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

像藤蔓攀墙。 

红墙头是大片大片老藤,枯黄了,还未落下。一簇一丛附着一层极浅淡而通透的天青色瓦块,藤蔓无边无涯延展开去,宛若隐约的天际边缘镀上了霞光。绕过墙头去,一户荒芜的宅院孤独坐落于浅浅的篱笆圈内,满清的遗老该是倚在红椅里躲在这处所里吧,遗世独立得飞不进堂前燕,群莺群燕自然流落入寻常百姓家。 

端的瓷碗里边还冒着热气,一盏粗茶中上下浮动墨绿的茶叶,口头的偏移掠不走浮云,却晾得出一碗凉茶。另一只手覆上碗口,水汽生在手里,才温片刻手心的潮湿已变成凉意,定定看着墙头,好似在遥盼古人归。 

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遥遥向着破宅屋走来,沿途的山清水秀没有让这二人驻足,她们行履匆匆从余晖中走来,满身云彩。阴暗逼仄的房间中,经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衬得眉目间的沧桑更尽风尘。 

抬头瞧着眉目相似的两人,老人不在沉默,开了口:“坐吧。”他转身去取来两碗茶水,摆在来客面前。小姑娘该是因路遥人倦,小心翼翼地端起粗瓷碗,一口接一口地饮下去。 

老人遥望着渐暗下来的远方,又陷入不语。彼此静坐着,像有无数只候鸟的迁徙,漫长而寂静,女人瞧瞧老人,垂下眼眸说道:“老伯,今天我带小栀来,就是想听听以前的故事。”老人似有些嗔怒,立刻弃了茶碗,像收掇着回屋去。女人站起身来,急迫道:“小栀很想听您讲些故事,老伯,这么远的路途彼此不易!”老人轻叹一声,啜了一口凉茶定了心神,叹道:“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像他了,如今无法,你坐下去,好好听我讲就是了。” 

“我与林兄十五岁时第一次攀上山巅,去眺望极远处的海,他与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今后的季风里,我静坐在这山巅等了他三十年。那时的安和乡沿边是成片成片的桃花林,等到翌年三月,花又开成海,丛丛簇簇,接天映日的艳丽。再待到果子结桃,抛给在树下翘首以待的羽然,林兄和我整好衣裙,理净发上的残叶后,羽然就远远地捧着一大包裹的鲜桃从西边跳跃着来,她长长的辫子被溪水浸湿,跳动的裙角就像春日里的大蝴蝶。我偷偷地瞅过去,见林兄如呆雁一般痴望着。林兄喜欢羽然的秘密,我早早地窥到了,桃花开了一季又一季,而羽然姑娘的心意,也终究被时光掩埋于冢。 

等到来年的第一场大雪消融后,一声炮响响彻于整个安和。羽然穿她最好看的那件招蝶裙在小桥口招着风静候,我与林兄凯旋而归。春风淙淙,万山如黛,小桥下流水映着安和四季里最美的风光。羽然的裙裾在风中轻轻招摇。这大概是林兄临行前眼中的记忆把! 

与敌军的最后一站。当真是一方黄土三十魂灵。炮火喧天,烟雾缭绕。每个人都在呐喊,去争最后一寸脚下的土地,去守最后一位身后的乡亲。我们没有退路,没有明天,从江北退到江南,弹尽粮绝,是时候该结束了。战火稍息的午夜,并肩几日的林兄呼唤我到他歇身的树下去。我猫着身一寸一寸挪到他身旁,月夜里他的眸子亮得渗人,他就凝视着我,我也盯着他看。电光火石之间,我突然看清了林兄眼里的东西,决绝而凄绝,卑微而固执。我就想到他少时光着脚在田野里撒欢奔跑的模样,想到他因被父亲责备而执拗得在秋夜里跪了一夜的模样,想到他在杀敌时眼角眦裂的模样,想到他在这样亮得月亮下孤身奔向营的模样,想到他低头恳求我悉心照顾羽然的模样。我紧紧抱着头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他的眼里藏着狮子,我仿佛知道他要做的。 

林兄扳住我的肩膀,字字铿锵:“小修,你听我讲,我们没有时间了,你离开这里带着这封家书回到安和,交给我爹妈。从这到安和的里你该知道,再也不要回来了。至于羽然,我终究是负了她” 

我深知林兄的脾性,也深知应该有个人回去安顿父老,我只得接过书信,收好囊中的最后一块干粮一路向西行。林兄站在树下看着我的踯躅,我抬头看他:“你还会回来么?”他笑了:“当然,你在映月山的桃树下等我,和羽然一起更好?”他在月光下羞涩地像个孩子。我冲他重重地点点头,最后一眼,一眼万年! 

后来的故事你们也都知晓。我在这山头等了三十年。三十年间,桃花林一年盛似一年,果子也一年多似一年。羽然也在春暖花开时离去了。我不期盼着他能回来,可人总是要有希望的,才有走下去的勇气。每年冰雪封山时,我就光着双脚,站在我与他翻山越岭的尽头,一抬头,仿佛我与林兄还正当年少。” 

女人一声长长的叹息,望着远方道:“父亲在台湾的日子里,日夜难寐,他拖着残伤的躯体难回故乡,一如大圣西行的身不由己,临去时他叮嘱我一定要回到安和乡见到那棵树下的老人待上两三天,和他聊聊过去的事。” 

早已凉透的茶水见了底,剩下褐色的茶渣。老人捧着那只茶杯挪步走回屋中,长叹:“钟子期已死,伯乐终身不复琴。” 

枯木燃春我满头白发,你还好吗,一别经年,再无繁花。 

我踏过红尘江山罢,不再有他,锦衣寒夜,对灯天话。 

藤蔓攀墙,攀过墙头,攀过春秋几度,轮回几弯。 

你是我求而不得的远方。 

内容推荐

【下一页】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