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一看到作的那一瞬间,黑好像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她的脸上一瞬间失去了之前的表情,成了一片空白。她把太阳镜推到额头上,无言的凝视着作。和女儿们午饭后散步回来,看到自己的丈夫身边站着一个像是日本人的男子,一张没有印象的脸。

她牵起小的那个女儿的手,大概在三岁左右吧。另一边有一个大一些的女孩,比妹妹大个两三岁。两个人穿着图案相同的连衣裙和同样的塑胶拖鞋。门就这么开着,外面的狗儿还在喧嚷地叫着。爱德华朝外探出头去,简短的呵斥了一声。狗儿立即收声,在门廊上伏下了身。女儿们也学着母亲,闭口直直的盯着作看去。

黑整体印象和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并无二致。只是少女时代那份珠圆玉润褪去了,只留下了率直而利齿的轮廓。强韧的性格一直以来就是她的特点,但如今那对毫无阴霾的眼眸里还给人以内省的印象。到此为止,那双眸子必定一路以来目击了诸多深埋心底的世事景象。她的嘴唇绷得很紧,额头和面颊都被晒成健康的颜色。一头乌黑厚实的黑发披散至肩膀,为了不让刘海挂在额头上用夹子夹了起来。Rx房好像比以前还要增大了一些。她在素蓝色的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奶油色的披巾shawl,鞋子是白色的网球鞋。

黑像是寻求解释般的转向了她的丈夫,但爱德华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她再度看着做,然后轻咬着嘴唇。

此刻在作面前的,是一位走过了和他完全不同人生道路的女性,她那健全的肉体。作不由分说的感受到了这份沉重。十六年的岁月到底有多少分量,在黑的面前,作觉得自己似乎终于能够理解了。这世上有一类事物只有通过女性的样子才能传达领会。

黑看着作,脸上出现了一丝轻微的歪斜。嘴唇宛若涟漪一般颤抖起来,接着斜向了一方。右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酒窝。但那算不上真正的酒窝,那是饱尝了欢快的苦涩的小坑。作对这个表情记忆犹新,每当要把讽刺人的话说出口那一刻,她的脸上一定会浮现这种表情。但现在她并不是要开口讥讽,而是在单纯地引出某个假设。

“作?”终于她把假设说出了口。

作点了点头。

她第一件事就是把女儿们拉到自己身边来,简直像是被什么威胁了似得要去保护她们一样。女孩照旧抬头看着作同时把身体紧紧靠在母亲的腿上。大一些的那个站得稍远一些直直的盯着作。爱德华走到女儿身边,温柔的摸着她的头发。那个孩子是一头浓密的金发,年纪小的那个是黑发。

五个人不言语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爱德华抚摸着金发女孩的头发,黑揽着黑发女孩的肩膀,桌子另一边是作一个人站在那儿,好像是摆着这样构图的画的姿势一般。而构图的中心是黑,她、或是她的肉体是被画框所纳入的这一情景的核心。

最先是黑动了。她先放开了小女儿,拿下架在额头上的太阳镜,放到了桌上。接着拿过丈夫喝到一半的马克杯,喝了一口余下的冷却了的咖啡。然后觉得很难喝似的皱了皱眉,像是不能理解自己喝下去的是什么一般。

“我给你倒杯咖啡吧。”丈夫用日语问妻子。

“麻烦你了。”黑不朝丈夫方向看去说着。接着坐在了餐桌的椅子上。

爱德华再次走到咖啡机那儿,启动了开关热了咖啡。两姐妹学着母亲,并排坐在窗边放着的木质长凳上。两人只盯着作看。

“真的是作么?”黑小声问道。

“是真人。”作说道。

她眯起眼睛直视着作的脸。

“你的表情好像看到了幽灵呢。”作说道。虽说是想当成笑话来讲,但自己听上去都不觉得像笑话。

“你样子变了很多啊。”黑用干巴巴的声音说。

“很久不见我的人都这么说。”

“瘦了很多,变得…….很像个大人了。”

“大概是因为我成大人了吧。”作说道。

“也许吧。”黑说道。

“你基本没怎么变呢。”

她微微摇了摇头,但什么都没说。

丈夫拿着咖啡过来,放在了桌子上。这个小号的马克杯好像就是她自己烤的东西。她放了一勺砂糖,用调羹搅拌了一下,小心地喝了口冒着热气的咖啡。

“我带着孩子们去趟镇上。”爱德华用爽朗的声音说道。“差不多该买点食物,给汽车加个油了。”

黑朝他们点了点头。“说得对啊,拜托你了。”她说道。

“有什么要带的么?”

她沉默的摇了摇头。

爱德华八钱包放进口袋里,取下挂在墙壁上的车钥匙,用芬兰语朝女儿们说了些什么。他们变得很高兴,立马从长凳上站起身来。作听到了“icecream”这个单词,大概是答应她们去买东西的时候顺便买冰淇淋给她们吃吧。

作和黑站在门廊下看着他们三人乘上雷诺的厢式货车。爱德华打开后边的车门吹了句口哨,狗儿兴奋的跑了过来轻轻一跃上了车。爱德华从驾驶座上伸出脑袋向他们挥手,接着白色的厢式货车便消失在了树木深处。他们看了一会儿货车消失后的那处地方。

“你是开那辆高尔夫来的么?”黑问道,接着指了指停在一边的藏青色小型车。

“是啊,从赫尔辛基开来的。”

“为什么跑到赫尔辛基来了呢?”

“是为了见你啊。”

黑颦起眉,像是辨认难以理解的图形一般盯着作的脸看。“为了见我,仅仅为此你特地跑到芬兰来了么?”

“没错就是这样。”

“在十六年音讯全无之后?”她像是惊呆了的说道。

“说实话,是我女朋友劝我来的,她说差不多该去见你了吧。”

黑的嘴唇出现了那条熟悉的曲线,她的声音里也开始带有轻微的戏谑的味道。“原来如此啊。你的女朋友对你说差不多该来见我了。所以你才从成田乘了飞机跑大老远来了芬兰啊。既没有提前通知,也不确定实际是否见不见得到。”

作沉默了。

作沉默了。小船打在堤岸上的啪嗒声仍旧依稀可闻,尽管风是那么和煦,而湖上看上去也没起什么风浪。

“我以为要是事先通知了的话,你就不会见我了。”

“怎么会呢。”黑像是大为惊讶似的说道“我们不是朋友嘛。”

“曾经是朋友。但现在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她透过树丛的缝隙处望着湖水,一边叹了口无声的气。“他们从镇上回来要花两个小时。用这段时间好好聊聊吧。”

两人走进屋里,隔着桌子坐了下来。黑取下了夹在头发上的夹子,前刘海落在了额头上,就这样看上去更像以前的那个黑了。

“只有一件事要你答应。”黑说道。“别再叫我黑了,要叫的话就叫我惠理吧。也别叫柚木白了。可以的话我们都不想再听那种称呼了。”

“那个名字已经终结了么?”

她点了点头。

“我就还保持原样称呼为作么?”

“你一直是作啊。”说着惠理静静的笑了笑。“保持原样就行了。制作东西的作君,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君。”

“五月的时候我去了名古屋连着和青、红见了面。”作说道。“继续叫青、红可以么?”

“没关系。只要把我和柚木的称呼改为原来的就行了。”

“我和他们分别见了面,谈了谈,虽然没怎么长谈。”

“他们两个还好吧?”

“看上去都挺好的。”作说道。“工作上也顺风顺水的样子。”

“在那个让人怀念的名古屋镇上,青稳稳当当地卖着雷克萨斯,红顺顺利利地在栽培者企业战士。”

“就是那样。”

“那你呢?过得不错么?”

“总算还过得去。”作说道。“我在东京的电铁公司上班,做着建造车站的工作。”

“前段时间我听闻了,说多崎作君在东京勤勤恳恳地造着车站呢。”惠理说道。“还有一个聪慧的女朋友。”

“眼下是这样的。”

“就是说,还是单身?”

“是啊。”

“你一直按照自我的节奏活着的呢。”

作沉默了。

“在名古屋和他们见了面,都说了些什么?”惠理问道。

“聊了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作说道。“十六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以及这十六年间发生的事。”

“难道说,去和他们两个见面是因为你女朋友劝你这么做的么?”

作点了点头。“她说我有很多事必须去解决。要去追溯过去,不这么做的话………我就无法从中解放出来。”

“她觉得你内心掩埋着某种问题。”

“她是这么觉得的。”

“而且,觉得这个问题会破坏你和她之间的关系。”

“也许。”作说道。

惠理用两掌心围住杯子,感受着那份温度。接着又喝了一口咖啡。

“她几岁了?”

“比我大两岁。”

惠理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的确,也许和比你年纪大的女性在一起会更顺利呢。”

“也许吧。”作说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大家也身怀各式各样的问题地活着。”不久惠理说道。“一件事牵连着其他几件,就算决心要去解决其中一个了,但其他的怎么都会紧跟而来。大概不能这么轻易的就从中解放出来。你的情况是这样,而我的也是。”

“当然是没法轻易解放出来的。但即便如此,就这么把问题敷衍过去算数也许也不是好事。”作说道。“给记忆盖上盖子是可以的。但我们无法隐去历史。这是我女朋友说的话。”

惠理站起身来走向窗边,抬起窗子打了开来。接着又走回桌旁。风吹来摆起窗帘,又不时传来了小船那啪嗒啪嗒的声响。她用手拨了拨刘海,把手放在桌子上看着作的脸,接着说道。“也许有一种盖子,被关的死死的,变得打不开了。”

“不必勉强去打开它,没有希望你做到这种地步。只是想用自己的双眼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盖子。”

惠理看着桌上自己的双手。它们比作记忆中的要大得多而更厚实。手指很长,指甲很短。作想象着这手指在陶器旋转台上旋转的样子。

“你说了我的样子看上去变了很多,对吧。”作说道。“其实自己也觉得真的变了。十六年前,被团体驱除出去之后,一段时间里,大概有五个月左右的时间,我虽然活着,但脑中只考虑了死这一件事。是真正的认真地只想着死。其他的事基本没怎么想过。我也不想说的那么严重,但我是真的走到了生死之间的那一步,在那极限的边缘之处,我向内窥探着,便不可自拔的移不开目光了。但好歹算是回到了原本的世界中来。那个时候就算真的死了也是毫不奇怪的。现在想来,大概是脑子不太对劲了吧。是神经症呢还是忧郁症呢,病的名字我不太懂。但那个时候的我头脑是不正常的。这是确认了的。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混乱不堪丧失理性了的。脑子里的某个地方还是清醒着的,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杂音。那状态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不可思议。”

作一边凝视着惠理那双安静的双手,一边继续说着。

“那五个月过去以后,我的脸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体型也变化很大,到了原来的衣服都没法穿了的地步。照镜子的话,会感觉自己被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替换了一般。当然也有可能,仅仅是因为恰好遇上了人生中成长的阶段而已。也许正好是在我脑子不正常的时候,人的相貌样子也自然会发生很大变化。但论其导火索,就是我被团体抛弃这一事实。这个遭遇把我重新变了一个人。”

惠理什么都没说只听着作的话。

作继续道:“怎么形容好呢?就好比深夜,在一艘远航的船上,自己人在甲板上忽然被扔到了海里的感觉。”

这么说着作想到了之前红所说的那个表达。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是被人推下去的呢,还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这其中的是就不知道了。但总之船继续向前行驶着,而我就在黑暗冰冷的海水中,遥望着甲板上的亮光一点点离自己远去。船上的所有人乘客也好,船员也好,都不知道我坠海这个事情。身边也没有可以依附的东西。那时内心的恐惧之心还留在那里。不意中自己的存在被否定了,毫无预料的一个人被人抛在了深夜的海中,对此的那份恐惧。”

大概就是因此我就变得不愿与人深交了,和别人一直会隔上一定的距离。"

他在桌上把两手向左右伸展开,比了大概30cm的长度。

"当然,这也许是我天生的性格造就的。本能地去和别人之间设置一块缓冲的空间——也许我的身上本来就有这种倾向。但在高中时代,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想都没去想过那种空间什么的。至少我是这么记得的,虽然已经是分外久远的事情了。"

惠理把双手的手心贴到脸颊上,像是洗脸一般的慢慢摩挲着。"你想知道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想知道全部的事实真相。"

"我想知道。"作说道。"但首先想说清楚的是,我对白,就是对柚木她,从未做过任何不应该的事。"

"这我当然知道。"她说道。接着不再抚摸脸了。"你怎么可能会去强暴柚木呢,这是不用说的事情。"

"但你一开始相信了她所说的话了。红和青也一样。"

惠理摇了摇头。"不是的,那种事从一开始我就不信,红和青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没有相信。是这样的吧,你根本做不出那种事的。"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有站出来为你辩护,为什么我听信了柚木的说词,把你从团体里驱逐出去,你是想问这个么?"

作点了点头。

"这是因为我必须去保护柚木啊。"惠理说道。"为此不得不要和你断绝关系。现实中一边保护你那一方,一边要去保护柚木,这是不可能的啊。我只能选择百分之百的支持一个,而百分之百地抛弃另一个。"

"柚木在精神上有那么严重的问题,是这个意思么?"

"没错,她在精神上有着那么严重的问题。说得明了一些,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了。必须有一个人把她彻底守护起来,而这个人也只有我了。"

"你把这个情况告诉我就可以了啊。"

她慢慢地摇了几次头。"那个时候说实话,实在没有空来向你解释。"作啊,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姑且当做自己强暴了柚木啊。现在必须要这么做。柚木人也变得有些不对劲了,必须要想个办法把这件事收场啊。之后我会好好处理问题的,现在你就忍一忍吧。恩,大概要两年吧。"这种话我实在是说不出口。虽然对不起你,但也只能让你孤身一人了。就是这种勉强的情况啊。而且另外一点,柚木被强暴了也不是骗人。"

作震惊的看着惠理的脸。"被谁?"

惠理再次摇了摇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明确了的是柚木大概与自己的意愿相悖,被人强行发生了性关系。因为她都怀孕了啊,接着她就声称强暴自己的是你,很明确的说是多崎作君。还把那个时候发生的状况详细而写实的描述了出来,足以让人听了颓丧。所以作为我们必须去接受她的说法,即便内心深处是明白你不会做那种事的。"

"她怀孕了?"

"是啊,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我陪她一起去的妇产科。当然不是去她父亲那里了,失去了离得很远的医院。"

作叹了口气。"然后呢?"

"在发生种种事情之后,那个夏末流产了。就这么了结了。但那并不是她想象出来的怀孕,她是真的怀孕了,并且真的流产了。这一点我能保证。"

"说流产了的意思是……….?"

"不错,她是打算把孩子生下来,自己一个人抚养的。一点都没有想要堕胎的意思,不管发生什么事,她是不会把活着的生命杀掉的。这一点你也明白的吧。她从以前开始,就连对自己父亲做堕胎手术这件事都是批判的看法。我们还常常就这个问题发生过争执呢。"

"她怀孕和流产的事,有别的人知道么?"

"我知道,还有柚木的姐姐也知道,因为她是嘴巴很紧的人,而且还设法筹了很多所需的费用。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人知道了。他父母也不知道,红和青也都不知道。这被我们三人当做最保密的秘密。但到了现在,尤其是对你而言,已经可以把这件事对你坦白了。"

"然后柚木坚称我是那个侵犯她的人。"

"断然地声称的。"惠理说道。

作眯起眼看了一会儿惠理拿着的咖啡杯。"但是为什么会这么说呢?为什么非要是我不可呢?我一点都想不出其中的理由。"

"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惠理说道。"虽然有很多可能的理由,但没有一个可以完好的吻合。没法很好的说清楚,但能想到的一个理由,也许是因为我喜欢你吧。这点也许是一个导火索也说不定。"

作吃惊的看着惠理的脸:"你,喜欢我么?"

"你不知道么?"

"当然了,完全不知道。"

惠理轻轻地撇了撇嘴角。“现在可以对你坦白了,那时我一直喜欢着你,是作为异性地深深被你所吸引。直率地说就是对你怀有爱慕之意。当然这种事我从没说出口过,是深埋于心底的。红和青也应该没发觉。但柚木当然会知道。因为在女孩之间,这种事根本隐瞒不住的。”

“我完全没意识到啊。”作说道。

“那是因为你是笨蛋啊。”惠理用食指顶着太阳穴说道。“亏我们在一起了那么长时间,而且我这里也一点点的做出了表示的。只要你还有一点脑子的话,明明很容易就发现了的。”

作试着想了想所谓的表示,但什么都想不到。

“放学后,你常常教我数学吧。”惠理说道。“那个时候我感觉非常之幸福。”

“但你完全不懂微积分的原理啊。”作说道。接着忽然想起了惠理不时会脸红的事,“你说得对。我的脑子是比别人来的钝感。”

惠理露出了浅浅的一笑,说道:“在这种事上面的话特别呢。再加上柚木吸引着你。”

作想说些什么,但惠理打断了他。“不用辩解了。不单单是你,谁都会被柚木吸引的,这是理所应当的。她是那么美而清秀,就像迪斯尼的白雪公主一样。但我不是那样的。只要和柚木在一起,我就一直被分到七个小矮人的角色。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我和柚木从初中开始就是好朋友,只能去好好适应这种角色了。”

“这就是说,柚木嫉妒我么?因为你对我,抱有异性的好感。”

惠理摇了摇头。“这只是有可能是潜在理由的一个,这种程度罢了。像这样精神分析的种种我不怎么明白。但不论如何,柚木自己直到最后都坚信着这真正发生在了她的身上,在东京你的住所,被你强迫而被夺取了处女之身。对她来说,这变成了最终真实的版本,而且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动摇。到底从哪里来的这妄想,为什么会改编出这种故事,到此刻我都无法理解。大概没有人能解开吧。但是,有一种梦大概比真正的现实更有真实感而更为坚决吧。她做的就是这样的梦,也许就是这样的。虽然对你很是过意不去。”

“那她对我抱有异性的兴趣这件事呢?”

“并没有这回事。”惠理简洁的说道。“柚木对任何人都不抱有作为异性的兴趣。”

作皱了皱眉。“你是说她是同性恋者么?”

惠理又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同性恋,她完全有没有那种意思,这是毫无疑问的。只是柚木从以前开始就一贯对性方面的事有一种强烈的厌恶,也许说是恐怖心理更为恰当怎么会有这种心理的呢,我并不知道,因为我们大致上什么事情都坦诚的交谈,但在性方面上基本不怎么涉及吧。我的话说起来对这种事算是较为开放的那一类,但柚木的话只要一提到就会马上改变话题的。”

“那流产了之后,柚木怎么样了呢?”作问道。

“先是向学校提交了休学申请,因为已经是很难出现在人前的状态了。也有健康上的问题,所以就休学了。她躲在家里,变得完全不出门了。而且那段时间里还得了严重的厌食症,吃下去的东西基本上都吐出来,但还去把身体里剩下的食物通过灌肠排除体内。这么下去的话毫无疑问就会连命都失掉。但去了专业的咨询师那里看病,总算从厌食症之中抽身而出了。大概花了有半年的时间,在一段时期里真的非常之严重,体重下跌都不到40kg了。那个时候她看上去简直就像幽灵一样,但总算努力勉强回到了正常的界限中。我也每天去看她,和她说话鼓励她,给予了尽可能的帮助。所以才休学了一年,好容易成功的能够去大学复学了。”

“怎么会变成厌食症的呢?”

“很单纯的原理,因为她想停止月经。要是体重极端的变轻了的话,月经就会停掉。这就是她的所求。她再也不想第二次怀孕了,大概也放弃身为女性了吧,觉得可能的话还想把子宫取下来。”

“情况变得很是严重啊。”作说道。

“没错,十分的严重。所以我只好选择和你决裂了。我很明白这真的十分对不起作君,是我对你做了很残酷的事。而且我也觉得再也见不到你了,这比什么都要来的痛苦。这不是谎话。感觉到自己的身心都要被撕裂了。就像刚刚我说的那样,因为我喜欢你啊。”

惠理停顿了一下,像是整理自己情绪一般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看着。接着继续说道。

“但是,我认为首要还是让柚木恢复正常。这是那个时间点对我来说,最优先要去做的事。她的心里有着足以取她性命的严重问题,需要我的救助。对你而言只好让你一个人在深夜冰冷的海水中游泳了。而且我觉得你的话,一定做得到的。因为你是那么的坚强啊。”

两人暂时都没开口。树叶被风摇曳着,在窗外像发出了涟漪一般的声响。

作开口了:“柚木总算是从厌食症中恢复过来,大学毕业了。之后呢?”

“仍旧每周一次要去咨询师那里,但已经恢复到能近乎正常的生活了。至少不再看上去像幽灵了。但那个时候,柚木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

惠理在这儿歇了口气,挑选着词汇。接着又开始说道。

“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因为心里的很多东西都变得七零八落分崩离析,由此对外面世界的兴趣也锐减了。对音乐的兴趣也完全消失了。在一旁看着她实在是折磨。但只有教孩子们音乐,还是和以前那样喜欢着。唯有这份热情未曾消灭、就算在自己精神状态糟糕的时候,就算身体差的连站都站不起身来时,仍旧每周去一次教会的学校,继续教爱好音乐的孩子们钢琴。他就这么一个人辛劳的继续着这种志愿活动。大概是因为有了这股干劲,所以才能从无尽的深渊中恢复过来吧。要是没有这股劲儿的话,柚木就真的就此一蹶不振了吧。”

惠理回过头来朝窗户看去,看着树丛之上宽广的天空,接着又回到正面来,看着作的脸。天空依旧覆盖着一层薄云。

“但那个时候,柚木对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无条件的和我亲近了。”惠理说道。“她说十分的感激我,我为她倾尽了全力,而且是真的感谢着我。但与此同时,她也失去了对我的兴趣。正如刚刚所说,柚木基本上对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兴趣,我也被包含在那“基本上所有的事物”之中。要我去承认这一点实甚难过,因为多年来我们是独一无二的密友,而且我把她看的十分重要。但这就是事实。那个时候我对她来说,已经不再是必不可缺的人了。”

惠理看了一会儿桌子上方一个无形的架空的一点。接着说道。

“柚木已经不再是白雪公主了。也许是疲于继续作为白雪公主而活着了。而我也疲于继续当做七个小矮人了。”

惠理似乎无意识的拿起咖啡杯,接着又放回了桌子上。

“不论如何,那个时候那美好的小团体——虽然是少了你的四人团体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良好的运转了。我们都离开了学校,各自都忙于个人的生活了。虽然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但我们已经不再是高中生了。而且和你的决裂毫无疑问的给我们所有人都带去了心里的伤害。这个伤口绝不浅薄。”

作闭着嘴,倾听着她所说的话。

“虽然你不在了,但你一直在那里。”惠理说道。

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惠理,我想多知道些你的事。”作说道。“首先想问的是,是什么让你到这里来了的呢?”

惠理眯起眼睛,稍稍歪了歪头。“老实说,从十多岁的尾巴到20岁出头,我的生活像是为柚肆意操纵一般。猛地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已经变成了没有自我的状态了。可能的话我想从事写作的工作,因为从前开始就喜欢写些文章,想试着写写小说或是诗歌类似的东西。这你是知道的吧?”

作点了点头。她来去都一直随身拿着厚厚的笔记本,有了想法就立刻写上几笔。

“但是进了大学之后,就彻底没有这种空闲了。一边照顾柚,一边应付课业就已经焦头烂额了。大学时代交了两个男朋友,哪一个都不怎么顺利。大抵都是因为忙于柚的照顾,就连好好约会的时间都没有。忽然停下来看看四周,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啊?会这么想。变得看不见人生的目标了。诸多事情都是徒劳一场空,对自己也快要失去信心了。当然柚也受到了伤害,但我自己也受了不少伤。”

惠理像是看着远处风景一般眯起了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学校的朋友邀请我去陶艺教室,是抱着只看看的心态去的。但之后就发现那就是我长久以来所探求的东西。转起旋转台后,对自己的心情就变得坦诚了。只要把意识集中在制作出形状这一点上,就能彻底忘却其他的烦恼。从那天起我就热衷于制作陶器了。在大学的时候说到底还只是作为兴趣在做,但无论如何都想真正走做陶器这条路,所以大学毕业后那一年里,一边打工一边学习,重新考进了艺术大学的工艺系。小说,再见!陶艺,你好!在那里钻研制作的过程中,认识了来留学的爱德华。接着这样那样的结果就变成了和他结了婚,来到了这里。不可思议吧。要是那个时候朋友没邀请我去陶艺教室的话,我就会过着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人生了吧。”

“你好像很有天赋。”作说道,用手指了指架子上陈列的陶器。“虽然不太了解陶器,但用眼睛看,用手去触摸的话,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情感在其中。”

惠理微笑了。“有没有才能我不太知道。但我的作品在这里卖的还挺好呢。虽然挣不了什么大钱,但自己做出来的东西,通过某种形式被别人所需要,这可是很好的事情呢。”

“这我很明白。”作说道。“因为我也是制作东西的人嘛,虽然做的东西相差很多。”

“车站和盘子可大不一样呢。”

“但两者对我们的生活来说都是必须的啊。”

“当然。”惠理说道。接着停顿了一会儿思考着什么。她嘴角的笑意正渐渐淡去。“我很喜欢这里,大概会把骨灰埋在这片土地上了吧。”

“不再回日本了么?”

“我现在已经有了芬兰的国籍,最近芬兰语也说的好起来了。虽然这里冬天很长,但却因此能好好读些书。说不定读着读着自己就想写些什么了。孩子们也习惯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也交到了朋友。爱德华人很好,她的家人也对我很好,工作也走上了轨道。”

“而且你在这里被需要着。”

惠理抬起头,凝视着作的眼睛。

“我下定决心要把骨灰埋葬于这个国家,是在得知柚被人杀害这个消息那个时候。是青打电话把那件事告诉我了的。那个时候我肚子里正怀着大的那个女儿,所以连葬礼都没去成。柚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被人残酷地杀死了,被燃烧殆尽化成了灰烬。还有再也见不到这些对我来说是极为惨痛的,胸口真的像是撕裂了一般。所以那个时候我下了决心。如果剩下来的是女孩,就给她去名叫做柚,还有就是再也不回日本了。”

“叫柚啊。”

“柚?chrono(kurono)?哈泰宁Haatainen。”她说道。“至少在这个名字的声响中,柚的一部分还继续存在着。”

“但是为什么柚会一个人去滨松的呢?”

“柚在我移居到芬兰之后立刻就一个人搬到了滨松。虽然我们还是定期的交换着书信,但她一点都没向我说明事情的经过,只在信上写了因为工作的关系要搬去滨松。明明工作的话在名古屋多少都会有吧,而且她在陌生的土地上开始独居生活什么,就等同于自杀行为啊。”

柚在滨松市市区公寓的房间里,被类似皮带东西缠在脖子上绞死了。作在报纸的印刷版和过期刊物上读到了事件的详细经过。还在网上搜索过了。

那不是入室抢劫的类型。钱包里的现金和视线可及范围内都原封未动。而且也没有遭受暴行的痕迹。房间里整理得很好,也没有她抵抗的迹象。住在同一层楼的居民没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声响。虽然烟灰缸里留着几根薄荷醇香烟的烟头,但那是柚所吸的。(作不禁皱起了眉。她在抽烟?)犯罪的推测时间是在夜里十点到深夜,那天晚上从傍晚到黎明,一直下了以五月份来看冰冷的夜雨。她的尸体被发现时是三天后的傍晚时分。三天后,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横躺在厨房的塑料地板上。

杀人的目的到最后仍旧不明。有人在半夜入侵了她的房间内,无声无息的绞杀了她,什么也不盗取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离去了。房间自动锁上了,门上还挂着防盗锁。是她从房间内侧解开锁,还是说那个犯人拿着备用钥匙呢,这也不明。她孤身一人在那间公寓里住着。根据她职场的同事和邻居所说,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亲近来往的人。除开姐姐和母亲会不时从名古屋来探望她之外,一直是一个人。打扮也很简朴,给人印象寡言而老实。对工作很热心,在学生之中也颇得好评,但只要在工作之外,和谁都不与往来。

为什么她会这般被绞杀而死,谁也没有任何头绪。之后犯人也毫无眉目,警方的搜查就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了。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也逐渐平息下去,不久就消失了。是个令人伤感而悲痛的事件,就好比那直到黎明下个不停的那冰冷的夜雨一般。

“那孩子是被恶灵附了身了。”惠理小声地像是坦白一般的说道。“那东西不即不离地跟在她背后,一边向她颈项吐着冷气,一边紧紧地追在她身后。除此之外很多事都无法解释清楚。你的事也好,厌食症也好,在滨松发生的事也一样。其实我并不想把这些说出来的,因为一旦说出口它就好像会变成真实存在的东西了。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把它深埋在自己心中。原本是打算就这么保持沉默直到死去了的。但现在下了决心说了出来。因为接下来我们可能再也不会相见了吧。也许你是需要好好弄清楚它的吧。那是恶灵。或者说是近似恶灵的某种东西。而柚直到最后,都没能甩开它。”

惠理深深的叹了口气,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双手看着。那双手正剧烈的颤抖着,足以让人一见即知。作把视线从那双手上移开,从摇摆的窗帘角中向窗外看去。沉默降临到了屋子里,令人窒息而充满了深深的悲伤。其中的那份无言的情感,就像掘开了地表、创造出了深邃湖泊的远古冰河一般深沉而又孤独。

“你还记得李斯特的“巡礼之年”么?柚常弹得那首曲子。”隔了一会儿,作像是为了打破沉默似的问道。

““郷愁Lemaldupays”。我当然记得了。”惠理说道。“现在也时常会听,要听么?”

作点了点头。

惠理站起身,走到橱子上那个小型音响之前,从叠起来的几张专辑中取出一张,放在了音响的盘上。从外放器中流淌起“郷愁Lemaldupays”。一只手静静弹出了单音的主旋律。两人又隔着桌子坐下,默默的倾听着那旋律。

在芬兰湖畔所听到的那音乐的回响,与在东京公寓里的一室里所听到的,有着很为迥异的风味。但无论在哪里听,即便CD和老唱片有所区别,音乐本身仍旧是不变的那么美。作脑海中浮现出柚在自己家中的接待室里坐在钢琴前,合上眼睛,微启薄唇,探寻着不成声的语言。那样的她离开了她自己,她所在的是其他的地方。

不久那首曲子终了,中间隔了一会儿,就开始了下一首曲子。

不久那首曲子终了,中间隔了一会儿,就开始了下一首曲子“日内瓦的钟”。惠理用遥控器把扩音器的音量调小了。

“这和我一直在家听的演奏,感觉有些不一样呢。”作说道。

“你听的是谁演奏的?”

“拉扎尔贝尔曼LazarBerman的。”

惠理摇了摇头。“我没有听过他的演奏。”

“他的演奏也许稍微更唯美一些。这个演奏十分优秀,但与其说是李斯特的音乐,却总带着些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格调啊。”

惠理微微笑了。“因为是AlfredBrendel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可能说不上那么唯美吧。但是我很喜欢。但可能是因为从以前开始听的就是他演奏的,所以耳朵习惯了吧。”

“柚弹这首曲子弹得极美,充满了感情。”

“是啊,她弹得是这种长度的曲子的话,是弹得十分之好的。要是更长的曲子的话,就会遗憾的弹到中途便气力用劲了。但每个人有各自的风格,她的生命直到现在仍旧鲜活地蕴藏在在这种闪光的曲子中。”

在学校里时,当柚在教几个孩子弹钢琴时,作和青大抵就在小小的操场上和男孩子们踢足球。他们分成两组,互相朝对方的门框(差不多就用纸箱子来凑合)踢进足球。作一边传着球,一边不经心的听着从窗那边传来的钢琴音阶练习。

流逝去了的时间变成了尖锐的长叉,刺穿了他的心脏。一阵无声的银色疼痛袭来,变幻成了冻彻脊骨的冰柱。那份疼痛无论何时都那么强烈顽固的残存在那里。他屏住呼吸,紧闭双眼,使劲的忍住痛。AlfredBrendel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仍旧继续着严谨的演奏曲集从第一年的瑞士Swiss到了第二年的Italia。

那一刻,他终于接受了这一切。多崎作灵魂最底层的部分理解了。不单单是人心和人心之间协调的系在了一起,而是通过伤口和伤口更紧密的连接在了一起。是用伤痛和伤痛、脆弱和脆弱维系着的。不是缺失了悲痛尖叫的平静,不是无需血淌地面的宽恕,不是不必经历痛苦丧失的接纳。那是真正的协调之下所根植的东西。

“作,她真的在很多的地方都继续活着的呢。”惠理从桌子那边,用沙哑的嗓音挤出了这句话。“我能感觉到她。在我们身边各处声响之中、光之中、形状之中,还有所有的………”

接着惠理用两手把脸埋了起来,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了。作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如果再哭的话,那就是完全不发声音的默泣着。

当青和作在踢球时,为了阻止几个想要去打扰柚上课的孩子,红和黑不管做什么都好只是尽可能地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到其他地方,读书给他们听、和他们玩游戏,或是到外面唱唱歌。但是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所做的努力都没能奏效,孩子们毫不厌倦的跑去打扰钢琴课,因为相比做别的事,这个要来的有趣得多。从旁看着他们两个陷入苦战,就已经很有乐趣了。

作近乎是无意识的站起身来绕到桌子的对面去,把手默默地放在了黑的肩膀上。黑依然把脸深埋于两只手中。用手触碰到她时,发现她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一种眼睛所看不见的震颤。

“作,”惠理的声音从双手的缝隙中传了出来。“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好啊。”作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能抱我一下么?”

作把黑从椅子上扶起来,从正面抱着她。一对丰满的Rx房像某种证据一般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背心上可以感受到她两手温暖的余温,柔软而被泪打湿了的脸颊触碰到了他的颈项。

“我是不会再回日本了的。”惠理小声细语道。她温暖而湿润的气息靠上了作的耳边。“因为不论看到什么,我一定会想起柚的。还有我们的——。”

作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黑抱得更紧了。

两人站在那里相拥的样子,应该能从开着的窗被人所瞧见的吧。也许有人正巧路过也说不定。爱德华他们也许马上就回来了也说不定。但这些都随便它们去了,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这一刻,他和惠理要继续尽情拥抱下去。他们必须肌肤相贴,才能摆脱恶灵长长的影子。也许自己正是为此才来到这里的呢。

他们拥抱了很久——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湖面吹来的风继续不规则的吹扬起白色窗帘的一角,她的脸颊继续被泪打湿着,AlfredBrendel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继续弹奏着“第二年?意大利”的曲集。“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第47号”之后是“彼特拉克十四行诗第104号”。作把这些曲子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晰,足以能够随口哼出曲调。他第一次恍然大悟,自己有多么用心去倾听着这音乐。

两个人在也没有开过口。在这时语言已经没有力量了。就像不再有动作的舞者那样,他们只是静静的相拥着,让时间兀自流逝。这大概是过去、现在还有未来都混杂在一起了的时间吧。他们身体之间毫无间隙,她温暖的气息有规律的间隔了一会儿地打在他脖子上。作闭上眼,沉浸在音乐声中,倾听着惠理的心跳声。那心跳和堤岸边系着的小船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响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