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读原著
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版序中说:“只有从那些哲学思想的首创人那里,人们才能接受哲学思想。因此,谁要是向往哲学,就得亲自到原著那肃穆的圣地去找永垂不朽的大师。”对于每一个有心学习哲学的人,我要向他推荐叔本华的这一指点。
叔本华是在谈到康德时说这句话的。在康德死后两百年,我们今天已经能够看明白,康德在哲学中的作用真正是划时代的,根本扭转了西方哲学的发展方向。近两百年西方哲学的基调是对整个两千年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反省和背叛,而这个调子是康德一锤敲定的。叔本华从事哲学活动时,康德去世不久,但他当时即已深切地感受到康德哲学的革命性影响。用他的话说,那种效果就好比给盲人割治翳障的手术,又可看做“精神的再生”,因为它“真正排除掉了头脑中那天生的、从智力的原始规定而来的实在论”,这种实在论“能教我们搞好一切可能的事情,就只不能搞好哲学”。使他恼火的是当时在德国占据统治地位的是黑格尔哲学,青年们的头脑已被其败坏,无法再追随康德的深刻思路。因此,他号召青年们不要从黑格尔派的转述中、而要从康德的原著中去了解康德。
叔本华一生备受冷落,他的遭遇与和他同时代的官方头号哲学家黑格尔适成鲜明对照。但是,因此把他对黑格尔的愤恨完全解释成个人的嫉妒,我认为是偏颇的。由于马克思的黑格尔派渊源,我们对于黑格尔哲学一向高度重视,远在康德之上。这里不是讨论这个复杂问题的地方,我只想指出,至少叔本华的这个意见是对的:要懂得康德,就必须去读康德的原著。广而言之,我们要了解任何一位大哲学家的思想,都必须直接去读原著,而不能通过别人的转述,哪怕这个别人是这位大哲学家的弟子、后继者或者研究他的专家和权威。我自己的体会是,读原著绝对比读相关的研究著作有趣,在后者中,一种思想的原创力量和鲜活生命往往被消解了,只剩下了一付骨架,躯体某些局部的解剖标本,以及对于这些标本的博学而冗长的说明。
常常有人问我,学习哲学有什么捷径,我的回答永远是:有的,就是直接去读大哲学家的原著。之所以说是捷径,是因为这是惟一的途径,走别的路只会离目的地越来越远,最后还是要回到这条路上来。能够回来算是幸运的呢,常见的是丧失了辨别力,从此迷失在错误的路上了。有一种普遍的误解,即认为可以从各种哲学教科书中学到哲学,似乎哲学最重要最基本的东西都已经集中在这些教科书里了。事实恰恰相反,且不说那些从某种确定的教条出发论述哲学和哲学史的教科书,它们连转述也称不上,我们从中所能读到的东西和哲学毫不相干。即使那些认真的教科书,我们也应记住,它们至多是转述,由于教科书必然要涉及广泛的内容,其作者不可能阅读全部的相关原著,因此它们常常还是转述的转述。一切转述都必定受转述者的眼界和水平所限制,在第二手乃至第三手、第四手的转述中,思想的原创性递减,平庸性递增,这么简单的道理应该是无须提醒的吧。
哲学的精华仅仅在大哲学家的原著中。如果让我来规划哲学系的教学,我会把原著选读列为惟一的主课。当然,历史上有许多大哲学家,一个人要把他们的原著读遍,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以一本简明而客观的哲学史著作为入门索引,浏览一定数量的基本原著,这个步骤也许是省略不掉的。在这过程中,如果没有一种原著引起你的相当兴趣,你就趁早放弃哲学,因为这说明你压根儿对哲学就没有兴趣。倘非如此,你对某一个大哲学家的思想发生了真正的兴趣,那就不妨深入进去。可以期望,无论那个大哲学家是谁,你都将能够通过他而进入哲学的堂奥。不管大哲学家们如何观点相左,个性各异,他们中每一个人都必能把你引到哲学的核心,即被人类所有优秀的头脑所思考过的那些基本问题,否则就称不上是大哲学家了。
叔本华有一付嫉世愤俗的坏脾气,他在强调读原著之后,接着就对只喜欢读第二手转述的公众开骂,说由于“平庸性格的物以类聚”,所以“即令是伟大哲人所说的话,他们也宁愿从自己的同类人物那儿去听取”。在我们的分类表上,叔本华一直是被排在坏蛋那一边的,加在他头上的恶名就不必细数了。他肯定不属于最大的哲学家之列,但算得上是比较大的哲学家。如果我们想真正了解他的思想,直接读原著的原则同样适用。尼采读了他的原著,说他首先是一个真实的人。他自己也表示,他是为自己而思考,决不会把空壳核桃送给自己。我在他的著作中的确捡到了许多饱满的核桃,如果听信教科书中的宣判而不去读原著,把它们错过了,岂不可惜。
20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