟先生开个价吧。”周之祥转向山东人说。
“十五万可以吗?”孟庆候吞吞吐吐说。
“太贵了。”周之祥审视着画面说,“按理说,五尺全张郑板桥的水墨《竹石图》卖二十万三十万都不算贵的,可古画卖的是一个品相呀。这幅画虽然笔墨不错,可起首部分酥成这样,能修复到什么程度,修复费用是多少,修复了多少能脱手全是未知数呀。”
山东人看了陈于华一眼,然后说:“周老板也是此道中的老法师,我看就十二万五吧。”
周之祥还是摇了摇头。
“一口价十万,再少一分就舍不得出手了。”山东人咬了下牙帮说。
“我暂且答应这个价钱,不过要让朋友鉴定了才能付钱。”周之祥想起了夏琦公的关照。
“你不怕引出麻烦吗?”陈于华不置可否地笑笑,说,“你朋友是吃古董饭的,你把画让他看,他看了画肯定说是假的,肯定劝你不要买。你想这十万块也不是小数,吃了亏不是闹着玩儿的,于是你就不买了。你我分手肯定不会愉快,大家再也不会互通信息。你还没到家,我们倒接到了你朋友的电话,与我们约地方见面,于是乎加一万二万被他拿下,于是乎他转手赚了大把的银子,而你还被蒙在鼓里,还在感谢他的提醒。这样的事我们见得多了。”
周之祥竟被陈于华说得有点心虚起来,抓了抓头皮说:“你们在江湖上走,黑道白道见得多了,我的这位朋友可是位高人,他绝不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中国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知人知面不知心,用在此处是最合适了。”陈于华干笑一声说,“玩古董的都是高人。可高人怎么着?他的高度是要用银子堆出来的呀。天下乌鸦一般黑,周老板,你用这句话套好了,没一件事没一个人是不灵验的。”
四
车到七宝,周之祥正在口袋里摸钱时,陈于华从后座伸过手来抢先付了车资。周之祥客气了一句,下了车从西街引着陈于华和孟庆候转到富强街,略微看了看刚修复的门面,咳嗽一声走进了夏琦公的家。楼下三间已经打通,木工泥工完成了作业,油漆匠正在刷着仿古漆,室内氤氲着一股强烈的香蕉水味道。
见周之祥引着朋友进屋,夏小阳知道不是来请父亲鉴定就是要推销字画或古董,他迎上前招呼道:“周先生你们来啦,老先生原先一直等着各位,刚才工商局打来电话,说手续已经办好,叫他去拿营业执照了。”
“看这店堂也快完工,这么说博雅堂开业快了。”周之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四周说。
“想是这样想的呀。”夏小阳笑了笑说。
“到时候我一定送花篮祝贺,也一定要吃开业酒随喜的。”周之祥笑呵呵地说。
“那是定规的。”夏小阳说,“店堂里还在收作,各位上楼等一歇吧。”
“老先生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周之祥问道。
“这倒有点吃不准,如果就是交手续费领执照的话应该是快的。”
“屋里香蕉水味道太重,时间久了吃不消,我眼睛已经开始涩了。”周之祥笑着说,“这样我们先去看看七宝老街,兜一圈再过来,老先生大概也回来了。”
夏小阳把客人送到门口说:“这样也好,老先生回来就叫他打手机联系。”
周之祥引着陈于华和山东人沿富强街朝东走,到南栅口折向北边,边走边看修复不久的街面房子和新挂上的各式店招。周之祥介绍七宝建镇已有一千多年,明清两朝成为繁忙的水陆码头,后来被太平军和日本人的两把火几乎夷为平地,实在是可惜,现在看到的老房子全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盖起来的。待走到蒲汇塘南岸,周之祥指着高耸的塘桥说这座三孔石桥倒是的的刮刮的老货,筑造于明朝正德年间,只是桥面翻修一新罢了。周之祥见两位反应并不热烈,知兴趣不在观景,心里正惦记夏琦公怎么还不回来,兜里的手机响了,摸出来一听就是老先生打来,说他已回来,请他带朋友马上过去。
周之祥陪客人返回夏家时,夏小阳朝楼上喊了一声。夏琦公应声从板壁后的木扶梯边探了下头,招招手请客人上去,又叫夏小阳泡了茶送到楼上来。
周之祥登上二楼,夏琦公握着手说欢迎欢迎,又低声音问道:“警署的事搞定了吗?”
“没事,交清罚款就风平浪静了。”周之祥哈哈一笑,介绍了陈于华和孟庆候,说,“这位是我的老兄弟夏琦公夏先生,我俩已有三十多年的交情了。”
陈于华和山东人左右握着夏琦公的手说:“久仰久仰!”
宾主交换名片后,陈于华说:“喔,夏琦公就是博雅堂的老板。我们刚才一路走来,看七宝老街修复得不错,楼下三间店面也快完成装修,这博雅堂开张就在眼前了喽?”
“古董白相了几十年,想开家古董店一直没条件。也是巧呀,这回政府想到修复七宝老街而我又有三间门面房,再不开就是浪费资源了。”夏琦公笑着请大家落座,觉得香蕉水味道太冲,开了南北窗通气,又将茶杯一一递到客人面前。
等夏小阳返回楼下,周之祥说:“小阳现在活络了不少,他怎么在店里帮衬着?”
夏琦公叹了口气说:“好好的轴承厂说倒闭就倒闭了。小阳下岗吃了协保,我开店正好要用人,他也愿意做,我们爷俩就开家父子店吧。”
“如果小阳上班的轴承厂好好的,他倒舍不得辞职呢。现在父子搭档开家古董店,倒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呀。”周之祥说话的神情很是羡慕。他又对陈于华和山东人说,“夏琦公祖上几代人都是有名的中医,在七宝也算是大人家了。夏先生做过七宝中学的老师,七宝中学是市重点,夏琦公课教得好,水平比一般野鸡大学的教授不知要高多少倍呢。你们看这卧室兼书房里摆着多少古籍和古董,这还仅仅是夏琦公收藏品的冰山一角。”
陈于华和山东人扭着头来回看,嘴里发出哦哦的惊叹声。
夏琦公摆摆手说:“小意思,不值得一提。”
“大家看到吗,隔壁两间都紧闭门窗,是啥道理?那可是夏琦公的库房呀!”周之祥转首说,“夏琦公,今朝大家能够坐到一起也是一种缘分。你能不能开了门让我们参观一下?”
“你老兄一来事情就多。”夏琦公嗔了周之祥一眼,摸出钥匙开了门,说,“大家随意看看,都是玩古董的,民间收藏有啥好东西啦。”
周之祥引陈于华和山东人先看一房间的红木老家具和四壁的字画,然后看了东隔壁一房间的古董,七嘴八舌说虽然不能和上海博物馆媲美,但在民间也算得上是收藏宏富了。山东人看了一副隶书联“沾衣欲湿杏花雨,拂面不寒杨柳风”说写得好,读了下款说:“是夏琦公自己写的,不简单不简单。”
夏琦公听了有些受用,笑了笑说:“搞收藏的都知道,接触到的东西简直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但总得说来还是以字画瓷器玉器文房摆设为主,能写几笔画几笔对收藏鉴赏也是大有好处的。”
大家都说是,都说夏琦公学养丰厚,鉴赏水平高,等博雅堂开出来一定是风光无限,到时候大家一定要来领教的。夏琦公也笑道到时候一定请诸位捧场。
返回西屋喝了茶,夏琦公问周之祥:“今天带两位朋友来是——”
“上次提及的古画送来了。笔墨蛮好但品相不好,我是想请夏兄替我把把眼。”周之祥见夏琦公点了头,对山东人说,“孟先生,夏琦公是自家人,你把《竹石图》拿出来吧。”
孟庆候手势熟练地拧开画筒,抖出画心找地方展示。
夏琦公一看天杆已经脱落,轴头也已割去,知托在手里不能打开,于是清出南窗下的老式写字台。孟庆候寻两方镇纸压着引首,徐徐打开了郑板桥的《竹石图》。夏琦公先抱着双臂退后一步观看,然后俯首凑近了看,最后拿起放大镜研究。看了半晌抬起头来,他扫视了众人一眼说:“你们怎么说的我不知道。我看下来这幅画靠不住。”
仨人听了脸色都不由得一沉。
周之祥尴尬地挤出点笑容,说:“我看下来是对的,怎么你看就不对了,夏琦公能否讲讲其中的道理?”
“陈先生是画廊老板?”夏琦公看了一下名片问道。
“画廊开在仙霞路上,做外国人生意比较多。古画看得少,我也不是太懂。”
“盂先生是山东菏泽齐鲁书画院的院长,抬头蛮大的嘛。”夏琦公看着山东人说。
“我主要是画山水的,风格与石鲁一派比较接近。”
“哦——”夏琦公觉得自己是周之祥的朋友,周之祥提及此事时自己曾关照他小心从事。如今周之祥果然携画来请自己鉴定,他当然要为朋友负责的。夏琦公笑了一下说,“各位不要慌,这幅《竹石图》虽然不是郑板桥的真迹,但也是他学生的代笔。现在仿真印刷都吹嘘说下真迹一等,这幅画倒是真正的下真迹一等了。”
“这话怎么讲?”陈于华歪着头问。
“郑板桥一生最爱画三样东西——兰竹石。”夏琦公拿着放大镜指点画面说,“在他的眼里,兰竹石是有香有节有骨,这与他的人格精神和情操相契合,最能表现他的理想,借以抒发其胸中的逸气喜气怒气郁闷气和倔强不驯之气。”
“这是郑板桥书画最显著的特征,夏先生,你还没有讲到点子上。”孟庆候不服气地说。
夏琦公不睬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此图题款《竹石图》,我就讲竹与石两点。郑板桥说他画竹是无师自通的,其实是无一定师承,不拘泥于古法而已。从他的题画诗文中得知他画竹学过李夫人、苏东坡、文同、吴镇、徐渭和高其佩等前辈,得法后说画竹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之中,最后才总结出冗繁削尽留清瘦的细竹。郑板桥画石学倪云林和万个,先用侧锋勾勒出瘦石的坚硬轮廓,不施渲染,也不作反复皴擦,使石之圭角越加明显,再取万个简笔皴法,遂熔铸成郑家石法。”
“按夏先生的说法套这幅《竹石图》,我看是笔笔合乎法度的呀。”陈于华皱起眉头说。
“俗话讲十年临书学个像,三年临画可乱真,说的就是学画容易学书难的道理。”夏琦公将放大镜移到《竹石图》的款书上说,“郑板桥成名后收了不少弟子,其中学郑板桥学得比较好的首推谭子犹、刘敬尹和郑板桥的堂弟郑墨三人。郑板桥收谭子犹做徒弟还有个故事呢。当年郑板桥到山东潍县做县太爷时口碑不错,好官有一手好字画当然求的人也就多了。郑板桥自己也说‘索书索画积纸盈案,催促之函有如雪片,如欠万千债负,未识可有清偿之日否’。正当郑板桥被索书索画者索得焦头烂额之时,某日县衙请来几个木匠做些家什器皿,内中有个叫谭子犹的,每遇板桥作画,总在一侧磨墨侍候并心会其妙。板桥得知其读过几年书亦有些灵气,于是纳其为徒,不出数年,这谭氏所作就酷肖板桥,外人真伪莫辨。此后板桥政务冗忙时就令其代笔,开始板桥还在这谭子犹的画上自己题款自己敲章,后来见仿得像了,连款带印通通由这谭子犹一手操办了。”
“夏先生,你说了这么多,我到现在还吃不准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陈于华皱了下双眉说。
“我的意思是,当年谭子犹、刘敬尹和郑墨学郑板桥学得再像,在我们后世看来,绘画如果难辨真伪的话,其款书却是推敲得出差别的。”夏琦公顿了一下说,“大家看,谭氏所书画款笔力软弱,其学养功夫和气质是远远不及郑板桥的。所以,以我的个人观点来看,这幅《竹石图》出自或谭子犹或刘敬尹或郑墨之手,出自谭子犹笔下的可能性大一些。”
孟庆候卷起古画插入画筒,和陈于华一起看着周之祥。
周之祥知道俩人听了夏琦公的一番议论有些不快,已想离开这博雅堂了,于是从藤椅里站起身说:“感谢夏兄一席宏论,让我长了不少见识。”
“怎么,现在就走吗?我倒想请大家吃七宝的羊肉烧酒去呀。”夏琦公笑了笑说。
“打搅你这么多时间,已经够麻烦的了。羊肉烧酒留着下趟吃罢。”陈于华说着与山东人走下楼去。
“夏兄,你说这幅画可以吃吗?”周之祥边下楼边问。
“我当着画贩子讲了这么多就是要提醒你,画是古画,但不是郑板桥的亲笔,如果要价不高又有人接盘,吃了转手也是可以的。”夏琦公压低声音说,“凡事自己上心些就是了。”
五
车返龙华,周之祥结了车资下车,引着两位刚走进汇古斋,陈于华往八仙桌边一坐,鼻孔里“哧”了声说:“我晓得的呀,到了你朋友那里,肯定说是假画一张。看真画要有水平的,看假画却是再省力不过了。真是白白地听他啰里啰唆了半日,白白地被香蕉水熏了个半死。”
山东人也说:“这位夏先生年龄不轻,倒还很喜欢卖弄学问呢。”
周之祥解释说:“两位不要误解,夏先生是为了我好,他并没有说此画不是古画呀。”
“周老板,我们并不认识什么夏先生,我们是来和你做生意。”陈于华抬头问道,“你自己是什么态度?”
“我等着你们来,领着你们跑七宝,总归是想买下来的啰。”周之祥看着画筒说。
陈于华看他心蛮诚但语气不够坚决,与山东人交换了一下目光,说:“我们晓得你有你的打算。这样,为了表明孟先生和我的诚意,《竹石图》就留在汇古斋,让你有充足的时间考虑问题。无论谁打我们的电话,包括姓夏的在内,我们都说古画已出手了。明天,不,明天急了点,后天一早我俩再来。到时候周老板可要爽气些的噢。”
山东人把画筒搁上八仙桌,等周之祥写了收据,然后与陈于华一起告辞。
“这样做让我受用了,多不好意思——”周之祥送两位走到汇古斋外面,说,“天快黑了,还是吃了晚饭再走吧。”
陈于华摆了下手,与山东人招了辆出租车,马上消失在龙华路北端的行道树之间。
听到上家愿意把画留下来,周之祥心里一阵高兴,他知道买卖古董的时间一松,风险顿时下降不少。他兴冲冲返回汇古斋,见小苏在墙角的电磁炉上炒菜,马上吩咐他关门开灯,炒好菜洗一下手过来帮忙。
哐啷一声卷帘门拉上了,小苏打开了所有电灯,顷刻间汇古斋内亮晃晃的如同一座东海龙王的水晶宫。周之祥先看画筒,他知道现在社会上骗人的花招千奇百怪,如若山东人带着两只画筒,说不准使个障眼法已调了包。他看到山东人只带着一只画筒,而且是和陈于华空手离开汇古斋的。周之祥确信画筒上没有做过手脚,那山东人看样子也是蛮正派的。他戴上汗布手套,拧开画筒,由小苏双手压着引首,在玻璃柜上慢慢展开了古画。
在自己的古董店里,又没了外人的干扰,周之祥可以用自己的感官感受古画,可以用自己的脑子思考问题了。周之祥注视了一会儿那画面上细而不弱坚韧挺拔具有清癯雅脱之美的板桥竹和雄浑朴茂脱尽人间烟火气的板桥石,尤其是那以画为书摇波驻节乱石铺街一字多变的板桥书,觉得那迎面而至的带臊的气息仿佛就是从郑板桥许久没有洗澡的身上散释开的。
周之祥想夏琦公是过于谨慎了,对一幅吃不准的古画评判为假固然不错,但如果是真的呢,那十万元买一件郑板桥的五尺《竹石图》就便宜得如同买一堆鸡毛菜了。
周之祥抚着下巴想拍卖行里拍一幅郑板桥的五尺大画市价总在百万元左右,这其中可供挖掘的利润空间有多少大啊!他一直抱怨今年开市不利,到四月份了还没做成一笔像样的生意,反倒是约定的交房租的时间快到了,动迁组催着他搬场又不肯多补偿些许,搬进龙华古玩城房租贵不算,装潢布置又要一笔不小的开销,还有自己那想开一家拍卖行的梦想……如今好生意送上门来,看来老天爷还是眷顾好人的。周之祥高兴了一会儿,思绪回到现实中来,他思量起如何把这幅《竹石图》尽快推销出去且卖个好价钱。
周之祥收起古画,放进画筒拧紧盖子时,小苏烧好晚饭,把一荤一素端到八仙桌上。周之祥吃饭时嘴里没有味觉,放下饭碗就在抽屉里翻名片夹。每家古董店老板都有一个自己经营的朋友圈子,周之祥也不例外。周之祥排除了收藏瓷器玉器铜器竹木器等等的朋友,排除了虽然收藏字画但财力不厚的朋友,最后锁定了两位在他手里买过名人字画的老总级人物。他先打一家印务公司的副老总姚克敏,那姚总听了周之祥有一幅古画要出手,在手机上哼哼哈哈地不表态。周之祥定了定神,脑子里跳出了身板敦实的顾全忠。顾全忠是浙江石浦人,十多年前来上海发展。先做包工头狠着劲赚钱,赚了钱再滚动发展,碰着这几年房地产全线飘红,眼睛一眨竟在上海开了家颇具规模的建筑公司。顾全忠不仅做建筑,还时常购入一二幅名家字画,积了几年竟也有上百轴之多了。周之祥一边祈祷打通电话能把古画卖掉,一边看着名片上的号码拨了顾全忠的手机。
手机里很快传来顾全忠用石浦口音很重的上海话问是啥人。他一听是龙华汇古斋的周之祥,笑着问周先生有什么事?是不是淘到了有收藏价值的名家字画啦?周之祥点着头说是的是的,一幅郑板桥的《竹石图》,尺幅很大,笔墨精到但保存得不好,引首部分有些破损。顾全忠哈哈一笑说只要是真正的古画,有点破怕啥,修复一下不就好了吗?周之祥问顾老板有兴趣看看吗?顾全忠说可以呀。周之祥说那么请顾老板到汇古斋来看画。顾全忠说他正在杭州回来的路上,快到上海地界了。龙华离宏业公司大楼不远,他说还是请周先生带着画到宏业公司来,办事便当吗。周之祥说好。他听得懂这“办事便当”的潜台词,那就是看中了古画,顾老板马上从保险箱里取钱……周之祥背上画筒走出汇古斋,到龙华路上招了一辆出租车。
入夜后的龙华路灯光十分明亮,而后徐浦大桥现身于天幕,那弧形的灯光带宛如一条巨大的项链般悬浮在空中。周之祥自忖是个老上海,几十年来竟没有领略过龙华路的夜景,特别是徐浦大桥造好后竟没有从上面走过。出租车很快把周之祥送到了宏业建筑有限公司门口。他结了车资下车,看那不锈钢电动移门闭合着,于是敲了敲灯光明亮的门房间。
保安伸出脑袋问道:“谁?有什么事?”
周之祥笑了下说:“是顾全忠顾老板约我来的。”
保安很严肃地说:“顾老板不在公司。”
周之祥摸出手机,翻出顾全忠的号码说:“刚通过电话,顾老板说正从杭州回来,过一歇就到。”
保安的脸色缓和下来,开了门房间说:“大楼里已没人了,你就在门房间等一会儿吧。”
周之祥说好,走进门房间,抱着画筒坐在靠椅上看着窗外。没一会儿龙华路上一对车灯放慢速度拐了进来,保安摁电钮开移动门,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车开进院子。周之祥对保安道一声感谢,拎着画筒赶紧迎了上去。
顾全忠跨出车门,笑着和周之祥握了手,引着他朝大楼里走。顾全忠喜欢中国传统文化,他的公司大楼虽然是西式结构,但盖了个飞檐翘角的琉璃瓦屋顶,幕墙玻璃后装的是雕了花的排门排窗。顾全忠引周之祥乘电梯登上四楼,走进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让他先在会客间沙发上坐一会儿,说自己要擦把脸,于是走进了内室。周之祥看会客间摆的沙发茶几和橱柜都是红木的,且做工精细,看墙上挂着一幅沙盂海的书法横披。在西边的墙上有一扇做得很隐蔽的门,周之祥知道那门里是另一个世界,那里面是一间颇大的条件不亚于美术馆的展厅兼库房,里面收藏着顾全忠近年购进的一些古画和近现代名家的字画,尤多浙江籍书画家的精品。
顾全忠洗完脸拍着脸颊出来,伸展了一下腰肢说:“嗬,忙了一天吃力煞哉。周先生,请把古画拿出来吧。”
周之祥堆着笑拧开画筒抖出古画,托着画心递到了顾全忠面前,说:“顾总请看。”
顾全忠清出自己的老板台,打开古画,与周之祥趴在桌面上研究了好一阵,站直身子说,“画是古画,笔墨也确实精到。周先生,你是什么意思?”
周之祥就等着他这句话了,笑了下说:“如果是郑板桥的真迹,拍卖行里的成交价起码在百万元以上。现在有两种鉴定意见,一种说是郑板桥的,另一种说是郑板桥学生代笔的。我是以郑板桥学生代笔的价钿吃进的,画价二十万,顾总若喜欢,加点车马费就转让给你。”
顾全忠托着下巴想了一想说:“二十万是不贵的。到底有二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了。只是我从不收藏烂画残画,这样,我再加五万,以二十五万的总价拗给我。但我有一个条件,周先生寻个高手把古画修复好了,我请上几位朋友一起欣赏,到时候你我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周之祥说了声好,又吞吞吐吐说:“顾总,我不像你财大气粗,我只是做点古董小生意的。你若诚心收藏,请先付一点预付款让我周转。”
“可以可以。”顾全忠爽气地说,“我先付十万的预付款,不过周先生要写张备忘录。”见周之祥点头同意,他从抽屉里拿出印有宏业公司抬头的便签递给周之祥。周之祥埋头写备忘录时,顾全忠走进里间打开保险箱,取了十刀百元大钞。他回到外间读了下备忘录,说写得不错,把十万元递给周之祥,自己拿协议到复印机上复印了一份。
周之祥把画卷起来插进画筒,又把一刀刀钱塞进去,然后起身告辞,说:“为这幅画已忙了几天,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就去找最好的老法师补画。顾总听着好消息就是了。”
顾全忠笑着说:“介急做啥,我忙到现在还没吃过呢。走,我请你吃宵夜去。”
六
周之祥搁下话筒没多少时间,陈于华和山东人就走进了汇古斋。
陈于华双手一拱向周之祥道了声早上好,说:“今天本想陪孟先生去看美术馆和上博的,晚上乘游船观览黄浦江,想不到周老板一早就来了电话。怎么,睡了一晚到底想通啦?”
周之祥哈哈一笑,说:“陈先生不要嘲我了,谁保证脑子没有糊涂的时候?想这幅画笔墨蛮精到,不是郑板桥画的也是由他的弟子代笔的。郑板桥在世时就当真迹传世了,不要说已过去了二百五十年。这种画现在也是可遇不可求的,能够到自己的手上就是一种缘分,错过了岂不可惜。”
孟庆候击掌笑道:“周老板倒讲的是大实话。”
小苏泡了茶端上桌子,周之祥作了个请的姿势。看客人喝了茶,他从八仙桌下捧出用旧报纸包着的一扎钞票,说:“画我收下,这是刚从银行领出的十万钞票,请当面点清。”
陈于华打开旧报纸,看银行封条和印鉴都是簇新的,侧首问山东人:“又没点钞机,这么多钞票你想点一遍吗?”
“总是当面点清为好,你们放心我也放心。”周之祥笑了下说。
“陈先生陪着周老板讲会儿话,我还是点一遍吧。”孟庆候说罢,把钱挪到旁边的玻璃柜上,手指蘸点儿唾沫一五一十点了起来。
“我有桩事情请教你。”周之祥说。
陈于华倚着八仙桌靠近了点说:“请教不敢当,有什么事要帮忙的?”
“我以做古董为主兼营字画,收着的东西都是直接好张挂的,要揭裱修复的古画倒还没沾过手,不知到何处去请高手,价钿又如何算?”周之祥笑了下说,“陈先生是开画廊的,这方面肯定内行。请陈先生推荐一位补画的高手。”
陈于华抓了抓头皮说:“以前倒是揭裱过,但这种烂污糟糟的画也懒得碰的。我画廊收来的画都请一家裱画店装裱,师傅手艺蛮好,我为你联系联系看。”
陈于华摸出通讯录打电话时,孟庆候点完钞票,对周之祥说一声对的,交还了收据,拉开带来的黑牛津包,装好钱又扣上尼龙搭子,站在陈于华身后等待。
陈于华打了几个电话,有打不通的,有说揭裱可以,补古画的功夫还差一口气的,气得他以指击桌说:“平常浪头大来些,到关键时刻都变软脚蟹了。”他待了一会儿一拍脑门说,“我想起来了,前几年到北京做生意时曾随朋友去过一位裱匠的家。那老法师是荣宝斋裱画间的上手师傅,退休后在社会上接些民间的旧画古画修补,屋里摆设蛮高级的。老法师晓得我是上海人又是画廊老板后托我照顾一个人。他说他有一位师弟也是上海人,修复古画的手艺极好,跟他不仅为荣宝斋也为故宫博物院修复了不少古画名画,还参加了著名的应县木塔藏经的修复。老法师说他这位师弟退休后返回上海居住,但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如果有古画要修复的可以照顾他一些。当时我并没上心,回上海后把老法师的名片朝抽屉里一丢也就忘了。今日你要修复古画,被你一激到想起来了。等我回家后找着名片马上就打电话。”
陈于华看山东人扭着屁股等得不耐烦,于是起身告辞。
等俩人离去,周之祥翻出与自己有业务往来的裱画店询问,都说揭裱可以,补旧画古画那不行,说手里没有金刚钻就不敢揽瓷器活。周之祥于是耐下心来等待陈于华的电话。
午餐后小苏照例趴在小桌上打瞌。周之祥看店堂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位顾客,踱到门口看外面明晃晃的阳光。仲春三月,气温慢慢回升,有路人竟穿着衬衫招摇过市了。周之祥回到八仙桌边看新闻晨报。头版刊登着上海世博会进入实质性启动的消息,周之祥知道那是个大工程,拿到其中的任何一个项目就会赚得盆满钵满的。文化版刊登了龙华庙会闭幕的消息,说为期一周的庙会吸引了多少多少中外游客来观光购物,成交额多少多少等等。周之祥看了心里发笑,举办龙华庙会不过是展示传统不过是凑凑热闹而已,沿路卖的都是些小百货小纪念品,就是所有游客排着队买总共也才几个钱?
电话铃骤然大振,周之祥抓起话筒一听,正是陈于华打来。他大着舌头说名片寻着后打电话到北京,老法师告诉了他上海师弟的电话号码。他打电话联系过了,上海的这位老法师姓秦,住在淮海西路虹桥路交汇处,请周之祥带着画马上到徐家汇的港汇广场台阶下与他会合,由他陪着去拜访这位秦大师。周之祥闻言大喜。他摸了下口袋,银联卡正揣着,于是拎起画筒,关照小苏小心看店,自己跑到龙华路上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车到港汇广场,周之祥让司机在路边稍作停留。看到陈于华正坐在台阶上东张西望看走过路过的漂亮女人,周之祥招着手叫了两声。周之祥觉得陈于华的反应有些慢,待跑近了看到他脸膛喝得红红的,坐进车内还喷出了满嘴的酒气。
“山东的孟先生呢?”周之祥问道。
“买了张飞机票回去了。”陈于华回答一句,又关照司机停到淮海西路虹桥路口。
车到目的地,待周之祥付了车资,由陈于华引着走到凯旋路,按手上的纸条找到弄堂,又在水果摊买了一大串上好的广东香蕉。待周之祥付钱后,陈于华说北京老法师特地关照,这位秦先生手艺高妙却有个喜欢吃芝麻香蕉的习惯。吃到了口感好的芝麻香蕉,这位秦先生的生活做得既快又好,工钱还可便宜许多。周之祥听了称赞陈于华打听得清楚,开一家小画廊是浪费人才了,说陈先生应该当美术馆馆长,譬如上海美术馆、美国的大都会美术馆等等。陈于华听得高兴,连酒意也消退了不少。
走进弄堂,看到水泥墙上嵌着一块凿着“凯宝斋”字样的白铁皮,底下还带着一个指示方向的箭头,俩人就按箭头所指继续前行。走到弄底,看到一幢两层小楼的院门外挂着凯宝斋的木匾,陈于华说就是这里了,于是举手拍打铁门。有踢哒踢哒的脚步声从屋里传来,铁门哐啷打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探了下头,问清是刚才打电话的陈先生,闪开一步让陈于华和周之祥进入小院。
“秦先生正等着你们。”开铁门的男子引俩人穿过天井,走进楼下一间墙上裱糊着字画的大房间,对一位靠着工作台埋首工作的须发皆白的老者说,“先生,陈先生陪着朋友来了。”
老者抬起头来,陈于华恭恭敬敬地把一大串香蕉递上。老者接过香蕉闻了闻,摘下一根剥皮。咬一口品味片刻,那白眉间马上漾出一丝笑意。“师兄还是如此关照我,连我喜欢吃芝麻香蕉的嗜好也跟你们说了。”老者吃完香蕉,很小心地把皮丢进废纸筐,用裁下的边角宣纸擦净手指,看男子泡好了茶,吩咐说,“福民,把茶端到楼上去吧。”
墙后的木扶梯不是很气派,但二楼的工作室却很大,打扫得也干净。南窗下摆着一只老式写字台,西墙挂着几件北派的名家字画,红木镜框里装着由启功题写的“凯宝斋”墨迹。东墙显得有些斑驳,大案板上有一只插满了大小毛笔针锥镊子起子轧子手卷棒之类工具的竹雕笔筒,周之祥想那是修复古画的地方。俩人在硬木沙发落座后,老者和他们交换了名片。
“北京的郑先生说秦先生修复了不少故宫的国宝级字画,还自始至终参与了辽代应县木塔残经残画的修复装裱,说先生的手艺是国内第一流的。在前清,秦先生也可以称是大内高手了。”陈于华喝了一口茶说。
老者的双眼倏地明亮起来,咧开缺牙的嘴笑道:“大内高手不敢说,故宫的字画是补了不少。讲到修复应县木塔的残经残画,那揭烂纸团的功夫,手上没童子功是不行的。”老者指着弟子说,“像他这岁数时,我在北京荣宝斋接裱的都是齐白石、徐悲鸿、郭沫若、傅濡等人的字画,接李可染的山水,李苦禅的花鸟,启功的字还是后来的事,再晚一茬的小辈就不认得了。”
宾主一起笑了起来。
陈于华说:“秦先生一直在荣宝斋做裱画师。这北派名家的字画肯定收了不少吧?”
老者摇摇手说:“我们那时头脑简单,早早晚晚只知钻研技术,一门心思只想做好生活。荣宝斋裱画间的墙上台板上虽然全是名家字画,我们哪想到向书画家本人讨一张啦。再讲,那时琉璃厂卖齐白石的斗方才五块十块一张,便宜呀。哪像现在的人,看到名家字画都像绿头苍蝇一样。”
“这么好的机会不收藏他一批,你们老一辈也太高风亮节了吧。”陈于华喝着茶说。
“藏了几件压压箱底,总的说来不多。现在想想也是蛮可惜的噢。”交谈了一会儿,老者已分清了介绍人和委托人,他对周之祥说,“周先生,把古画拿出来吧。”
周之祥拧开画筒,小心抖出古画,双手托到老者面前。
老者接过画,打量了一下两端说:“看色绫倒是一件老裱头。”他招呼俩人走到工作台前,用镇纸压住起首,慢慢展开了《竹石图》,端详了一会儿,俯下身抚摩着画心说,“好画,如此大尺幅的古画好久没接着了。”
“秦先生,修复这幅画没问题的噢?”陈于华从旁问道。
“破损程度不算严重,比我预想的要好许多呢。”老者站起身说,“与应县木塔里寻到的酥得像豆瓣大小的佛像相比,这简直是一幅完整的古画了。揭画心,汰水渍,配旧的托背纸,剔脏补画全色,全没问题,简直是小菜一碟。”
周之祥小心问道:“这修复价如何算?”
老者拉出卷尺量了下说:“五尺全张是十三平方尺,我这里修复古画的价位是每平方尺一千块。十三平方尺是一万三。周先生,你看有问题吗?”
周之祥听了心头一喜,这比他的心理价位要便宜许多,连忙点头说:“没问题没问题。秦先生,你看预付款怎么付?”
“用不着交预付款的,修好了画你满意了,一手交画一手交钱好了。”老者笑了下说。
“你看什么时候能修好?”周之祥小心问道。
“这个你不好催的,慢工出细活,总归要揭裱修补得像新画一样。”老者又咧开豁了牙的嘴说,“等画修好了,等我自己满意了,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要不要办啥手续?”
“喔,我写一张收条给你。”
七
周之祥接到古画揭裱完成的消息已是初夏五月。
其间他曾两次买了芝麻香蕉拜访过凯宝斋。一次被迎进底楼,秦先生也收下了香蕉,他提出想上楼观看一下古画揭裱修复的过程,遭到老人的拒绝,很坦白地说有很多秘技是不能外传的。第二次他被阻挡在铁门之外,徒弟说秦先生正在楼上修复古画,关照这几日闭门谢客。由于关心自己的这笔投资,周之祥骑着自行车到虹桥路凯旋路一带转悠过几圈。白天他曾碰到有人接送裱件。到了晚上,凯宝斋楼上一直亮着日光灯,一个老者佝偻着的背影时常在窗前移动。他那一颗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
接到电话,周之祥招了辆出租车直奔凯旋路。走到弄底,周之祥举手敲门。那徒弟很快打开铁门,含笑点了点头,把周之祥直接引到了楼上。老人正戴着袖套在工作台上折叠册页。周之祥喊了声“秦先生好”,把一大串香蕉放到了茶几上。
“喔,周先生来啦,请坐请坐。谢谢你老惦记着我爱吃芝麻香蕉。”看徒弟端上茶来,老人请他喝茶,自己摘下一根香蕉品尝起来。老人吃完香蕉,咂巴着嘴说,“味道好极,那些年在北京就吃不到这么好的芝麻香蕉,所以我要回上海。”
“再吃一根吧。”周之祥掰下香蕉递给老人。
“一次只可吃一根,人老了,多吃要滑肠的。”秦先生推开香蕉,起身取湿毛巾擦了手,拉开工作台下的大抽屉,取出一件裱装好的画轴。老人示意了下,徒弟解开缎带,托往天杆,周之祥两手旋转轴头逐渐打开了画轴。原先那股浓郁的老鼠臊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麝香味。原先酥糟糟的裱绫换成了色泽沉着的旧绫,且是宋式装裱,天头颇广,纵向镶了两条绸带,横向在画心的上下两端镶了两条色泽深一些的旧绫。那画面上原有的水渍点滴不留,起皱的皴裂的画心被修复被裱托被砑磨得浑然一体。如果不是经手过原画,周之祥绝不会相信眼前这焕然一新的画轴就是陈于华引着山东人卖给他的那张烂污糟糟的古画。
“修复得好,秦先生真是大内高手呀!”周之祥朝老人竖起大拇指说。
老人咧嘴笑了起来,说:“我修过唐朝的麻纸画,修过宋朝的绢画,修明清的纸本画应该说只是小菜一碟。”
周之祥摸出一万三千元递给老人,说:“这是裱资。”
老人把钱放进操作台抽屉,让徒弟把《竹石图》挂上东墙,与周之祥分立画轴两边,让徒弟拍了两张照片,说是留作资料。
周之祥的喜悦溢于言表,他边卷画轴边说:“轴头用老红木的,天杆上的羊眼用黄铜的,托背纸都是用旧的,秦先生你料用到位了。”
“我尽管只收了优惠价,但周先生你是出了大钞票的。”老人显然对自己的这件作品很是满意,看周之祥试着朝画筒里插画,寻出一只布质画囊递给他,笑着说,“裱上绫边套上轴头,尺幅宽出不少,画筒已装不下了。”
周之祥把画轴装进布囊后收紧抽带,看画囊与画轴配合得正好。
老人指着画轴说:“这幅画是郑板桥的真迹,这幅好画是要传世的,周先生,你定归要好好收藏噢。”
周之祥告辞。老人一直送他走到铁门边,叮嘱说如若再收到古画,可随时来凯宝斋找他。
周之祥到弄堂口招了辆出租车直接返回了龙华。他走进汇古斋,叫小苏拉上卷帘门,开了电灯,把《竹石图》挂上墙仔细欣赏。他戴上汗布手套,搬把椅子站到画轴前,用放大镜在画面上来回研究。原先他觉得笔墨不错,但和发灰发暗的画心一样,墨笔勾勒的山石和撇出的竹叶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经过老法师一番冲洗修补全色,那墨色恢复了二百五十年前的奕奕神采。周之祥觉得当初的感觉是对的,这幅画修复得好,这笔生意也就成功了。拿到了画款,离他想开一家拍卖行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周之祥马上打顾全忠的手机,告诉他古画是请北京荣宝斋的退休老法师修复的,其人修复了故宫博物院的许多名画,可以算是大内高手了吧。顾全忠说故宫博物院在大清朝就是皇上住的紫禁城,当然好算大内高手的。周之祥说《竹石图》修复得像上博展厅里挂着的那些古画一样面目一新,问什么时候持画到宏业公司比较合适?顾全忠说他正在市区忙着谈一个项目,晚上抽空来龙华取画。周之祥说请得动顾总是自己莫大的面子,他在龙华寺订一桌素席等待顾总的光临。顾总大笑,说客还是由他来请,今晚就在上海石浦海鲜酒楼请客。周先生请几位朋友,他也请几位朋友,大家一起喝酒品茶鉴赏古画。周之祥与顾总约定席面上只赏析古画,不必谈及画价,散席后他可以随车去宏业公司总部大楼取款。顾全忠说晓得后挂断了电话。
周之祥拨打陈于华手机,告诉他《竹石图》已修复,请他晚上吃饭并鉴赏古画。殊料陈于华说人在山东,晚上是无论如何赶不回上海的。
周之祥寻思带什么人一起赴宴为好。带小苏去?他怕小伙子还没见过世面,万一怯场而坍自己的台。从自己组织的拍卖会上挑几个朋友带过去,周之祥也不放心,那些人看似儒雅,实质上都是一条条饿急了的白眼狼。想来想去,周之祥觉得还是请夏琦公作陪最为合适。他怕夏琦公年纪大了,最近又在筹备开博雅堂,不知忙得能否抽身。周之祥打电话一说原委,夏琦公倒一口应承,说自己也有一幅古画要修,是要看看《竹石图》修复后的效果。
半个小时后夏琦公就来到了龙华,他与周之祥拱手作揖,顾不得喝小苏泡上的茶,直接走到古画前欣赏。夏琦公看了许久,转首说:“到底是荣宝斋为故宫博物院修画的大内高手!不是我亲眼所见,谁敢相信这《竹石图》原先是一幅烂画呀!”
“这位老法师也是我千方百计从北京兜了几个圈子打听来的。”周之祥得意地说,“秦先生修复古画开价每平方尺一千块。”
“不算贵的。我那幅画尺幅没这么大,但是绢本的。”夏琦公抚着巴掌说。
“基价不高,就是绢画也高不到那儿去。这种老派高人开价不会野豁豁的。”周之祥边收《竹石图》边说。
夏琦公跟着说了两声就是,帮周之祥把古画装进布囊后坐下喝茶,说:“你老兄胆大的。我当初并不看好这幅《竹石图》,认为虽然有郑氏家法然笔力软弱,很可能是学生的代笔。想不到一修一裱,笔墨精彩不少。老话说佛靠金装,画靠裱装,说的倒是有道理的。”
“我的眼力哪及得上夏公呀!”周之祥谦虚地说,“这次是瞎猫碰着死老鼠而已。”
两位老兄弟在八仙桌上喝了一会儿茶,看时间差不多了,说了声走,捧着画囊走出汇古斋,到龙华路上招了一辆出租车。
顾全忠所说的上海石浦海鲜酒楼就坐落在市中心人民广场西侧,正面对着明亮剔透的上海大剧院。暮色降临时,出租车来到酒楼门庭,有两个穿红礼服的服务生上前迎客。周之祥和夏琦公走进大堂,坐上皮沙发,摸出手机拨顾全忠的号码。顾总说他已到了,等在二楼的菊花厅,叫小姐带上来就是。周之祥招呼夏琦公跟他走,有穿旗袍的礼仪小姐迎上来问候。周之祥说了菊花厅,礼仪小姐便引他俩乘自动扶梯到二楼,拐了个弯领入大包房。
“哈——周先生到了!”顾全忠像一只弹簧般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握着周之祥的手说,“听到《竹石图》修复好的消息我开心煞。谈好项目让部门经理接待搞定,我马上请了几位收藏家和鉴赏大师赶来欣赏古画。”顾总介绍周先生是龙华古玩街开汇古斋的老板,又介绍坐在沙发上的几位收藏同好,最后着重介绍了今晚的特邀嘉宾——市收藏家协会的副秘书长章宝麟章先生和著名字画鉴赏家余敏余老先生。
周之祥听了介绍且喜且惊,喜的是自己经手的一幅古画惊动了上海滩上字画收藏大鳄和艺术鉴赏权威,认识这么多重量级人物,他往后做古董生意自然方便许多;惊的是这些人物说话都是有分量的,万一哪只乌鸦嘴说出对《竹石图》不利的话而黄了这笔生意,自己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不算,从今往后叫他如何做人,如何有脸再在上海的古玩界混呢。周之祥正在胡思乱想,听得章宝麟站起来和夏琦公握手,说巧的巧的,上海这么大然而朋友圈子还是小的,可不,老朋友在这儿又见面了。周之祥始知他们两个早已认识。
“顾总,要展示《竹石图》吗?”周之祥悄声问道。
“卖一记关子,等吃了酒再说。”顾总拍拍周之祥的手让他坐下,叫来服务生吩咐,“按老规矩上菜,加几只新添的特色菜,喝红酒。”
顾全忠陪着客人说了一会儿话,见服务生推着餐车过来,等八味冷菜摆上台面后,起身招呼各位入座。大家谦让了一番,公推余老和顾总坐了主席,顾总右手坐的是三位收藏家朋友,钱老左手坐章宝麟,依次是夏琦公和周之祥。周之祥见余老坐在自己一边的阵营,那颗悬着的心不觉放下了许多。
等服务生依次斟上了葡萄酒,顾总举杯向各位敬酒,又说感谢余老和章先生在收藏方面给予他的帮助。吃了冷菜,热炒和海鲜开始源源不断被端上圆桌。个儿极大的虾蛄、清蒸石斑鱼、花色生鱼片、大鲍鱼、鱼翅羹等等吃了一道又一道。周之祥吃得很少,他悄悄观察这位闻名已久但初次谋面的余老。他知道余老的收藏知识渊博且收藏宏富,又以敢于说真话而赢得了时人的尊敬,汇古斋里就有一本余老关于字画收藏和鉴赏方面的大书。周之祥暗暗祈祷今晚能顺利过关。周之祥发现余老也吃得很少,每样菜只动一次筷子,而顾总没竭力鼓动喝酒,只是把气氛调节到最佳点,收藏家们敬酒也是点到为止。吃得喝得差不多时,顾总询问还要添点什么,大家都说够了够了。顾总于是吩咐服务生出清桌子,为每位客人泡一杯上好的西湖龙井。
待品过好茶,顾总示意可以开始了。周之祥用湿手巾擦净双手,从布囊中取出古画,解开缎带,把画递到顾全忠手上。顾总示意周之祥托住天杆,他和余老各执一端轴头徐徐打开了《竹石图》。收藏家们众星拱月般围在余老和顾总身边观赏,章宝麟还摸数码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周之祥听得众人喝一声彩,说不得了呀是郑板桥的《竹石图》。他注意听余老说些什么,余老俯身看得极仔细。看了好久,余老吩咐把画挂在亮处。顾总马上叫服务生取来一枚钉子钉上墙,指点服务生把古画挂了上去。余老退后看了一会儿,又走近了看,接着从拎包里摸出一柄半尺直径的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款书,最后收起放大镜说:“这是一幅赝品,是当年的老仿头。”
大套间忽然安静得如同太平间。
周之祥觉得喉咙发干,着急地说:“这怎么可能呢?原来的藏家鉴定说是郑板桥学生代的笔,敲了郑板桥的印,就算是郑板桥认可的作品。修复此画的原荣宝斋的老法师鉴定这幅是近年难得一见的郑板桥真迹,好像不可能是赝品吧。”
“怎么不可能呢?”余老瞥了周之祥一眼,说,“这幅《竹石图》用的全然是郑氏家法,显然临仿者是有蓝本作依据的。竹法石法功力不错了,然而落款却露出了马脚。”余老瞥了一眼在场的人说,“郑板桥的书法以六分半书著名。他是参用篆隶的结构来写行书楷书,多带扁形,既有楷书的谨严工稳,行书的秀俊飘逸,隶书的方拙厚重,草书的潇洒奔放,还有篆书特有的那种古意。郑板桥以扎实的功力和八斗之才创作了自己特有的书体,又常常在挥写时作超水平的发挥,那一手字就不仅获得当时人的喜爱,连我们这些二百五十年后的子孙也为此痴迷。可是看这画款,字形是像板桥体的,却丝毫没有板桥书法的韵味。看那点画间的扭捏作态,可以断定这幅画既不是谭子犹、刘敬尹的,也不是其堂弟郑墨的,而是郑板桥不知名的弟子或者是当时社会上郑板桥的‘粉丝’所为。”
“余老,这幅面有收藏价值吗?”顾全忠问道。
“如若是郑板桥的真迹,收藏价值自然不用多说。如若是郑板桥那几个知名弟子的代笔精品,也算是下真迹一等,还是有收藏价值。这幅画什么也不是,有没有收藏价值是不言而喻的了。”余老微笑一下说。
“周先生,你把画收起来吧。我们另约时间结账。”顾总觉得十分扫兴且没有面子。
周之祥觉得头晕目眩,觉得有一股血冲上了脑门。他硬挺着卷起《竹石图》,把古画塞进布囊后只觉得眼前发黑,双脚一软跌倒在地。
八
夏琦公乘头班车来到了龙华。他沿龙华路走时,看到一家点心铺的平底锅上生煎包子做得不错,买了三两坐下吃,觉得口味也好,于是再买了半斤打包。走到古玩街上,看路边铺面又拆去了几家,只有汇古斋那幢老式车间还突兀地站在废墟边上。夏琦公想周之祥一意孤行与动迁组相持得有点过头了。动迁组是代表一级政府的,个人本事再大,能和政府唱对台戏吗?夏琦公想他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到老来怎么忽然不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了。
昨天晚上周之祥在石浦海鲜大酒楼晕倒后,顾全忠用宝马车将他送到龙华医院,夏琦公自然留下来照料。看急诊输液吃降压灵,医生说病人是受了刺激急火攻心晕倒的,回家卧床休息几天后就没事了。夏琦公夹着《竹石图》,扶着周之祥走出医院大门,招了辆出租车送他回家。殊料周之祥不愿回家,说和老太婆早已没话好说了,他要回古玩店睡觉。夏琦公于是送周之祥返回汇古斋,看着他颤颤巍巍地爬上扶梯,钻进了还算高敞的阁楼。夏琦公与小苏告辞时,周之祥又从阁楼里伸出脑袋,神情恳切地请夏琦公明日一早赶来,他有话要对老朋友诉说。昨晚余老将郑板桥的《竹石图》鉴定为赝品时,在场者都没觉得特别意外,想他扑通一声倒地,难道其中还另有隐情?
夏琦公走进汇古斋时,小苏正在扫地揩灰。小苏对夏琦公说早上好后,周之祥听得动静,从阁楼里伸出脑袋也打了声招呼。夏琦公举起纸袋晃了下说:“我顺路买了点生煎包子,味道不错,你想吃吗?”
“肚皮倒是饿了,不过脚头还虚着。”周之祥苦笑一下说。
“你不要动,我爬上来。”夏琦公关照小苏泡两杯茶后,一手把着扶梯一手托着点心爬上了阁楼。屋顶开着一扇老虎天窗,光线比夏琦公想象的要明亮一些。周之祥坐在床上,面容憔悴,须发比前几日苍白了许多,装着《竹石图》的布囊就靠在床头。他瞥一眼纸袋说太多,分一半给小苏吧。夏琦公寻了只塑料碗分出一半生煎,小苏正好端上茶来,就让小苏带上那一半生煎到店堂去吃。
周之祥慢慢地吃完二两半生煎,用茶水漱了漱口,双眼看了一会儿夏琦公,幽幽地说:“夏公,你定归要帮帮我。你不帮我就没人能帮我了,我也只能寻根绳子上吊算了。”
“坏掉一笔生意也不至于如此,好好地讲这不吉利的话干啥?”听老朋友说要寻死,夏琦公颇觉得意外。
“夏公你不晓得,我是彻彻底底破产了。”在夏琦公惊诧的目光中,周之祥坦白了自己的经济状况,说他所有积蓄都用于收藏,已好几年没往家里交过钱,老太婆已到了要和自己离婚的地步。他原想利用动迁的机会敲一笔后把汇古斋搬进龙华古玩城,可动迁组压着政策一点不肯松动。后来他寄希望于郑板桥的《竹石图》,山东人说吃不准是不是郑板桥的亲笔,夏琦公鉴定为是郑板桥某个大弟子的代笔,他看着古画笔墨精湛于是决定赌一把。他持古画让顾全忠过目,商定以二十五万块买画,把收到的十万块定金付了画款。他原先预备着交房租的钱一万块交了罚金,一万三付了古画的修复费,再花掉些零星的车马费,手头的钱也基本用光了。他原想与顾总的买卖是写了协议的,赚十五万块已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想不到他请来余老鉴赏,余老又说《竹石图》连郑板桥大弟子临的都不是,这笔生意自然黄了。现在银联卡上拢共没几块钱了,动迁组还不时来赶人,还欠着顾全忠十万元预付款,过几日也必然要来催讨,空有这幅所谓的古画和一店堂垃垃圾圾的古董有什么用?
夏琦公听罢,想平时嘻嘻哈哈喜欢充大佬并日思夜想开一家拍卖行的朋友竟陷入了如此窘迫的经济危机。夏琦公拉着周之祥的手答应帮忙,只是他自己要想开些,在事态没有明朗之际,他千万千万不要做出诸如撕了古画,放火烧了汇古斋之类过激的事情。周之祥说有夏琦公帮忙他就不会走上绝路,既然有一丝生机,他也是看重小性命的,他也想活得长久些,也想踅摸着一两件好东西把玩把玩的。夏琦公听他如此说话,知他情绪已经平复,于是叮嘱他好好卧床休息,其他事情让自己想想办法。
夏琦公爬下扶梯,招招手把小苏叫到一边询问。小苏除了许多内幕不知道,说的大致和周之祥相符。夏琦公想了下,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了小苏,吩咐小苏好生看店,有生意继续做,动迁组来了要笑脸相迎,无论他们说多难听的话也要忍耐,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若宏业公司有人来讨债,就尽快打他的手机。
夏琦公想周之祥是因了收藏而陷入困境的,也只能由着收藏化解。他捧着茶杯开始在汇古斋的玻璃柜博古架多宝阁,在名目繁多的老式家具间转悠,在四面墙上地上,在旮旮旯旯里踅摸。墙上挂着的画缸里插着的字画以赝品居多,即便有几轴名家真迹,那也是茶余饭后的应酬之作。博古架和多宝阁里的瓷器铜器等没一件是真品。老式家具中几件民国的尚可,如有人买,揩揩清爽搬回去就能做摆设。晚清的或再早一些的老家具就不行了,虽然是真货,但大多残缺不全,夏琦公以前想周之祥只是由着地方大而低价收进,现在晓得他实在是无力来修复它们。残瓷汉陶也有一些,但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夏琦公觉得能看上眼的唯有两件东西:一件是墙角里堆放着杂物的罗汉榻,叫小苏把压着的樟木箱移走后,自己用手一抬,那榻纹丝不动。夏琦公在双手触摸着榻腿时觉得这件器形颇大且厚重敦实的罗汉榻是有点来历的;另一件是玻璃柜中和其他杂件混放着的玉雕,夏琦公掂了掂觉得鸭蛋大小的玉器特别沉手,揩去灰看雕的是一尊笑弥勒。夏琦公把玉佛捧到八仙桌上,用湿毛巾擦干净后,一尊雕工极精细的笑弥勒正对着自己微笑。夏琦公举起玉佛对着阳光映照,他看到在一方纯净明彻玲珑剔透的玉世界里,如浩翰的云海上闪烁着一缕若隐若现的佛光……夏琦公知道这是一件有些年头的上等翡翠,兴许能换一大笔钱。
“之祥兄,你好点了吗?”夏琦公仰首问道。
“略微好些了,你有什么事?寻着值钱的东西了?”周之祥在阁楼门口探了探首。
“你能下来吗?”
周之祥试了下手脚说行,于是倒退着爬到了地上。
“这尊玉佛是什么时候吃进的?”夏琦公指着玉器问道。
“什么时候?脑子乱哄哄地想不起来了。”周之祥苦笑一下说。
“这可能是件上等的玻璃翡翠,大概值不少钱呢。”夏琦公若有所思地说。
周之祥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说:“我想起来了,收进来好久了,只付了二十元。一块人工玻璃刻的笑弥勒能值多少钱?”
夏琦公笑了笑不再接话。他叫周之祥跟着走,指着罗汉榻问道:“刚才我试了下,这榻奇重无比,你收进时知道是什么材质的?”
“硬木是肯定的。南方以榉木为主,北方以榆木为主,好多年前是两个北方人卖给我的,付了三千元,想这罗汉榻大概是榆木做的。”周之祥想了想说。
“我也搬过榆木家具,但我觉得这罗汉榻比榆木做的要重许多。”夏琦公说。
周之祥苦笑了一下:“搬进来时,四个小伙子都出了一身的汗,你一位奔七的老先生是动不了它的。”
夏琦公当即让小苏从龙华路上叫来四个外地汉子,让他们把罗汉榻移到店堂的空地上来,讲好每人的劳务费是十元。四条汉子意外得到可以混一日的工钱很是高兴,但一搭手说重死了上当了。待外地汉子龇牙咧嘴满脸痛苦地把罗汉榻搬到指定位置,夏琦公付了钱打发外地人离开后,叫小苏打来一桶清水,加了点洗洁精,吩咐他要把罗汉榻擦得干干净净的,汇古斋有救没救就要看这罗汉榻的造化了。
周之祥看日影移到了头顶,说吃了饭再擦,让小苏先去买三份盒饭。小苏啪哒啪哒跑出去,没一会儿捧着一摞饭盒又跑回来,让叔公和夏琦公在八仙桌上吃,自己端着盒饭到小方桌上吃。等叔公和夏琦公吃毕,他收拾饭盒揩净桌子,又绞了两条毛巾让长辈擦脸。喝了一会儿茶,周之祥有点犯困,他叫夏琦公一起爬上阁楼睡一会儿午觉。夏琦公跟着爬进阁楼后,店堂里只剩下小苏一个人哼哧哼哧地擦着罗汉榻。
等夏琦公和周之祥躺了一会儿爬下阁楼,小苏已完成了作业。俩人转了一圈,发现擦去了积垢的罗汉榻呈现出一种高贵的淡褐色质地,又裸露出脉理清晰的木纹……
周之祥咂吧着说:“咦,怎么变成花梨木的了?”
夏琦公抚摸着浅雕着蝙蝠纹的罗汉榻的腿,说:“恐怕还不是一般的花梨木呢。”
“你是说黄花梨的?”周之祥的呼吸急促起来。
“有这种可能,不过这得由专家说了算。”
夏琦公想了一想,退到八仙桌边拨打了章宝麟的手机。章宝麟很快接听了电话,问昨晚送急诊后人怎么样了。夏琦公说人尚好,医生关照卧床休息,只是朋友碰到点麻烦,即使卧床又怎能安心静养。章宝麟说余老这个人他最了解了,鉴定字画时只认真假不认人,学院派的作派是很重的,事情以那种结局收场,现在还有补救办法吗?夏琦公等着的就是这一句话。他说周老板的为人是不错的,他与周老板已有三十年的交情了,周老板有难处他是要帮忙的。他今天一直在周老板的汇古斋,踅摸到的两样藏品可能能解救周老板脱离苦海。一件是一方玉雕的笑弥勒,在他看来很可能是一方年代久远的上等玻璃翡翠。一件是用材大气纹饰古朴的罗汉榻,这榻奇重无比,他推测很可能是黄花梨材质。夏琦公感到章宝麟在很认真地听着,于是恳切地请他带专家过来看看。章玉麟刚应口。夏琦公又和他敲定马上带人来龙华鉴定,乘出租车来,车资由他报销,晚饭由他招待。
放下话筒。夏琦公笑着对周之祥说:“从现在开始,一切由我帮你操作,你尽管放心。过一会儿,你就上阁楼躺着,还要装出重病在身的模样。要充分利用人的同情心,把你的损失能挽回多少就算多少。”
“我待在庙堂里也做不了什么,省得被别人撞着而坏事,现在就爬到阁楼里去。”周之祥说罢,独自爬进阁楼重新躺下。
夏琦公觉得茶淡了,唤小苏帮他换一杯时,章宝麟带着两位老先生走进了汇古斋。章宝麟介绍一位是市收藏家协会木器委员会的佟先生,一位是玉器委员会的刘先生。夏琦公与俩人交换了名片,待小苏泡上茶后他先捧出了玉雕。趁刘先生看玉器时,他又引佟先生去看罗汉榻。乘两位专家在那头研究,夏琦公问章宝麟要出租车票据,见车资打印着四十元。于是拿了张百元大钞塞给章宝麟,说余下的是回程的钱,又说等会儿鉴定意见出来时间还早的话就陪陪朋友们逛逛龙华。
佟先生蹲下身子敲敲摸摸很快作出了鉴定,说这是只民间罕见的黄花梨睡榻,据样式和榻面还很完整的藤皮看来,这应该是件晚清的木器。夏琦公请教市值多少,佟先生沉吟着说大约在十万元之上。刘先生看玉器花的时间稍微久些。研究了好一会儿,刘先生收起放大镜说夏先生的鉴定没错,这真是块玻璃翡翠,市值在八万元左右。
车到宏业建筑有限公司大楼,值日保安认得余老,开了铁门让出租车进入院子。余老下车后带着章宝麟和夏琦公走进门庭,乘电梯登上四楼。秘书闻讯在电梯口迎接客人,引客人走进顾全忠的套房,泡了茶请大家在沙发上等一会儿,说顾总正在召开一个短会。秘书悄然退下后,隔壁传来了顾全忠那快活而有力的说话声。章宝麟和夏琦公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套建筑老板的大办公室,看室内按中国传统风格装潢,家具都是红木的,四壁还挂着几幅名人字画,于是趁等的时候四处走动欣赏。
余老是顾总的收藏顾问,他经常来此,知道这些张挂着的字画只是顾全忠收藏品中的冰山一角。余老知道在西墙上有一扇很隐蔽的腰门。进入了那扇门,里面是一间颇宽阔的密室,百余轴近现代大名头书画家的字画精品都静静地悬挂在特制的展板上。然而今天不是顾总邀请他来,也不是余老自己要来,而是夏琦公逼着催着他来。当他看到章宝麟陪着夏琦公登门拜访,他已猜度到了些许端倪。当他听说了因自己的鉴定结论黄了周之祥之前已与顾全忠写有协议的这笔生意,周之祥因此患病卧床并萌生出欲寻短见的念头时,他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周之祥听到言之凿凿的假画的结论后气绝倒地在他觉得十分触目。他年轻时看话本小说,读到书中描写某人为某事气绝倒地时觉得好笑,认为是小说家的夸张之语,殊料生活中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竟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觉得夏琦公说得不无道理,二十五万于顾全忠是小菜碟,于周之祥却是性命攸关。但余老认为人各有着自己的原则底线,请求帮忙可以,要让他改口是不可能的。夏琦公也是老江湖了,知道余老这种人最看重的是名声,他于是恳切地请求余老给予帮助。余老听了汇古斋的前因后果,听说踅摸出一件:黄花梨的罗汉榻,于是答应由他出面说服顾全忠,买下这架睡榻。
隔壁传来桌椅的磕碰声,会议室里的人散到了走廊上。顾全忠推门走进自己的套间,见沙发上坐着余老和章宝麟、夏琦公不觉有些意外,他与客人逐个握手,笑着问是什么风把上海收藏界的头面人物都吹来了。
“还是为那幅《竹石图》呀。”余老起身,拉着顾全忠走进里间,说,“你请我鉴定我当然是从严把关的,想不到那周之祥竟是空麻袋背米,一家一当全押在这幅画上,被我一句假画弄得古董店要关门,人要寻短见。”
“余老的意思是——”顾全忠看到只有一面之交的夏琦公也在其中,已然揣度出众人是为《竹石图》而来。那晚他看到夏琦公那么大年纪了还拄着拐杖为老友的事奔进奔出是有些感动,也想得便补救一下,于是说,“让我接那幅画的盘?”
余老摇了摇头说:“知道画靠不住再收进,岂不要像吞进苍蝇一样恶心。你看这位夏琦公倒是周先生的铁杆子朋友,他在周先生的汇古斋里寻觅了一整天,终于发觉了一块上好的玻璃翡翠和一架黄花梨的罗汉榻。”
“余老的意思是让我买下这两件宝贝?”顾全忠笑了下说,“可我从不喜欢也从不收藏玉器的呀。”
“你可以买下那架黄花梨罗汉榻的,摆在你的收藏品中也很协调。以后你若开一家美术馆,展厅居中放一架黄花梨罗汉榻也很有气派的。”余老笑了下说。
“余老,我的脾气你是晓得的,我只干我喜欢干的事。”顾全忠歪了下嘴角说,“尤其是这艺术品收藏。这全讲究一个缘分和一分灵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余老握住顾总的手说,“这回算卖我一次面子。”
顾全忠点了点头问道。“这件黄花梨靠得住吗?”
“我没去看过,但章先生带收藏家协会的木器专家去看过了,说东西是好的。”余老点点头说。
“这架黄花梨罗汉榻的市价有多少?”顾全忠又问。
“市场价大致在二十万左右。我问过夏先生的,他全权代表周先生,说愿以优惠价转让,只求盘活生意,让周老板的汇古斋搬进龙华古玩城内营业。”
“周之祥也是老熟人了。这样吧,我看以十五万买下行不行?”
“这倒要问一声夏先生的。”余老与顾全忠走出里间,说,“顾总已同意买下黄花梨罗汉榻,夏先生,顾总开价十五万元,你看行不行?”
“蛮好蛮好。”夏琦公从沙发上站起来与顾总握手致谢,说,“顾总能接盘,真是帮了周先生的大忙了。”
“买回来后就摆在隔壁,在黄花梨做的罗汉榻上睡午觉想必也是不错的噢。”顾全忠与众人一起笑起来。他从里间取来五刀百元大钞,从记事本里翻出与周之祥写下的购古画的协议,交给夏琦公说,“钞票和协议都交给你,我派车随你们去搬罗汉榻,这样就银货两清了。”
余老和章宝麟邀顾总一起去,顾总说约好了人实在走不开,有余老和章先生为他掌眼是一样的。顾总送众人下楼,马上派了一辆面包车送客人,又安排一辆卡车跟着去拉罗汉榻。
车到龙华,夏琦公让面包车先在空地里泊了,又挥手指挥卡车倒进古玩街。周之祥在汇古斋听到“倒车请注意”的嗽叭声后走到门口东张西望,见夏琦公正引着客人有说有笑地走来,吩咐小苏接待客人后赶紧爬上阁楼躺下。
“小苏,周老板好些了吗?”夏琦公走进汇古斋就问。
“还在床上躺着呢。”小苏边泡茶边回答。
等余老鉴赏了一番黄花梨罗汉榻,说倒是件好东西,十五万也物有所值了。夏琦公招呼余老和章先生到八仙桌边落座,待小苏端上茶来,又吩咐他去叫六个结实一点的民工来。小苏看到卡车跟着回来,刚才听余老讲罗汉榻值什么十五万,现在又要叫他去找六个民工,知夏琦公已把这件古董换了钱,于是赶紧朝外跑,仅一眨眼的工夫就带回来六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夏琦公与为首的讲定把这架睡榻搬到门外的卡车上去,睡榻很重的,搬动时安全第一,搬好后每人二十元劳务费。为首的民工点头答应,说木头做得重不到哪里去,就是铁做的,拿了工钱也要搬的。六个民工发一声喊,抬起睡榻哼着号子走。幸喜大门有一间屋宽,抬着睡榻不用侧身就走了出去。等把罗汉榻抬上卡车,为首的民工喘着气来取钱,说果然重得像装在棺材里的死猪。夏琦公打发了民工,指点司机用麻绳固定睡榻,又吩咐路上小心。
待面包车和卡车一前一后离去后,众人返回店堂,发现搬走罗汉榻后空旷了不少。夏琦公招呼余老和章宝麟吃茶,俩人讲要在店里随便看看。夏琦公叫小苏陪着客人,自己爬上阁楼,把纸袋里装着的五万元和《竹石图》的买卖协议一起交给了周之祥。周之祥要坐起来,夏琦公拍拍肩胛叫他再装病压一会儿床。
夏琦公爬下阁楼,见余老和章宝麟还饶有兴趣地在随意散放在地上的古董堆里这边看看那边摸摸,笑着问道:“两位淘着什么宝贝没有?”
“夏先生目光如炬,好东西早被你淘掉了呀。”余老笑着说。
“余老,值钱的两件宝贝就是夏先生从这堆古董里淘出来的。”章宝麟从旁介绍说。
“晓得,在路上已听你们讲过了。”余老笑着说,“夏先生,你看还能淘着一二件吗?”
“淘着好东西一碰运道二靠眼力,有时运道还是主要的呢。”夏琦公笑了笑说,“这么一大间的古董里我想总还有几件好东西的。”
“没时间呀。有时间的话,钻在古董堆里踅摸一天也是蛮惬意的。”余老到水斗边洗了手,返回八仙桌坐下,说,“那块玉雕呢?拿出来也让我欣赏欣赏。”
“玉雕在阁楼上。”周之祥从阁楼门口伸出一颗花白脑袋颤巍巍地说。
“你躺着不要动,让小苏来拿。”夏琦公连忙关照。
小苏爬上扶梯取玉雕时,余老觉得奇怪,指了下阁楼问道:“周先生不回家养病,怎么躺在阁楼里呀?”
章宝麟压低声音说:“我上趟就晓得了。周先生为了收藏搞得倾家荡产,老太婆不让他回家,还要和他离婚呢。”
“喔——古玩界里如此痴迷的人还不少呢,交关故事都捂着掖着大家不晓得罢了。”余老叹一口气,见小苏取来了玉雕,于是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
“昨天老刘看下来与夏先生的观点一致,都认为是一方有些年头的老玉,是极难得见的玻璃翡翠。”章宝麟注视着余老说,“看得介认真,是否想自己吃进?”
“见到好东西总想吃进的,可是我没这个力把呀。”余老放下放大镜说,“你们鉴定得不错,看这雕工多么精细,这件翡翠弥勒倒还是清朝早期的雕刻风格,养得也不错,捏在手里只觉得滋润无比,就像俗话说的摸着如小人屁股一般。现在有收藏家相中了吗?”
夏琦公听了心头一喜,连忙说:“还没有呢,也请余老牵线搭桥。”
余老问章宝麟:“你有方向吗?”
“好货要卖给识货人的呀。”章宝麟笑笑说,“我那几位玩玉的朋友还没这层次呢。”
“这倒也是。”余老想了一想说,“我认识一位大收藏家,海外归来后低调得很。他主要收藏明清官窑瓷器,偶尔也收几件玉器。不知这次投缘不投缘,又不知他在不在上海。”
“余老想到了他就是一种缘分。”夏琦公感激地说。
“难得你对朋友如此古道热肠。”余老从兜里摸出通讯录查找,然后拨了手机号码。对方很快应答,知是余老所打,语音变得十分热情。余老说他在老朋友处看到一块品相极好的玻璃翡翠,就是那种在寻常人眼里是块玻璃,在识玉藏玉者眼里是顶级美玉的那种,雕的是笑弥勒,约有鸭蛋大小,是清朝前期的雕刻风格。现在朋友碰到一点经济方面的麻烦,愿意将此玉转让,不知钟先生有意收藏否?
钟先生在电话里说是美玉他就收藏,是余老推荐的美玉就更值得收藏了。这几天在屋里正闷得慌,请余老带着美玉马上到他家里,银货两讫后请余老到外滩乘游轮,边观赏浦江美景边吃夜饭。
九
“章先生来啦,里面请!”周之祥满脸喜气地与章宝麟握了手,引他走进店堂与夏琦公相见,道了声“失陪”,自己又去门口迎候别的客人。
“准备工作都做好啦?”章宝麟握着夏琦公的手问道。
“忙了几日,总算在昨晚全部搞定了。”夏琦公笑着说。
章宝麟扫视一圈空旷了不少的店堂,正面墙上贴着小苏书写的“汇古斋迁址拍卖会”的红地黄字横幅,下面摆着从市场办借来的简易会议桌。居中散放着十几把折椅,整理好的拍品在店堂里档排了好几列。章宝麟一边看即将拍卖的瓷器陶器玉器铜器木器等等,一边问夏琦公:“上次看到的几只老大的橱柜呢?”
“我到吴宝路一带做古董家具的店铺兜了一圈,把那些器形大的品相不好的都转让给了他们。我们当它是累赘,吃古董家具饭的朋友当它都是宝呢。”夏琦公有点得意地说,“再讲价格卖的也可以。”
“这倒也是物尽其用了。吃古董家具饭的朋友怀有绝技,把残破的老家具修理一下漆一漆,配了套出售,价格不知要翻几番呢。”章宝麟又问,“那些红木的八仙桌长条案靠椅书橱和博古架呢?不至于通通卖掉了吧?”
“你看,横幅上写着是迁址不是歇业,仍然要用的都搬到新店里去了,连货架上要陈列的铺底里要藏的都搬了过去。”夏琦公咧了一下嘴角说,“周之祥还要搬被我劝住了,说不要把新店弄得像这汇古斋一样连蟹也爬不进。”
“看周之祥面色好极,上次气绝倒地倒蛮吓人的。”章宝麟瞥了眼门口站着的周之祥说。
“钞票用得脱了底,又黄了生意,轮到谁都要受刺激的。”夏琦公笑了下说,“当我把卖玻璃翡翠的八万块交给他后,周之祥马上像只老弹簧般蹦了起来。”
“做点古董生意也难的。”章宝麟指着横幅说。“这次搞拍卖,方方面面通过气吗?不要像上趟那样再被工商所冲一次。”
“放心,方方面面都搞定了。市场办得知周之祥愿意迁入新造的古玩城后,连他们都出面帮忙协调了呢。”夏琦公抬了下手,请章宝麟到拍卖台前落座。
朋友们陆续进入店堂,有周之祥圈子的,有夏琦公圈子的,也有章宝麟圈子的,但大多数则是看了市收藏协会在网上公布了汇古斋迁址无底价拍卖积余藏品后赶来淘宝的古董爱好者。看时间差不多了,店堂里也已人声鼎沸,周之祥走到放着木槌和橡皮垫子的临时拍卖台边,夏琦公起身请大家安静。他先介绍了市收藏协会副秘书长章宝麟,又介绍了汇古斋掌门人也是今天拍卖会的拍卖师周之祥周先生,接着宣布拍卖开始。
“本次拍卖的规则十分简单,无底价拍卖,第一次应价为一百元,没人应价算流拍,竞价不限,落槌后请到前台来结账。”周之祥说罢朝小苏点头示意。
小苏举起了一号拍品——一只大清道光款的粉彩金鱼缸,很快有人应价,几经竞争,最终以三百元拍出。随着周之祥一板一眼地拍出一件件古董,人们开始像流星雨般到夏琦公的桌子前付钱开收据。章宝麟看了扑哧一笑说民间自发的拍卖活动倒也蛮活跃的。时近中午,满店堂的古董竟被拍卖一空,周之祥拍得红光满面发际淌汗,夏琦公也收到了一抽屉的百元大钞。待拎着拍品的朋友们散去后,周之祥用一只黑马夹袋装了钞票,哐啷一声锁了卷帘门,和夏琦公一起引着章宝麟朝龙华古玩城走去。
远远地听到古玩城的小广场上响着锣鼓声唢呐声,走近了看是一群半老徐娘穿着花花绿绿的绸装在扭着秧歌舞,街沿上聚起了百十号围观的人群。新选的店址市口不错,仿古屋檐下悬着的老匾上蒙着一层红绸,门口摆着一长溜的祝贺花篮。正等得心焦的夏小阳见周之祥陪着父亲和章宝麟走来,忙迎上前说邀请的客人都到了,龙华街道方方面面的领导也来了。周之祥一边和客人握手一边吩咐小苏帮着小阳把炮仗都搬到门前空地上准备燃放。等他逐一向客人介绍了章宝麟后,夏琦公提醒吉时已到,周之祥便请章宝麟和古玩城的张总一起站到大门两边。当空地上鞭炮响成一片,高升在半空中嘣啪开花时,章宝麟和张总一起扯下红绸,汇古斋那黑漆髹金的老匾便在众人的掌声中显露出来。
章宝麟拱手向周之祥祝贺,由夏琦公陪着参观崭新的店堂。
夏琦公指点说:“龙华古玩城的店铺大都南北对穿,这样的布局固然方便了顾客往来,但留不住财气。财气是需要积的,何为积?就是要在一个容器一个空间里慢慢地累积起来。如果这容器漏了底或这空间是对穿的,这财又如何能积聚起来?考虑到这层风水因素,与其租一间对穿的门店还不如租传统的两开间宽的门店,租金一样付,但门店的风水好了气派大了,财自然而然就积得多了。”
“有道理的。我到过许多古玩市场,有实力的老板大多租二开间三开间宽的门店,刚踏入古玩圈的小老板们便合租南北对穿或东西对穿的店铺,结果大多数是苦着脸在柜台后面呆守。守上三个月半年的,等预付的房租用完就另找方向,真是作孽!”章宝麟看着居中挂着的福禄寿《三星聚会》图说,“这件民国年间的人物画画得不错的,可惜没有落款具名。”他又指着两边由刘海粟书写的对联“人莫心高自有生成造化,事由天定何须苦用机关”评说道,“这两句联语虽然通俗,倒也写出了世故人情,与现在周先生的心境大概也是蛮合拍的。”章宝麟欣赏一遍按传统摆设的长条案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东墙的书橱和西墙的博古架,笑着说,“老红木家什好就好在中式西式的房子里都可摆。看这些家具在老店里灰头灰脑的,搬过来摆摆好,你看多气派呀!”
夏琦公也信服地点头,说:“这与人一样,学识修养好的人,不论穿唐装还是穿西装,派头总归有的,派头是由内而外散发的。”
俩人正在发些议论,周之祥招呼客人去龙华寺,说招待酒会就摆在龙华寺素斋部的染香楼,请各位来宾跟着染香楼的迎宾先生走。章宝麟和夏琦公跟着人流一起走,看那迎宾先生亦是一个穿着对襟衫的面目清秀的小和尚。进了山门,小和尚引大家朝左边的小院里走,酒席摆在染香楼的二楼,共是五桌。因在寺院内进食,席间众客不敢太闹,整桌的菜看起来色香味俱全,菜名亦叫醋溜鳜鱼三鲜海参,力士鸡罗汉鸭什么的,用的是荤名,实质全是豆制品,只是大厨和尚早早晚晚时时刻刻地做,把品相做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吃罢酒席,夏琦公邀请章宝麟到汇古斋吃茶去,章宝麟说不了,回协会还有其他事要办,说罢到路口招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夏琦公回到店堂时众人亦已四散,就夏小阳和小苏在摆弄玻璃柜内的饰件,周之祥一个人坐在八仙桌边吃茶。
“夏兄,请坐请喝茶!”周之祥满脸堆笑迎候夏琦公,把茶端到他跟前说,“这次幸亏老兄帮忙,否则我这条命也要搭进去了。真不晓得如何感谢才好。”
“老兄老弟的,有事互相帮衬,不要说谢的闲话。”夏琦公摆摆手说。
“龙华寺的素斋还可以吗?”周之祥喝着茶问道。
“我觉得还是吃荤菜来得好。”夏琦公笑了下说,“大约我是做不成和尚的了。”
“和尚在庙里修炼,我们在家里修炼,大方向是一致的。”周之祥笑嘻嘻说。
老兄弟俩坐在店堂里正说着闲话,小苏眼尖,看到远处有一个体貌像陈于华的人正东张西望走来,忙招招手叫大家辨认。大家伸长头颈一看正是陈于华这家伙,周之祥吩咐小苏和小阳等他一进来就将其扑倒,捆起来送警署,自己连忙躲进了里间。
那边陈于华还是木知木觉地看看走走。当他走到汇古斋门口看到满地的炮仗纸屑,抬头看了看匾,倒像寻着亲人一样脸露喜色走了进来。小苏和小阳两边一挟就把陈于华制服了。
陈于华痛得乱叫,说:“我是陈于华呀!你们捉我用啥?”
“要捉的就是你陈于华!”周之祥从里间走出来恨恨地说。
“周先生你误会了。知道你做黄了生意,我心里也不好受。”陈于华扭动身子站直些说,“从网上得知你拍卖积余藏品,我就想来拍进《竹石图》。跑到老店一看已铁将军把门,问了旁人才晓得上午结束了拍卖,周先生的汇古斋也搬到了龙华古玩城里。我这才一家家寻了过来。”
周之祥示意放了陈于华,但小苏和小阳都守在门口,怕他拔腿逃脱。
周之祥与夏琦公交换了一下眼色,冷冷地问道:“你要《竹石图》是什么意思?”
“那幅画还在吗?”陈于华着急地问。
“在,我要留着长长记性。”周之祥点了下头。
“画在就好。”陈于华说,“你打电话寻我时我说在山东,倒不是避你,孟先生碰到一点麻烦,我是真的去菏泽帮他的忙。”
“你的这些话真真假假的如何敢相信呢,我也不要听了。”周之祥问道,“你要画你说出几钿?”
“当初画价是十万,修复价我也知道是一万三千,我出一个整数十二万怎么样?”陈于华堆着笑脸说。
“你的钱呢?”夏琦公从旁问道。
“在卡里呀。”陈于华摸出银联卡晃了晃。
周之祥正要说话,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摸出手机一听,打电话的说他是顾总那晚上请客时到场的收藏朋友。他说余老鉴定那幅《竹石图》不真后顾总不要了,他想来想去这幅古画是可以的,他愿意以25万元接盘。周之祥说好好,今朝我的新店开张人多事杂,此事到晚上再联系。周之祥收起手机问如何,夏琦公也听到了对方的说话声,用目光反问你的意见如何。周之祥想起早上曾收到一条短信说也要买《竹石图》,当时正忙着又认为是开玩笑。他重新翻出短信,夏琦公看后咧嘴一笑,取了两支记号笔示意写下来。俩人同时在掌心写了几个字,又同时摊开了巴掌。
陈于华一字一顿读道:“送去拍卖——”
作者简介
丁建顺,男,1955年生,上海浦东人。1982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丁建顺中短篇小说集》、《丁建顺书法集》、《历代笔记书事别录》(古迹整理,与洪丕谟合作)等十余种。本刊曾转载过其作《封眼》。现供职于上海交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