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篇·天下
杂篇·天下
【题解】
“天下”是篇首的两个字,用来作为篇名。篇文极其精要地评述了先秦各家的学说,从庄子学派的观点出发,对各家学派一一作出褒贬,对庄子的思想也作了高度的概括,是研究先秦哲学思想不可多得的珍贵文献。
篇文自然分成七个部分,第一部分至“道术将为天下裂”,总述古代学术思想的演变,明确指出“道术”与“方术”的不同。“道术”是古人对宇宙本原和事物变化规律的研究,具有总体性和周遍性,是无处不在的;而先秦各家学派,只能就社会现象的某一方面进行讨论,割裂了事物的总体认识,也不可能探索到万物的基本规律,因此他们只能是“一曲之士”,而他们的学说也只不过是“以自为方”。第二部分至“才士也夫”,介绍墨家学说,墨家的基本主张是“泛爱”、“兼利”和“非斗”,毁弃古代的礼乐制度,倡导“非乐”与“节用”,而且身体力行。篇文认为墨家的主张和实践都不具有现实性,既不能真正拯救世界,自苦的精神也不合于真情实感的自然表达;对于墨家后学的贬斥就更多。第三部分至“其行适至是而止”,介绍宋尹学派,他们主张寡情少欲,忍辱负重,追求上下平等,希望社会平和安宁,反对攻伐,反对暴力行动。为了表达他们的信念,日夜不休地奔波劳苦。第四部分至“概乎皆尝有闻者也”,介绍彭蒙、田骈、慎到的学术思想。这三个人都是早期法家人物,主张“公而不当”、“易而无私”,追求用齐同划一的尺度和标准去看待事物和处理事物。慎到之流追求无差别的、具有平等含义的规范,这似乎与庄子学派的齐物、齐论的观点接近,其实两者是完全不同的,庄子所主张的是混一的大同和超于物外的无我,而慎到之流所主张的是客观齐一的规范和不带主观成见的标准,因此篇文认为他们的主张仍不合于道。第五部分至“古之博大真人哉”,介绍关尹、老聃的思想。关尹和老聃是早期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他们以道为本,认为事物之无、有出于自然而非人为,主张恬淡空虚,“动若水”、“静若镜”、“应若响”,并且倡导“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因此篇文称赞他们是“博大真人”,给予很高评价。第六部分至“未之尽者”,介绍庄子的思想。庄子的学说“弘大而辟”、“深闳而肆”,能够“应于化而解于物”,其要旨是宗本于道,其特点是“芴漠无形,变化无常”。篇文还对庄子文章博大、雄奇、伟异的特色,对庄子的纵放不羁、变化不定的心态作了较为准确的介绍,对于了解庄子的学说很有价值。余下为第七部分,介绍惠施、桓团与公孙龙等名家学派人物的思想,说他们十分渊博,但却不能符合于道。名家特别重视名与实的关系,为此设下许多辩论的话题。名家认为万物始终不会有固定的形态,因而也就不会有基本区别,差别和对立都是相对的,从而夸大了事物的同一性。篇文列数了名家学派的许多辩题,指斥他们夸饰、矜持的态度,从大道的角度说,他们只不过是一蚊一虻的喧扰。本部分结构安排与前几部分不同,大有游离之嫌。
本篇十分精妙,历来评价很高,但不应视为庄子之作,而是庄派后学比较先秦诸家后概括而成,并且起到了全书后序的作用。本篇文笔洗炼,结构严谨,对各家概括十分精当,加之所集录、介绍的先秦学派,其著作多已亡佚,因此在中国古代学术史上具有极重要的地位。
【原文】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1),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2)。古之所谓道术者(3),果恶乎在(4)?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5)?明何由出(6)?”“圣有所生(7),王有所成,皆原于一(8)。”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9),兆于变化(10),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11),薰然慈仁(12),谓之君子。以法为分(13),以名为表(14),以参为验(15),以稽为决(16),其数一二三四是也(17),百官以此相齿(18);以事为常(19),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20),老弱孤寡为意(21),皆有以养,民之理也(22)。
古之人其备乎(23)!配神明(24),醇天地(25),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26),明于本数(27),系于末度(28),六通四辟(29),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30),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31)。《诗》以道志(32),《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33),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34),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35)。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36),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37),一曲之士也(38)。判天地之美(39),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40);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41)。是故内圣外王之道(42),暗而不明,郁而不发(43),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44)。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45),道术将为天下裂。
【译文】
天下研究学术的人很多很多,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而且达到了无以复加、登峰造极的境界。那么,古时候所说的有关天道的规律,果真又存在哪里呢?回答是:“无处不在。”如果再问:“自然赋予的灵妙从何处降临?人们所拥有的睿智又从哪里产生?”回答是“玄圣有他诞生的原因,圣王也有他出现的根由,因为他们全都源于宇宙万物本体混一的道。”
不违背道的宗本,称他叫天人。不违背道的精粹,称他叫神人。不违背道的真谛,称他叫至人,把自然视为本原,把禀赋视为根本,把规律视为途径,从而预知事物的各种变化,称他叫圣人。用仁慈来布施恩惠,用道义来分清事理,用礼义来规范行为,用音乐来调理性情,温和而又慈祥,称他叫君子。依照法规确定职分,遵从名分确立标准,反复比较求得验证,凭借查考作出决策,就象点数一二三四一样历历分别,各种官吏都以此相互就位;把各种职业固定下来,把农桑事务摆上重要位置,注意繁衍生息和蓄积储藏,老弱孤寡经心照料,全都有所安养,这又是安定民心、治理百姓的规律。
古代圣哲的人实在是完备啊!他们配合灵妙之理、圣明之智,效法天地的自然规律,哺育万物,使天下均衡和谐,把恩泽施及百姓,通晓根本的典规,又能贯穿细枝末节的法度,六合通达四时顺畅,无论大小精粗的各种事物,其运动变化真是无所不在。他们的观点显明而又表露在各项典规法度的,旧有的法规和世代相传的史记里还是多有记载,那些存在于《诗》、《书》、《礼》、《乐》中的,邹地和鲁国的学者以及身着儒服的士绅先生们,大多能够明了内中的道理。《诗》用来表达思想感情,《书》用来记述政事,《礼》用来表述行为规范,《乐》用来传递和谐的音律,《易》用来阐明阴阳变化的奥秘,《春秋》用来讲述名分的尊卑与序列。内中的看法和主张散布天下并施行于中原各国的,各家的学说时时有人称述和介绍。
天下大乱之时,贤圣的学术主张不能彰显于世,道德的标准也不能求得划一,天下人大多凭借一孔之见就自以为是炫耀于人。譬如眼、耳、口、鼻,各有各的官能和作用,不可能相互交替通用。又好像各种各样的技艺,各有各的长处,适用时就能派上用处。虽然如此,不能赅全周遍,只能是一些偏执于一端的人。他们分割了天地淳和之美,离析了万物相通之理,肢解了古人的道术,很少能够真正合于纯真的自然之美,匹配灵妙和睿智的容状。所以内圣、外王的主张,晦暗不明,阻滞不通,天下人多自追求其所好并把偏执的看法当作完美的方术。可悲啊!诸家学派越走越远不能返归正道,必然不能合于古人的道术!后代的学者,实在是不幸不能见到自然纯真之美和古人道术的全貌,道术也就势必受到诸家学派的分割与破坏。
【原文】
不侈于后世(1),不靡于万物(2),不晖于数度(3),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4),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釐闻其风而说之(5)。为之大过(6),已之大循(7)。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8);生不歌,死无服(9)。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10),其道不怒(11);又好学而博,不异(12),不与先王同(13)。
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14),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15),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16),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17)。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槨,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18),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19)?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20);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21),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22),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23)。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24)。
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25),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26),名山三百(27),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28),腓无胈(29),胫无毛(30),沐甚雨(31),栉疾风(32),置万国(33)。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34)。”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35),以跂°为服(36),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37),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38),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39),而倍谲不同(40),相谓别墨(41);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42),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43);以巨子为圣人(44),皆愿为之尸(45),翼得为其后世(46),至今不决(47)。
墨翟、禽滑釐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48)。乱之上也,治之下也(49)。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50),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51),才士也夫!
【译文】
让后世不奢侈,使万物不浪费,不使各种等级差别突出显明,而且用各种严厉的规矩约束自己以适应社会的急需。古时的道术确实包含上述方面的内容,墨翟、禽滑釐之流听闻这样的遗风并且热衷于这方面的活动。不过他们所主张和推行的又过于激烈,他们所反对、所节止的又过于苛严。他们倡导“非乐”,要求人们“节用”,生前不唱歌,死时不厚葬。墨家主张“泛爱”、“兼利”和“非斗”,他们的学说是非暴力的,而且墨家又好学博览,不随意标新立异,也不与前代帝王苟同。
墨家反对古代的礼乐制度。古代的乐章黄帝时有《咸池》,唐尧时有《大章》,虞舜时有《大韶》,夏禹时有《大夏》,商汤时有《大濩》,此外周文王时有《辟雍》之乐,武王和周公还作过《武》乐。古代的丧礼,贵贱有严格的规矩,上下有不同的等别,天子的内棺和外槨共有七层,诸侯是五层,大夫是三层,士是两层。如今墨家却独自主张生前不唱歌,死时不厚葬,桐木棺材厚三寸而且不用外棺,并把这些作为法度和定规。用这样的主张来教育人,恐怕不是真正的爱护人;用这样的要求来约束自己,当然不是对自己真正的爱惜。这样的评论并非有意要诋毁墨家的学说,虽然如此,不过情感表达需要歌唱却一味反对唱歌,情感表达需要哭泣却一味反对哭泣,情感表达需要欢乐却一味反对欢乐,这样做果真跟人的真情实感相吻合吗?他们主张人活在世上要勤劳,死的时候要淡薄,墨家的学说太苛刻了;使人忧虑,使人悲悯,而做起来也难以办到,恐怕不能够算是圣人之道,违反了天下人的心愿,天下之人也就不能忍受。墨子即使能够独自实行,又能拿天下人怎么样?背离了天下人的心愿,距离天下百姓一心归往的境界也就很远很远了。
墨子称赞说:“从前大禹治水时堵塞洪道,疏通长江黄河并使四夷九州沟通起来,整治的大河三百条,分支河道三千条,水渠溪流不可计数。大禹亲自抬筐挥铲,终于汇聚地面的水而使它归入大江河。劳苦奔波累得腿肚子消瘦,小腿上无毛,淋着暴雨,冒着狂风,安顿下万家城邑。禹是大圣,仍亲自为天下事务如此操劳。”因此,要让后世的墨家,多用羊皮、粗布做衣服,用木鞋、草鞋作服饰,日夜不停地操劳,把自身清苦看作是行为准则。并且还说:“不这样做,就不符合夏禹的主张,也就不配称作墨家。”后世墨家学人相里勤和他的弟子五侯之流,南方的墨家苦获与已齿,还有邓陵子一类的人,都口诵《墨经》,却违背了墨家的宗旨,相互指责对方不是正统的墨家。他们用“坚白”、“同异”等话题彼此争辩相互诋毁,用奇数偶数不会一致的言辞相互应答,把一时推举出来的首领看作是圣人,全都乐意敬重他为领袖,希望能成为墨家学派的后继人,而且至今各派之间仍争论不休。
墨翟和禽滑釐他们的意愿应当说是好的,但他们的作法却不可取。这将使后世的墨家学人,必定是励行劳苦,争先恐后地弄得腿肚子消瘦、小腿上无毛罢了。墨家的学说算得上是乱世的良方,却又只能是治世的下策。即使这样,墨子还是真正热爱天下的人民,一心追求的目标不能实现,就是弄得形容枯槁面颜憔悴也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真可算是有才之士啊!
【原文】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1),不忮于众(2)。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3),以此白心(4)。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5)。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6),接万物以别宥为始(7);语心之容(8),命之曰心之行(9)。以聏合ý(10),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11)。见侮不辱(12),救民之斗(13)。禁攻寝兵(14),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15),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16),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17)。
虽然,其为人太多(18),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19)!”先生恐不得饱(20),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21)!”图傲乎救世之士哉(22)!曰:“君子不为苛察(23),不以身假物(24)。”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25)。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26)。
【译文】
不受流俗所牵累,不因外物而矫饰,不对人提出苛严的的要求,不背违众人的心情,但愿天下太平无事人人都能糊口养生,自己和他人生存条件能够得到保证也就心满意足,并且以此来剖白自己的心迹。古时候的道术确实包含上述方面的内容。宋钘、尹文听闻这方面的遗风并且热衷于这方面的活动。他们戴着特制的华山之形的帽子来表白上下均平的信念,应接外物总是先清除掉各式各样的界说和成见;他们竭力讨论人的思想活动,取个名字叫做内心的行为。他们用和顺柔韧的态度迎合人们的欢心,并调谐整个天下,而把抑制个人的情感和欲念看作主旨。他们受到侮辱却不以为是耻辱,一心解救人们之间的争斗;他们主张禁绝攻伐停止暴力行动,一心想平息世上的各类战争。用这样的学说周游天下,对上劝谏诸侯对下教导百姓,即使天下人都不采纳,他们也絮絮不休地说个没完。所以说,上上下下都受人嫌弃却仍然不遗余力地反复陈述。
即使这样,他们还是为别人考虑很多很多,为自己考虑很少很少。他们常说:“只希望准备五升米的饭食就完全足够了!”他们中的师长恐怕都不能吃饱,弟子们就是忍饥挨饿,也不忘怀天下的事务。他们无日无夜地为世人奔波,说:“我们大家都得生存下去啊!”那高大的样子确实是救世的人啊!他们还说:“君子不事事计较而苛求于人,也不会让自身为外物所役使。”他们认为对天下无益的事,与其竭力申辩倒不如停止不干。他们把禁绝攻伐平息暴力行动看作是主要的社会活动,把抑制个人的情感和欲念看作是对自身的主要要求,无论哪一个方面,他们的所作所为只不过达到这样的境界而已。
【原文】
公而不当(1),易而无私(2),决然无主(3),趣物而不两(4),不顾于虑,不谋于知(5),于物无择,与之俱往(6)。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7)。齐万物以为首(8),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9)。”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而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10)。”
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11),泠汰于物以为道理(12),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13)。”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14),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15)。椎拍輐断(16),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17),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18)。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19),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20),全而无非(21),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22),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23)。”豪桀相与笑之曰(24):“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25)。”
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26)。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27)。其风窢然(28),恶可而言?”常反人(29),不见观(30),而不免于魭断(31)。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32)。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译文】
公正而不结党,平易而不偏私,断然依理不存主见,随物趋进一视同仁;不瞻前顾后,不谋求智巧,对于外物无所选择,随顺自然与物一同变化。古时候的道术确实包含上述方面的内容,彭蒙、田骈、慎到听闻这方面的遗风并且热衷于这方面的活动。他们把平等地对待外在事物放在首要地位,说:“苍天能够覆盖万物却不能托载万物,大地能够托载万物却不能覆盖万物,大道能够包容万物却不能区别万物。”他们懂得万物都有它们可以认可的一面,万物也有它们不可以认可的一面,所以说:“有所挑选就必然不会周遍,有教育就会出现教育不到的方面,一视同仁的规范与齐同划一的尺度才能没有遗漏。”
因此慎到弃置智巧,去除自我而顺应事物的必然,把听任外物的变化规律作为疏导一切事物的方术。他说:“明知不可知,却不能顺应而急迫地力求知道,势必再次使自己受到伤害。”自身怠惰不正无以为能却讥笑他人崇尚贤能,自身纵放不羁无有德行却讥笑他人尊重圣哲。或是击拍或是削截,只求随物婉曲变化,舍弃心中是非之见,希求能够免于各种牵累。不用智巧与谋虑,不究前因与后果,巍然自立而已。推一推然后行进,曳一曳然后前往,像旋风一样回旋,像飞羽一样飘忽,像磨石一样转圈,保全自己不受责难,动静合宜全无过失,不曾有过祸殃。这是为什么呢?大凡没有感知的物类,就不会有建树个人的忧患,就不会留下使用心计的牵累,或动或静不背离客观事理,因此终身无所谓荣誉。所以说:“达到像没有感知的东西那样罢了,无须贤人圣人,譬如土块就不会失去规范。”那些才华出众的人常在一起讥笑说:“慎到的学说,不是活人所能实行,而是死人的道理,理所当然地被人们看作是怪异的主张。”
田骈也是这样,向彭蒙学习,受到会心的传授。彭蒙的老师说:“古时候得道的人,达到了什么也不肯定又什么也不否定的境界而已。犹如迅急而过的风声不留一点踪迹,怎么可以加以言说?”他们总是背违人们的意愿,不能引起人们的关注,因而始终不能免于随物变化,他们所说的齐同划一的规范并不是真正的道,因而所说的正确也终不免于谬误。彭蒙、田骈与慎到均不真正懂得道。虽然如此,他们恐怕还是都听说过有关大道的概略。
【原文】
以本为精(1),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2),澹然独与神明居(3)。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4)。建之以常无有(5),主之以太一(6),以濡弱谦下为表(7),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曰:“在己无居(8),形物自著(9)。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10)。芴乎若亡(11),寂乎若清。同焉者和(12),得焉者失(13)。未尝先人而常随人。”
老聃曰:“知其雄(14),守其雌,为天下谿(15);知其白(16),守其辱(17),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18);岿然而有余(19)。其行身也,徐而不费(20),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21)。以深为根(22),以约为纪(23),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24),不削于人(25),可谓至极。
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译文】
把主宰万物的道视为精髓,把各具外形的物类视为粗杂,认为有所积蓄反生不易满足的贪欲,心境恬淡闲适只跟神明为伍。古时候的道术确实包含上述方面的内容,关尹、老聃听闻这方面的遗风并且热衷于这方面的活动。他们树立起“常无”、“常有”的观点,并把“太一”视为他们学说的核心,而且还以柔弱谦下的态度为外表,以空虚宁寂、不毁弃万物的心境为内质。
关尹说:“内心世界不存己见,外在有形之物便各各自然显露。有所动作像流水一样因势随顺,静止下来犹如明镜显迹无所敛藏,感应外物则像回声那样自然应答。恍恍惚惚仿佛什么也不存在,沉寂宁静如同虚空湛清。混同于万物必能谐和顺达,驰逐外物而有所得内心也就必有所失,从不曾抢在人先,而是常随人后。”
老聃说:“认识事物刚强的一面,却持守事物柔弱的一面,愿做天下可以汇聚潺潺细流的小溪;知道事物显著明亮的一面,却持守事物污浊晦暗的一面,愿做天下可以容受他物的虚空的山谷。”人人都争先恐后,自己却偏偏留在后边,说是承受天下的污辱。人人都求取实惠,自己却偏偏持守虚空,无心积蓄因而处处显得有余;是那么高大、充实而有余。他们立身行事,从容闲适而不耗费精神,无所作为而又耻笑智巧。人人都在追求福禄,自己却偏偏委曲求全,说是只求避免灾祸。以怀藏深邃奥妙的道为根本,以节约俭省的生活态度为大要,说是坚硬的容易毁坏,锐利的容易折损。对物常常宽容,对人无所削夺,就可算是最高的思想境界了。
关尹和老聃,真是自古以来最为博大的真人啊!
【原文】
芴漠无形(1),变化无常,死与生与(2),天地并与(3),神明往与!芒乎何之(4),忽乎何适(5),万物毕罗(6),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7),荒唐之言(8),无端崖之辞(9),时恣纵而不傥(10),不以觭见之也(11),以天下为沈浊(12),不可与庄语(13),以卮言为曼衍(14),以重言为真(15),以寓言为广(16)。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17),不谴是非(18),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19)。其辞虽参差而Â诡可观(20)。彼其充实不可以已(21),上与造物者游(22),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23)。其于本也(24),弘大而辟(25),深闳而肆(26);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27)。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28),其理不竭(29),其来不蜕(30),芒乎昧乎(31),未之尽者。
【译文】
虚空宁寂没有形迹,变化万千没有定规,无所谓死无所谓生啊,跟天地共存啊,跟神明交往啊!恍恍惚惚往什么地方而去,又惚惚恍恍从什么地方而来,万物全都囊括于内,却没有什么去处足以作为最后的归宿。古时候的道术确实包含上述方面的内容,庄周听闻这方面的内容并且热衷于这方面的活动。他用虚空悠远的话语,扩大夸张的谈论,没有边际的言辞,时时纵任发挥却不偏执拘滞,从不靠标榜异端来显示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天下人沉湎于物欲而不知觉醒,不能够跟他们端庄不苟地讨论问题,因而用随顺无心的言辞不受拘束地随意铺陈,用先辈圣哲的话语让人信以为真,用婉曲的寄寓的文辞来拓展自己的胸臆。他独自跟博大的天地和玄妙的精神来往却又不傲视于万物,不追问是非曲折,而是与世俗相处。他的著述虽然雄奇伟异却宛转连缀不失宏旨,他的言辞虽然变化不定却妙趣横生引人入胜。他内心充实因而行文不能自已,上与天地结伴而游,下跟弃置死生,不知终始的得道之人交为朋友。他对于道的阐释,宏大而又通达,深远而又纵放;他对于道的探讨,可以说是谐和适宜而且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即使如此,在顺应事物的变化和分解事物的实情方面,他所阐述的道理是那么无穷无尽,他所建立的学说宗于本源脉络清楚,多么窈冥深邃啊,不可能完全洞悉其中的奥妙。
【原文】
惠施多方(1),其书五车(2),其道舛驳(3),其言也不中(4)。厤物之意(5),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6)。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7)。天与地卑,山与泽平(8)。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9)。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10)。南方无穷而有穷(11),今日适越而昔来(12)。连环可解也(13)。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14)。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惠施以此为大(15),观于天下而晓辩者(16),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17);鸡三足(18);郢有天下(19);犬可以为羊(20);马有卵(21);丁子有尾(22);火不热(23);山出口(24),轮不蹍地(25);目不见(26);指不至(27),至不绝;龟长于蛇(28);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29);凿不围枘(30);飞鸟之景未尝动也(31);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32);狗非犬(33);黄马骊牛三(34);白狗黑(35);孤驹未尝有母(36);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37)。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38),饰人之心(39),易人之意(40),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41)。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42),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43),此其柢也(44)。
然惠施之口谈(45),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46)!”施存雄而无术(47)。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48),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49)。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50),其塗隩矣(51)。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52)!夫充一尚可曰愈(53),贵道几矣(54)!惠施不能以此自宁(55),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56),逐万物而不反(57);是穷响以声(58),形与影竞走也(59),悲夫!
【译文】
惠施懂得许多方面的学问,他的著述多达五车,但他的学说却乖背杂乱,他的言谈也多偏颇不当。他观察分析事物的要理,说:“大到极点的东西已无外围可言,称之为‘大一’;小到极点的东西已无所包容,称之为‘小一’。没有厚度的平面,不可能累积而成体积,但却可以无限扩展以至很远很远。从整个宇宙的角度看天与地都是低的,山峰与湖泽都是平的。太阳刚刚正中就同时开始偏斜,各种物类刚刚产生就同时意味着走向死亡。万物有类别的共同点和种属的共同点的差异,这叫做‘小同异’;万物有完全相同的共性和个别事物完全不同的特点的差异,这叫做‘大同异’。南方可以是无穷尽的但南方也可能是有尽头的,今天到越国去又可以说成是昨天来到了越国。连环本不可解但又可说是无时无刻不在销解。我知道天下的中心部位,可以说是在燕国的北边也可说是在越国的南方。广泛地爱护各种物类,因为天地间本来就是没有区别的整体。”
惠施认为上述看法是最为博大的了,游观天下并晓谕各处善辩的人,天下一切喜好争辩的人无不相互津津乐道:卵里面可以说是存在着毛;鸡的脚可以数出三只;郢都内就存在着天下;狗也可命名为羊,马能够说是卵生的;蝦蟆可以说是长有尾巴;火本身并没有热感;山中的回音证明大山也生出了口;车轮永远不会着地;眼睛也可说缺乏看视的能力;指认外物永远达不到事物的实际,即使达到实际也会无穷无尽;乌龟可能比蛇还长;角尺不能画出方形,圆规也不能用来画圆;具体的榫眼与榫头不会完全地吻合;飞鸟的身影也可说不曾有过移动;飞逝而去的箭头有停留、也有不曾停歇的时刻;小狗可以不是狗;黄马、黑牛的称谓可以数落出三个;白狗也可以叫它黑狗;称作孤驹应该说它不曾有过母亲;一尺长的棍棒,每天截取一半,一万年也分截不完。喜好争辩的人们用上述命题跟惠施相互辩论,一辈子没完没了。
桓团、公孙龙等善辩之流,蒙蔽人们的思想,改变人们的心意,能够堵住别人的嘴,却不能折服人心,这就是辩者的局限。惠施每天用其心智跟人辩论,独自跟天下的辩者制造出这么多奇谈怪论,而上述就是他们论争的大体情况。
不过惠施的口总是说个没完,自以为最有才气,说:“天地伟大啊!”他实在是心存压倒他人的雄心而又不真正懂得道术。南方有个奇异的人名叫黄缭,向他询问天为什么不会坠落、地为什么不会塌陷,询问风雨雷霆形成的原因。惠施一点也不谦逊立即回应,不加思索地就作出答复,广泛阐述事物的规律与原理,说起来絮絮不绝,话多而无休止,还认为说得太少,把许多奇异的东西也添加进去。他处处违反人的实情,却一心求取超人的名声,因此他总是跟众人不合适宜。他内心修养十分薄弱,而追逐外物的欲念却又十分强烈,他所走的道路真是弯曲狭窄的哩。用阴阳交构化育万物的道术来考察惠施的能耐,不过就像是一只蚊虻在徒劳地嗡嗡作响。他的言论对于万物有什么用处!不过充分了解事理的某一部分还是可以说十分突出的,如果能够尊崇于道也就接近于道术了!惠施不能够在这方面安下心来认真下点功夫,离散心神于外界事物又从不知道倦怠,最终只不过得到善辩的美称。可惜啊!惠施的才气,放荡不羁而无所获,驰逐于外物而不知返归本真,这就像用声音来遏止回声,又像是为了使身形摆脱影子而拼命地奔跑,实在是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