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卑微中书写伟大

父亲是一名优秀的中学语文教师,为人真诚坦率,待人友好,却也从不阿谀奉承。在路上遇到同乡的人,父亲总是要主动问好,拉拉家常。宴席上,父亲会按照从年长到年幼的顺序依次敬酒,就连5岁的小孩也能受到“如此待遇”。没有官职地位之分,没有领导下级之别。父亲就是这么朴实。

可父亲也会向一个人笑脸相迎,亲自为他添水置茶。这个人便是勇哥。

勇哥是父亲的兄弟,他和父亲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是父亲自己认的兄弟。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勇哥时,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农民。他穿着一身朴素却又整洁的蓝布褂,脚上的布鞋略微带着一点泥土,以及缝纫过数次的痕迹。他的脸色黝黑,稀疏地挂着些许皱纹,脸上洋溢着十分坦诚的微笑,眼神没有什么神气,似乎已经被岁月的沧桑所磨平。我惊讶于父亲对他的异常尊敬,因为父亲是从不亲自替别人倒水的。父亲察觉到了我眼神的异样,才将这个感人至深的故事告诉了我。

父亲小时候,家里十分贫穷,兄弟姐妹又多,于是吃不饱穿不暖便成了习以为常的事了。有时实在是饿得不行,便翻山越岭地找食野菜,甚至啃食树根。这一境遇直到勇哥的到来才发生了改变。一日,爷爷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进了家门,说是远方亲戚,请他吃个饭。其实他已经和父亲隔了不知多少代了,别说亲戚,连半个同乡也不沾边。请他吃饭,完全是看他可怜,怕他饿死在荒山野岭。奶奶从为数不多的口粮中抠出一点白面,给他烙饼吃。父亲和他的兄弟们看得直流口水,那人便从少得可怜的饼上撕下一半,送给小孩吃。没想到,这一顿饭,竟让他感动无比,他执意要替爷爷一家无偿劳动。爷爷劝他回去,说他家里的人也不容易,他竟然马上吓得脸色惨白,请求爷爷无论如何也不要将他赶回去。他的童年比父亲的童年还要凄苦得多。爷爷没了办法,家里光景又确实不好,需要一个劳动力,便留下了他。 

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十分生气。他觉得这个叫花子一样的人来他家里讨饭吃,还不想走了。于是,父亲总是干些令他为难的事。他心地善良,不知道还嘴,也不知道打架,总是忍让着父亲。问起他的名字,他直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这又为父亲嘲笑他提供了新的理由。父亲戏称他瘦弱的身躯“高大威武,勇猛无比”,久而久之,就直接戏称他为“勇哥”了。“勇哥”知道自己有了名字,不但不生气,还高兴地将父亲抱住,想表达他的友好。父亲一把将他退开,厌恶地看了看他肮脏的衣服,“谁想让你报啊,叫花子!”说完便忿忿地走了。“勇哥”并不感到生气,只是难过地看着自己破烂的衣服。他为自己没有一套令别人不讨厌的衣服而难过。

总是在天还没亮,爷爷还没起床时,勇哥便起身走向田地里,干起了活。他干活十分卖力,与他那瘦弱的身躯十分不协调。有时烈日灼人,实在是受不了了,他就将衣服一甩,纵身跳进邻近的一条小河里。待凉快了一两分钟,又起身穿起外衣,开始劳作。冬日里,他没有御寒的棉袄,便工作得更卖力,以汗水驱赶严寒。爷爷看了直心疼,劝他不要那么拼命,他点点头,嘴上说放松一下,实际上依旧拼命。他不仅要让全家人吃好穿暖,还要供父亲上学!

这一年下来,家里终于头一回收到了足以饱食的一年的粮食。爷爷为了表示感谢,用辛辛苦苦攒了几个月的血汗钱为勇哥买了一件足以过冬的棉袄。勇哥千恩万谢之后,却从未穿上它。除夕日,爷爷奇怪地问他:“你咋不穿新衣服哪?这衣服又脏又破,还不抵寒,穿它干嘛?”勇哥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便从裤腰带上慢慢解下一个抹布做的袋子,将他小心地递给爷爷,说:“我不怕冷,小时候冷惯了。我把衣服卖了,换了几个钱,你拿去供杰华读书吧。他脑袋聪明,不读书就浪费了。”爷爷默然。许久,爷爷长叹了一口气,尽力仰望着天上,不让眼泪落下来。读书,对于一个文革时期的穷苦家庭来说,是多大的奢侈啊......

改革开放后,高考恢复,正值国家需要人才的时候。父亲参加工作了,家里光景变得越来越好。时年正流行农民工赴广打工,勇哥看自己也不能为家里做些什么了,就瞒着一家人订了前往广州的火车票。父亲无意间知道了这件事,下决心一定要挽留住勇哥。要知道,从广州回来的农民工有的发了财,有的却遍体鳞伤,连工资都没要到。父亲的一个老乡曾向他哭诉着他的不幸,说老板克扣工钱,不顾农民工死活,害得好多和他一起去打工的农民工都跳楼自杀了。父亲听后心痛不已,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当即给了他五元钱。一个不沾亲的老乡都令父亲这般心痛,更何况要让他亲爱的勇哥去承受同等的痛苦哪?

无奈勇哥执意要走,怎么留都留不住。临行前,父亲一家大摆酒席,全家人都来送行。表面上每个人都祝愿勇哥发财,暗地里却都偷偷流泪。让勇哥这样朴实善良的人去那样一个物欲横流,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工,谁能知道有什么下场哪?

果不其然,勇哥去了广州以后备受欺辱。起先几个月,他还偶尔托人给家里写信报平安。不久便了无音讯。父亲急了,向几个广州熟识的同学写信,请他们帮忙调查一下勇哥的下落。父亲时不时都会收到关于勇哥先前被老板克扣工钱的回信,有时一连好几封信都是关于勇哥被痞子打劫的。但这些都是随后去调查的,没有一封透露了勇哥现在的情况。一连几年,都只有这些零碎的信息。后来有一年都没有收到回信。再后来,十年都了无音讯。父亲似乎已经绝望了,他后悔当年他没有留住勇哥。他宁愿将他亲爱的勇哥绑在椅子上,也不愿他像现在这样生死不明。他记忆里关于勇哥的事,成了他心里永远也抹不去的痛。

2002年,正是我出生的那一年,父亲突然收到一封来自陌生人的信。那人自称以前是勇哥的工友,也是少之又少的帮助过勇哥的人之一。父亲当即辞掉了公务,打着出租车去找到了那个人。在他的帮助下,父亲终于找到了他的勇哥。

勇哥依旧未变,还是多年前的那副笑容,还是多年前的那套土里土气的打扮,还是多年前的那样善良。父亲见到他,终于忍不住热泪盈眶。那时父亲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哭泣。勇哥还像从前那样抚慰父亲,叫他别哭,似乎多年未见并没有改变父亲在他心中的形象。世道不是从前的世道,人却依旧是从前的人。社会的阴暗面,怎能磨灭勇哥心中的道德?

勇哥终于在父亲的帮助下有了定居,还找了一个和他一样朴实的老伴。当他从外婆的口中得知父亲要筹钱买车时,他毅然决然地跑去找到父亲,说他的银行卡里还有几万,看他需不需要。父亲当然不能要他的钱,婉言谢绝说钱已经借够了。勇哥听了以后,有点沮丧地离开了。

啊,我该何从表达我对勇哥的敬爱?我与他见面仅一面之缘,他留给我的印象却终身难忘。在局外人看来,他是卑微的;在我们一家人看来,他是伟大的。我无从替父亲表达他对勇哥谢意,谨以此文,献给勇哥和尊重善良人的人。

内容推荐

【下一页】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