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美是骚动不安的,艺术家却要使它静止。美是稍纵即逝的,艺术家却要使它永存。艺术家负有悲剧性的使命: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

2

艺术家最易受美的诱惑,有最强烈的占有美的欲望。但美是占有不了的,因为占有就意味着美感的丧失。艺术家被这种无法满足的欲望逼到绝路,才走向艺术,以象征的方式来占有美。他是被逼上象牙塔的。

3

美的力量是可以致人死命的。美那样脆弱,那样稍纵即逝,可是它却能令人迷乱癫狂,赴汤蹈火,轻抛生命。在美面前,谁不想纵身一跳,与它合为一体,淹死在其中!天知道人的这种不可理喻的天性是从何而来的!

我想起了Lorelei的传说,真是深得美之三昧。

然而,做一个艺术家,却不能丢魂失魄地做美的奴隶,当然也不能无动于衷地对美旁观,他要驾驭美,赋予美以形式,形式是他的牛轭,他借此成为美的主人。

4

尽管美感的根源深植于性欲之中,可是当少年人的性欲刚刚来潮之时,他又会惊慌地预感到这股失去控制的兽性力量破坏了美感,因而出现性亢奋与性反感交错的心理。对性欲的某种程度的压抑不仅是伦理的需要,也是审美的需要。美感产生于性与性压抑之间的平衡。

5

审美与功利的对立是一个经验的事实。凡是审美力锐利的人,对功利比较糊涂,而利欲熏心的人则对美不甚留意。有艺术气质的人在社会阅历方面大多处在不成熟的童稚状态。硬要挖掘审美与功利的历史渊源关系是说明不了什么的。在太初混沌状态,在人类起源时代,何止审美,一切的一切都浑为一体。劳动创造了人,于是也创造了人的一切,于是用劳动来说明一切,这种逻辑固然彻底,却未免太简单了一些。

6

从宇宙的角度看,美和道德都是没有根据的。宇宙既不爱惜美,也不讲求道德。美是人的心灵的一个幻影,道德是人的生存的一个工具。人是注定要靠药物来维持生命的一种生物,而美就是兴奋剂,道德就是镇静剂。

道德不仅为社会所需要,而且为人生所需要。如果人要为自己的生活寻找一个稳固的支点,就决不能寄希望于美。美是一片浮云,道德却在实践上提供了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稳定的依赖关系.在心理上提供了一种安全感和自信心。

可是,某些人的天性注定他们是逃不脱美的陷阱的,对美的迷恋乃是他们先天的不治之症。

7

我喜欢奥尼尔的剧本《天边外》。它使你感到,一方面,幻想毫无价值,美毫无价值,一个幻想家总是实际生活的失败者,一个美的追求者总是处处碰壁的倒霉鬼;另一方面,对天边外的秘密的幻想,对美的幢憬,仍然是人生的最高价值,那种在实际生活中即使一败涂地还始终如一地保持幻想和懂憬的人,才是真正的幸运儿。

8

在孩子眼里,世界充满着谜语。可是,成人常常用千篇一律的谜底杀死了许多美丽的谜语。

这个世界被孩子的好奇的眼光照耀得色彩绚丽,却在成人洞察一切的眼睛注视下苍白失色了。唉,孩子的目光,这看世界的第一瞥,当我们拥有它时,我们不知这是幸福,当我们悟到这是幸福时,我们已经永远失去它了。

9

一个漂亮女人能够引起我的赞赏,却不能使我迷恋。使我迷恋的是那种有灵性的美,那种与一切美的事物发生内在感应的美。在具有这种美的特质的女人身上,你不仅感受到她本身的美,而且通过她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美,艺术的美,生活的美。因为这一切美都被她心领神会,并且在她的气质、神态、言语、动作中奇妙地表现出来了。她以她自身的存在增加了你眼中那个世界的美,同时又以她的体验强化了你对你眼中那个世界的美的体验。不,这么说还有点不够。事实上,当你那样微妙地对美发生共鸣时,你从她的神采中看到的恰恰是你对美的全部体验,而你本来是看不到、甚至把握不住你的体验的。这是多么激动人心呵,无意识的、因为难以捕捉和无法表达而令人苦恼的美感,她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她有灵性的肉体,用眼睛、表情、动作等等(这一切你都看得见)替你表达出来了。这就是魅力的秘密。

10

罂粟花,邪恶的光泽。恶赋予美以魅力,光泽赋予色彩以魅力。相形之下,只有色彩没有光泽的牡丹显得多么平庸。

11

在人的本能中,既有爱美、占有美的冲动,又有亵渎美、毁坏美的冲动。后一种冲动,也许是因为美无法真正占有而产生的一种绝望,也许是因为美使人丧失理智而产生的一种怨恨。

12

不纯净的美使人迷乱,纯净的美使人宁静。

女人身上兼有这两种美。所以,男人在女人怀里癫狂,又在女人怀里得到安息。女人作为母亲,最接近大自然。大自然的美总是纯净的。

13

一个爱美的民族总是有希望的,它不会长久忍受丑陋的现实。最可悲的是整个民族对美和丑麻木不仁,置身于这样民族中的个别爱美的灵魂岂能不被绝望所折磨?

14

许多哲人都预言会有一个审美的时代。我也盼望这样的时代到来,但又想:也许,美永远属于少数人,时代永远属于公众,在任何时代,多数人总是讲究实际的。

15

有不同的丑。有的丑是生命力的衰竭,有的丑是生命力的扭曲。前者令人厌恶,后者却能引起一种病态的美感。现代艺术所表现的丑多属后者。

16

“奈此良夜何!”——不但良夜,一切太美的事物都会使人感到无奈:这么美,叫人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