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玛丽和薰走在清冷的后街。薰正把玛丽送往什么地方去。玛丽头戴深蓝色波士顿红袜队棒球帽,帽檐拉得很低,看上去像个男孩。她总随身携带帽子想必也是为了这点。

“你来可帮了忙了,”薰说,“正是摸不着东南西北的时候。”

两人走下和来时一样的近道的台阶。

“嗳,若有时间,顺便去什么地方一下可好?”薰提议。

“什么地方?”

“渴了,想喝口冰镇啤酒。你呢?”

“我不能喝酒。”玛丽说。

“喝果汁好了。反正不是要找个地方把时间消磨到早上么?”

两人在一家小酒吧的吧台旁坐下。酒吧里没其他客人。本·韦伯斯特的老唱片正在播放:《我的理想》(MyIdeal)。五十年代的演奏。板架上排列的不是CD,是四五十张过去的密纹唱片。薰喝着装在细高杯子里的生啤。玛丽的前面放着掺有莱姆汁的PERIER矿泉水①。年纪见老的领班在吧台里默默刨着冰。

“可人蛮漂亮的啊!”玛丽说。

“那个中国人?”

“嗯。”

“啊。不过,做那种事,不可能总那么漂亮的,很快就会憔悴不堪,真的。这个我看的多了。”

“她和我同是十九岁。”

“问题是,”说着,薰咬碎一个开心果,“和年纪没有关系。那种事辛苦,靠一般神经无论如何吃不消的,所以要打针,而一打针就完了。”

玛丽默然。

“你,大学生?”

“是的。在外国语大学学中文。”

“外国语大学……”薰说,“毕业出来做什么?”

“如果可能,想做个体笔译或口译那样的工作,因为不适合去公司上班。”

“脑袋好使啊!”

“谈不上多好使。不过我小时候父母就一直说来着,说我长得不好,至少学习要上去,不然就无可救药了。”

薰眯细眼睛看玛丽的脸:“你不是蛮可爱的么?不是恭维,是真的。所谓长得不好,指的是我这样的人。”

玛丽做了个像是略略耸肩的似乎不大舒服的动作:“我姐姐漂亮得百里挑一,引人注目,从小就常有人比较说同胞姐妹却长得这么不同。也难怪,比较起来确实天上地下。我个子小、胸部小、头发打卷、嘴太大,又是带散光的近视眼。”

薰笑道:“一般人称之为个性。”

“可我没办法那么认为,因为从小就老给人说长得不好、长得不好。”

“所以一个劲儿用功?”

“大致上。不过不喜欢和别人竞争成绩。运动也不擅长,朋友也交不成,有时还受欺负。因此,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不能去学校了。”

“拒绝登校?”

“讨厌上学讨厌得不行,一到早上就把吃的东西吐出来,或者泻肚子泻得一塌糊涂。”

“得得。我么,成绩虽然差得要命,但每天上学倒不怎么讨厌——要是有不顺眼的家伙,就来个拳脚相加,不管是谁。”

玛丽淡淡一笑:“我要是能做到就好了……”

“啊,不提了,这个。又不是什么可以在世上炫耀的事……那,后来呢?”

“横滨有一所为中国小孩开的学校,附近一个儿时要好的女孩儿去那里上学来着。上课一半用中文,但跟日本学校不同,成绩不抓得那么紧也没关系,再说又有朋友,就觉得去那里也可以。父母当然反对,但因为除此之外没办法让我上学……”

“好顽固的嘛!”

“或许。”玛丽承认。

“那个中国人学校,日本人也能进去?”

“能,不需要什么资格。”

“可当时不会中国话吧?”

“嗯,一句也不会。但由于还小,又有朋友帮助,很快就学会了。总之是一所蛮舒心的学校,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在那里。不过从父母角度看来,倒不像很意思。他们期待我进世间有名的升学预备学校,将来从事律师或医生那样的专业性工作。也算是分担角色吧……白雪公主姐姐和才女妹妹。”

“你姐姐漂亮到那个程度?”

玛丽点头,喝了口矿泉水:“初中时就当了杂志上的模特——面向十几岁女孩的那类少女杂志。”

“嗬,”薰说,“有这么一位风光的姐姐在上头,的确是够压抑的。这且不说了,像你这样的女孩,干嘛深更半夜在这种地方东游西逛呢?”

“像我这样的?”

“怎么说呢,一看就知道是个地道的女孩。”

“不愿意回家。”

“和家人吵架了?”

玛丽摇头:“不是那样的,只是想一个人待在不是自己家的什么地方,待到天亮。”

“这种事,以前可有过?”

玛丽不语。

薰说:“也许我多管闲事,不瞒你说,这条街可不是地道的女孩子一个人过夜的地方。危险家伙到处转来转去。就算是我,最近也好几次差点儿遇上麻烦。末班电车开走后到始发电车开来这段时间里,这里是和白天不太一样的场所。”

玛丽把吧台上放的波士顿红袜队棒球帽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帽檐。她在脑袋里思考着什么,但最后还是把思考的东西赶出了脑海。

玛丽以温和而果断的语气说:“对不起,能讲点别的么?”

薰抓起几颗果仁一起投入口中。“可以,当然。讲别的吧。”

玛丽从运动夹克口袋里掏出过滤嘴“骆驼”,用BIG牌打火机点燃。

“哦,吸烟!”薰钦佩似的说。

“有时候。”

“老实说,不大像。”

玛丽脸红了,但还是不自然地笑了笑。

“能给我一支?”薰说。

“请。”

薰叼起“骆驼”,拿玛丽的打火机点上。果然,薰的吸烟方式更像那么回事。

“有男朋友?”

玛丽略一摇头:“眼下对男孩子没什么兴趣。”

“女孩子好些?”

“不是那个意思。说不清楚。”

薰边听音乐边吸烟。身体放松下来,疲劳开始在脸上隐约渗出。

“刚才就想问来着,”玛丽说,“旅馆名字为什么叫‘阿尔法城’呢?”

“这——,为什么呢?怕是我们社长取的吧。情爱旅馆的名字这玩意儿,哪个都随心所欲。反正是男的和女的来干那个的地方,只要有床和浴室就OK,名字什么的谁也不会介意,随便有一个就行。怎么问起这个来?”

“《阿尔法城》②,是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让·吕克·戈达尔的。”

“这个没听说过。”

“很早以前的法国电影,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

“那么,没准是从那里取来的,下次见到社长时问问看。什么意思呢,阿尔法城?”

“虚拟的未来城市的名字。”玛丽说,“位于银河系某处的城市。”

“那,是科幻电影喽?像《星球大战》那样的?”

“不,不是,没有特技镜头和打斗什么的……解释不大好,是一种观念性影片。黑白片,台词多,在艺术电影院上映的那种片子。”

“观念性的?”

“比如说,在阿尔法城里,流泪哭泣的人要被逮捕、公开处死。”

“为什么?”

“因为阿尔法城不允许人有很深的感情。所以那里没有爱情什么的,矛盾和irony③也没有。事物全部使用数学式集中处理。”

薰皱起眉头:“irony?”

“人对自身、对属于自身的东西予以客观看待或反向看待,从中找出戏谑成分。”

薰就玛丽的解释想了想说:“这样说我也不大明白。不过,阿尔法城可存在性交?”

“性交存在。”

“不需要爱和irony的性交?”

“对。”

薰觉得滑稽似的笑道:“这样想来,同这情爱旅馆的名字相当吻合。”

一个衣着得体的小个子中年男客进来,坐在吧台一端,要了鸡尾酒,小声和领班说话。看样子是常客。平时的座位,平时的饮料。以深夜都市为栖身之处的莫名其妙的男女中的一员。

“你当过女子摔跤手?”玛丽问。

“啊,当了很长时间。长得牛高马大,又能打架,上高中时便被选中了,当即胜出,自那以来一直是丑角。头发弄得金灿灿的,眉毛也刮了,肩膀上甚至刺了红蝎子,还时不时上电视来着!香港台湾的比赛也去了,还有了‘当地后援会’那样的团体,虽说不大。没看过女子摔跤吧,你?”

“还没看过。”

“那可不是个轻松买卖,最终弄坏了脊背,二十九岁那年退下来了。我这个人不懂耍滑头,全都实打实地猛打猛冲,结果身体搞坏了。再结实也有个限度嘛。我这人天生做不来滑头事,也许算富有敬业精神,观众一大声捧场就来劲了,不知不觉干过了头。现在只要连着下雨,后背就紧一阵慢一阵地痛。那种时候,只能什么也不做,一动不动地躺着。”

薰发出“嘎吱嘎吱”的大声转动着脖颈。

“人气旺的时候钱也赚了,周围人也七嘴八舌地夸奖,但退下来后几乎什么也没剩下,分文不剩。给山形④乡下的父母盖房子尽孝倒也罢了,可后来又是帮弟弟还赌债,又是花在不怎么认识的亲戚身上,又是投在银行业务员拿来的莫名其妙的项目上……钱没了以后,谁也不靠前了。这十多年自己到底干什么了呢?这么一想,当时真是灰心丧气到了极点。没到三十岁身体土崩瓦解,存款是零。正发愁以后如何是好的时候,在后援会时认识的现在的社长问我当情爱旅馆的经理怎么样。说是经理,你也看到了,其实一半是保镖。”薰喝干杯里剩的啤酒,看了眼手表。

“那边的工作不要紧吗?”玛丽问。

“情爱旅馆这地方,这个时间最轻闲。电车已经停了,现在进来的客人几乎全部过夜,不到早上不可能有像样的动静。正式说来还是上班时间,但喝一杯啤酒也遭不了什么报应的。”

“工作到早上,然后回家?”

“在代代木也算租了房子,可回去也就那么回事,又没谁等着,所以往往睡在旅馆休息室里,起来直接工作。你往下怎么办?”

“找地方看书消磨时间。”

“跟你说,如果愿意,就在我那儿待下去也行。今天没有住满,可以让你在空房间里住到早上。尽管一个人住在情爱旅馆的房间里怪冷清的,但睡觉没问题,床也够大的。”

玛丽微微点头,但她主意已定:“谢谢。不过我想自己总有办法的。”

“那就好……”薰说。

“高桥在这附近练习?乐队的练习?”

“啊,高桥么?就在那儿一座大楼的地下室里‘吱吱哇哇’弄到早上。不去瞧一眼?倒是吵得要死。”

“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唔。不过那小子人绝对不坏,有可取之处。看模样是流里流气的,可骨子里却意外的地道,不那么糟的。”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呢?”

薰扭歪着嘴唇说:“这里面有一段极有趣的故事。不过,与其从我嘴里唠叨出来,最好还是直接问他本人。”

薰付了酒吧里的账。

“通宵不回家,没人责怪?”

“就说去朋友家住来着。父母不怎么把我放在心上的,无论什么。”

“想必认为孩子有主见,放手不管也不要紧的。”

对此玛丽什么也没说。

“不过,实际上没主见的时候也是有的。”

玛丽轻轻蹙起眉头:“何以见得?”

“不是见得见不得那类问题,十九岁本来就是那个样子。我也有过十九岁的时候,这点事还是明白的。”

玛丽看着薰的脸,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不好,转念作罢。

“这附近有一家叫‘斯卡伊拉库’的店,送你去那里吧。”薰说,“那里的店长是我的朋友,把你托付给他,好好让你待到早上。这样可好?”

玛丽点头。唱片转完,唱针自动提起,针管退回臂架。领班走到唱机那里换唱片。他以缓慢的动作取下唱片,收进封套,然后取出新唱片,在灯光下检查唱片面,放在唱盘上,按下启动键,唱针落回唱片。低微的唱针杂音。随即,埃林顿公爵⑤的《世故女人》(SophisticatedLady)流淌出来。哈里·卡内懒洋洋的低音单簧管独奏。领班从容不迫的动作赋予这家酒吧以独特的时间流程。

玛丽问领班:“只能放密纹唱片吗?”

“不喜欢CD。”领班回答。

“为什么?”

“太唧唧呱呱了。”

“你是乌鸦不成?”薰插科打诨道。

“可唱片不挺费时间的?——换来换去。”玛丽说。

领班笑道:“这可是深更半夜呦!反正不到早上没有电车,急也没用的。”

“这个老伯,说话就是别扭。”薰说。

“深更半夜,时间有深更半夜的流动方式。”说着,领班出声地擦然火柴点烟,“反抗也无济于事。”

“我叔父也有好多唱片,”玛丽说。“他说横竖喜欢不来CD的声音。差不多全是爵士乐,去玩时常听来着。那时还小,音乐听不大懂,但喜欢旧唱片套的味道和唱针落下时吱吱唧唧的动静。”

领班一声不响地点头。

“告诉我让·吕克·戈达尔的影片的,也是这位叔父。”玛丽对薰说。

“和叔父对脾气吧?”薰问。

“比较而言。”玛丽说,“大学老师,但总好像游手好闲似的。三年前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愿意的话请再来,除了星期天七点就开门。”领班说。

“谢谢。”玛丽说。

玛丽拿起吧台上放的酒吧火柴揣进上衣袋,挪下高脚椅。沿着唱片纹移行的唱针。倦慵而官能性的埃林顿音乐。深更半夜的音乐。

1:18

“斯卡伊拉库”酒吧。大大的霓虹灯招牌。从玻璃窗外就能看见的明亮客席。一张大餐桌旁,一伙大学生模样的男女高声说笑。同刚才的“丹尼兹”相比,这里热闹得多,后半夜都市夜幕的深度还没有抵达这里。

玛丽在“斯卡伊拉库”的卫生间洗手。此时她没戴帽子,眼镜也没戴。天花板的扩音器里低音淌出“宠物店男孩”(PetShopBoys)的旧日走红歌曲:《嫉妒》(Jealousy)。大挎包放在洗面台旁边。她用卫生间的液体香皂细细洗手,像要把沾在指与指之间的什么黏性物彻底洗掉。她时不时抬起眼睛看看自己镜子里的脸,然后关上水龙头,在灯光下查看十指,用纸巾“喀嗤喀嗤”揩干。接着,她把脸凑近镜子,以预测可能发生什么的眼神盯视镜子里的面孔,以免看漏任何细小的变化。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她双手拄着洗面台闭起眼睛,数了几个数,睁开眼睛,再次细看自己的脸。然而还是没出现任何变化。

她用手简单地理了理额前头发,拉好穿在运动夹克里面的风衣的帽子,而后鼓励自己似的咬起嘴唇,轻点几下头。镜子里的她也随之咬起嘴唇,轻点几下头。她把包挎上肩,走出卫生间,门随后关合。

作为我们视点的摄像机又在卫生间停了一会儿,继续推出里面的场景。玛丽已不在那里,谁也没在那里,惟独天花板扩音器继续流淌音乐。已变成霍尔和奥兹的曲子:《我不能为它而去》(Icantgoforthat)。但细看之下,洗面台镜子里仍有玛丽的身影。镜子里的玛丽从彼侧看着此侧,眼神执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发生。然而此侧空无一人,只有她的影像剩在“斯卡伊拉库”卫生间的镜子里。

四周变得有些暗了。在深下去的黑暗中,《我不能为它而去》在流淌着。

(注:①一种法国生产的矿泉水。或译为“法国有汽矿泉水”。

②法国电影导演、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Godard,1930-)于1965年拍摄的电影。

③意为“反语,冷嘲”。

④日本的县名,位于本州东北。

⑤DukeEllington,美国黑人爵士乐作曲家、钢琴家(1899-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