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

让我再尝一口秋天的酒

一直往南方开不会太久

让我再听一遍最美的那一句

你回家了 我在等你呢

——宋冬野《安河桥》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喝得天昏地暗,辨不清回家的路。

老板边陪我喝边跟我开玩笑,问我是不是失恋了。 

"那不至于。"我尚还神志清楚,吐出这四个字,随之觉得嗓子又疼又哑。

我没有回家,没有回那个空荡孤寂的小房子里去。 

「一」

朦朦胧胧之中,我看到祖母坐在藤椅中。手指随着留声机里缓缓的京剧唱腔打着节拍,随着轻轻哼唱。

岁月摸爬上她的脸颊,时光渲染她的青丝,她常常感叹,人生多么短,一生多么快。而我还是吃棒棒糖的年纪,无法理解她所说的人生究竟是什么。可能是一条线段,可能是一个图形,都有开端和终端。

祖母晚年的时光基本在那把藤椅上度过,但是藤椅始终没能留住祖母。

祖母在晚饭后跟我讲她年轻时候的事迹,费劲地站起身,去她房间里老旧的木柜中翻照片,拿到我面前。

照片是黑白的,我觉得没意思,所以听她讲述的时候心不在焉。我理解不了那个黑白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我还曾经觉得,祖母的时代是灰白的,直到我出生,世界才变成了彩色。 

"对啊,我们淮儿一出生,太阳就升起来了,世界可亮堂了!" 她神采奕奕。 

"淮儿,坐下,听奶奶慢慢说。"祖母逆光的脸镌刻出那些皱纹,但她一直都年轻,"奶奶以前,上学读书,和你一样。毕业了以后就去当医生了……" 

"奶奶,"我打断她的话,"这段你讲过了。" 

"哦……讲过了啊。"祖母有些疲惫地推了推老花镜,"奶奶是真老啦,都不记得啦。"

我没有理会,低下头去看爬来爬去的蚂蚁,用手里的碎饼干喂它们。

祖母坐在藤椅里,眯起眼睛,细细观看着最后的余辉轻轻披撒在镇子上,像是朦胧的一层薄纱。最后逐次渡上自己的双手,抚上自己的白发。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我模模糊糊听她嘟囔了一句什么。直到最后我才明白,她所叹息的是岁月不饶人。

「二」

冬天

北方的冬天生冷,冷的人什么时候都打哆嗦。

窗外大雪飘飘洒洒,如同抖开了一床鹅毛被。

我裹着棉被在暖炉边搓手。

它闪烁着微弱的红色火光,像一颗红色的小星星,眨巴着眼睛。 

"哎呀。"祖母坐在藤椅上长出一口气,"这屋里还真是暖和。" 

"嗯。"我微微答应了一生,"奶奶,为什么火是红色的?"

"太阳是红色的呀,"祖母注视着炉子里的火光,"太阳照在身上,我们觉得暖和,火炉放在屋里,我们也觉得暖和。我们常说,太阳像个大火球,火给我们带来了温暖,温暖就是红色,所以呀,我们看到的火就是红色的。"

"那蓝色的火呢?"我仰起头看祖母,眼睛像火光一样眨巴眨巴。

"蓝火……"祖母想了想,"海水很蓝,却很冷很孤独。蓝色的火呀,都在放死人的地方,它们没人陪,很孤独呢。"

祖母声音很低,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钟表滴答滴答走动的声音。

"给你爷爷下葬那会儿啊,我就见过蓝火。像是一个个小精灵,跟着你爷爷,想找你爷爷聊天哩。" 我继续听她说。

"我啊,看着那些蓝火,围绕着你爷爷。唔……那个时候天都黑了,特别冷,还挺害怕的。"

"奶奶不怕大灰狼吗?"我觉得好惊奇,奶奶在晚上和蓝火还有爷爷待在一起。

"大灰狼只吃恶毒的大人,不听话的小孩。你爷爷以前啊,看到集市上卖的什么小鸟,都把它们买回来,到后山放掉。奶奶呢,就过不少人。大灰狼不敢吃。" "那我会被大灰狼吃掉吗?"

"我们淮儿要是不说谎,大灰狼就不敢吃你!"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撒过谎,哪怕后来我知道了不存在这样的狼,还是觉得,当我违背了祖母的一些话,在暗处会有什么东西吞噬我的心。这种预感那样强烈,或许会包围着我,知道我看到那孤独的蓝火。

「三」

过年了。家里生着温暖的炉子,却只有我和祖母两个人。

"奶奶,爸爸和二叔二婶不回家过年吗?"

"嗨,祖母苍白地笑了笑,"他们呀有自己的生活,我也不要求他们回来陪我这个快死的人啦。"

我沉默不语。

雪已经停了,衔接大街小巷的是不断的鞭炮和欢声笑语。墙头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动着,渲染所谓那种"红色"的气氛。

祖母开始不断地咳嗽起来,咳得那样厉害。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嗓子也跟着疼起来。 

「四」

后来我跟父母相聚,去了别的城市生活。

十七岁那年,跟着父母亲回家看祖母。

她还是坐在那把老旧的藤椅上,夕阳渡满她苍白的脸,人显得枯槁消瘦,面色不太好。

看到我,略带欣喜道:"你回来了,我在等你呢。"

父母和她聊了一阵,我在客厅坐着,盯着老旧的炉子。

最后父母摔门出来,拉起我就要走。

我偏执地和他们拗了一阵,最后走进祖母的房间,见她安详地躺在藤椅上睡着了。

不会再醒来。

「五」

祖母下葬的钱都是大家零零星星拼凑起来的,出殡那天,只有我一个亲属到场。

东邻西舍帮忙置办了唢呐,鞭炮和纸花。

我扛幡。带着她那把旧藤椅。

一行人行走在孤僻的小路上,像是山间飘忽的蓝火。

奶奶以前,上学读书,和我一样。毕业后就去当医生了,曾经支援过我爷爷所在的部队。后来进了战地医院专门为伤员治疗。他们这么相爱相恋,最后结婚生子,在黑白的时代黑白的世界中走到了这一步。当我爷爷撇下她和爸爸二叔的时候,她又是何等地平静。奶奶告诉我,她觉得世界没了爷爷,像蓝火。但是再冰冷也要扛下去,自己去寻死,爸爸和二叔怎么办?就是这样一年一年,自己一个人,维持一家三口人的生计。知道爸爸和二叔都娶了人,她才真正安心下来。

其实她很富裕。

那个棕色的大柜子里存放着她所有的积蓄。她说,有些东西,能把感情拆分成一片一片的。

十七岁,我明白为什么过年爸爸和二叔过年不回家。

明白为什么她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明白她为什么有病不去看,而是等着病魔吞噬自己的身体。

「六」

正是深秋。

祖母下葬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出了门。

好像处处都是蓝火,朦胧地包围着祖母。缠着她,像要和她说话。

我像当年的祖母一样,不同的是我失去的是她,她失去的是他。我静默地跪在遗像前,什么不说什么不想,不哭不闹。我想生个炉子放在这里,让她看到红光。

她被那个黑白的世界框住了脚步,停在玻璃之外,看着所有人流过眼泪,随之远去。

植物上了霜,披上最后的余晖去迎接即将到来的寒冬。街上没有什么行人,东方刚刚翻起一层空蒙的乳白。

我走到附近的店里,点了酒,挑靠窗的位置坐下,起开一瓶往嘴里灌。

老板坐到我对面,不声不响看着我喝。那时店里没有什么客人,他沉默地坐下,沉默地注视着我。

开始跟我开玩笑,问我是不是失恋了。

我不想回他一个玩笑。

"天凉,告诉苏医生老人家,别对自己不好。"

他这么说,看向远处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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