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全文

伍湖生是一个不急的人。

他上了火车,火车就开了;他上了飞机,飞机就起飞了;如果他来晚了,火车和飞机就因为各种原因晚点,跟他们家的专机、专列似的。这对那些提前一小时或者两小时就开始候机候车的人真是不公平,人家时间观念那么强,自己对自己都肃然起敬了,可是伍湖生最后来,最晚出现,交通工具就像听他指挥一样,出发了,别人还在调整座位和情绪,再兼顾一下窗外的景色,伍湖生头一歪一歪的,已经开始打瞌睡了。

熟人见了他都替他着急,伍湖生原来是做证券生意的,曾经有过千万上亿的身家,老婆孩子开奔驰跑车去饮茶,他自己更是肥马轻裘,走遍顶级的饮食娱乐场所,又有谁不知道伍湖生的手面是如何阔绰呢!

可惜金融风暴如一夜春梦,把他所有的财产席卷而去,他多少年的打拼化作了一缕青烟,转眼就进入了负资产大军。

他搬出了豪宅,挥泪辞退了保姆、花匠、司机和厨师,目前他住在两室一厅的公寓楼,总面积不及他豪宅的一个洗手间,这还是他妹夫看他可怜借给他的。老婆孩子当然都走掉了,家人为此愤愤不平,伍湖生却觉得没有什么,谁用短暂的一生陪你挨苦呢!幸亏老婆还有几分姿色,又在名牌世界里“血拼”过,很见得世面拿得出手,如果她带领着儿子投奔了一个好人家,那他们娘儿俩也是有大把前程的,总比全家守在一块等死强。

酒家食府和一掷千金的夜总会里再也见不到伍湖生的身影,他排列整齐的金卡已经全部作废,真成扑克牌了;银行、保险业的精英们再也不用惦记着他的生日,给他送礼什么的,更不会请他吃什么海鲜大餐;饭店领班和妈妈桑的脸均是风云聚积之地,转眼间便可以冷若冰霜0想当初,伍湖生在宁苑吃鲍宴的时候,要了一瓶三万多元的百年茅台,一个不懂事的服务员说,如果伍老板喝八十年的茅台,剩下的钱就够我们全体员工发奖金了。伍湖生那天高兴,他说,80年和100年的茅台我是喝不出来有什么区别的,但是发奖金好像是皆大欢喜的事,那就这么办吧。

想想看,就算现在宁苑的楼面经理还是肯对他笑,是不是会比哭还难看?

类似的脸就不要去看了吧。

不过伍湖生现在总算是知道什么是心如止水了,他才没有那些旁观者急呢,没有经过大富大贵,大灾大难的人,根本就不配谈心如止水,所以他们急啊。他急什么?如果还剩了点钱有咸鱼翻身的机会,如果老婆退出“波”场,就是比谁的奶子大,谁的时装手饰名贵的高级社交场所,洗尽铅华地守在他身边励志,那他就真的睡不着觉了。可是他输得这么彻底,所有的生路断得干干净净,以至于他现在倒头就睡,饿了到蓝白餐厅喝2元钱任喝的番薯白米粥,你说他急什么!

这次去澳门是坐船,伍湖生睡过了时间,竟然迟到了15分钟,在洲头嘴码头,伍湖生的同伴叉烧为了等他急得满头大汗,幸好一个工作人员在解释飞翔船迟开的原因,好像是发动机出了什么问题,正在抢修,乘客们口吐怨言,面露不快之色。叉烧一边擦汗一边说,你怎么才来呀?话音未落,就有人用电喇叭通知上船了。叉烧叹道,真没错,你一来就开船了,什么发动机出问题,简直就是等你。

上了船,两个人并肩而坐,叉烧总算静下心来,因为刚才急过,脸上尚有红扑扑的余韵。叉烧黑瘦个儿小,所以得绰号叉烧,他靠捞偏门很发了一点小财,至于什么偏门不提也罢,有人说他是倒狗起家的,交配二字总挂在嘴上;也有人说他是发明水奶罩的,就是充填物不用海棉用水胶袋,摸起来不是波浪起伏的嘛……叉烧自称曾经是一毒枭,伍湖生压根没信过,因为他既无才智也无胆识,世界上有这样的毒枭吗?那不仅毒贩活不了,专门演黑道人物的影视明星也会乏善可陈。

叉烧平生只有一个好赌的毛病,可是他一副店小二的模样,好一点的场所总是拒之门外,百般盘问,所以他拉伍湖生陪赌。伍湖生有派,一文不名了还那么有派,这就了不起,过关的时候,伍湖生提着空密码箱,十有八九人家要查他,因为他太有气势了,涣散的懒洋洋的眼神也像赌王。叉烧跟在他身后,裤腿、衣袖里都塞着钱,一副草根阶层的样子,被轻而易举地放过。

无论输赢,叉烧都要付给伍湖生一些费用。

葡京酒店最有特色的并不是赌场而是妓女,她们的装扮基本上就是自己的说明书,煞白的脸配黑红的嘴唇表示深谙夜生活之道,低胸半透明的紧身上衣绝对真空装置,无衬托的乳房不仅前挺而且有形有款,下面是超短裙和包腿皮靴,均为黑色,让人想到堕落的神秘和快感。

她们围着偌大的一个玻璃门窗的酒吧绕着圈子走着,不断地向游客搭讪。外国女孩通常是一个人,很敬业的表情,像走在写字楼里一样;大陆妹都出奇地年轻,喜欢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另外单飞的不知来自何处的女人,自觉冷艳,对各种类型的目光早已熟视无睹,根本没有任何回应。走累了,她们就在酒吧里抽烟喝东西,等待是每个人都熟悉的一件事,运气不都是等来的吗?

年轻漂亮的女人,你多看她两眼,她便陶然一笑:去不去呀?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去就是讲好价钱到楼上开房,不去,不去你使劲看人家干什么?

叉烧对一个高挑、细白的女孩说:“去去去去,滚一边去。”

女孩走了,伍湖生道:“当初你抱着京吧走门串户问人家配不配?配不配?也给人骂过吧?”

叉烧道:“我不是不尊重性工作者,只是进赌场前怎么能沾女人?!那肯定输定了,晦气得很。”湖生白他一眼道:“不沾就不沾,你骂人家干啥?”叉烧笑道:“我知道你是妇女爱好者,不如拣一件,到楼上慢慢叹。”

“一盅两件,你当这是饮早茶啊?”

“难道不是饮夜茶吗?拣啦,我买单。”叉烧往成群结队的女人那边呶呶嘴。湖生伸了个懒腰:“省省吧,我没兴趣。”

“怕什么?你老婆不是都走路了吗?”

“我怕艾滋不行吗?”

“人家有健康检验证明的。”

“你信吗?反正我不信,保证是假的。”那还说什么?赶紧去赌场贵宾房吧。“我想进酒吧喝点东西,你先去赌大小试试手气。”

“好吧,手机联系。”叉烧说完,扬扬手中的行动电话,乖乖地,同时又是急吼吼地进了赌场。

酒吧间里烟雾弥漫,光线朦胧,似有似无的黑人摇滚低徊,不禁让人体会到狼烟四起大难临头的末日感。伍湖生喜欢这里颓废兼糜烂的气息,也很配合他日前的心境。

一个女人的侧影吸引了他的视线,黑丝绒旗袍高高的领子作衬,上面摇晃着一只黑玛瑙镶钻石的“眼泪滴”形状的耳环,这个女人独坐一隅,正在吸烟,姿势毫不做作却相当优美,目光是恰到好处地虚无缥渺。

伍湖生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能请你喝一杯吗?”

女人抬起眼帘,客观地说她有些年纪了,昏暗的光线和厚厚的粉底都没法遮住她眼角的鱼尾纹,这是她阅历的记录,也记录着她的阅历;不过她的双手还保持得水葱一般完好,手指经过精心的修剪,她的薄如锦缎的真皮烟盒,细长的唇膏状打火机,处处显示丽人风范。伍湖生是一个会被细节打动的人。

并没有得到明确的应允,女人好像还不确定伍湖生的确是在同她说话,湖生已将一模一样的两杯酒递上去一杯,随即不请自坐。

女人没有马上喝酒,却看着酒杯道:“请问怎么称呼?”

“伍湖生。”

“任逍遥。”

“艺名吧?”

“难道我会告诉你真名吗?”她浅笑的样子虚假得可爱。

伍湖生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任小姐微微抿了点酒,不动声色道:“先生看来是见过些世面的人。”

“何以见得呢?”湖生不紧不慢地说道,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马天尼酒加冰加橄榄,少有人知道这么有品位的搭配。”

湖生叹道:“古曲自爱而已。”

轮到任小姐笑笑,无奈加一点点自嘲。

湖生温和道:“最近生意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任小姐往窗外飞了一眼,皮肤紧绷的北姑北妹,傲视群雄地四下里张望,没办法,年轻真的是本钱,更不要说这一行。

“不至于摸白板吧?”

“可能枯坐苦等的就是先生你吧?”她在他耳边说,声音软软的,又有着幽兰般的淡淡香气,简直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

伍湖生的心痒痒的,他并非没有欲望,何况任小姐对于他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

应该说明的一点是,伍湖生从来都不是一个好色之徒,没破产之前,他身边可谓美女如云,但钱这个东西有时候是钱,有时候就不是钱而是魔障,可以把人搞得疑神疑鬼,就算其中不乏饱含真情之人,又让他如何分辨和相信呢?

所以伍湖生从来不屑于干那种把秘书搬上床或者包外室之类的事。

再说那些为钱而来的女孩,根本还没有练好杀人的本事就匆匆上阵,以为隆胸、放电就万事大吉,笑话,那是乡镇企业家们的女人超市,只怕是给伍湖生陪酒也没有资格。

当然也有出类拔萃之辈,伍湖生就碰到一个让他惊为天人的贵州妹,男人骨子里都有一点救风尘的遗传基因,何况伍湖生当时腰大气粗,他想都没想就让贵州妹第二天到他的公司上班,他说你别干这个了,我给你开工资。贵州妹说,可我什么都不会啊。伍湖生说,慢慢学嘛,端茶倒水打字,很难学吗?月工资五千。贵州妹老大不愿意的答应试试,结果坚持不了一星期就辞职了。伍湖生百思不得其解,本市顶级的写字楼,洗手间都配专职清洁工,能累着谁呢?

贵州妹说,不能每天见到现金,她不习惯,而且是一个水龙头出水,多慢呀,闷一个月还买不了一个路易威登的手提包。她头都不回地走了。

所以伍湖生从来不玩鸡,不是钱的问题,想到自己是若干水龙头中的一个,而且还哗哗地放水,那需要什么智商?笨而已,他不喜欢男人笨。

可是眼前的这个任小姐却很吸引他,令他从逍遥想到销魂,他一直喜欢懂得调情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才是酒,不是解渴的白开水。如果回到从前,他肯定会被她迷得失常,就因为她的不急、慵懒、纤指、浅笑、烟视雾行的眼神、吸烟的姿势、唇、适时的耳语、幽香……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想要的那一种。至于他不曾失身,看来也不是不笨,什么水龙头不水龙头,无非不合他的胃口而已。

他正在犹豫告不告诉她自己是个穷鬼,手中的电话就响了。对面传来叉烧兴奋的声音,今天的运气别提多好了,押大即大,押小即小,现在他身后已经一大堆阿叔阿婶,只等他下注就跟,真是闭着眼睛吃叉烧。

董裁云刚从警校毕业的时候,那真叫意气风发。深色的,偏男性化的制服穿在她身上别有一番韵味,也更显得她白净,秀气。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她是综艺节目的主持人,哪像什么警察呀。

谁年轻的时候不是雄心壮志冲云天?裁云也觉得自己一定会与众不同,成为警界的铿锵玫瑰。可是同学若干人,有的当女刑警,有的负责内勤,还有的在指挥部……只有她,被分到第三看守所,三看在荒郊野外,恨不得是乱坟岗一类的地方。裁云去报到时,坐的是拉菜的车,还坐在车斗里,说是其他的车执行任务去了。

裁云一路颠簸,眼看着景致渐渐成了乱石土坡,一人高的茅草狰狞地疯长,仿佛见到什么就想吞没什么似的,她心里越来越凉,被拐卖的妇女被送到前途未卜的目的地,大概也就是这种心情吧。

一晃七年过去了,董裁云固然是磨炼成了一个成熟称职的警员,然而她的个人问题却是顺理成章地拖延下来,原因很简单,能接触到的人太有限了。

市局的人都知道,一看,二看都是模范看守所,来人参观、交流经验、拍影视剧都往那边带,由于资金有限,三看就成了没奶吃的孩子,监舍烂,警员的集体宿舍也烂,条件设施就不用谈了,全部因陋就简。

三看的所长毛爱民,属于南人北相,所以够精明,也够憨厚,大伙叫他主席,主席也希望三看能建设得像宾馆花园一样,有电脑监控室,逢门便是手模指纹式自动开关,身上一串钥匙都不带。可是上面不拨经费,他在下面又不能收受犯人的钱财,钱这个东西,横竖是变不出来的。主席去市局开会,着急的时候也拍了桌子,可是回来面对三看的警员,他总显得满不在乎,我告诉你们不要计较这个,他说,如果犯人进了监狱比在外面还舒服,那怎么体现我们公安系统的威慑力量?大伙说,问题是我们在这里工作像坐监,这一辈子不是很亏!很蚀本!

主席说,等一下来经费,我自然是先盖警员宿舍的,然后改建食堂,以后每天吃自助餐,还给你们修活动室。大伙说,这个蓝图听你说多少遍了,现在隔壁的化肥厂都开了工,很快我们这儿唯一的新鲜空气都要被污染了,听说以后水泥厂、化工厂这些污染大户都要从城区搬到我们这儿来……可你那儿什么动静也没有。主席一着急说漏了嘴:前两天有个大款犯事,本来是要关在我们这儿的,结果一看先闻到点味儿,把人给半道截过去了。

董裁云心想,世道都变成什么样子了,犯人也是富的受欢迎。

富有,总让人有无穷的联想,甭管他是个什么人。

下午下了班以后,裁云挑了一担水去浇菜地,虽然三看的条件差,但是大伙还是种了些粗生粗养的花草,开了菜园子,种点时令的青菜,还有两棵木瓜树,每年结出黄澄澄的木瓜,还像那么回事。

主席蹲在地头,一会儿看看地里的卷心菜,一会儿看看沉着脸的裁云。他了解裁云,一生气就干活儿,干活儿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

看着满脸是汗的裁云,主席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大概一个月前就风传裁云要调到市局110警队当代指导员,主席觉得这样也好,不仅仅是提拔,她也换个环境,可以把个人问题解决一下。一个女孩子,天天在猫都不拉屎的地方看着一堆犯人,不漂亮也就算了,稍微伶俐一点的,总让人心生怜惜。

可是今天早上,例会传达上面的一些精神,最后是宣读人事安排的公文,110警队有人去当指导员了,反正不是裁云的名字,这时大伙齐齐地看着裁云,好像是她出了问题似的,裁云觉得自己的头都快低到裤裆里去了。

裁云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她也不是非调离三看不可,她就是心里不痛快。

自从分到三看以后,裁云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加班是家常便饭,环境艰苦也是家常便饭,除了自己去适应它,没有任何办法。有人说,裁云你这么漂亮,随便在哪个领导面前撒撒娇,早就跳出苦海了。裁云最不爱听这种话,我堂堂正正一个公安干警,又不是三陪小妞,我撒什么娇啊,既然要靠脸蛋吃饭,我上什么警校啊?

裁云心想,我一定要用行动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每次长途押解女犯人,裁云都是任劳任怨,以前火车没提速,去新疆要一个礼拜,吃不好睡不好,身上跟犯人一样臭,她从不发牢骚。这些活儿不像刑警队,有苦有累有生死压力,但也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在看守所工作,就好像累死都没人知道似的,对人真是一种磨炼。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裁云栽了。

那是她到三看的第二年,由于她的年轻,没有经验,也由于三看的监舍陈旧,昏暗,总之,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值班,一个男犯人自尽身亡,他在自己的床上完成的这件事,用床单代替的绳索挂在他床头的铁窗上。

问题是这个人事后被证实是一件要案的主谋,案情是公安部亲自督办的,同时该犯隐瞒了真实身份。他其实是一个香港人,这样在与港方的协调中,也出现了诸多问题。当时香港还没有回归,右派势力坚称这是大陆方面做了手脚,为某种政治原因,必须让此人永远闭上嘴巴,这是惯常的黑箱操作。大陆方面无论怎样解释,人死了毕竟是事实,而且死得那么蹊跷,刚一验明正身准备重审,人就死了,不免蒙上人为色彩。

事态在不断升级,简单的事故酿成了政治事件。

媒体是最唯恐天下不乱的,经他们插手,政治事件引起轩然大波。

或许还有真正的原因是董裁云不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不能死,有的人不能活,不该死的人死了,这种事可以没事,也可以是天大的的事。反正当时的情况是后者,被传得沸沸扬扬,三看的“评先”是彻底没戏了,主席顶着雷到处作检讨。其实三看一直警力不够,碰上女警员怀孕更是雪上加霜,否则也不会让董裁云一个人顶班,但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董裁云给上级领导的印象就是漂亮、轻浮、没有责任心。

以后的五年,董裁云埋头苦干,洗心革面,为的是用汗水和心血照亮别人的眼睛,同时也洗刷掉身上深刻,但又是看不见的印记,让人们真正认识自己。可惜效果并不明显,她的同学,她身边工作的人总是升迁、调离、调整,生活得有声有色,如果不是没有人肯到三看来接替所长的位置,估计主席也已经离开了。只有她一个人按兵不动,有关部门似乎对她完全失忆,幸运之神更是每每擦肩而过。

人们记住的是政治事件,和那个受处分的女孩。

其实,裁云并不是一定要离开三看,或者到什么风光露脸的地方去,她只是痛恨头顶上那些对她不公正的评判。

裁云推门进屋的时候,正看见居委会的芳姨坐在母亲身边,两个人说着贴己话,看见她便齐齐地不说话了。董裁云心想,准是母亲又在推销自己,叹息自己如何如何嫁不出去,这从芳姨看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同情的,怜悯的,又有点恨铁不成钢,就像看失足青年一个样。

“你今天怎么回来了?”母亲问道。

“难道我不能回来吗?”裁云垮着脸,眼皮都没抬。

“我是说今天又不是双休什么的。”

“我补休。”裁云说完,进了自己房间。

很快,又听见两个老女人的长吁短叹,裁云心里的那个无名火,蹭地一下就蹿了出来。母亲是一个教育工作者,大伙都尊称她孙老师,可是裁云觉得她一辈子都没活明白,街坊四邻,谁都是她的亲人,家里什么事都跟人家说。然而对裁云的父亲,她自己真正的亲人,两个人见面就吵,早不早的以离婚收场。这样她就含辛茹苦啊,她就显得格外的不容易啊,把裁云拉扯大更是恩重如山了。

裁云没想到这辈子会跟母亲纠缠不清,她们彼此深爱,有着难以割舍的血缘之亲。但同时,她们也最不能相融,似乎总也想不到一块去,仿佛来自两个星球。

芳姨走了以后,孙老师埋怨女儿:“进门就垮个脸,外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裁云没好气道:“我又不是伪劣产品,唱得通街都知道我嫁不出去,谁见了我都唉声叹气的,你能不能放过我,不提这件事?!”

“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我也知道你心情不好。”

“我心情好那才怪了呢!”裁云恨恨地说。

“裁云,你不要不讲道理,这个世界上还是好心人多,我现在退下来了,认识不到几个人,求远亲近邻的帮帮忙有什么不对?你们警察办案子还讲究群策群力呢。”

“那你就把我当案子办了算了!”

“裁云,咱们俩就不能好好说话,沟通沟通吗?不是我爱着急瞎操心,你说你除了认识一堆犯人哪还认识几个正经人?你说我不求人行吗?!”

“我愿意,我就愿意在三看呆着,领导调我好几次了,我就是不走。”

“你有病啊?”

“我要扎根基层,做一颗闪闪发光的螺丝钉。”

看着母亲马上要背过气去的样子,裁云心里掠过一丝快感,她再一次回到自己房间,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她知道吵也没什么结果,如果吵能解决问题,那她们吵得还少吗?父亲的离去,也没让母亲想一想自己有什么问题,母亲就是一个自说自话的人,一个好为人师的人。裁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到茶餐厅吃饭,她和父亲各要了一个炒粉,母亲说,炒粉有什么好吃?然后对服务员说,一个锅仔饭,一个炒面。父亲说,到底是我们吃还是你一个人吃?母亲说,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劝呢?我点的是他们店里的招牌菜,又好吃价钱又公道,炒粉有什么好吃的?放一点豆芽和韭黄,你有慢性胃炎,怎么能吃韭黄呢?

想想看,这样的事情都不能协调,生活中还有什么事能和平共处呢?

裁云小小的年纪,便在父母的一次争吵中,语出惊人:你们还是离婚算了,你们在一起永远不会快乐的。

父母亲定定地看着她,可能他们没想过要分开吧。

我是认真的,裁云说,不过等我初中毕业以后再离,我怕我心里难过,学习成绩下降。你们看这样行吗?

只有这一件事他们没有吵,都同意。

上一次,不是居委会的芳姨,而是楼上的朱婆婆,母亲不仅一吐衷肠,还把她陈年的积压物品拿出来给朱婆婆看,以示她用心良苦,为女儿操碎了心。鸳鸯戏水龙凤吉祥的苏绣被面红彤彤地铺展了一床,搞得朱婆婆春心荡漾,不仅重温了一遍旧时的良宵,还说这都是些好东西,她的挫刀一般的手在古老的绸缎上摸过来摸过去,被面都快跳丝了。

朱婆婆说,裁云你结了婚以后可要对你母亲好,别像我们家肥仔似的,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裁云说,我不结婚也会对我母亲好,您老就放心吧。

朱婆婆说,那可不一定,我看你现在跟你妈说话都像对犯人似的。

裁云无言以对。

朱婆婆还答应帮裁云批八字,她说裁云你们年轻人眼界高,我帮不了你什么大忙,但我知道你跟什么人和,跟什么人不和,比如说鸡和猴,那就是不到头。裁云说,我属虎。朱婆婆说,那你大龙小龙都不能找,龙虎斗啊。裁云说,我妈就是属龙的。孙老师不快道,你什么意思嘛,有这么联系的吗?

那一天裁云的心情没有这么坏,朱婆婆走后,她对母亲说,女人越是嫁不出去越是不能急,你懂不懂?母亲说,你当然不急,是我急,要不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呢。裁云说急也不是这个急法,把这么老土的东西拿出来给人家看,不是让人笑话吗?母亲说,我为女儿操心,有什么可笑的?再说朱婆婆也说这些东西好。裁云说,就是朱婆婆觉得好那才是喜剧效果呢,现在的床上用品都是几件套,几件套,你看谁红袄绿裤子绣花鞋的。

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母亲还是母亲,裁云还是裁云,什么都没有改变。

裁云倒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想自己的另一半到底在哪儿呢?怎么迟迟地不出现?或许她如常人那样结了婚,生了孩子,就算没有轰轰烈烈过,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了吧?可是她的好朋友冯铁男说,每个女人这辈子都会生生死死地爱一次,不管跟谁。

铁男这个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个女的,男的叫这个名字,不是太没意思了吗?

外屋的电话响了起来,母亲接听了好一会儿才叫裁云。

裁云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不快道:“你又审人家了吧?”

“我就问了问,是铁男。”

裁云拿起电话,母亲又说:“她说你们同学聚会,我说你能去。”

裁云喂了一声,便听见铁男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心酸。她说她不去周末的同学聚会了,铁男特别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过两天我们见个面。裁云说好。放下电话以后,她想,要是铁男是个男的就好了,她就跟铁男生生死死地爱一回。

母亲焦急地说道:“你每天在家闷着,男朋友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裁云看着母亲,半天没说话。

有许多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说话,好像和和气气地就没法交流一样。如果她不想吵架,那就只有不说话。

她只有一条最喜欢的连衣裙,兔灰色的底上开着几朵零零星星的小紫花,样式简约合体,穿在身上典雅而不张扬,是铁男欧洲游的时候在米兰给她买的,为什么女人会这么了解女人?这条裙子只能干洗,裁云跟母亲说了多少遍了,别动她的东西,不管多乱,别动她的东西。可是有一个周末她回到家,便看见自己的裙子湿淋淋的挂在阳台上,完全脱了相。

她没有埋怨母亲,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一口气哭了两个多小时。

无所事事的时候,伍湖生会到街市上去转一转。

街市上很乱,他现在住的这个区是典型的不高尚住宅区,外来工小市民云集之地,见缝插针般地开着杂货店、小食店等,其间充斥着廉价商品和可疑的食物,定睛一看头都大;然后是多得数不清的洗头店,洗脚店,人们像傻瓜一样坐在那里满头或者满脚肥皂泡,乡下妹无甚表情地为这些人服务,仿佛在搓地瓜土豆。

偶尔飘过去一辆摩托车,上面坐着4个人贴夹在一块,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如果他们一块展开手臂,跟舞台上的杂技英豪有什么不同吗?

可这里就是给人一种气血两旺的感觉。

这个区没人拿自己当外人,好多人穿着睡衣或睡袍满街跑,女人头上带着头发卷子买菜或者逛超市,男人挖鼻孔,端着大茶缸漱嘴,就像在家里一样。伍湖生过去很少注意芸芸众生都是怎么过的,如今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而且他觉得这一切挺有意思的。

以前他当社会精英,每天泡在证券公司,工作至少12到14个小时,眼前除了一个永远也抓不着的金苹果,其他都是虚无和恍惚的。

那时候他只知道有钱人都是这么过的,并不清楚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令他新奇的事。现在,他就像一个刚刚恢复记忆的夜游症患者,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别,唯一确定的是他还能自己找回家。

伍湖生走到一家比较大的音像制品公司,从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巨大海报上的鬼精灵一样的男生女生,唇红齿白地招揽自己的拥戴者,没有一个是伍湖生熟悉的。伍湖生穿过一排一排的货架,想不到有这么多的人挣扎在垂死的歌坛,音像带和不同版本的碟盘暴尸街头任人翻拣,许多穿校服的学生在店里东游西荡。

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我能帮到你吗?你喜欢谁的歌曲?”

伍湖生转过头来,见是一个年轻的服务生,头发剪得短短的,喜眉喜眼,单薄的身材,白衬衣背后背着一顶黑色的巴拿马帽,不知是什么意思。

伍湖生说:“我喜欢一个人的歌,可是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服务生笑道:“怎么可能呢?”

“真的,我是在收音机里无意中听到的,电台报了他的名字,可是我不记得了……是个台湾的过了气的老歌手,歌声里有一种无比无奈和苍凉的味道,我很喜欢。”

“我知道了,是青山的歌吧。”

“比青山老,电台介绍说他比青山还老,他的名字是三个字的。”

女孩子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实在没能力也不可能想出这么过气的人来,便扬声问一个有些年纪的营业员,那个人不作声的翻找了一阵,也不得不放弃,叫道:“藐金,比青山还老的歌星应该都老死了吧,怎么可能还唱歌呢?”

女孩子笑笑,对伍湖生两手一摊又撇撇嘴,表示爱莫能助。

伍湖生觉得她很好玩,再说他本来就不志在买歌碟,便道:“你叫渺金啊?哪个渺?”

“藐视的藐。”

“你藐视金钱啊?”

“当然不是啦。”

“那你叫这个名字?”

“我爸妈老土呗。”

“你的眼皮为什么一直闪,一直闪?”

“是闪光眼影,电着你了吧?”

“不觉得。”

“那你也是老土,做女人一定要闪。”

“真的吗?”伍湖生笑起来。

藐金觉得没什么好笑,她仔细想了想才说:“你听那么老的歌带,连闪光眼影都没见过……你有没有参加过长征?”

伍湖生简直要爆笑出来,但他只能忍住,他觉得藐金实在是好玩。

“现在谁的碟最好卖?”他说。

“容祖儿和谢霆锋。”

“那你就给我拿两张他们的碟。”

藐金高兴地飞奔而去。

伍湖生付了款,店里的工作人员对他都十分客气,藐金也一个劲地说欢迎再来之类的话。伍湖生心想,我当然会再来的,要不我买这两张无聊的音乐碟干吗?

天还早,伍湖生决定再转转,其实这一带他已经很熟悉了,他洗过头,按过脚,似乎到处都有故事,现在又认识了藐金,一个那么简单又那么容易满足的女孩,他被这种简单和知足搞得有一点点感动。

这时他看见一间心理诊所,里面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大夫。伍湖生觉得自己受了那么大的金融劫难,也还是需要心理辅导的,于是他走进诊所。

男大夫头都不抬地说:“撕过人民币吗?”

伍湖生惊道:“我撕人民币干吗?”

“了解一下你病情的程度,没有当然更好。”

“我没钱,哪还敢撕钱?”

“我当然知道你没钱,要不你就找保镖了,不会来看心理医生。”

“对极了。”

“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吗?”

“没有。”

男大夫这时才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伍湖生,他有着一张女人都难有的粉雕玉砌的脸,一根胡须也没有,潘安一般的眉眼。

伍湖生不觉脱口而出:“你眼里怎么都是血丝啊?”

男大夫不快道:“我昨晚一夜没睡。”

“为什么呀?”

“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团支部书记,见了女人脸就跟红布似的,总之是一个一贯操正步的家伙,现在居然包了二奶。”

“他包二奶,你有什么睡不着的?”

“是啊,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喜欢照镜子吗?”

“为什么问这个?”

“你这儿装修得跟发廊似的,我看你不自觉地就要把头偏一偏。”

“这两件事之间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因为你自恋,疯狂地并且是病态地爱上了自己。”

男大夫有些惊愕地看着伍湖生。

伍湖生道:“多数人会以为你没有二奶,所以你不平衡,你觉得你白活了,但实际上你什么也不缺,社会上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的个人体验都会敏感而强烈。因为你无比地在乎你自己。”

男大夫不自主的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若有所思。

趁着这个空档,伍湖生重新回到大街上,他觉得还没练好手艺就敢大张旗鼓跑出来骗饭吃的人怎么这么多?

然而,就是不合逻辑才成为世界啊,叉烧在他面前这么乖,这么温顺听话,却是他的老板。叉烧天生一副马仔的尊容,在赌场贵宾室里他总是满头大汗,脸色潮红,握两只空心拳头像没头苍蝇似地喳喳跳。别人见他是伍湖生伍老板的手下,对他客气三分,背过身去照样蹙眉头撇嘴。

伍湖生是曾经见过大钱的人,他手下押出去的筹码动辄便是一套高级住宅,或者一辆宝马车。他的神情淡定自若,说他是一级演员那是亵渎了他,其实他身上一点表演的痕迹也没有。在赌场上,除了手气之外,有时气势也能帮你挣钱。

那天当然是有输有赢,惊心动魄。

叉烧赢了钱,会对伍湖生说一大篇发自肺腑的肉麻的赞美词,可是辛苦费他是一分钱都不多给的。伍湖生心想,就当是听多一首歌吧。

之后他还是去了玻璃房酒吧,不过任逍遥已经不在那里了,分手时说得好好的,旦旦信誓音犹在耳,转眼间风过云散。

伍湖生自嘲地笑笑,婊子的话怎么能相信呢?

正想着,有人拍了他一下,只见任小姐似笑非笑,模样甚是可人:“想什么呢?”她柔声问道。

伍湖生浑身上下顿时软成一摊,声音都变了调:“我想你啊。”

“想我就跟我上去吧。”她总是那么淡淡的,却是分外抓他的心。

见湖生面露难色,任小姐又道:“钱嘛,下次来了一起给。”

这分明是给他搭台阶,可是这种钱是不能欠的,否则一晚上的柔情蜜意就变成了一个骗局,一个男人就变得不是男人了。这是普天下最刹风景的事。再说,伍湖生是一个注重享受过程的人,爱慕之情,眼风,说半句留半句,彼此因落寞而导致的相互欣赏,你的橄榄酒,我的玉坠儿摇……罢了罢了,最终成了宽衣解带,铺床叠被,洗洗睡吧,还没有钱付给人家,这像伍湖生能做出来的事吗?

片刻,逍遥上前抚了抚伍湖生皱起的前襟,软言劝道:“我们是有情有义又无缘无分,不如散了吧。”说完不恋欢场,转身离去,黑丝绒包裹的细腰身摇曳生姿,摇走了伍湖生所有的魂魄。

伍湖生站在那里呆想,为什么男人只有千金散尽才能碰上自己喜欢的女人呢?就像有的人刚一结婚,开门就碰上了自己的真爱,生活真是和戏文一模一样啊。

第二次见到藐金,她捂着嘴嗤嗤地笑。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像猪太郎?”她说。

“猪太郎是谁?”伍湖生越是茫然,藐金越是觉得好笑。

“日本动画片里的人物啊。”

“我怎么会看那种东西,那是你们小孩子看的。”

“我都21啦。”

“真的?我以为你19呢。”

“你是夸我年轻,还是说我傻乎乎的?”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藐金笑笑的,一点不设防的样子。

她的纯真,总是会感染伍湖生,其实快乐很简单,如果你看不起画展、芭蕾舞、《茶馆》《图兰朵》,也没有条件去云游四方,遍访名山大川,体会大自然美的感召,那么你完全可以和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纯真如婴儿般的情绪在一起,同样可以达到身心净化的目的,所以伍湖生又买了两盘藐金推荐给他的音乐碟。

谁心里没有内伤呢?尽管你可以掩饰,可以做出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所有的问题都放在那里,不会因为你的豁达就有所减少。最重要的是,伍湖生知道自己没有今后,也没有将来,这是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害怕面对的现实,因为这跟死去几乎没有区别。有一次他路过二手车市场,无数几乎是全新的高档车如奔驰宝马之类被低价出售,那种情景暗示着每个晚上将默默消失多少个百万富翁,金融风暴是无情的,生活本身也是无情的,至今伍湖生都不大相信这一切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其实他也不是什么豁达,无非灰到底了的一种漠然。于是,藐金成为他灰暗生活中的唯一亮点。

仅此而已。

他们就这样熟悉了,伍湖生隔三差五就会到音像店来找藐金,说一会儿话,像买时令蔬果那样买两张流行得比较紧要的碟,他成了这里的熟客,店里的人都认识他,都对他笑脸迎送。

有一天,伍湖生来到店里,只见一个长相俏丽的女子在跟藐金恶眼地说话,一看就是在指责她,声音小小的,不知在说什么,但每个字都像—粒一粒的子弹,噼里啪啦地往外迸,藐金低着头一言不发,女子说完似乎也不想听到什么回话,旋风一般地离去了,留下阵阵性感芳菲的香水味,迟迟没有散去。

伍湖生走过去,望望门外远去的背影:“她是谁啊?”

藐金不语,那个说比青山老的歌星已经老死的营业员代她答道:“是她表姐。”

藐金赌气道:“才不是呢。”

营业员不理她,只对伍湖生,千真万确的口气:“真的是她表姐,在咆哮吧坐台。”

咆哮吧是这一带有名的夜总会,门口的咨客一律短打扮,黑色钉钉片的灯笼衣裤,全身上下封得密密实实,随时跟人打架的模样。当今的客人讲口味,露肩露背的甜姐不吃香了,有受虐倾向的地方门庭若市,咆哮吧的客源就很好。

藐金—个人走到角落去了,伍湖生跟着她。

过了一会儿,藐金突然扑哧一声哭了起来,无比伤心的样子。

伍湖生道:“她干吗骂你?”

藐金道:“她骂我大嘴巴,告诉我爸妈她在做什么,我爸妈就跑去跟她借钱要装修房子,她说要钱就自己出来挣,装什么金枝玉叶。”

“你真的会去坐台吗?”

“我当然不会去,我又不喜欢什么名牌,也不稀罕有人开着小汽车来接我。”藐金一脸的不屑,很为自己的清白自豪。

伍湖生心想,可能你穿过名牌,坐过小汽车就不会这么想了,于是他叹了一口气。

藐金扬起尖尖的下巴:“你不相信吗?我说的是真的……我都不愿意认她这个表姐,多没面子。”说完她翻了翻眼睛。

伍湖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见过的世面自然不是貌金可以比拟甚至想像的,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指导藐金的生活呢?他经过大风大浪,现在虽生犹死,而藐金只不过才有一只脚刚刚跨入人生的门槛,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人的命运太不可思议了,在一个大动荡的年代,一个突然有了所谓极大自由的年代。康德有关头上的星空和内心道德律的语录,我们越是集中和严肃地思考,不仅生出惊异和敬畏,更有一份对这个世界的不可知,以及疑惑和不解。

如果,一个吃不饱饭的下岗女工告诉一个妓女应该怎样对待生活不是很滑稽吗?同样,他跟一个无知少女又怎么共同探讨人生呢?他说这个世界是玫瑰色的或者漆黑一团都不合适。如果藐金问他,你是干吗的?你又没参加过长征。上帝,我才36岁。那么你现在在哪工作?有什么成就吗?有什么让我敬佩的业绩吗?那么他应该怎么回答呢?是不是他自己先就不自信了呢?!

所以伍湖生什么都没说,他掏出纸巾递给藐金让她擦擦眼泪,他现在用的是很差的纸巾,一擦满脸纸屑,他不自觉地帮藐金拨掉这些纸屑。藐金一点妆也没化,细致紧绷的皮肤上面还有一层浅淡的绒毛,像鲜桃儿一样诱人。

“别哭了,下班以后我请你去吃田螺啤酒鸭。”他说。

“真的吗?”藐金马上就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田螺啤酒鸭?”

“上次我来,听见你们几个人打赌,你吵吵地要吃田螺啤酒鸭。”

藐金看了看店里挂的猫头鹰大挂钟:“好吧,那你等等我,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下班,我现在招呼客人去。”说完心满意足地走了。

一个街边大排档的菜就能搞掂的女孩,湖生不知道该为此高兴还是担心,看着她又是喜眉喜眼地去招呼那些学生哥了,伍湖生觉得藐金对自己的信任有点太轻而易举了,他问告诉他藐金的表姐坐台的那个营业员,猪太郎长得什么样子?那人也是茫然,有这个歌手吗?她问。

那个店很小,小得只能放下4张桌子,是桂林风味的。

店主是一个年轻男人,圆珠笔别在耳朵后面,里里外外地张罗,有一个女孩帮他打下手,一声不吭,只知道干活。

田螺啤酒鸭端出来是一个架在火上的大锅,里面起码有半锅的作料,但的确是香气扑鼻,吃得差不多了,在里面加汤,下青菜和桂林米粉,便是众人皆知的酸辣粉。伍湖生和藐金两个人相对而坐,鲜辣的锅气映得两个人满脸泛红,不一会儿便吃得声泪俱下。

伍湖生原来并没有吃过啤酒鸭,甚至没听过这个名字,这种大排档中的大排档哪里进入过他的视野?现在吃起来,果然是别有一番风味,甚是香辣逼人。本来,伍湖生也不大能吃辣的,可是藐金是天下第一号辣妹,早已是两眼喷火,受她的感染,伍湖生也不断地打破自己的有限记录,直吃到张口哈气,冰凉的啤酒一个劲儿地往肚里灌,但仍断定自己的喉咙食管已经三级烧伤。

从小店里出来,两个人已是无形的火球,他们并肩迎着冷风阔步前行,幸好只是二月天气,寒潮还没有走干净,由于温差的缘故,晚上还有点冷飕飕的,这种冷热交融让人觉得好生过瘾。如果是南方的七八月间,这种吃法简直就是自焚。他们高兴而满足,一边走,一边不时地互望一眼,不经意的笑笑,像是走上刑场的革命党人。

酒在缓解辣时喝得有点多了,伍湖生不时地会摇晃一下,在拥挤的大马路上,不小心与人相撞,他赶忙地说好几个对不起,藐金就不,仍背着她的那顶巴拿马帽,眉眼飞起来道:“撞回他就是了,哪用什么对不起!”一身的佐罗气概。

是啊,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人生就该是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大俗大雅大富大贵大穷大傻……总之就是要像藐金这样,该纯真的时候纯真,该过瘾的时候过瘾,任何时候都不说对不起!想到这里,伍湖生的手不觉搭在藐金的肩头,他觉得藐金真是自己人生的一剂良药,令他忘却了许多痛苦。而藐金也毫不避闪这种认同,她不觉得这只手有什么可怕,甚至不觉得有这只手的存在。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他问道。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藐金趾高气扬地回答。

“为什么?”

“你不够坏,要坏坏的男人才讨人喜欢。”

“有钱不容易,难道坏还不容易吗?”

“当然不容易啦,你这个人永远都不会坏。”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坏?难道我像‘基佬’吗?”借着酒劲儿,伍湖生搂住藐金,在她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

藐金尖声地笑起来,挣脱伍湖生的怀抱,跑掉了。

上级拨下来一笔款子,对于毛所长来说只能是杯水车薪,因为钱实在是太少了,而要办的事太多太多,毛所长已经不记得自己许下过多少宏愿了。

大伙说,主席,我们也不指望你翻修警员宿舍了,伙食费有限,也没什么可自助的,其他的好事想都是白想,但是这笔钱只是粉刷一下所有监仓的外壁就太没有意义了,不如全部用来坚固9监仓。

这其实也是毛所长的意思,9监仓是三看最老的一间监仓,早就该报废了,只是由于有时严打期间进来的人较多,而严打基本上是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因而9监仓总也报废不了,不断地发挥它的作用。它看上去孤零零的,独立地倚着一个小山冲,灰头土脸,残旧不堪,难以辨认原色的外墙上,依稀可见当年的毛主席语录,是强劲有力的斗方:世界观的转变是根本的转变。由此可见它的年度有多么久远。

可是上级机关明确表示,这笔款子是为了配合市里的“穿衣戴帽工程”下拨的,就是在没有钱彻底改变某些面貌的同时,做一点表面文章,简而言之就是给叫花子穿上新衣戴上新帽,这也算不上弄虚作假,谁能一个晚上变出一个国际大都市来?总有一些家丑要遮遮,总有一些国家级的重要活动必须申请到本市来,总有一些领导人要来剪彩,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市政府不答应,市民也不答应,所以这么做没有什么可批判的。

只是9监仓的翻修问题总也得不到解决,这已经成了毛所长的一块心病。报告他可没有少打,然而上面也一样,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不烧着眉毛的事那就不叫事,也不会有真金白银拨下来。

当然,一般的情况下9监仓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可是万一发生什么情况,至于发生什么情况毛所长也说不出来,但这毕竟是隐患啊。别看这些犯人一个一个看上去驯良得很,规矩老实,一口一个管、教、好!放出去全部都是恶狼!凶狠残暴。一个多年工作在劳教战线上的公安干部,怎么能想像杀人犯、强奸犯、抢劫犯满街乱跑,就是跑掉一个也是对全市人民的不负责任啊!

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一笔钱,正好可以翻修9监仓。可是穿衣戴帽的事怎么办呢?现在的基层干部都知道,给点阳光就要灿烂,给点洪水就要泛滥,加固了9监仓,三看看上去就是毫无改变,你不灿烂,不泛滥,还让领导什么也看不见,你让负责这事的人怎么想?没准以为三看的警员穷疯了把钱都分了呢。

说到底,毛所长也不是一个抗上的干部,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听领导的话,坚决地穿衣戴帽,不过他开会的时候反复地强调,一定要加强对9监仓的管理和夜巡,杜绝一切事故隐患。

为了最大限度地省钱,毛所长决定不请一个农民工,由他亲自带领三看的全体警员粉刷监仓外墙,个别改造好的犯人也在其中,这是一种荣誉,参加粉刷的犯人干得可欢了。

毛所长对董裁云说,小董,你就别参加刷墙了,顶替司务长去城里买菜,给大伙儿改善改善伙食。董裁云知道毛所长仍然在安抚她的情绪,尽管买菜的事也不轻松,骑个破三轮车来回数十里地,但能每天到城里去,也算是散心了。

董裁云给冯铁男打了电话,两个人在一家快餐店见了面。

铁男笑道:“我说你是怎么混的?混成一个买菜的。”

裁云懒得解释,一只手搅动着奶茶,不死不活的样子。

铁男在一家大公司做白领职员,上班穿一身米色的套裙,肉色的长筒丝袜,浅口的高跟鞋。口红和眼影都是淡淡的玫瑰紫,看上去恬静妩媚。

跟她比起来,裁云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人,长途跋涉地押解犯人,通宵达旦地值夜班,训练,打靶,在菜市场跟卖鱼卖肉的讨价还价……然而她的无私奉献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这么活真的有价值吗?

“我有个提议你愿意听吗?”铁男边说,也边机械地搅动着奶茶,好像她们今天都不是来喝茶的。

“洗耳恭听。”

“何必一棵树上吊死?不如我帮你找份工,离开那里算了……先不说那里好不好,关键是你不快乐。”

这话真让裁云心酸,还是铁男了解她。

裁云深深叹了口气,茫然道:“难道我以前的选择真的错了吗?”

铁男叹道:“不是错,是你把生活想得太浪漫了,其实生活本身不是这样的……不是背靠背地开枪,惊心动魄地跟歹徒较量;不是千里押解,在大漠孤烟中尽显英雄本色;更不会是跟大毒枭之间产生旷世恋情,然后慧剑斩情丝……总之电视剧里的一切都是不会发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你说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你别不高兴……得不到提升,找不着对象,没有一个人理解你,整天守着牢狱跟坐牢又有多大的差别?该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全发生了。这就是生活。”

“可我觉得我一点也不浪漫。”

“你以为浪漫是什么?对酒当歌,吟诗作画,半夜起来数星星?太可笑了。你执著你明白吗?执著本身就是一种浪漫,一种理想主义。”

“可你以前从来没有提醒过我转行啊。”

“那时候你又是校花又是警花,还是什么所花,会听我的吗?”

“讨厌。”

“反正你想想吧,想好了就告诉我一声。”

经过一番彻底的粉刷,三看真的是摇身一变,精神多了,远看像楼堂馆所,近看由于颜色的鲜亮跟舞台上的布景似的,主席说,以后要拿着金饭碗去要饭了,真不知道这样搞一下是帮我还是害我。

大伙说,当然是帮你啦,你看你现在都成了宾馆的总经理了。

玩笑归玩笑,其实,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这大家心里都明白。

董裁云双手捧着下巴颏,坐在值班室里发呆。她才懒得参与这些无聊的讨论和玩笑,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她觉得离开三看、离开警员这个职业可能是自己现在唯一的生路了,铁男说得对,树挪死,人挪活,既然自己在这儿干得不开心,又何必强求呢?不是说大舍才能大取吗?就算以前的选择不是自己的最佳位置,现在重新开始还不行吗?

很奇怪,一旦决定离开,这里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大至三看的现状与前景,小至木瓜今年结不结果,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天是星期天,总共送来4个犯罪嫌疑人,一个纵火,一个强奸,两个抢劫。裁云和管教老邱一起,例行公事地为他们办理了手续。

一切都很顺利,是重复过无数次的常规工作,疑犯也都比较配合,再没有道德观念约束的人,一旦到了这种地方,见到荷枪实弹的警卫,沉重、阴森的大铁门,也就面色青灰,深感一种无处不在的威慑力。

拍侧面照时,有一个疑犯突然情绪失控,大喊冤枉并大骂公安干警是酒囊饭袋,错抓好人!不过很快被老邱和小董制服。这个疑犯的名字叫伍湖生,强奸罪。

伍湖生被送进单号,但他始终喋喋不休。

接下来的几天,他绝食,连水都不喝。

谁说都没用,裁云心想,这种人饿死算了,劝他都多余。

后来,毛所长跟他单独谈了差不多5个多小时,伍湖生总算是开始吃饭了。

毛所长对董裁云说,你还是去查一查伍湖生的卷宗,看看他的案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我们也好对症下药,做他的思想工作。

裁云心想,这是脱裤子放屁,普天下哪来那么多冤案?又不是文革时期,尤其是强奸犯,比杀人犯还招人恨,招人恶心,就算其中的事实有些出入,有点冤情,也不可能是冤案,再说这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细长的单眼皮,鼻梁出奇的高,市局为破案服务的画像员都说,这就是色相,男人长成这样,基本上就是西门庆。

再说了,进来就喊冤叫屈的岂只是他一个人?犯罪嫌疑人有非常狡猾的一面,瞪着眼睛说瞎话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之一,这些人根本没有道德底线,不知诚实和良知为何物,可以说相信了他们就是对人民的背叛。

尽管裁云心里颇不以为然,但她还是会坚决执行毛所长派给她的任务,这点警员素质她还是有的,那就是只要在三看呆一天,她都会无条件地完成好各项工作。

董裁云到有关部门跑了一圈,最终向毛所长作了如下的汇报:

受害人程藐金,女,21岁,情天恨海音像公司门市部营业员。7个月以前,受害人的父母发现她情绪低落,行为反常,并没有引起特别注意。不久,程藐金从高处跌落致伤被送进医院,父母亲方知她已有3个月的身孕,可以推断从高处跳下是为了胎儿自行流产。

程藐金做完人工流产之后,身心受到极大的伤害,经常发呆,默默流泪。这时父母亲又发现,放在家中借来的准备装修的3万块钱不翼而飞,在父母亲的严厉责问下,程藐金承认被骗财骗色,但绝对不是她情愿的,不过她拒绝说出这个人的名字。经过父母亲、街道以及派出所反复做工作,程藐金才说出是伍湖生所为。

伍湖生,男,36岁,无业,有赌博行为记录。案发之后,他坚称跟程藐金是普通朋友关系,没有任何不轨行为。但据音像公司门市部的工作人员反映,他隔三差五就会到店里来找受害人,两人关系十分熟络,经查,伍湖生在门市部买的数十盘歌碟没有一盘开封,这说明他并非音乐发烧友,主动接近受害人显然是另有所图,而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同时,桂林佬餐馆的小老板也证实,伍湖生与程藐金二人经常光顾小店,关系如同情侣,肯定不是什么普通朋友。

再则,程藐金手术期间,伍湖生突然神秘消失,后来自认为风头已过,才重新出现。

伍湖生提出要做亲子鉴定,但程藐金手术之后院方没有留下任何类似标本之类的东西,只是按常规全部清理干净,已无线索可寻。伍湖生又提出要与程藐金当面对质,程藐金得知这一情况,情绪严重失控,边哭边冲进厨房用菜刀猛砍左手腕,造成自伤,经抢救现在仍在康复之中,家属强烈要求杜绝一切外界刺激,并要对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

在一系列的证据链形成之后,便是零口供,伍湖生也难逃法网。

听了情况汇报,毛所长也没说什么,他经手过的人、事,千奇百怪,这实在也算不上传奇。由于最近的工作较多,他叫裁云直接跟伍湖生谈一次,有什么情况再说,但总之不能再搞绝食那一套,变相对抗政府。

董裁云和伍湖生在交心室谈话,这里的布置十分简单,但不像审训室那么严肃和对立,这是毛所长攻心为上理论派生出来的一个具体做法。毛所长过去当过兵,他说“四个第一”我不管是谁说的,就是有道理,人的因素、政治工作、思想工作、活的思想这四个第一,说来说去就是要做好人的工作,而人的思想是千变万化的,简单化的对待和处理就会出问题。

然而,伍湖生好像并不想跟董裁云说什么,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一言不发,也不看董裁云一眼,曾经激动、失控的表现已经不复存在。

他看上去冷漠而平静,与刚来时判若两人。

还是不愿意解释细节,他说:“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做过那些事?”

“受害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要跟受害人对质。”

“你以为这是小孩过家家啊?”

“反正我是清白的。”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清白的呢?”

“清白就是清白,不需要任何证据。请问你怎么证明你的清白?!”

放肆!董裁云心想,你是什么东西?把我和你放在一块比?真是不要脸!顿时,裁云像吃了一个苍蝇似的,再不想多说一句话。何况,她去意已定,与这里的人渣周旋就显得格外没有意义。

“伍湖生,我告诉你,就你这种态度,谁也帮不了你!”这是董裁云对伍湖生说的最后一句话。

伍湖生搬进九监仓之后,就一直在写申诉材料。

同仓的一个贪污犯说:“你写书啊?你是作家吗?”

伍湖生心想,作家是个屁呀,要不是没钱请好律师,我会在这里一直写一直写吗?不过转念又想,要是自己真是作家就好了,说不定还真能把事情说明白,洗掉身上的冤屈。

贪污犯得知他在写申诉材料,像看个傻瓜似地看着他说:“没用的,就算你比窦娥还冤,写这玩意儿也是没用的。”

“为什么呢?”伍湖生有点急了,他不见得真的在这里蹲个十年八年吧。想到这一层,无论如何是潇洒不起来的。

“没有什么为什么,不好彩,进都进来了,谁还听你说那么多。”

“那我真的是什么也没干啊!”

“不相信你就写吧,以前有个人也像你一样每天写每天写,合起来差不多有一担了,可以挑着走,还不是……”贪污犯右手在脖子前面一横,做了一个挨刀的手势。

伍湖生顿时寒气四起,从头凉到脚。

清夜静思,伍湖生百思不得其解,藐金为什么要陷害他呢?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一个晴朗的上午,他混在一堆老头老太太里喝完最便宜的早茶,茶叶都有些霉味了,他吃了一个肉粽,总共是3块5毛。当时他对自己失望极了,尤其想不到自己不仅财力就连口味也提前进入了老年队伍。

这才是破产带给他的最真实的隐痛,它们如暗礁一般,深藏他的心海。

没有人与众不同,他也一样。好像是平静地接受了一切,但其实,随便一个早上,一件小事都会让他痛感这样活着是多么的没有意思。

藐金在店里上班,远远地见到他就笑,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她一个人对他笑了吧,而且笑得那么由衷,自然。就算是这里面也有商业成分———她希望他买她的碟,可是这点要求并不过分啊,而且她总是给他留最好听的碟。

果然,藐金表情夸张地说,我给你留了滨崎步的碟,很抢手的。

什么,兵器部?那航天局也出碟吗?

跟航天局有什么关系?她递给他一张日本小个子歌星的碟,这个女人染着黄头发,长得很亚洲很精致。没有了,昨天一到货,两个小时就卖完了。

谢谢你。

谢什么?你还请我吃啤酒鸭呢。她很哥们儿地说。

是的,那些碟他一张都没听过,可是这很重要吗?成为他的罪证之一简直荒唐!

那天他们还聊了一些闲话,他记不大清了。当天晚上,叉烧突然打电话通知他,第二天到洲头嘴赶第一班船去澳门。

叉烧有个习惯,手风很顺的时候就不舍得离开赌场,开盘就输,他不会一路猛追,造成越追越输的下场,所以他至今还不至于跳楼谢世。可是赢起来,他坚信千载难逢的运气来了,必定安营扎寨,开高级套房,白天睡觉,晚上吃一碗鱼翅捞饭便冲进赌场,还没开始已是满头大汗,两眼悠悠地冒出野兽般的绿光。

闲来无事的时候,伍湖生想起任小姐,很想跟她再喝上一杯。可是他两次去玻璃酒吧,都没有见到任小姐,任小姐常坐的那张吧台坐着一个黑嘴唇的女人,一点也不合伍湖生的口味。

凡是自认为好的,值得回味的东西都是不能重复的吧?再来一遍,好像就不那么好了。伍湖生这样安慰自己。

这样他就变得更加无聊,于是在他把玩着叉烧的全球通手机时,他试着给藐金的门市部打了一个电话,等了好一会儿,藐金才跑来听电话,他想,藐金一定会说出令他发笑的话来,那他就不至于闷死在澳门了……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听到他的声音,藐金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泣不成声地埋怨他,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

伍湖生忙说,你怎么了?藐金你怎么了?

藐金哭得说不出话来,伍湖生心想,你知道这全球通手机每秒钟是多大的花费吗?我的小姐!

自然,伍湖生不能像学生哥那样让女孩子由着性子哭,再说像藐金这样的女孩子又能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呢?剪坏了一个发型,没买到电影票,裙摆被人踩了一脚她们都能哭半天。于是他说,是不是你表姐又骂你了?藐金,你不要哭,过几天我回去给你摆平。你听见没有?你说话呀?!

叉烧是一个抠小钱的人,伍湖生很不情愿地收了线。

但他并没有意识到厄运已经开始向他一步一步逼近,他觉得他已经够倒霉的了,一个人还能怎么倒霉呢?至于藐金的伤心,他也没有特别地放在心上。

过了几天,伍湖生以为要打道回府了,可是这回叉烧犯了赌瘾,他自说自话买了两张发财团的旅游票,直奔马来西亚云顶赌场大展拳脚。伍湖生有点不想去,但是尽管叉烧对他很客气,他却不想开罪他,世界上是没有人开罪米饭班主的。

等到伍湖生回来,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简单休整了一下,他便到音像门市部去找藐金。然而,多时不见,面目全非,不仅藐金已经不在那里做了,而且店里的人看他的目光都是怪怪的,不肯多说半句话,以往的和颜悦色更是不复存在。

不久,派出所就来人收审了他。

有些细节不是不能解释,而是没法解释。一个男人因为失败之后的无奈和变态,你还要逼他自己说出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展览。何况这种事呈堂作供就没人相信,还白白失了自己的脸面。钱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就是让人懂得了体面,哪怕你最终一无所有,可面子成了你的累赘,得扛一辈子。

伍湖生觉得他的前妻一点都没变,她也算是落魄了,潦倒了,身上穿着已经洗旧了的名牌,但仍能保持一个蛮字写在脸上,这有多不容易!“你能不能不给我找麻烦?”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还狠狠瞪了伍湖生一眼,就那么一瞥,也不知道她看清楚他没有,反正她这样说,两只胳膊在胸前拧成一个大麻花。

一时,伍湖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收到我的信了?”他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不是收到他的信,人家能找到这种地方来吗?

“收到了……你是什么都没干吗?”

“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什么时候起过这么下作的心?”

“……现在的人还真不好说呢……而且社会昌明,法律又那么健全,没事谁还能把你搞到这里来……”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你?!”

“什么意思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总不见得你进了这种地方还想听顺耳的话……你说这个世界上就我一个亲人了,张口就让我给你父母送钱去,再给你请一个好律师,你以为我是人肉提款机啊……好像还给了我天大的荣誉似的……这荣誉你还是给别人吧……”

“你不是说你男朋友挺有钱的吗?”

那还是前段时间,伍湖生在明珠楼的饭局上遇到了他前妻,两间包房挨着,伍湖生出来上洗手间,碰上他前妻从洗手间补妆出来,见了面,两个人都一愣。伍湖生说,看样子都搞掂了,那家伙在里面吗?前妻得意道,我属猫,有9条命。伍湖生说,别扯那些不着边际的,他到底有钱没钱?前妻笃定道,他是搞药材生意的,你说他有钱没钱?现如今虫草多少钱一斤?燕窝又多少钱一斤?再说了,全国人民干什么事能万众一心又不离心离德?伍湖生说,什么事?前妻说,保命。说完就扭着屁股走了。

“我那是骗你的,你还不知道我虚荣吗?我早跟他算了……谁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我跟着你过,他不但不吃醋,还姑奶奶一样地捧着我;我们一散,他倒不把我当成一回事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吃糠吃菜不吃气……”

“你现在早不能吃糠吃菜了……”

“跟你说正经的呢!!”

“你说,你接着说。”

“……说完了,就这么回事。”

“真的还是假的啊?怎么一让你帮忙就变成另一个故事了?”

“这会儿我还有心思骗你吗?……我现在跟一个朋友合伙开了一个网吧,挣不了大钱,吃饭和孩子上学差不多够了……另外我也不租房,带着孩子跟着我爸妈一起住,还算有个照应的……但是你说花大钱打官司……说难听点,就算我肯舍下脸来坐台,也没人来捧场啊……”

“行了行了,你怎么说话也跟劳动妇女似的?”

“本来就是劳动妇女嘛,没钱,怎么优雅?我要是守着金山银山的世袭贵族,也能保证上断头台的时候从容不迫。……你看看你,还不也是一变成草根阶层就……”

“就怎么了就怎么了?我告诉你我什么都没干!你帮不了我总还可以相信我吧?你相信我就算是在道义上支持我你知不知道?”

“我相信你有什么用?行行行,我相信你,你就玩命的写申诉材料,我就玩命地给你复印给你寄,你看行不行?”

伍湖生的前妻临走之前,拿出儿子的几张照片来给伍湖生看,儿子已经8岁了,比以前明显高出一截,但神情无论如何有一点点不为人察的忧郁,这令他甚是心酸。前妻还说,给他父母送钱去了,也没提这些事,他父母还挺高兴的,身体也还不错。伍湖生没再说什么话,只是该点头的时候点点头。

这天晚上,伍湖生真的是绝望了,他也是第一次从心里憎恨程藐金,这个世界是越来越让人摸不透了,你要警惕你很有可能无辜受害,这也许就是人人都变得自私冷酷的原因之一吧?整个事件看上去没有人怀疑是伍湖生骗奸无知少女,但只有伍湖生一个人明白,他很轻易的就被—个丫头片子给涮了。

一旦需要证明自己清白的时候,你会发现,世界上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你的。

让人心烦意乱的雨季如期而至。

稠密的雨丝连绵不断地下着,没有尽头似的。所有的人都感到身心潮湿,心情莫名地受到影响,只有董裁云没有太大的感觉,因为这种天气实在很配合她一贯的情绪,那些风和日丽的艳阳天对于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上午,董裁云穿着一件深色的风衣出现在国际大厦麦当劳的门口,她跟冯铁男约好了在这里见面,然后一块去见工。

铁男费了好大的劲儿,给她找了一家房地产公司下属物业管理公司的工作,据铁男介绍,本来她并不觉得找工作是一件多么不得了的事,一旦付之行动,不仅发现哪儿都不需要人,而且即便是要人,条件也苛刻得离谱。可是她答应了裁云,无论如何不能败下阵来,最终找了她的老朋友———鹏程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几乎是逼着人家接受裁云。

老总说,好吧好吧,她来可以,一定要像管理犯人一样地管理那些欠交管理费的住客,这些人你不知道有多麻烦!还有,试用期3个月,不胜任就走人,我这儿可不是什么收容站。不过后面这些话铁男并没有对裁云一一表述。

铁男见到裁云,劈头就说:“你怎么穿得这么老气?”

裁云道:“不是见工吗?又不是相亲。”

“见工比相亲重要你懂不懂?相亲算什么,没有男人会死吗?找不到事做吃什么!”铁男一边说,一边脱掉自己身上浅绿色的日式的条纹夹衣,让裁云换上。又用小梳子梳梳裁云的额发。

裁云换上铁男的外衣,一下清丽了不少,就跟天晴了似的。

铁男露出粉红色的毛衣,同时也露出了曲线玲珑有致的身段,她把裁云的风雨衣搭在手臂上,嘱咐裁云道:“见工的时候别像人家欠你钱似的,适当的微笑是女人战无不胜的法宝。”

裁云道:“我这是职业习惯,想笑跟谁笑去?”

铁男想想也是,但仍坚持自己的立场:“求你了,啊。”

裁云还没见过铁男如此如临大敌,深感她对自己的尽心,尽管找工作这件事她始终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怪了,决定走的时候挺如释重负的,可具体落实了鹏程公司,不知为什么她又有些失落,失落什么呢?她的工作可以说是无人羡慕的差事,也给她自己带来过烦恼,可是真的拔腿就走,心里挺不是味的。不过,她还是一个劲地告诫自己,现实一点,现实一点总没什么错。“你放心吧。”她对铁男说道。

想不到见工出奇的顺利。

老总拉着裁云的手不放:你现在就去人事部门填表,什么时候上班都行,工资方面也保证让你满意。说完就叫自己的秘书带裁云去人事部。

裁云走后,老总对铁男说,早知道她是一个冰山美人,真用不着你使这么大的劲,你就说人很漂亮,不全结了吗?铁男不快道,我又不是拉皮条的,光说人家长相算怎么回事?再说人家也不是靠脸蛋吃饭的,不但工作能力强,又是个认真负责的人。再说了,你也没说你的公司只需要花瓶啊。

老总说,这还用说吗?每个男人的内心需要其实都是花瓶,其次才是其他。再说了,你要是不漂亮,我能那么听你的吗?谁不知道你就是我的人事部?

讨厌。

铁男知道,老总就是这么一个大张旗鼓喜欢女人的人,充其量也不过是眼球吃吃冰淇淋而已,现如今这样的男人就算是好男人了。

跟铁男分手以后,裁云的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被人肯定总会让人有点沾沾自喜的感觉,别管这个人是谁,也别管他是不是秃顶。裁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长期缺氧的病人需要新鲜空气一样,太需要被赞扬,被肯定了。

她少有地以一种舒畅的心情在街上走着。什么失落不失落的,今后她就能像铁男一样,活得像个真正的女人了。从前,她觉得自己完全是中性的,什么白领、女人这类词汇离她要多远有多远,她所追崇的理想,情操现在想起来真的是太浪漫主义了,然而现实生活教育了她。

她走进商店,毫不犹豫地给自己买了两套时装,另外给母亲买了一个治疗关节痛的频谱仪。

尽管她们老吵,有时几乎水火不相容,但仍是世界上最关心对方的那个人。记得有一次她得急性肠胃炎,又吐又拉,本想熬一晚上再上医院,但是到了半夜,她脸色苍白,嘴唇发乌,爬起来上厕所的劲儿都没有了,母亲看她这样,下决心背她去看急诊,她泥一样地摊在母亲的肩头,以往所有的怨气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是特别严重的细菌性痢疾,晚来一步可致休克,后果不堪设想。

她们就是这样,彼此难以调和,却又不能分离。血缘关系其实是非常神奇的,夫妻之间可以形同陌路,然而,裁云就从未想过离母亲而去。

裁云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晚了,母亲正在做饭。

“你发奖金了吗?”母亲拿着锅铲,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没有啊。”

“怎么会买这么多东西?这是什么?”

“频谱仪,给你治关节痛的。”

“多少钱?”

“四百多吧。”

“你疯了?!”母亲惊呼起来,“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

裁云不快道:“你没用过,你怎么知道是骗人的?”

“这还需要用吗?用灯照一照能治病,那还要医院干什么?!”

“上回你到楼上去借红外线灯,你怎么说有用啊,自己买的东西,倒变得没用了,这个频谱仪的原理只比红外线灯强。”

母亲一时无话可说,但还是念念叨叨地埋怨她上当受骗,乱花钱,而且一再强调频谱仪是不治病的。

在路上,裁云就作好了思想准备,无论母亲说什么,也无论自己对她的话多么听不进去,一定要保持沉默,决不跟她发生争执,她相信包容一定能感动母亲。爱,就是包容。她喜欢这句话。

这时母亲已放下锅铲,熄了厨房的火,专心翻着装频谱仪的袋子。

“你找什么?”裁云问道。

“找发票啊,我明天拿去退。”母亲的口气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裁云终于火了,忍不住顶撞母亲:“就算是我买错一样东西,你总该理解我的一片好意吧?”

“你看,你终于承认自己买错了东西,错了就是错了,还要叫别人理解,这是什么逻辑?而且你这么任性,哪个男人敢娶你?!”

这更是一句点导火线的话,裁云难得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她想,为什么一脚踢到她心窝的人总是她的母亲呢?这真令她黯然神伤,她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房间,本来她想告诉母亲她找工作的事,以及自己今后的打算,但现在她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一个人发呆。

伍湖生躺在离厕所最近的大通铺上,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不觉想到,这雨怎么也跟股市一样呢?跌停板也好,大跳水也好,总说见底了,可以起底进仓了,还可以无止境地跌下去,让人既莫名其妙又目瞪口呆。这雨也是一样,下了这么久,想着也该停了,想不到它不仅不停,反倒成了瓢泼大雨。

雨声很单调,这让伍湖生眼皮发沉,他素来有个习性,就是喜欢雨天时,只要自己是在一个干燥的地方,甭管是什么地方,便想像出被雨浇得乱窜的人群,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的样子,心中便有无比的快意。幸灾乐祸绝对是人性的一种具体表现。

进了三看,伍湖生一直失眠,数山羊数到300多只也还是睡不着,又倒过来接着数。雨天,也的确是睡觉的大好时机,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伴着哗哗的雨声,他睡得很沉,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五花大绑押送鬼门关,身后插着强奸犯的木牌,被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半拎着。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是特别害怕,还问其中一个壮一点的警察英超联赛的战况,但人家并不回答,只是虎视眈眈地瞪着他……后来的事就记不大清楚了,只知道天很黑,黑得没有一点指望,他们三个人使劲走,使劲走,深一脚浅一脚地……

突然,他的头部被人狠狠地砸了一下……接着是一脚踩空,他知道是出事了,拼命地想醒过来,可是他就是醒不过来,极度的瞌睡像山一样地压着他……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醒,确切地说是在瞬间惊醒的,醒得脑子清清亮亮。可是,第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是他看见了满天的星斗。

房顶呢?屋子呢?他这是在哪里?他已经被枪毙了吗?他死了怎么还能看到星星呢?

周围一片漆黑,伍湖生一下子坐了起来,想着自己不是在夜游吧?他本能地跳到地上,发现贪污犯已经穿戴整齐:“还不快跑?”他对他说。

“发生了什么事?”他急切地拉住欲走的贪污犯。

“什么怎么回事?”贪污犯不耐烦道,“下雨的时候这屋子没塌,雨一停突然就塌了,除了压在下面的,该跑的都跑了。”

“那应该很乱,怎么这么安静?”

“你睡得太死了,乱劲儿早就过去了,就几秒钟的工夫……我的腿给砸伤了,要不也不会耽误到现在。”

伍湖生果然看见贪污犯的腿部包着破布条,但因为天黑,不知是否还在渗血。这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只见到处都是断壁残墙,九监仓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他的衣服早已不知去向,幸亏他睡觉时没脱裤子。

正不知道该怎么办,贪污犯用命令的口气说:“你架着我点,我们赶紧走。”

伍湖生听话地架着贪污犯,心里的确只有一个念头,跑,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他又没犯罪,他凭什么被关在这里?!如果他跑出去,他就能像所有为自己洗刷罪名的传奇故事那样,找到程藐金,搞清事情的原委,还自己一个清白。

这时,他觉得额头凉凉的,一摸,是血,他这才知道自己也受伤了。

但是,顾不了那么多了,不倒下就得跑。

这时,《亡命天涯》的画面,《追捕》的画面在伍湖生的眼前纷至沓来,看来艺术的确是从现实生活中提炼而来,多么离奇古怪的事情,它就是发生了,而且实实在在发生在他伍湖生身上。难道他还不冤枉吗?窦娥是六月天下雪,他是坐牢坐得屋倒房塌,那就他命不该绝,该他为自己伸张正义。

想到这时,伍湖生精神抖擞地搀着贪污犯摸索着往前走。

当然,路很不好走,严格地说根本就没有路,满地都是瓦砾,又连下了太长时间的雨,到处都是一片泥泞,真如梦里面的深一脚浅一脚地乱踩,贪污犯的腿伤得不轻,他使不上劲仆倒了,伍湖生也就跟着仆倒了。

发现了道路的难走,贪污犯的一只手便死死地揽着伍湖生的腰,生怕他跑掉似的,他语无伦次地悄声许愿,他说他外面有钱,一定会分给伍湖生一些,男人只要有了钱,还用强奸谁呀?年轻女孩呼呼地往上扑,推都推不掉。伍湖生说,我没强奸过人。贪污犯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嘴硬,我又不会看不起你。伍湖生说,没有就是没有,还生气地甩掉贪污犯,贪污犯冷不丁又仆倒了,伍湖生没站稳,也滑倒了。

爬起来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正想理也不理地走掉,却听见细弱的呻吟声,伍湖生忍不住回头重新俯下身子,发现被残墙倒压在地上的是董管教,不觉下意识地用双手刨她身上身下的砖土。

贪污犯压低嗓音骂道:“你疯了吗?!把她刨出来,我们还怎么跑?”

“那也不能看着她死啊!”伍湖生边说边不停地刨着。

“埋在下面的人还多呢,你一个一个刨吧。”贪污犯说完,一拐一拐地往前走,不解恨,又回过头来,“八成你憋得急了,也想把她怎么着吧!”

伍湖生不知哪来的劲,搬起手边的一段残墙向贪污犯砸去,贪污犯闷闷地哼了一声,极不情愿地倒下了。

他真的有点不想救董管教了,贪污犯说得对,把她刨出来他还跑得了吗?而他身陷囹圄就有可能永远戴着强奸犯的帽子,这种感觉太不好了,让人觉得像畜生一样太不好了……可是这时董管教又呻吟了一下,伍湖生想,名誉和生命相比,好像生命还是更重要一些吧。他如果不是真正的罪犯,就不应该弃生命而不顾吧。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伍湖生直刨得十指出血,总算把董裁云刨了出来,董裁云醒后的第一个举动是用手铐拷住伍湖生,然后鸣枪报警。

董裁云终于像英雄一样躺在病床上,身旁堆满了鲜花。

她的3根肋骨断了,左手手臂骨折,双腿多处受伤,远看几乎整个人都打在石膏里。她也是在病床上得知,她的战友在毛所长的指挥下,及时救助了压在残墙瓦砾下的所有犯人,跑掉的7个人已发出通辑令。

由于连日降雨,又由于三看旁边新建的化肥厂在挖地基盖大楼,地貌的变化使九监仓倚傍的小山冲突然大面积山体滑坡,像推土机一样几乎是无声地推垮了九监仓。没错,当时正好是董裁云值班,当然值班的不是她一个人,在暴雨倾盆而下的时候,他们反复查看过九监仓,它都好好地屹立在风雨中,什么事也没有。雨停了,董裁云完全是例行公事地来巡视一圈,说老实话,当时她走神了,她在想她自己的事,也可以说是憧憬今后的生活……就在那一瞬间,九监仓轰然倒塌,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像梅菜扣肉一样被扣在了废墟下面。

许多情况是毛所长跟她说的,毛所长还说,为她整理的请功报告已经写出来了,很快会报上去,至于她决定离开警队的事就先别提了,省得节外生枝。等立了功再走也不迟。董裁云没说话,很感激地看着毛所长。毛所长说,你好好休息吧,重新修建三看的钱已经快拨下来了。

铁男闻讯而来,见到裁云大惊失色道:“两条腿不会不一般长吧?腿上不会落疤吧?……你还笑,以后不能穿裙子了怎么办?”这就是铁男,别人认为重要的事,她全不放在心上,别人认为是芝麻绿豆不值一提的事,在她眼里跟天一样大。

幸福太简单了,不是吗?看重小事的人很幸福,因为没有什么大事烦扰她,不是吗?

铁男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俯下身子好声劝道:“裁云,对你妈态度好一点行不行?她打电话向我投诉你呢。”

裁云道:“她一大早就逼我喝乌鸡汤,又煮大蹄膀给我吃,我得能吃得下才行,再说我也不是坐月子。”

铁男笑道:“父母亲是没法选择的,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她始终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你的那个人。”

裁云叹了一口气,道:“你是不知道,当爱变成了负担,人有多么累。”

“我怎么会不知道?”铁男同声叹道,“我老公总喜欢搞一些情调兮兮的东西,又蹩脚得很。”

裁云脱口道:“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铁男大笑:“裁云,我还真是疼你呢!”

裁云知道,铁男在一个暴发户和一个博士后之间选择了前者,博士后为此远走英伦。铁男说她不后悔,因为嫁给有钱人并不可耻,并且她相信有许多人只是没碰到有钱人而已。博士后除了穷以外脾气还臭,铁男自知不是他身后的那个伟大女人。但是她会经常想起博士后,经常跟裁云谈起博士后,博士后成了她们俩之间的一道佳肴,好的恋情可以风干了下酒,又何必柴米油盐地把它毁了。

“横竖我妈她是一个活不明白的人。”

“既然知道,又何必较劲儿呢?”

“我爸可以走掉,我怎么可能那么有修养地守着她?”

铁男道:“你们两个人啊,是典型的阴阳失调,等你以后结了婚,就不会这样对待你妈妈了。”

这话让裁云的心里好生悲哀,我跟谁结婚啊?我又不差,至今怎么就碰不上一个合适我的人呢?说出来谁都不相信,以她这样的人品会没有情感方面的纠缠?献殷勤的人当然有,可那有什么用呢?她至今的确是白纸一张。裁云心里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女人左一个三角关系,右一个三角关系,权衡来权衡去的,而有的女人却是阅尽千帆皆不是呢?

这样一想,又觉得两条腿是不是一般长太不是小事情了,腿上有没有疤也不是小事情。如果她好的时候都没有艳遇,真要是残了,岂不是真成了困难户?

裁云忙问道:“铁男,刚才你去找医生,医生怎么说?”

“说什么?”

“说我的腿啊。”

“现在知道着急了?”铁男道,“刚才还笑话我总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呢!还说捡了条命坐轮椅也行,这么一会儿就沉不住气了!”

“到底怎么说嘛?”

“说你的腿好了以后可以跳芭蕾舞。”

“去你的,准是你瞎编的。”但是裁云还是笑了。

铁男嗔怪道:“好的时候又不见你笑,现在挂在这里,倒还开心了,真搞不懂你……好了,我明天再来。”

滴滴哒哒的高跟鞋渐渐远去,裁云内心的寂寞便像烟雾一样慢慢弥散开来。也许人生病的时候,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是处于极度弱势的,生病,会改变人的世界观,你会发现人的软弱和渺小。裁云始知,她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坚强,她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异性走进她的心灵啊。

黄昏降临了。

伍湖生坐在粗砺宽大的水泥窗台上,望着荒凉的窗外,除了远处的山峦、菜地,以及近处的电线杆和废弃的铁轨,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就像忧郁派画家手下的一张未完成的油画草图。

这里是军方某部的一个闲置的仓库,九监仓不必在医院留医的人暂时关押在这里。

伍湖生的手指还缠着纱布,十多天过去了,依然还有些隐隐作痛。贪污犯仍然跟他关在一起,他的腿也仅仅是外伤,鲜血淋漓却没有伤到筋骨,而被伍湖生砸的那一下,也不过是轻微的脑震荡,如今已无大碍。他便一直靠墙坐着,然后漫不经心地拔着胡子,他的下巴早已是光溜溜的,但他总能找到胡茬儿。

实在是太闷了,贪污犯碰碰伍湖生:“喂,你在那里已经坐了两个多钟头了。”

伍湖生不理他,头偏着,像雕塑一样。

“后悔了吧?”贪污犯说。

“后悔什么?”

“咱们俩可以一起跑掉的……而且我外面有钱。”

“放你妈的屁!跑了7个有5个都给抓回来了。”

“你看看你的脸,都气成屁股了,不后悔你气什么?”

伍湖生也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不吭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气什么,窗外并没有东西可看,渐渐地这幅油画也快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鉴于他的表现,这有十指可以证明,还有毛所长说,董管教的确承认是在他的呼唤中苏醒过来的。所有的这一切可以被视作重大立功表现,毛所长说,无论是取保候审还有保释这一类的处理,首要的一条就是认罪态度好,这样结合你的立功表现才能起作用。可是伍湖生就是认罪态度不好,从头到尾不承认自己是强奸犯,骂公安是饭桶。毛所长劝伍湖生别钻牛角尖,人先出去再说,可是伍湖生不肯,他抵死认为只要自己现在认了是强奸犯,今后改口一定难于上青天,他要求再查他的事。毛所长说你的案子又不复杂,已经复查过一次了,又没有什么新发现,叫你请律师你又不请,你叫我们怎么办?

伍湖生说,毛所长你相信不相信我是强奸犯?毛所长说你当然是强奸犯了,否则怎么会送到这里来?只是强奸犯也是可以改造好的,人有一念之差,就看差在什么地方,差在男女问题上就可能是强奸犯,差在危机时刻,你会有动人闪光的一面。我绝不会因为你这次表现好,就怀疑你曾经犯下的罪行,也不会因为你曾经有罪,就否定你这次的重大立功表现,总之,人在一时一地怎么想怎么做是很难说的,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当时的伍湖生真想一拳头砸在毛所长脸上去,毛所长的脸胖胖的,完全没有性格特征的那种,只会让人深刻地感觉到国人之没有希望。他觉得毛所长这么一大把年龄,至少应该相信一个在关键时刻有所作为的人,可是他却说出一大堆桥归桥、路归路的话,这使他失望得不想再说什么了。

但是毛所长仍不失为一个好人,他觉得伍湖生这样犟下去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而且他也觉得如果不是伍湖生及时救出董裁云,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于是他打电话给伍湖生的前妻,希望她能说通这个怪人。

前妻说,伍湖生,我觉得你是糊涂,你这是较的什么劲儿?是这儿的饭好吃?还是你睡在厕所旁边的味儿好闻?你不先离开这儿难道你傻了吗?你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屋倒房塌抢救管教的好机会,现在人家毛所长变着法儿地要帮你,你却不上道,说一大堆没用的废话,你是不是脑袋被门挤了?

伍湖生说,我没有干的事我为什么要认?前妻说,你认了又怎么样?不认就出不去,刚才不是说了吗,现在最要紧的是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天气马上就热了,你知道咱们南方热起来是什么滋味……是不是强奸犯你自己心里明白不就得了吗?

你什么意思?说这种话表示你也不相信我不是强奸犯,咱俩过了那么久,孩子都那么大了,就连你都不信我,别人会怎么看我?我不叫这些公安佬还我清白我找谁去?伍湖生非常气愤地说。

前妻说,伍湖生,咱俩心平气和地说,你跟人家公安佬讨清白讨得着吗?人家也没有叫你跟小姑娘打得火热,闹出这种说不清道不白的事,请律师咱们是请不起的,上回你让我务必找到一个叫程藐金的女孩,我去了你说的那个音像制品商店,她早不在那里了,问她去哪儿了,人家就是不肯说,我买了莫扎特、海顿两套正版碟,最贵的黑色碟片那种,人家还是说真的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这下好了,你自己能出去了,那你自己就可以找到她,跟她算账!

伍湖生说,你以为我不想找她算账?我每晚做梦都是在阴曹地府里追人!可我怎么能保证一定能找到她,她干了这种事,就知道自己活不安生,可以嫁人出国啊,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找到了她,但她抵死不肯翻案,我现在自己又认下了账,我还到哪儿说理去?

前妻说,那你想怎么办?

伍湖生说,我就不相信你一点钱都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钱是能变戏法变出来的吗?

你这个新提包多少钱?你当我是傻子吗?!

伍湖生,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如果你是生病要开刀,我什么家底都能拿出来,儿子我也不送到外头去读书了!问题是你现在能出去你不出去,非要呆在看守所里胡搅蛮缠,还要逼我把血汗钱拿出来陪你玩,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前妻说完这些话,挂着一张长脸扭头走了。

窗外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喂,说点什么吧……怪闷的。”不知什么时候,贪污犯走到他的身边,他说,“你老是被叫出去,一谈就谈半天,他们跟你讲什么?讲耶稣啊?”

伍湖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心想关你屁事。

“他们跟你讲耶稣,你就讲《窦娥冤》啊……”贪污犯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有那种幸灾乐祸的意味,“你看我这个人多大度,照理说你把我砸成脑震荡,我应该不理你才对……毕竟有两个漏网的呀,你怎么就知道我跑不掉?我告诉你吧,我外面有钱,有钱什么搞不掂?可你看看我,并不跟你计较,潇洒得很……”

伍湖生又看了贪污犯一眼,吐出一个字:“滚。”

伤筋动骨一百天,等到董裁云能下床的时候,南方的天气已经非常湿热了,大朵大朵的云像厚被子一样地压在头顶,一大清早人就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每天,人们都可以看到裁云和她的母亲一块去康复室,她们总是彼此埋怨,为了各种各样的小事,当然她们也是密不可分的一体,互相支撑着。裁云对自己的康复训练是法西斯式的,她听见自己体内的新骨头在磨擦时咔咔作响,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滴落下来,母亲心痛地看着她,眼中充满泪光。

“你不用急着去上班。”母亲对她说。

这跟上班有什么关系?裁云心想,我不能两条腿不一样长,也不能肌肉痿缩穿不了裙子,我必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我还要嫁人呢。有些话,你能跟全世界的人说,就是不能跟母亲说,真是太奇怪了。

“你的三等功批下来了吗?”

“还没有吧。”

“如果你不方便,我去找毛所长谈……你看你为了工作伤成这个样子……”

“妈,我求求你别掺和我的事。”

“我不掺和,还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吗?”

“公道自在人心。”

“现在谁的心里会装着别人的事?”母亲冷笑道,“灯不点还不亮呢。”

裁云正待发作,但见母亲自自己生病以来,日陪夜陪,还要在家里煮好汤水送来,几个月的功夫,一下子憔悴和苍老了许多,有一绺头发掉在额前,竟有些过分灰白了,这让她陡然有点心酸,不禁叹道:“妈,咱们在医院里就别吵了,行不行?”

母亲一时有些木然,她是一个不会徒然伤感的人,如果会,或许早已活出了另外一片天地。裁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母亲是一个活在混沌之中却觉得自己无比精明的人;一个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自己却浑然不觉的人。

裁云回到三看时,这里已经旧貌换新颜,变成了嘈杂的工地,原来九监仓所在的位置,此时正在盖新的监舍,其他的旧房子也要翻新,据说年轻的管教们纷纷提议,应该向北京的女子监狱学习,在全面整修中把水泥砖墙变成金属铁艺,监房墙壁也可以涂上镇定人的情绪的浅蓝色,另外犯人可以有自己的酒吧,同时也是三看的一个副业。

毛所长说,我这儿又不是夜总会,少跟我说那些没用的。搞得那么吸引人,是不是要鼓励别人上我们这儿来?还酒吧呢,每人一个席梦思好不好?多少人下岗没饭吃,杀人越货还有理了?想这么干你们等我退了以后再说。

所有的墙壁依旧是阴森的灰色,格局也是十分传统的,毛所长说,这样他觉得踏实。

上班的第一天,毛所长就跟裁云谈了伍湖生的问题。毛所长说,伍湖生现在在小号里。裁云说,为什么呀?毛所长说,他跟人打架,闹得太不像话。裁云没有说话,她想像不出伍湖生那个样子会打架。毛所长又把伍湖生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

伍湖生也的确是跟贪污犯打了一架,起因是闲聊的时候,有人说,在外人的眼里,进来的人最受尊重的是思想犯,犹如渣滓洞里的政治犯,不过现在没有了;电脑黑客当然最牛逼了,属于高科技;其次是经济犯,有智商啊;杀人犯也行,有胆量;强奸犯和抢劫犯最等而下之。贪污犯自诩智商高,得意洋洋地看了伍湖生一眼,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伍湖生已经响箭一般地射了过去。

裁云也有些奇怪伍湖生不愿意接受取保候审这一事实,这多少有些反常,加之伍湖生毕竟救过她这一因素,在毛所长同意的情况下,她又来到有关部门,把这个案子的卷宗重新看了一遍。

房间的门打开了,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房间里没有什么特殊,可以界定为单身男人的居所,一切从简。唯有桌上一把巴掌大的金牌,上面刻着王者之风四个字,其凝重及色泽隐隐显现男主人曾经有过的辉煌。董裁云掂量了一下,是足金所制。

房东说,他这个人倒是不欠房租的,这一次不知去了哪里,以往也是神龙不见首尾,有时很久不见,有时又足不出户,好像很呆得住那样。

有没有见过他带不同的女孩子上来过夜?

那倒没有。

家具上有一层薄灰,的确有数目可观的音乐碟没有撤封地弃之一旁。有成人杂志,房东又说,哪个男人不色?没看见不等于没发生过什么吧。

他犯什么事了?房东问。

现在还没有搞清楚。董裁云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吭声了,又重新细细地审视了一下一览无余的居所,她承认没有任何收获。

傍晚的时候,董裁云去了程藐金的家,这在派出所是很容易查到的。程藐金的父母倒是并不敬畏她的那一身警服,不像伍湖生的房东,多少有些配合的神色。程藐金的母亲只开了木门,隔着铁门跟裁云说话,也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屋里有个老男人边吃东西边看电视,对万事没有好奇心的表情。

程藐金的母亲显得很不耐烦:“……她从来不回家,算是离家出走了吧……那件事以后她总是埋怨我们,一会儿说我们不应该报案,一会儿又说我们害死她了……我们没了一个女儿又没了3万块钱,这种事怎么可能生吞下去?跟她讲也讲不清……总之以后你们不要来找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想……我们还是可以好好谈一谈……”

“有什么好谈的,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她真的不会回来的,你等也等不到她。”程藐金的母亲边说边关木门。

不等裁云说出什么,木门已经砰的关上了。

裁云在路边的大排档吃了一个煲仔饭,等到暮色四合,略有些许晚间的凉意,便起身去了咆哮夜总会,这是伍湖生提供的唯一线索,说是程藐金有一个表姐在咆哮当坐台小姐,艺名叫作晶晶。

当天晚上,晶晶没有来上班。此后的3天,她都没有露面。

世界上有许多事其实并不复杂,但需要人有足够的耐心,而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缺乏耐心。

裁云坐在家里发呆的时候就会这么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母亲像幽灵一样地出现了,她说:“我知道你在查谁的案子。”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是那个强奸犯吧?毛所长跟我说过是他从废墟里把你刨出来的,我就知道你会重新调查他的案子。”

“是又怎么样?”

“这种事是不可能的……你不觉得你的小说看得太多了吗?”母亲的脸色分外严峻,如临大敌。

裁云不屑道:“你想哪去了?真正是你看电视剧看得太多了。”

裁云联想到这两天母亲的一些反常举动,比如格外注意她的行为,包括她有时打电话,一定会有余光扫到母亲,她在擦桌子,但你分明可以感觉到她竖着一只耳朵,而且裁云房间的桌面,总有被翻过的痕迹。裁云搞不明白,她到底是在跟犯罪分子作斗争还是在跟母亲作斗争?

然而,她是太了解母亲了,所以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此后的一天晚上,裁云终于在夜总会见到了晶晶,晶晶说她根本不知道藐金在什么地方。但是第六感告诉裁云晶晶没有说实话,而且藐金不在音像门市部,又不在家住,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如果晶晶不罩住她还有谁能罩住她呢?

晶晶说话的时候一直不看着裁云,有时眼神会在恍惚中一跳,很明显,她心里并不是很踏实。这就让裁云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找不到藐金本身就让她感到这个一目了然的案子蒙上了神秘的色彩。

凌晨2点钟,晶晶一身疲惫地从夜总会里走了出来,她上了一辆出租车,一直等在外面的裁云也上了一辆出租车。

深夜的这座城市依旧是半梦半醒的,街道上并不寂寞,车来车往的密度依旧很高,车速也因夜幕的掩护很是夸张。那些白天不能进城的大货车报仇一般地狂奔,充斥着各条主要街道。晶晶的出租车虽说是七拐八弯,但也是由城西直奔城东的方向,没有人会在自己的家门口做不体面的生意。

越来越多的人喜欢黑夜,尤其是晶晶住的淘金路,已经形成了城中村。所谓城中村,也就是南下大军聚集的地方,特点是杂乱拥挤,白天还算正常,到了晚上满是不夜的痕迹,无论是店铺还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都是越夜越美丽,处处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召引着八方来客,洗脚妹店小二之类在街道上川流不息神采奕奕。

晶晶进了一栋浅绿色马赛克墙面的公寓楼,她按了防盗门外的对讲器,随着一声清脆的门响,晶晶闪身进了楼内,防盗门重新关上了,信号灯在熄灭之前,裁云看到了302室的字样。

第二天白天,裁云直接去了大楼管理处,很快查明与晶晶同住的一个女孩名叫沈露,在香泉桑拿浴室做按摩女,裁云拿出了程藐金的户籍照片,被证实就是此人。

白上衣,白短裤,除了淡淡的烟熏眼有点勾魂以外,可以说程藐金不大会给人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

“中式还是泰式?”她边问边转过身去铺浴巾。

这是香泉桑拿浴室的一间按摩房,有两张床,有玫瑰油香熏,让人感到一种舒服的眩晕,房间布置得干净整洁只是灯光略显暧昧。董裁云穿着一件和式的白色浴衣坐在其中的一张床上。

没有得到回答,藐金还是照样不紧不慢地铺浴巾,她的短裤档很低,背后看露出一小截股沟,甚是性感,她没戴胸罩,明显的真空包装,一切挑逗尽在不言之中。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董裁云想。

“我想跟你谈谈,还是按照小时算钱。”裁云的声音平和低沉。

藐金没有反应过来,有些迷茫地看着裁云。

裁云想了想又道:“你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藐金还是不得要领。

“关于伍湖生的案子……”

裁云的话音未落,只见藐金脸色大变,本能地要往外走,训练有素的裁云已抢先一步挡在门口。

“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藐金的声音有一点点颤抖。

裁云直视着藐金的眼睛,亮了一下手中的证件。

程藐金显得非常的不冷静:“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为什么还要我一遍一遍地重复噩梦?”

“你能不能冷静一点?你这种情绪我们根本没有办法谈问题。”

“我不可能冷静!我也不想谈我过去的事情!”

“程藐金,你可能是个受害者,但是你必须配合我们把事情搞清楚。”

藐金沉默了片刻,转身走到一张按摩床前,坐下,侧脸冲着墙壁,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

裁云并不理会她的态度,坐到藐金对面看着她说:“……事情到底发生在什么地方?是你们一块去宾馆开房,还是在嫌疑人的家里?”

藐金一言不发,当裁云透明。

在重新阅读伍湖生强奸案的卷宗时,裁云发现程藐金的原始笔录有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其中包括与犯罪嫌疑人之间案发的时间、地点也有出入,办案人员解释是她在受刺激后神志不清晰所致,总的来说事件还是可信的。现在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她的神志应该恢复正常了吧。

“我在问你呢。”裁云固执地提醒藐金。

藐金仍不说话,隔了一会儿,用极小的声音道:“变态。”

“你说什么?”

藐金冷不丁地冲裁云喊道:“我说你变态!你为什么对细节这么感兴趣?你可以去买三级杂志啊!我没什么可说的。”

程藐金到底年轻,她越是冲动,就越是让裁云相信这件事背后另有隐情。

“不管你怎么想,请你回答我的问题。”董裁云的声调仍很平和。

“我失忆,行不行?”

“你在笔录上说,你们一块去过祥福宾馆,有这回事吧?”

“有又怎么样?反正我是被迫的。”

“有还是没有?”

“有。你满意了吧?”

“那么一块到他家去又是怎么回事?”

“是他把我灌醉拖去的。”

“酒醒以后发现他们家有什么特别吗?”

“没什么特别。”

“他真的很喜欢听音乐吗?”

“当然,他喜欢把音响放得很大声,连桌子上的茶杯都嗡嗡地响。”

裁云突然噤声,程藐金忍不住转过脸来看着她。

裁云正色道:“你根本没有去过他家对不对?他家没有音响,他也从来不听音乐。”

藐金甚是不解,满脸狐疑。

裁云又道:“前些天我到祥福宾馆调查取证,你是跟一个男人去过祥福宾馆,用假名开的房,但这个男人不是伍湖生,而是另外一个年轻人。也就是说整个事件中还有一个从未露过面的年轻男人,包括你在笔录中所描述的你倒在地上摸到一只皮鞋猛砸对方,你说那是一个臭气薰天让人窒息的地方……都不是伍湖生家中发生的,而是在另外一个男人的另外一个房间里……是不是这么回事你心里最清楚。”

此时的藐金微低着头,面色苍白。

“无论你有多少难言之隐,都不应该让一个无辜的人为你坐牢,而且你诬告本身就是犯罪,你就真的没想过这件事的后果吗?”裁云已经感觉到藐金巨大的心理压力,她知道这是突破她的唯一机会,所以她和缓道,“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尽一切能力帮助你……当然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玩失忆,但是我告诉你,就是人间蒸发也没用,我们不仅能够找到你,而且一定会查出事情的真相。”

藐金突然扑到按摩床上哭了起来,哭够了,才说:“……我就知道这样不行,可是我表姐说,这年头自己死不如别人死,就这么简单……”

第二天上班,局机关户籍处的李大姐搭办公事的车来找董裁云,由于三看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可去,两人就坐在面包车上说话。

扯了一圈闲篇儿,裁云心里直打鼓,她想李大姐突然大老远地跑来找她,总不见得没正经事吧。

正想着,李大姐道:“小董啊,有件事大姐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你讲。”

“就是咱们机关秘书处的张处长……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裁云跟张处长不熟,但隐约还记得住他的样子,中等身材,一天到晚笑容可掬,和气中略显风雅,是局机关的一杆笔。不知为什么,裁云就不喜欢爱笑的男人,但这是两回事。所以她未加思索道:“挺好的呀。”

李大姐笑道:“你看你看,他也是这么说你……我跟你说小董,张处长的爱人生病去世,他一年都没找,现在好多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个都不见,就是我跟他提起你来,他什么都没说,这不就是愿意嘛……我觉得他条件不错,就一个女儿放姥姥家……”

裁云无言,她真不知说什么好,就算自己心比天高,在别人眼里续弦也并不委屈你,她怎么就变成了今天的行情了呢?

见裁云似有不快,李大姐忙道:“小董啊,要不你再想想……要是实在想不过,就当你大姐我什么都没说。”

裁云道:“李大姐,多谢你还这么有心。”裁云说得勉强,笑得就更勉强了。

星期六的晚上,裁云回家,母亲做了几个她喜欢吃的菜,本来是可以相安无事的。然而在饭桌上,母亲总是欲言又止,她那么一个指手画脚的人突然变成了小媳妇,怎么说也让人觉得不舒服,裁云不耐烦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嘛。”

“裁云我真的不想跟你吵架……”

“说事。”裁云挟了一块豆腐。

母亲迟疑道:“……我看了张处长的照片,觉得他还行……”

裁云气道:“我猜就是你去托了李大姐,要不她也不会突然跑到我们单位来。”

“她从你那里回去就给我打了电话,说你好像不太愿意。”

“不是不太愿意,是根本不愿意。”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裁云心想,她总不能说她不喜欢胖胖的,爱笑的男人吧?

母亲突然放下筷子,正色道:“裁云,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这是在挽救你。”

裁云莫名其妙道:“你挽救我什么?”

“你不要有幻想!”

“我有什么幻想?”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我绝对不会允许你跟那样的人好。”

“我跟谁好了?你怎么自说自话呢?”

“没有就好。裁云,你等到今天,总不是为了要等这样的人吧。”

没有的事也怕一次次地重复,这天晚上,裁云迟迟没有入睡,她想起伍湖生的样子,这个男人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一双眼睛有些忧郁而已。

他有一种让裁云久违的打磨掉光华之后的漠然。

伍湖生的案子,因为当事人到二审法院撤诉,也因为证据不足,他总算是被无罪释放。夏天,便是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度过的。

出来后打出的第一个电话是给叉烧的。任何时候,生存第一,已经成为每一个现代人的座右铭。叉烧在电话里哇哇直叫,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到处找你!伍湖生刚想说两句发泄的话,叉烧一副没心听的样子,好了,我不听你说那么多,赛马的季节马上就要到了,你准备准备跟我去香港。

伍湖生说,赌马哪里那么简单?你又是什么时候迷上赌马的?叉烧道,你知我这个人啦,逢赌必赌,砍手砍脚也是戒不掉的,反正人生在世每个人的钱都有个去处,你把它扔在证券公司和我扔在赌场又有什么区别?如今我认识一个高人,是个港灿,早上用望远镜看每匹马的状态,还跑到马房去研究马粪,这样做功课的人,不赢都难。我跟在屁股后面买,资金又比他大,不赢也难。伍湖生心想,香港人也是可怜,以前开间凉茶店也发财,而且发得有门有路,现在世道不景,靠什么维持生活的都有,不仅再没有大陆人景仰他们,还被灿来灿去的胡叫。

叉烧在电话里很是兴奋,他说你知不知道这次的头筹是1400万港元,仿佛他已经闻到铜臭。伍湖生想说头马是受人控制的,做功课又有什么用?输大赢小人家才开马场,你以为是公平竞争啊?傻瓜,根本就是广灿。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很简单的道理,叉烧不赌,他又如何寄生呢?好在叉烧一再强调他是他的富星,这段时间没有出现在他左右,他就是手气不好,总是输。

约好了出发时间,放下电话。伍湖生发了一会儿愣,心想自己已是专业赌伴,不觉有些讨厌自己。但是人生会怎样,你估得到吗?所以联络到叉烧,他庆幸当中还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不是吗?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下午4点钟的天空黯淡如黄昏,伍湖生凭窗望去,街道上仍是车来车往,两边的人行道上便是一张张撑开并移动的花伞。自由真是可贵呀,以前千百次地看过这条街,什么感觉也没有,甚至觉得又吵又乱,几时才能远离并且心静也未可知。现在却完全不同了,所见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和温情。

他突然很想见到藐金,没有什么理由。

事情的原委他已经完全知道了:藐金在一家网吧里认识了一个邻桌的男青年,他瘦高的身材,有着一张面无血色的脸,人斯斯文文的仿佛三级风就能把他刮倒。他说他叫孤独剑,这当然是网名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爱说话,为人腼腆,正是藐金心仪的那种男孩儿。相熟以后,藐金便把自己的来龙去脉竹筒倒豆子一样地告诉了他,孤独剑只说自己在一家研究纳米技术的研究所当技术员,其他什么也没说,藐金对此深信不疑。

不长的时间,藐金便一头扎进这场水深火热的初恋之中,如同我们寻常见到的骗子一样,孤独剑一会儿说他的信用卡莫名其妙地出了问题,也的确拿出花花绿绿的卡来给藐金看,可就是提不出钱来;一会儿又说他研究的纳米技术正在攻关阶段,然而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一旦攻克,按照合同他可以分到六位数字的钱。

他带藐金去了他住的地方,是为了不妨碍家人只好在家的附近单租的,房子有12平米大小,没有窗,不仅凌乱,而且有难闻的气味。孤独剑解释说,由于他大多数时间在单位,有空又要去网吧,这个地方几乎不住,也就是偶尔休息一下的地方。

有一次两个人坐车,孤独剑指着一处红砖楼房告诉藐金那里就是他的单位,因为他们的科研项目是保密的,所以对外不挂牌,于是藐金对这一幢红砖楼房肃然起敬,包括一晃而过的门前的两只白色的小玉狮子。

为了支持孤独剑搞科研,以便跟他肝胆相照共同苦尽甘来,藐金不仅花完了自己不多的存款,还把父母准备装修的钱偷出来给孤独剑用。自然,在孤独剑的住所,藐金连财带色如数奉上,于是那个腼腆的男孩子也就照单全收。直到真的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了,一天,孤独剑打电话给藐金,约她下班后在他的住所等,藐金有那儿的钥匙,也就如约而至,但是孤独剑始终没有来,藐金便在他的床上睡着了。

将近半夜12点钟的时候,藐金觉得有人轻轻地抱她,解她的衣服,她以为是孤独剑回来了,便在半梦半醒中很是驯服,等她脱光了衣服,才发现来人喘息的声音有些不对,因为清瘦的孤独剑不可能气喘如牛,于是她睁开眼,顿时吓得在一秒钟之内睡意全无,原来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黑黑壮壮的男人。

藐金尖叫着跳下床来,慌乱中将床单裹在身上瑟瑟发抖,她说你是谁?我告诉你我的男朋友马上就要回来了。陌生男人冷笑道,你说的是孤独剑吧,他早就走了,把你和这间房子续租给我,我叫阿黑哥,你以后就管我叫阿黑吧。

藐金怎么可能相信阿黑哥的话?一连数天,她疯狂地寻找孤独剑的下落,但是他们共同去过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孤独剑的踪迹,网吧里当然就更不会有了,这个人就像没出现过那样消失得寂寂无声。这时,那座门口有一对小玉狮子的红砖楼房陡然跳进藐金的脑海里,她便凭借清晰的记忆找到了那座楼房。地点肯定是对的,而当她见到这幢楼房时,藐金已没有发自内心的狂喜,有的只是害怕它会像神话传说里出现的情节那样化作一缕青烟。

她走进红楼,如同走进童话世界,她脚底发虚,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直到这时,她还幻想着孤独剑穿着白色的工作服从试验室里翩翩而出,他们四目相望,不禁百感交集,良久,孤独剑向她解释他的科研项目又一次失败了,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实在不忍心再拖累她,于是她走过去,倒在他的怀里双泪长流。

红砖楼房其实是某大型国企的一个老干部活动中心,这里除了醉心书画的老人之外,还有下棋、麻将、交谊舞、园林讲座等项目在一片安逸之中展开,同时还有冲洗照片的暗室和雕塑室,门口的小玉狮子便是出自这些老干部之手。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藐金倒在了红砖楼房的走廊里。

然而,这一切只是噩梦的开始,藐金很快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同时父母亲因为丢了钱也急得火上房。

她该怎么向父母亲交代呢?如果她说出以上的情形,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吧。也就是在这时,她曾经在音像门市部的班上接到伍湖生的一个电话,当时她多么希望这根救命的稻草就在手边,至少可以帮她出个主意。然而伍湖生在电话里也是闪烁其词,又不肯说他在哪儿,又不肯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万般无奈的藐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她的表姐,表姐说,你看看你认识的这些人!你怎么就这么信他们?跑了一只狼你还叫另一只老虎出主意,你说的这个伍先生,对他你又知道多少?还不是一问三不知,你怎么就不怀疑他会是第二个孤独剑?

一听这话,藐金不觉打了个冷战。

商量来商量去,表姐说,不如就把这件事赖在这个暂时还说得清道得明的人头上,你跟公安局说什么孤独剑,其他什么线索也没有,你叫人家去抓谁?别提那个出租屋,保证现在也是人去楼空了……这样的事不仅破不了案,传出去你还怎么做人?现在我们就寄希望于……万一那个伍先生他不回来了呢?也是自己的一个台阶,息事宁人也就算了。

临走的时候,表姐拿出自己的钱,叫藐金手术以后多买点补品。这次补不好,一辈子都完了。她说。这让藐金深感血浓于水。

然而藐金的父母并不这样想问题,人财两空的事还要按下不表,那不是要他们活活气死吗?所以说什么也要豁出去报官,藐金拗不过他们,只会哭。表姐来帮着说情,自然是碰一鼻子灰,藐金的妈妈说,我们藐金不是鸡,凭什么要咽下这口气去?表姐一句话没说,抬脚就走了。

后面的事情闹得如火如荼,也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伍湖生不知道自己还要见程藐金干什么。

也动过找她算账的念头,可是火气已经没有初到三看时那么大了,人生是妥协的过程,是一个彻底消解愤恨和暴怒的过程。何况藐金也够可怜了,被一个虚拟的家伙骗得一无所有,毕竟也是一件叫人心痛的事。

可是事情就这么算了吗?伍湖生心想,如果不是天灾人祸以及诸多变故,他岂不是要和贪污犯一起把牢底坐穿?一想到他的牢狱之灾,想到他背负在身的红字,还有一切鄙视的不信任的目光,他不仅后怕,而且也打心眼里痛恨藐金。他觉得如果不见她一面,不看到她如何面对自己,这件事就不能算作了结。

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的意思。

天色越发地阴沉,伍湖生撑着一把黑伞,他站在淘金路上浅绿色马赛克墙面的公寓楼的前面,有点犹豫上去还是不上去?事情真的就有那么巧,防盗门被人推开了,藐金从里面出来,撑起一把花伞,也就是在同时,她看见了伍湖生,于是人愣在那里,撑开的雨伞也没遮上头顶,她的头发和上衣很快就淋湿了。

显然,她领会了伍湖生的来者不善,在充满敌意的目光下她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眼神无助极了,不知该不该凝眸地注视着他,又不敢躲闪似地痛苦而又无奈地迎上来。

她比从前瘦多了,脸上不再有无名的喜悦和光泽,那不是成熟,而是枯萎。

她还会相信什么呢?她还会有梦想吗?还会对好恶是非发牢骚吗?原先的藐金分明已经故去,眼前的这个人,他们应该是互不相识的吧。

短短的一瞬间,伍湖生觉得这世界既荒谬又冰冷。

他转身离去了。

他没有搭车,一个人在雨地里走着。与来时的心情不同,他已经不想再说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不知不觉他走亮了一街的灯火,霓虹灯像充满欲望的女人那样劲闪。雨停了,伍湖生独自去了桂林佬小食店,要了一盆田螺啤酒鸭和一小瓶二锅头,店小二以为自己听错了,忙说是不是要冻可乐?还解释说啤酒鸭很辣,伍湖生说就是要刺激,要辣上加辣。

不一会儿,伍湖生就吃得大汗淋漓,曾经有过的快乐仿佛重又回来。这时他才真正地感觉到心痛,为自己,也为藐金,为一切失意落魄的人们。

很晚,他才回到住处。房东交给他一封信,说是一个老女人在这里等他等了很久,实在等不到他才走的。伍湖生接过信,刚一开口便是酒气熏天,房东不想跟他多说,有些厌恶地扇着鼻子走开了。

伍湖生回到房间,不胜酒力之中他还是有些奇怪,他怎么可能有信呢?他不是早就被人遗忘了吗?

信是董管教的母亲写给他的,她说她很感谢伍湖生救了她女儿,原来是封感谢信,伍湖生把信揉成一团,投篮一样地一丢,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后面的话他根本没有看,其大意是叫他不要对自己的女儿有非分之想,这是不可能的,她也是绝对不会答应的,甚至会以死抗争。当然后面的这些话也倒在字纸篓里昏然睡去。

董裁云的立功报告批下来了,是三等功。

三看也同时立了集体三等功,对毛所长来说这是意外的惊喜,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场事故,所幸没死人,但有人重伤,还跑了7个,总之他觉得自己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如果下大雨时,全体三看的警员把九监舍团团围住,情况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所以你说不受处分还立功是不是惊喜。

年轻的警员却不这么看,他们说现在都是这种做法,把事故写成先进模范材料,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吗?如果是追查事故,那就有得追查了,许多人难逃干系,分管这一摊的领导也有责任,报上去大家脸上难看。

这样多好,以表彰的形式,夸三看是过得硬的警队,不仅坏事变好事,还把三看推上了一个新台阶。

毛所长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或许在三看呆得太久,没有与时俱进。

毛所长问董裁云,如果你执意要走,我就在年底前把你的名单报上去了。裁云想了想说,再等等吧。

等什么呢?她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她因此找到了成就感要扎根三看,更不是由于自己立了功便企图有所提拔。说起董裁云的心病,她真是痛恨自己,可能是母亲的暗示作用过于强悍的缘故,她也隐隐地觉得她跟伍湖生之间应该发生点什么,可是什么都没发生啊。伍湖生离开三看的时候,大伙都觉得他应该感激涕零才对,裁云也觉得他至少应该深深地意味深长地看自己一眼才对。可他依旧是来时的神态,一脸的不以为然,一副整个世界都亏欠他的神情,之后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这个人走后,没有缘由的,裁云会经常想起他来,她总是觉得她能够解读他忧郁的眼神,她可以感觉到他是一个相当孤独的人。

不知这一点是不是暗合了裁云心底的一种情绪,总之她觉得他们之间相距遥远却又是心境最相近的那一个。于是,就像患流行性感冒一样,裁云患上了非典型性单相思,那不是轰轰烈烈的大爱,不是茶饭不思的遐想,而是一种看谁能读准对方心灵密语的梦寻,美丽而又艰难。

临窗的咖啡座前,铁男伸出纤纤细指在裁云眼前晃动,可是裁云托着腮凝神,一点反应也没有。后来还是铁男的笑声惊醒了裁云,铁男说:“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还能想什么,恨嫁。”

“突然找我就为这事?”

“张处长提着东西去看我妈,你说我能在家呆吗?”

“人家是冲你去的……你也太过分了吧。”

“烦。”

铁男不再多说,要了一杯饮料:“人家物业公司可催着你去上班呢。”

裁云低声道:“可能我都去不了了……”

“为什么呀?”

裁云望着窗外枯燥的街景,眯起眼睛,叹道:“……总觉得会有人来找我,走了,就找不到了。”

“就知道你是为了他。”

“谁呀?”

“你说谁呀?”

裁云无言,她就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归宿竟是如此惨淡,她等了这么久,不就是希望遭遇一场不一般的情感,哪怕翻山越岭,哪怕心力交瘁,也要尝到一点爱情的况味,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雄心壮志,那种茶饭不思舍身忘我非你不嫁不娶的至高境界,那种充满悬念的曲折迷离,难道这一生就与她失之交臂了吗?难道她错了吗?难道所谓真爱真的就仅仅是纸上铅华吗?

铁男的眼睛,就像X光机一样敏锐,她笑道:“又是一个内心狂野的故事。”

“怎么讲?”

“裁云,你真的是在看守所呆得太久了,你以为你与众不同,其实是我们每一个女人都经历过的,那就是现实与梦想的交战。但实际上,我们都不会去做不规范的事。”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好女孩,我们有太多太多的顾忌,而我们的心底又格外看重这个。”

见裁云微低着头不作声,铁男又道:“你都什么年纪了,还相信有爱饮水饱?”

裁云没智商道:“什么意思?”

“明摆着的,他现在一无所有,他的存在变得毫无价值,这个底是你自己查清楚的。……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你说如果他真是你喜欢的那种人,他会来找你吗?”

裁云喜欢铁男,几乎是她生活中的指路明灯,就因为铁男从来不像有些人口罗里口罗嗦,却什么话都讲不到点子上。她无论说什么,总是点石成金一针见血。

两个人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饮料。

裁云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铁男,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当时你没有选择博士后呢?我觉得其实你挺留恋他的……”

“他太聪明了,有学问。”

“所以呀……难道是你不聪明吗?”

铁男笑了:“怎么突然说起我来了?”

裁云固执道:“我想知道。”

铁男遥想当年,平心静气道:“……那时候我们在北京,热恋得一塌糊涂……有一次挤公共汽车,他突然说你上去以后帮我抢个座儿,你说可笑不可笑?而且他只请我吃过一顿饭,是雪菜肉丝面。”

“就为这?”

“你觉得这是小事吗?”

“可能他真的是没有钱……”

“没错,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突然觉得,如果一个人一无所有,他追你和不追你有什么区别吗?”

裁云又一次噤声。

铁男轻叹一声道:“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冬去春来。

裁云还是离开了留下她青春理想和传奇故事的第三看守所,不过她并没有脱下警服去地产商的物业管理公司工作,而是进了一所师范大学进修犯罪心理学,将来专门研究监狱系统的心理咨询问题,从而在中国监狱针对罪犯的个体特点实施心理矫治,以改造为目的,引导、帮助罪犯群体提高整体的心理素质。

对于全脱产的学习,她一直是很向往的。

裁云就住在研究生宿舍,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同学之间友好而客气,尤其到了傍晚,图书室前面的草坪上有人看书,有人聊天,还有人弹着吉他唱校园歌曲。在这样的环境里,裁云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由衷的笑容,与在三看时当差判若两人。

开学三个月以后,裁云完全适应了校园生活,而且对这门课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当她抱着一摞书走进教室的时候,心情疏朗极了。

这时李大姐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李大姐告诉裁云,她的这个学习名额是张处长上下做工作帮她争取来的,因为太多人想出来学习了,而且可以学以致用前景可观,将来坐在研究所里多让人羡慕!最可贵的是,张处长坚持不让李大姐把这件事告诉裁云,怕她心里有压力,他说其实这跟他们之间的事是两回事,千万不要混为一谈。

话都说成这样,裁云也觉得自己再执拗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

逢到周末,裁云便跟张处长交往了几回,张处长是那种你一旦跟他交往起来便觉得他很舒服的人,他不温不火,总能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你身边,又能在你略有倦意时悄然身退。一个在大机关工作过的人,其修养是不容忽视的。

寒假来临之前,裁云决定在假期里和张处长完婚,事情一下子变得千头万绪起来,张处长的房子是现成的,但是准备家具全换,在与母亲的僵持中,裁云坚决不同意大办,不同意包若干桌酒席,只是两家人吃顿饭而已,她的母亲也就没有再坚持下去了。其实很长一段时间,裁云的母亲都很享受她力挽狂澜抢救女儿的成果。

不过这样一来,就有一件事是不能省略的,那就是要送喜饼给亲朋好友,做法是在一家饼屋订做各色不同品种的点心,然后发大红色的饼券给所有的朋友,他们会去店里自行选择糕点,同时也得知了你们结婚的信息,从而不失礼数。

有人给裁云推荐喜饼第一家,说是这个店门脸不大,蜗居在闹市口,但是做出的点心入口就化,煞是好吃,尤其要多订绿茶蛋糕,所有吃过的人都难以忘怀。

裁云当然就去了喜饼第一家,客人还真不少,她仔细在密密层层的饼架上观察不同的糕点,扮相十分诱人。她去了收银处准备交涉有关事宜,收银员抬起头来,四目相望,两个人全都愣住了,收银员竟然是藐金。

两个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相处,太热情或者太矜持好像都不对。

后来还是藐金先开的口,毕竟现在开门做生意了,脑子要灵光些,她把收银的事交代给另一个女店员,起身说道:“董姐要买喜饼吗?”

裁云忙说:“是啊是啊……”

藐金笑道:“那我就先恭喜你了。”

裁云道:“……我要的还挺多呢。”

藐金道:“当然是越多越好啦。”

裁云忍不住好奇:“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藐金思索片刻,诡谲地一笑,道:“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你呢……”

裁云奇道:“感谢我什么?”

藐金又想了一会儿:“长话短说吧,……伍湖生现在是我老公,你说我要不要感谢你?”

裁云只觉得一身的血都凉了,说不上是一种什么心情,又觉得特别的不可思议,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怎么可能呢?

藐金仍在絮絮说道:“……老伍有个朋友叫叉烧,整天死赌烂赌的,最后还不是输得血本无归,打回原形……没办法,我们只好借钱盘下这个小店,好在叉烧的爸过去是泮溪酒家的点心师,密传给他几手绝活,我们才算有饭吃……”

正说着,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是送糕点的小货车。

也就是在这时,裁云看到了伍湖生。

伍湖生还是伍湖生,他一来,订做生日蛋糕的客人就来取货了,按照约定的时间,他其实晚了20多分钟,可是说来就真的有那么巧,顾客们也就因为各种原因耽搁了那么长时间,现在齐齐的来取订做的蛋糕,从3岁到80岁不等,却好像是伍湖生吹哨子集合让他们来的。

“董管教。”伍湖生见到裁云时,一点也不惊奇,仿佛昨天刚见过。

不等裁云作出任何反应,藐金已抢先道:“董姐要买喜饼了,而且要得很多。”

伍湖生笑道:“那好啊,全部六折。”

裁云忙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伍湖生道:“这当然是我的意思了,你帮过我这么大忙,我还没谢你呢。”

裁云有些强打精神道:“你不是说公安都是酒囊饭袋吗?”

伍湖生道:“谁没有失去理智的时候?”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裁云订完喜饼,就离开了。

伍湖生和藐金始终都没有说他们是怎么从仇敌变成夫妻的,无论重要与否,这恐怕是另一个篇幅的另一个故事了。

这个下午,裁云比较失落,其实她心里也明白铁男说得对,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他天生跟你就不是一回事,你们永远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不可能共同生活,不可能守候岁月慢慢变老……何况经过一段时间的打磨,伍湖生身上已经没有了裁云想像中的光环,他其实再普通不过了,但即便是这样,裁云的心里仍不好受,仍有遗珠失璧之感。

该发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该有故事的人没有故事,不该有故事的人演绎着精彩。

裁云在街上走着,她的神情一直暗淡下去。

她望着午后的阳光,望着阳光下的幢幢紧逼的楼房,望着楼房橱窗里的人造繁华,望着公共汽车上运载的巨幅广告:清嘴,亲嘴的滋味……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不变的,还有自己即将举行的婚礼。

她想,所谓错失,不见得是你或者别人犯了什么错,而是在某一事件的时空交错中,它没有,也不会按照你想像的轨迹运行而已。

寻找一种丢盔解甲的感觉

(百花奖获奖感言)张欣

写作如果只有愉快,而没有难度和痛苦,恐怕愉快也是极其有限的。

大约有两三年的时间,一直陷在长篇里,对于中篇有久违之感。而中篇,在我看来是一种很好的润笔与求新的形式。很长一段时间,我厌倦类型化的、驾轻就熟的写作,这种写作也可以不世俗,不讨好,保持应有的个性,但你心里一定明白,你仍在模式里生存。

我曾经很在意作品中的理想、取向、和谐这一类的东西,尽管人物也打的血肉横飞,但总也逃脱不掉一种叫做基调的东西。实在是花了很长时间,我突然发现其实生活的本身是并不眷顾理想主义,没有取向而且是高度不和谐的,我当然知道强调负面故事是另一个极端,但是写作本身是不应该停留在生活表层的。

都市人的变异,是都市文学必须关注的一个问题,也是我在这部小说中刻意强调的。我给自己设置的第一个障碍是全力打造一个男人。我以前的作品中均有一个我毫不担心的当家花旦,男人基本上都是配角。但这一回,我是写_个磨难中的男人,似乎心死,其实还在有声有色的活着。同时变异的还有让人琢磨不透的母女关系,我在生活中见过太多的水火不容却又相濡以沫的母女,她们之间的矛盾,反映出当代都市人渴望温情却又不愿意失掉自我的极其矛盾的心态。尤其年轻的一代,她们需要空间,又必须接受孤独和不被理解,同时像抗拒恶魔一般的抗拒来自传统和规范的所有理念,她们宁愿被传统抛弃,也不愿意被时代抛弃——每个都市人的内心,都是害怕被遗弃的。

第二个难度是其实是一个相当规范的女孩子犯上了单相思,在当今的社会里,越活越觉得情感问题并非鱼找鱼虾找虾那么简单,反差造成吸引,巨大的反差造成巨大的吸引,本来我非常想写伍湖生和董裁云之间非同一般的爱情,而且他们之间的纠葛,已经形成情感交锋的前奏,然而后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并非是我的变态,而是生活本身的不圆满造成的。这又回到了对生活本质把握的问题上,以往我会注重感情的洗礼和磨难,但是具体到这一个人物身上,我选择了女性内心最深层次的寂寞,那就是一种在情感上的失约,也就是说你做好了一切迎接挑战的准备,但是挑战却没有到来。这是在生活中屡次发生却又不被我们重视的现象。

最终的结局是伍湖生与董裁云的失之交臂,而不可思议的是他选择了害他入狱的程藐金,这已经不是变异而是荒诞了。但其实对于在生活中输掉了全部的两个人,这种结合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董裁云在目瞪口呆之余将回到她自己的生活中去,巨大的无奈笼罩着每一个懂得无数做人道理的都市人。

我一向认为在写完小说之后写创作谈,是一个很傻的行为,因为很可能我想说的,并非是读者或者编辑希望听到的,然而隔着一本杂志,隔着字里行间其实也是隔着千山万水,我能说的也许就是这些了,也许我有好的愿望,但真正做到的可能差强人意,好在,我真的是尽力了。

一个女人,她终生都要与自己的矫情和造作做斗争,一个女作者就更是如此。我觉得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就是一种精神上的解脱,同时也是精神上的丢盔解甲,获取身心自由的过程。我们有太多太多的禁忌、口味、束缚、伪善,我们并不是这么想的却要这么说,我们张扬个性又惧怕边缘化,我们每天都在唱让世界充满爱,但内心无比阴冷僵硬。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呢?这种混乱思绪下产生的文学又有什么意义的?

这是我经常自问和思考的一件事,如果文学真的走到了尽头,真的风华不再,至少我们还有一份坦诚可以面对。肥皂剧是画圆,文学不是,从来都不是,她残缺失落,遍体鳞伤却又舍弃一切伪装,从而在我的心中自由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