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去

朵兰的幽香飘散一屋,于敏伯正凝神注视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名为《月夜》的画,那是他花不多的钱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他不喜欢收藏,也只知道那地方的东西没有真的。他只是觉得这幅画的笔法很熟悉,意境也不错。他从脑子的最深处翻腾出画画的老本来品鉴这幅画,却一下带起了积在上边很久的当时的灰尘。他不由得想起远在长江边的家乡,想起那篇一生难忘的作文题《路》,想起教他画画的那个人。

于敏伯小时候家的隔壁住着个老头,父母常常带他到老头家去串门。于敏伯一开始觉得这个老头一定是个退隐江湖的武林高手,可没见他使轻功也没见他碎大石,倒是老写字,老画画,尤其爱画鸳鸯和蝴蝶。老头好像挺喜欢于敏伯,有空就教他写字画画。于敏伯对乌嗤抹黑的符咒似的汉字挺感兴趣,却不喜欢学画画。也许是天赋异禀,成百上千个字眨眼间的功夫他就记住了。老头家有好多书,《诗经》、《庄子》……上面的字于敏伯大都认得,连起来读却满不像人话。可经老头一解释,每句话都仿佛真真是一种种景象出现在眼前。于敏伯便把这些书当成武林秘籍一样宝贝,在吃不饱饭的时候就读一会,以此忘记饥饿。

从小学到初中,于敏伯没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看到了一点以前没看到的课本,但老头的那一堆书却在火焰中蜷缩着、扭曲着化为灰烬,老头也消失在了长江之中。春天来了,可于敏伯却觉得周遭像是冬天。墙上刷满了毫无美感的大标语,广播里一遍遍放的是早已听厌的样板戏,手里拿的是红宝书,走在街上还会抽冷子被人抓住让他背一段。于敏伯发现这些文字竟一点灵气也没有,背起来使他头痛。万幸他在老头家的墙缝里找到一本残页的《全唐诗》,便偷偷藏起来,晚上在煤油灯下看一会,清醒清醒白天被震晕的头脑。他最喜欢的一首诗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也许有一点缘故是因为老头在《春江花月夜》这首诗边批了全书唯一的批语:“适云:‘诗中之诗,顶峰之顶峰’适也。”他想张若虚写的应该是长江吧,什么时候能亲眼在这天天见的长江上看到如此美好的景象,便是人生一大美事了。

上了高中于敏伯愈发感到学校不象是学校,倒像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农贸市场,可怜的一点知识积在老师的手里,却没有人愿意买这又宝贵又低贱的东西。除了他和少数几个人偷着学习,其他人天天在街上喊口号大串联,叫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把他看得心惊肉跳。有一次他在纸上默完《春江花月夜》放在了桌子上忘了撕掉扔进厕所,过了一会儿想起来急找时已不知所踪,他大为惊恐。于敏伯知道那东西属于“四旧”,万一被别人拿来做证据批斗批斗他,他就别想再看见学校了。

这时一个女生走来把诗递给了他,对他说:“以后留心,现在什么东西都会变成人手里的利器,美好的东西也不例外。”于敏伯接过诗竟不知回答什么好,只是盯着她发愣。这不符合时代特点的话语在他脑子里嗡嗡地响。过了半天于敏伯才问她:“你说这是美好的东西?”

“是啊,”她说,“张若虚没留下很多东西,但留下的都是精品。只不过现在是什么东西都留不住了。”她叹了口气,“我原本画过一幅“春江花月夜”,可惜偏画在了这样一个时代。” 她忽然觉得话说得多了,便立即转过头,坐到座位上一语不发。于敏伯听得入神,见她缄口,又有些怅惘。心里琢磨她富于情感的语言,必定是个大家闺秀。可对于她的成分,又揣摩不透。

时代的特殊使知音彼此倍加珍惜。于敏伯和她便渐渐升华了“纯洁的革命友谊”。有时两人互相低语诗词时,两只手间便只隔一层薄薄的细汗;她闲来用铅笔素描些动物时,也常有个人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当然,这些都是在没有别人的时候发生的事。她有一次对于敏伯说:“总有一天,我会为你画一幅《春江花月夜》。”从此于敏伯开始想学画画,开始觉得画出的物件比真物更加惹人怜爱。他们是幸运的,高中毕业后因为“文革”的结束,没有上山下乡;却也是不幸的,那段时期的末尾别人终于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不正歪风”,并将二人分开“审判”。他在多方的压力下被迫痛哭流涕地发誓坚决整改不良风气一刀两断紧跟党的路线不动摇。而她却一直不承认自己有错误,被关在牲口棚里,含着两汪泪水忍受精神和肉体上的摧残。恢复高考那年,她默默地离开了多少年追求的目标,多少人狂热地追求的那个地方。

于敏伯曾在认识到错误并被教育后偷偷往牲口棚里塞过小纸条,却一直都没有回音。文革结束后他写了“世间安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想当面递给她再说些身不由己之类的话,却发现她已不知去向。

后来于敏伯参加了第一次高考,凭语文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再后来他来到了北京,在一所中学教语文,带每届学生第一节课必留一道作文题《路》。他直到现在也没有结婚每天抱着已倒背如流的《全唐诗》看,而大部分时间都在看《春江花月夜》。仿佛看久了,张若虚会从书里跳出来,给他留下一些诗似的。

他收起许久未动的眼光。窗外月已上了柳梢头,但自然地没有人与他相约黄昏后。从这高层的阳台能俯瞰长长的护城河,也好像比地上的人们离明月近了许多。但河水上反射的粼粼波光并不是那清冷的月光,无数耀眼的华灯抢了月亮的风头,使这个城市变得陌生。不过这不是这个时代的春江花月夜吗?护城河是江,还有月,还有火树银花。恍惚间,于敏伯好像回到了长江边,看到家乡也是一派灯火通明。那水面上映着的,是他既喜又悲的面孔。

他回头看着那幅《月夜》,那上面有山花,有江流……他不由得想提笔将题目改为《春江花月夜》。走近后,他突然在卷底发现了两行诗: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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