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桃

她是童年的印象,又是扎根的家。历经苦难,却又在苦难中坚守。

再次回到清村,已是两年后了。记忆中的那棵核桃树,仿佛永远是年少时候的样子,枝叶繁茂,却漏下一地阳光。

如同几百个夜晚,在梦里细细回忆的景象,那些存在于童话中的意象,草率而又真实地拼凑出一张张水洗之后风吹日晒的老相片,青瓦白墙,碎叶流金,而后在焦点处凝结为思念,此刻重逢,千山万水,只剩下过度曝光后隐隐约约的轮廓,能够给予这名为家乡的事物,以最恰当的解答。

那轮廓在我的屏幕中游移,因为我总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去营造一个不易察觉的阴影,屏蔽掉不怎么上照的那一半。

轮廓的主人,是我对家乡一词的理解。他叫阿何。

阿何来我家定居那年,我一岁。

忘了是父亲还是母亲,亦或是两人一起,在溪边亲手种下那棵核桃树,自打我记事起,阿何的手臂便高举在房顶之上,我赢在起跑线上,却怎样也长不过阿何,因为阿何拥有一整条小溪,在我看来,那是足以令人羡慕的事。所以阿何才会成天守着,寸步不离。那些年,白驹扑腾着挤过了很多条隙,斜乜地看这棵葱茏的核桃树越长越大,根系越过了田埂,枝叶覆盖了另一个房顶。小白驹嘀咕着为啥总有那么多隙要钻,它多想要一个广阔的平原供它撒欢跑。我也问阿何,你明明起身就能捕捉到高天里迎面而来的风,摆摆手就能让阳光散成模糊的一团,夜晚安静的时候群星璀璨便在枝叶之间,尽管你没怎么理人家,为什么偏偏要窝在一个地方呢?多想看你撒欢跑的样子。

阿何始终没有回答我,依旧高冷的朝向十五摄氏度的蓝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在傍晚凝结为流动的光线,勾勒出远山间圣光一样的辐辏云。而我,到底是否有了新的拔节也很难说,每每仰望着树冠,碎光洒了一脸,总觉得时间在算不上久远的从前就已存档,等某天机缘巧合灵台清明,便忽然想起,便是佛所说的顿悟。生时菩提,死时桫椤,灵魂之荫蔽,是为——家。

我总有一天会知道,何为扎根。

可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就像鱼群,因惊吓而四散奔逃,又像蚂蚁,为繁衍便拔营而居。那些年,很多人离开了村子,没来得及繁冗,收拾好自己,便匆匆上路。我不懂,或许阿何也不甚明了吧!因为他自始至终,临风沐雨,没动过一步。

八岁那年,阿何受伤了。那时的阿何已能在秋天里挂上满树的果实,风里砸在满地的落叶和房上青瓦,轻细摩挲的私语便成了明朗的笑。我喜欢那笑声,蓝天和流风里像阳光一样深沉。可邻居并不喜欢,总说半夜听着像鬼上房,于是便找到父亲,那之后,父亲砍掉了邻居房上那一半,因向阳而偷偷延伸的那一半。

我不懂这有什么错。向阳面的生长是必然,却不得不忍受世人的讥然。

但,再多的不解也只能沦为想法,洪峰中的涓涓细流,没人理会,也没人肯为我解答。他们只是用实际行动一次又一次阐释相同的事物,疲惫或是身不由己,都无法成为愧而止的理由。

阿何也不会,他依旧沉默,远山前探风,包裹着星辰散发出不易察觉的温度,不动声色。

而我,大概是默许了阿何给出的答复,埋葬掉疑惑,让时间来降解。

转眼便到了二零零八年,一切伤口复又葱茏,除却房屋,大地的震怒没有带来更多的创伤。我愿意相信,所有的心情都同现在回想的一样,一切都被描上了暖色的边线,和风细雨。

只有一件,在记忆中清晰地像对焦之后,纤毫毕现。

六月的雨夜总让人想起北欧神话里的主神奥丁,八足骏马踩着闪电弛向天际,撞击着云层发出阵阵爆响,命运之矛昆古尼尔划出炫目的轨迹,带着必中的誓言射向未知的终点,万物都在愤怒的雷暴下臣服,只有一件例外。

当我于明灭中拉开窗帘,阿何仍然站得笔直。他的每一树枝桠,乃至每一片树叶都在风雨的咆哮中无能为力,树干却不肯弯曲哪怕一丝一毫。他挺立于黑暗中的湍流,沉默却强大。

风雨过了,他依然站在那里,固执,又何尝不是一种执着。我想,当一切苦难都烟消云散,人们总会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吧!像所有坚守在这里的生灵一样,热爱着这片土地,并且从未离开。

不知逃向何处,便不必再逃。

扎根于此,赐予世界以更多的回馈,家人、同乡、左邻右舍,阳光雨露、土壤,以及所有善良的生灵。

后来,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开始的地方,但又有了不同的起点,人们回来了,终于还是学会了扎根,厌倦了浮萍,回来做一棵核桃树,将一路上的经历藏进壳里,苦与甜不再分明,最终都会落进土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疑惑,浩瀚的世界里,蚂蚁微弱尘埃,可总能走上正确的归途;人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短暂如焰火,却记得年复一年地洄游。

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因为阿何说,洄游的尽头,是家。

按下快门,画面定格,没有特意营造的阴影,只有创痏过后,永恒的向阳,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却又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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