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工艺品同作坊一起被买走
四哥偷走了小妹的圆镜子不久，我才知道小圆镜子是大塘的手工艺品。这种手工艺品在外来的旅游者眼中，是很珍贵的。当我跑到大街上想再给小妹买一个小圆镜子时，市面上早已经没有小圆镜子了。很多的手工艺品被外地的旅游者抢购一空。有的旅游者，用塑料袋子还装走了大塘水池里的黑泥。
为了安慰伤心的小妹，我跑遍大塘的所有大街小巷，也没有找到小妹那种手工小圆镜子。我左打听右打听，打听到制作小圆镜子的手工作坊，让我意外的是，这家手工作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我站在空空的屋子里，心里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问号。我退出这家作坊的空门时，一个久居这条街上的老住户问我：“你也是找小圆镜子的吧？”他是一个很老很老的猪，看上去比我的奶奶还要老。我的奶奶想穿敢穿，所以，她比同龄的猪都要年轻，有朝气。
我指着空空的手工作坊的破门问道：“他们都去了哪里？”
衰老的猪已经没有几颗牙齿了，耳朵还有点背，让我再大声说一遍。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他听明白了我的话，伸出了九个手指，又指了指天边：“全家九个，都被买走了。被人……买走了，把手艺也买走了……人出了很高的价钱，让他们有吃不完的大豆粥，有吃不完的盐。所以，他们跟着人离开了大塘……”
听了他磕磕绊绊的话，我心里有些茫然地离开了这家手工作坊，我还听见身后那位衰老的猪用衰老的声调冲天上喊道：“可怕啊！……”
我回头看着他，他的脸仰向天空，他佝偻的身体在空寂的街上，变成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大问号。
说不出为什么，我飞快地逃离了那条空荡的街。我跑出很远时，那只伤心绝望的衰老的猪还在我眼前晃动，他凄厉的叹息还在我耳边回响。我想忘记衰老的猪和他衰老的声音，但我摆脱不掉。
回到家，我跟爸爸说起了这件事，告诉爸爸，过去经常见到的小圆镜子已经看不到了，就连手工制作这些小圆镜子的作坊，都被人买走了。
爸爸听了我的话，也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事，我都知道。”
“为什么，我们猪种族会轻易跟着人走了？为了有大豆粥喝，为了有盐吃？我们大塘的手工作坊都被人买走了，四哥也偷偷跟着人跑了，将来，我们大塘跑空了，大塘不存在了……”我问爸爸这些话时，激动得浑身乱颤。
爸爸把头转向窗外，像是不敢看我，忧伤的话就从他忧伤的心里淌了出来：“你问我为什么，我只能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猪种族很落后，很贫穷……”
咚的一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奶奶听了爸爸的话后，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餐桌，对我们说：“别耷拉着头，我们的日子怎么了？有几个猪为了一点眼前的利益，跟着人跑了，离开了大塘，我们就不生活了？还是那句话，我们就是没吃没喝，没有衣服穿，我们就是吃地上的土，嚼地上的石头，也要乐观地生活下去。我们猪种族一代一代就是这样活下来的！抬起头来，今天，我要给全家加餐，在粥里多放了盐，要吃饱喝足了。明天，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好好上学。不管我们的大塘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要好好活着！记住，要好好活着！”
听了奶奶的话，我憋在心里的泪，终于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认真乐观地吃自己面前的那盆加了盐的粥。
当家里响起快乐地吃粥声音时，奶奶的脸上堆满了笑纹：“这才是我最爱看到的！”小妹伸出手，擦掉奶奶脸上的泪珠子：“奶奶，你为什么也哭了？”奶奶说：“小妹啊，奶奶我从来不哭，我脸上流下来的是汗，是天太热流下的汗。”
“我看见它是从你眼睛里流下来的。”小妹说。
“从眼睛里出来的就是幸福的泪了。”奶奶把小妹的脸扳了一下，让她的脸转向自己的粥盆：“孙女，好好吃饭，快快长大吧。”
那天的晚饭后，家里商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也是要马上做的事：找回四哥。
爸爸离不开大塘，他有工作，他要上班养活一家大小。奶奶岁数大了，妈妈又是女的，出远门不方便。
我说：“我去找四哥吧。”
爸爸摇着头说：“你还是个学生。”
“我行的。”我说。
爸爸的眼神中流露出忧虑：“不，你还太小了。爸爸不放心。”
我觉得家里没有比我更合适出外找四哥的成员了。我还想说话时，爸爸打断了我：“六子，你别说了。”
爸爸的眼光就在我们兄弟身上扫来扫去，拿不准主意。
大哥跟着爸爸在外面做工，很辛苦，家里的经济收入也有大哥挣回的一部分。我们长大了，吃得多了，大哥挣得钱贴补家用，已经很重要了。二哥在家无事，可是，他天生忧郁，自我封闭，很少跟外面的世界接触，没有社会经验。把二哥放到社会上去，等于把一个废物和半傻瓜扔到了社会上，谁都不放心。胖三哥太胖了，行动不便，也吃不了太多的苦。再说，他那一身胖肉，一旦离开大塘，就是带着危险上路了，几乎等于在人的刀尖上行走，那等于把三哥的命白白地丢了。四哥没找回来，再搭上三哥的命，家里的日子还能过好吗？五哥又太小，天生不长个，就是他的脑子再好使，身体的力气也不行，有一天，五哥在街上走，无意中踩了一只鹅，结果，被那只恼火的鹅追了三条街道，五哥才侥幸逃脱了。小妹就更不用说了，她又小，又是女的，长了这么大，一直被我们护着宠着，她想吃这份苦，我们也不答应啊……
这时候，大哥说话了，当大哥说话时，我才发现大哥的声音很像爸爸了，稳重中透出了一种少年老成的样子：“爸，我看还是我去找四弟吧。”
爸爸说：“不……”
“让我把话说完，爸，妈，奶奶，你们觉得我说得有理，就同意，说得理站不住，我们再想办法。”大哥不急不躁，让我看着很是佩服大哥的沉稳劲儿。
奶奶说话了：“对了，让我的大孙子把话说完。”
爸爸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我看，我外出找四弟最合适了。你们都可惜我在大塘的这份工作，减少了家里的收入。我看，二弟可以找一份工作，挣多挣少总是可以贴补家用的。也可以锻炼一下二弟，对他有好处。等我找回了四弟，我出去工作，四弟也能工作，日子就更好过了……”大哥的一番话说得我们激动不已，爸爸也背过身去擦了一下脸上的泪。
爸爸看着大哥说：“老大的话让我感到心里好受了很多，你真的长大了。咱们家越来越离不开你了。我同意你去找老四，我先给老二找一份工作。”
大哥看了一眼二哥，对爸爸说：“二弟内向，你一定给二弟找一份适合他的工作。别让二弟做得太辛苦了。”
爸爸说：“你放心出去找老四，我会安排好家里事情的。”
大哥拍了一下二哥的肩膀，说道：“二弟，你辛苦了。家里的事，多替爸妈分担点吧。”
我看见二哥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抠自己的手。家里做出这么大决定的时候，胖三哥睡着了，他坐在那里，本来是听着大家说话的，可听着听着就打起了呼噜。爸爸想叫醒胖三哥，被大哥拦住了：“让三弟睡吧。在过去的这个时候，他早就睡觉了。他能到了现在还坐在那里打瞌睡，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天的晚上，我们回到屋里睡觉时，我才感到了凄凉。四哥的床是空的，五哥不说话，一直瞪着眼睛看着屋顶。大哥的床也是空的。此时，大哥还在爸爸的屋子里没有回来，爸爸在跟大哥讲外出可能出现的情况，如何能平安地回来。大哥明天就要离开大塘去找四哥了，谁也不知道四哥去了哪里，大哥能不能找到四哥？四哥现在还好吗？大哥有没有危险？想起这些，就叫我紧张。
这时，我听见了妈妈在屋子里嘤嘤地哭泣。爸爸在劝妈妈别哭，大哥也在劝妈妈别哭。看来，一直不说话的妈妈最担心大哥的安全了。
半夜时分，大哥才从爸爸的屋子里回来，我看见大哥的眼睛是红肿的。除了胖三哥睡着了外，我和五哥都翻身坐了起来。我在等大哥，我想跟大哥说点什么话。五哥也在等大哥，看来，五哥跟我的心思一样，也觉得剩下的半个夜晚是珍贵的，都不想跟大哥同睡在一间屋子里，是在梦中度过时光的。
“你们俩还没睡？”
“等你呢。”我说。
“我也等你呢。”五哥说。
我看着大哥红肿的眼睛：“大哥，你哭了。”
大哥垂着眼帘，像是要隐藏着内心的伤感：“我是看见妈哭得很伤心，我忍不住了才哭的。”大哥突然抬起头来，跟我和五哥说：“我走了以后，你们尽量不要在爸爸妈妈奶奶面前提起我和四哥，一提我们，他们就会担心，吃不好睡不好。尤其是奶奶岁数大了，可经不起大的事情了。”
我和五哥都点着头。
有那么一刻，大哥的眼光落在我的脸上没动，像是有话跟我说。我就问大哥：“大哥，要跟我说什么，就说，我会听大哥话的。”
大哥的眼泪就从红肿的眼睛里再次滴出来。我一看大哥又哭了，我的心一酸，也掉出泪来。大哥对我说：“你二哥能不能工作是次要的，我觉得他身上忧郁症很厉害了。让他工作，接触一下外面的事物，会对他的病有好处。六弟啊，我想跟你说的是，小妹和五哥，你一定要费心，你要保护好他们。我只想对你说这些。”
我哭着说：“大哥放心，小妹和五哥出一点差错，你回来怎么惩罚我都行，打烂我的嘴，让我喝不成粥都行，剁掉我的舌头，让我一辈子都尝不出盐的咸味……”
大哥一把抱住我：“你发这种誓让大哥伤心死了。你也要好好的，不要出事，听见没有？”
五哥也钻进我和大哥的中间，抱住我和大哥的腿哭起来，结果，我们兄弟三个哭成了一团。
大哥在天亮之前，没有跟我们告别，独自悄悄离家上路了。我们只看见大哥睡过的空床。大哥是怕天亮后告别时，那种场面又让大家伤心。
大哥不想让大家伤心，可是，看见他的空床，我们更伤心了。
这个早上，轮到奶奶伤心地哭了。她本想给大哥做一顿好吃的送他上路，就在厨房里忙了很久，她以为大哥还在屋里睡着。加了盐的粥煮好了，她盛了满满一盆，给大哥凉着，怕大哥吃时烫着嘴巴。当奶奶知道大哥已经走了时，她一下子坐在地上，面对着那盆粥哭了起来：“我的大孙子啊？奶奶最疼你了，最舍不得你了。你连奶奶煮的粥都没喝一口就走了，你太懂事了，你做的事都是我们大猪该做的事啊。你小小的年纪，就把我们做的事都扛起来了，都抢去做了……我们对不起你啊，我的大孙子啊……”
妈妈要把坐在地上的奶奶搀起来。爸爸不让我们搀奶奶，对我们说：“让奶奶哭个够吧，她伤心了。别让她把泪水憋在心里，让她痛痛快快哭出来就好了。”
奶奶哭完了，果然自己从地上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还洗了脸，然后笑着对我们说：“吃早饭了。”
饭后，奶奶又把箱子里的大红大绿的衣服翻了出来，一件一件朝身上套，穿戴完了，兴冲冲对我说：“六孙子，陪奶奶上街。”
在街上，奶奶比平时更大声地跟别的猪打招呼，大声地笑着。我觉得没什么可笑的，但是，奶奶也要笑，而且会大笑不止。
突然间，我明白奶奶是为了忘记刚才的伤心事，才要朗声大笑的。想到这里，我把涌到嗓子眼儿的心酸咽了回去。
我对快步走在前面的奶奶说：“奶奶，你今天真漂亮啊。”
奶奶高兴地说：“别的猪夸我，我不信！我的孙子夸我漂亮，绝不是撒谎。”她特意转了一下身子，让身上的几层衣服的下摆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张开来。
我奶奶真的漂亮。漂亮极了。奶奶喜欢她自己的花衣服，我喜欢穿着花衣服的奶奶。在街上的短短时间里，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的奶奶就在泪水的朦胧中翩翩起舞。天上的颜色是碧蓝色的，有几朵云彩白得耀眼。奇怪的是，这样的天气中会有淅沥的雨飘下来。奶奶的舞蹈在雨中并没有停下来，她花衣服的蝴蝶翅膀在雨水中依旧飞扬。我被感动的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