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弦月初升时

水波拍打河堤,像是和调轻吟古老的文字,追忆着经年前的春江潮水。今夜,月满春江,美好的春景在心头溢溢,我脱口而出:“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于是月光流连叶隙,漏在这一段归家小径上。蛰伏一冬的生命,在古老的文字里缓慢舒展身姿。漫步月色下,那些生命苏醒的欢喜赞叹,缓缓淌入我心中。枝叶扶疏,一弦月到柳梢头。

春到弦月初升时。

倚栏望去,流水盈盈。万家灯火尚远,照不亮这一段河边小路,却映亮了天际。小径上落叶满地,我脚底踩了月的清辉一片,步步前行,树叶沙沙作响。今夜无花事,百花都还酣眠着,静待春的消息。

往前走,只听得落叶轻唱着亘古的歌谣,沙沙不止。我不愿打扰叶落归根的心愿,于是驻足,欲要绕行——蓦然,一种熟悉的,从未被人注意过的,却始终安然长存的味道在这小径上渐而清晰——叶的味道。江月依旧,我在微弱的月光下,第一次,认真地,安静地,端详这一地暮冬时节的落叶。

俯身,味道渐浓。我辨得清,那不是玫瑰的甜香,它不浓烈,不张狂;那亦非冬梅的暗香,它不浮动,不远扬;那也非兰花的幽香,它不脱俗,不清香。它只是一种草木本身的味道,不馥郁芬芳,不沁人心脾,甚至不为人所注意。可是那味道,却一直在那里,释放着本真的自然的味道,生命的味道。它不过是树叶自脉络里散出的质朴清气,是老叶在枝头坚守一冬之后,终于等到弦月初升,迎来春的消息,于是把位置让给新生的枝叶,潇然落下后散发的味道。那是落叶对身前事坦然待之的不执著,是对那些稚嫩的美的尊重,是对这世间芸芸众生延续并创新的欢喜赞叹。它总爱藏在梢头,匿于枝干,掩在根与草的纠缠里,人们只闻得见花香,自然,与它向来缘浅。

奈何我对这味道一往情深。

我透过枝叶,窥视那叶缝里初升的弦月。月光清亮,虽微弱,却不远山遥水远,穿过尘世喧闹,映亮我心。叶的味道,平朴得不起波澜,是这世间最质朴,最普通的味道,我却沉沦其中,无法自拔……无他,但因这味道,是生命的味道,是美的味道。是生命在消亡与新生中缱绻出的哲思,枯荣盛衰,薪火呈递,生生不息。这是自然万物对“旧”与“新”的尊重,对继承的欢喜与对创新的赞叹。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只有老叶坚守在枝头的传承,方才有新叶对月舒展的新生。也唯有这样的生命的味道,方才朴实到厚重,无论空间时间,经得起一切不怀好意的打量。

微微躬身,不知是想感谢这一地倾泻的月光,这一地满溢草木味道的落叶,还是这千古来自然给予的哲思。树叶如此,在郑重的“新”中生死相替,生命不止。人亦是如此。蒋勋先生曾说:“生命的意义就是在寻找意义的过程。”诚然,人之一生,梦幻泡影,露电而已,我们一直在不断重置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有的人庸碌一生,有的人风光万千,可一生之末了,都不觉恍然如梦。可人一辈子,不该是梦,该有冬夏,应有春秋;有低谷,有高峰;应有激情满怀,也应有恬淡清逸,人之一生,总得不断创新自己的人生境界。人就像树,年轮一年年加深,所有的经历,如树叶脱落又生长,可最动人之处,不过那草木味道,于人自己,便是那不断变幻的生命之体悟,生命之意义。终有一天,那些懵懂的拙语,年少轻狂的佻巧,都将孤独地徘徊在月色下,春江上,迎接灵魂的春姗姗来迟。

人生,在不断的更新;人,在收获新的体悟之时,展开一段又一段新的生命历程。人类的历史,何尝不是这样,在消亡与新生中迸发出美,如树叶在枯荣间挥散草木味道。而正因如此,文化在时间的长河里,在不断的毁灭与崛起中,绵延不绝,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我心中盛满了月光,更盛满了对新生的欢喜赞叹。迈步向前,深深吸气,仿佛自己便与这方天地息息相关。这个月夜,我与春邂逅,与一弦月邂逅。恍若赴一场前尘邀约,关乎叶的味道,关乎生命的味道,关乎美的生生不息,关乎创新的灵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而偶因风荡云摧又流传人间。

不知觉夜色已更深,我抬眼望去,月华流泻而下,千年依旧。我随之远望那些人世间创新的火种,企盼有朝一日,星火燎原。叶的味道尚在鼻端,我轻笑着低声喃喃——

春到弦月初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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