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困厄中书写凯歌

时针指向十二点,夜,已深了……

冬之末尾,春之初始。这夜到底还是裹挟着些许寒冷的气息。

他微弱的气息在逃逸齿间与冷空气相撞的刹那便被凝成白色,盘旋着,扭转着,符合一切既定物理规律升腾着,向上,向着四方。

他,一个人,孤单单地倚靠着石像 ,那是立于学校操场从右往左的第七尊石像下。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冷意刺穿衣服从后背袭来,但来自肉体的伤害岂会抵得过来自心灵深处由内而外的寒意?被桎梏的心间与灵魂仿若被拘于荒野冰原,永不可能苏醒。 

回想着近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他倍感心神俱疲。

墨中白笔下的六指猴,不是他。但他确实有六根指头,脚上,每只脚都有,有一种对称的美感,反正他是这么认为的。起码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是这样。

还记得小时候,在蝉鸣桑树颠的夏天,他最渴望的事就是能像其它小伙伴一样脱下凉鞋,在离家不远的小溪里捉鱼,摸虾,晒脚掌。他想象着自己那柔嫩的小脚丫踩在被娇阳晒得光滑铮亮的鹅卵石上的美妙感受,想象着,想象着,终究,成为了虚像。

而他,必须穿着白色的长筒袜,即便是在夏天。他也曾问过母亲他为什么不能光着脚?他为什么与常人不同?为什么小伙伴们看到他都会投来鄙夷的目光,让他感到浑身不适? 更要命的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如此异类…… 

母亲蹲下身子,紧紧抓着他的手,仰着头,深邃的眼眸凝视着他,双眼里氤氲着雾气,过了许久,母亲缓缓告诉他,他不是平凡的人,无论何时都要相伴凯歌,不要迷失了最真的自己。他永远也忘不了母亲说这话时的表情,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坚信,以及慈爱。

随着年岁增长,他渐渐把这事忘了,以为一生都会平安而过。直到那一天他去游泳馆看别人游泳,不知是谁怂恿的他,为什么你不下水试试?他便第一次脱下了贴身长袜,正如这个年纪的青少年应有的率真,以及对未知事物的探索欲。

“看啊,他好怪异啊,他的脚,居然有六个指头!”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呼。就好像是幸运的人发现了新大陆,或者更像是一位科学家发现了新物种, 窃喜的激动声中夹杂着无尽嘲讽。

待他回过神时,众人的目光早已不约而同聚焦于他的双脚,所有人连俯视的角度竟都如此精准,恰好将他一人一览无余,并且让自己感受到快意,就像电影院里看电影,只不过这次是免费的观赏罢了。

他霎时间脑海一片空白,一如狂风过境,抑或海盗劫掠。他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扼住自己的脖子,呼吸更急促了些,就像是行走于江湖的侠者冷不防中了旷世奇毒,连全身的细胞都要放弃了呼吸。他的双脚疼痛难忍,是被烈火灼烧?还是被毒蛇撕咬?

他的双脚,不负重压,不知什么时候,他失去了全部的重心,跌落至游泳池中…… 

他第一次感到水中的世界是如此美妙,水是空灵而透明的,亦是清凉而温润的。透明到你大可以睁开双眼看清周遭的种种,不似岸上的污浊,温润到可以恰如其分的祛除双脚刚沾染的毒火。 

有多久了呢?怕是很久很久了,已经很久没有人如水这般与他紧紧相拥了,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本就和这光亮透彻的水世界是一体的,他甚而觉得自己可以在其中呼畅自如。于是,他张开微鼔的腮帮,呼吸着,一如呼吸空气般自如,大口大口的……

在水中,他看到众人的倒影,是黑色的,洁净的水也无法漂其黑,还其白。

这呼吸声,频率不一,颇为急促,似乎每一次的呼吸都很艰难。她是焦灼而不安的。他努力的撑起闭合的眼皮,他心生愧疚:自己又让母亲担惊了。

母亲不语,只是在病床边依旧满目温情地凝视着他,在与母亲视线相撞的刹那,他从母亲那噙满泪水的眼眸仿佛看到久远却清晰的童年,那是嘲讽与果敢交织的无常。盛满温情的眼眶无论在何时都是力量的泉眼,即使无只言片语,也足以抚慰一切创伤,浇灭一切毒火,平复一切胸中不快。

他对着母亲笑了笑,一如吹散雾霾的清风,久违了……

略微释然了些,他将手打开放在病床的扶栏上,并舒展着将身子靠在被褥上,他把脑袋伸出窗外,张望着。不远处一个小孩跌倒在地上,哇哇大哭,竟自己挣扎着站起身,然后向妈妈踉跄奔去。稍远处,一个衣衫滥缕的老者,驮着背,跛着脚,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行路,竟也惬意似的哼着小曲儿。他伸了伸脖子,借以纵展眼力。更远处,已不见人的踪影,唯有落日的余晖把天空染成浪漫的绯红色……

他收回了视线,不再注目,思绪陷入深处。

一股莫名的力量在他的胸腔中弥漫开来。

因为形体之异,从总角之龄直至如今束发之年,他被人们视为异类,无情嘲讽,无尽奚落,无时无刻的卑微,有时候,真的比寒冬很还让人感到寒意阵阵,人生几何,唯此刻困厄。

但他也是快乐和幸福的,他热爱写作,一如艾青爱这土地爱得深沉。文字于他已不是简单的排列组合,而是另一个自己。一长大白纸,便是他自由言语的土地,文为心声,字迹行走,胸中的块垒都倾了出来。

他总爱用文字来书写内心的极乐抑或极悲,来表达自己对生活的理解; 他渴望自己的文字中有着温暖而干净的力量,借以慰藉人们的心灵;他渴望自己的作品代表着着某种现实精神和社会意义,以便可以给予人们启发,感悟,希翼抑或别的什么。

他所热爱的,也给予了他莫大荣耀,如果获奖,去年的香港之行也算一种被认同的方式的话。

所以啊,他是不幸的,亦是骄傲的。痛与乐交织的无常,或许才是生活本来的面目。人生何尝不是一本书,而我们自己便是它唯一的作者,是化悲为喜、苦中作乐,还是其它,全权由自己决断。

想来自己是断然不可能创造一个新世界的,既然如此,那何不去适应这个创新的世界呢,他这样暗自想到,心底无比的坚定。

于他,在困厄中书写凯歌,已是默许。

“那是谁?这么晚了还不回寝室睡觉,异类啊你!”

他不用辨别,就知道那是学校的保安大叔,因为以前他经常一个人孤单的流连于此的缘故,对他的声音早已熟悉。

他从石像旁抽身站起,挥了挥衣服,然后向石像深鞠了一躬,以作诀别,他想他以后是不会再来了,也不会在困厄中迷失真我了。

当昂首阔步地经过保安身边的时候,他抬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打消了念头。转过身,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儿,迅速向前奔去,他高大的身影湮没在黑暗中……

他的名字呢?

他有名字吗?

他会是某一个人吗,

倒更像一个缩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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