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盈袖
作者:陈阳 时间:2021-01-02 16:51:59 我要投稿!
我的身体里住着一棵繁茂的树。
老人们叫它“公孙树”,公种而孙得金,历经六百年风吹,六百年雨打,寂静无言,枝叶葳蕤。
“渔湾七十二座庙,多少楼台劫后空。欲待从头评故事,但凭银杏指西东。”庙宇前的烫金字迹有些剥落,一如树身皱巴巴的外皮。从前的小镇并不是只有一棵白果树,只是后来日寇侵华,大火烧了几天几夜,许多树和许多人都在火中化为了永恒,唯有这棵老树寂寞地存活下来,苦熬岁月。因此它在人们心里更显神圣。它的脚下总是堆积着一圈又一圈的香灰与零零星星的香烛。来往的香客们左手香,右手烛,高高举过头顶作揖,庄重地祈求一生平安喜乐,像老树一样扎根安然,繁茂成乔。
镇上的人都虔诚地奉它为神灵,感恩于它所赐的福祉与荫庇,他们宁肯向两边拓宽道路,小心翼翼地避开它暗伏在地底的巨大静脉,也不愿损伤它一分一毫。于是它就这样安然地扎根于道路中间,敛眉看岁月荒芜,人生蹉跎,茫茫又匆匆。
月色下的老树,是那么的安详宁静,空气中有一种沉静的气息在流淌。我几乎是满心虔诚地贴到它那坚硬的表皮,听它讲述过去的故事。我站在老树面前,我看到它的伤痕,知道它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并且以后以及更往后,那些伤痛总会隐隐地疼。
我深信我是老树最忠诚的信徒,却也相信我与老树,我与小镇最终都会南辕北辙,甚至终生不复相逢。我在故乡扎根生长,根在土里,种子却想要流浪,随风随云走去四方。但当我再老些,等我更懂得离别的意义,我一定会无比牵挂老树,无比怀念与老树一起成长的岁月。
等到十月,白果成熟,树叶中藏满风,所有故事也都要写到结局,指向坦坦荡荡的离别时,我想起郑执说过的一句话,拿来对老树说再合适不过,他说:
至少在我终将逝去的记忆里,你是不可替代的墓志铭。
离开老树的那天,老树挥着参差的枝丫不肯相送,风穿过树梢发出一声一声的挽留,好像一下一下吹进我的心里,空气里流淌着惹人流泪的气息。我轻轻拥抱老树,汹涌的感情,老树听明白了。
后来,后来我见过千千万万的参天古树,但都不及我心中的那一株。故乡的那株老树,我陪它看过万物复苏的初春,走过漫长热烈的盛夏,在不经意的时候回首,发现光景绵长了十八个年头,那是我与老树的十八年,是我生命中最汹涌澎湃的十八个春秋。
又到万木凋败的深秋,枯叶盈袖,我饮风尝冻,放任思念蔓延,想象老树金碧如盖的模样。
原来回忆竟如白果树的枝叶,更行更远更生。
还好,还好,还能在记忆里找回来的,就不是失去。
我将灿烂的叶笼入袖中,堆积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