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雪一树梅

我死在腊月初九,那日的梅花开的正好,幽幽的梅香送我归西。

黑白无常最是粗暴,都不愿让我多看一眼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就急急用铁链把我拖走,连那为我送行的哭声,都未听个真切……

乙城一入冬就变得萧条无比,雪一下更是如此。不过今年的冬天却与以往不同,热闹了许多,老百姓时不时就聚在一起拉闲话。

腊月十一的大清早,天刚蒙蒙亮。王婶披了件外衣,随便洗了把脸,就朝街口跑去。街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了,东坊卖佐料的陈三姐正在和拉黄包车的老胡头吵得不可开交,还有四五个人围着,努力从里边插话。王婶见这个架势,自知只能做个旁听了,就赶紧凑过去,把耳朵竖了起来。

“依我说呀,这郑二少爷就是好日子过惯了。没事儿找事儿,明明家里那么好的光景,还要学外头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造什么反!这下倒好,丢了脑袋,到了阴曹地府,肠子都悔青了!”陈三姐尖着嗓子叫着。老胡头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他把手叉在腰间,粗鲁地吼道:“女人家懂个什么!郑二少爷分明就是被外面的什么邪教洗了脑嘛!你是没去看那天的行刑场面啊,那少爷面无表情,不哭不叫,也看不出到底他怕不怕。嗨,就是个傻子了!可怜他那守寡了十多年的娘,将他养那般大……”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争论了一番,自然是有关郑二少爷的。西街的郑家院子可是全乙城最最阔气的,平头百姓都把郑家的事儿当自己的事儿,仿佛只要多提提“郑”字,自己好像就成了那家的一份子,脖子都不由得直了几分。

太阳尚未露脸,但人们好像已经感受到了冬日晴天些许珍贵的暖意,便也纷纷散了,忙自己的正经事。没人注意到街口的那株快死的梅树,明明三天前还盛放着梅花呀。 

郑家院子大门紧闭,一把硕大的铜锁挂在门上,显得分外刺眼。但大锁又哪里锁得住院子里那位妇人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呢。

“呜呜……都是这些害人的东西啊,看死了我的儿子!”钱润莲今早一起来就吩咐下人在院子里升起一堆火,把郑岫书房里的书全都搬出来,非要烧个净,边烧边骂。郑峤站在一边,不敢上前劝阻。娘在刑场上哭晕了,之后就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的,今天又是这个样子。郑桥实在担心说错话又会带来什么乱子。

“当家的呀……”钱润莲又将一本刊物扔进火堆里,“你走的早,跟我说要让孩子多读点书。小时候峤儿贪玩儿,我还骂他,要他多跟岫儿学学。如今你看看岫儿变成什么样子了!就是你的好儿子,让我别再为你守寡,再寻一户好人家嫁了!看书看书,看的都是些什么书!我和峤儿识字少,也管不了他。平日里就喜欢和他那些狐朋狗友混,还说得多么的好听,叫什么进步青年。他如今自己也生生丢了性命啊!”说完,她又拿起抓起一沓纸就要往火堆里扔。郑岫生前的书童急了,冲上去叫住钱润莲:“夫人,这是二少爷的手稿,还是别烧了。”

钱润莲愣了愣,把手缩了回来,接着看向郑岫的书童:“二少爷教过你识字?”“是。”书童低着头,小声回答道。“念!”钱润莲把那一沓纸给书童。书童颤抖地接过来,开始念道:

“我在这世上活过了二十多个年头,也在书中见过各种各样人的活法,我越来越感到自己过着一种毫无价值的生活。我结识了很多朋友,他们给我推荐特别的书,给我讲述我从未听到过的新思想,教会了我两个重要的字:革命。我挣扎在现实与理想之间,不知何去何从。‘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与其一直这么挣扎下去,倒不如在有限的生命里,真真正正的为自己搏一次……”

“够了!”钱润莲发了疯一般扑上来。抢过稿纸,将它们撕得粉碎。纸片散入风中,又落入火里,最后只剩灰烬。

孟婆问我:“你现在可愿喝我的汤了?”

我摇摇头。

孟婆不解:“凡人,我准你先登望乡台再饮孟婆汤已是乱了规矩,你现在怎又出尔反尔?”

我答道:“我对生前所作所为从不后悔。我不愿舍弃记忆,是不想来世成为前世最讨厌的那种人。”

孟婆说:“你可以不喝,但你无法转世为人。”

我想了想,说:“可以。”

一年后的冬天,乙城东街那株已死的梅树又重新活了过来,花开得较往年更盛。纵白雪相逼,亦傲世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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