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原文
白下程生,性磊落,不为畛畦。
一日,自外归,缓其束带,觉带端沉沉,若有物堕。视之,无所见。宛转间,有女子从衣后出,掠发微笑,丽绝。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惧,而况于狐。”遂与狎。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每谓程:“勿娶,我且为君生男。”程信之,遂不娶。戚友共诮姗之。程志夺,聘湖东王氏。狐闻之,怒。就女乳之,委于程曰:“此汝家赔钱货,生之杀之,俱由尔;我何故代人作乳媪乎!”出门径去。青梅长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青梅寄食于堂叔;叔荡无行,欲鬻以自肥。
适有王进士者,方候铨于家,闻其慧,购以重金,使从女阿喜服役。喜年十四,容华绝代。见梅忻悦,与同寝处。梅亦善候伺,能以目听,以眉语,由是一家俱怜爱之。邑有张生,字介受。家窭贫,无恒产,税居王第。性纯孝;制行不苟;又笃于学。青梅偶至其家,见生据石啖糠粥;入室与生母絮语,见案上具豚蹄焉。时翁卧病,生入,抱父而私。便液污衣,翁觉之而自恨;生掩其迹,急出自濯,恐翁知。梅以此大异之。归述所见,谓女曰:“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匹则已;欲得良匹,张生其人也。”女恐父厌其贫。梅曰:“不然,是在娘子。如以为可,妾潜告,使求伐焉。夫人必召商之;但应之曰‘诺’也,则谐矣。”女恐终贫为天下笑。梅曰:“妾自谓能相天下士,必无谬误。”
明日,往告张媪。媪大惊,谓其言不祥。梅曰:“小姐闻公子而贤之也,妾故窥其意以为言。冰人往,我两人袒焉,计合允遂。纵其否也,于公子何辱乎?”媪曰:“诺。”乃托侯氏卖花者往。夫人闻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唤女至,述侯氏意。女未及答,青梅亟赞其贤,决其必贵。夫人又问曰:“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核也,即为汝允之。”女俯首久之,顾壁而答曰:“贫富命也。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而不贫者无穷期矣。或命之薄,彼锦绣王孙,其无立锥者岂少哉?是在父母。”初,王之商女也,将以博笑;及闻女言,心不乐曰:“汝欲适张氏耶?”女不答;再问,再不答。怒曰:“贱骨了不长进!欲携筐作乞人妇,宁不羞死!”女涨红气结,含涕引去;媒亦遂奔。青梅见不谐,欲自谋。过数日,夜诣生。生方读,惊问所来;词涉吞吐。生正色却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贤,故愿自托。”生曰:“卿爱我,谓我贤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夫始乱之而终成之,君子犹曰不可;况不能成,役此何以自处?”梅曰:“万一能成,肯赐援拾否?”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轻诺耳。”曰:“若何?”曰:“卿不能自主,则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乐,则不可如何;即乐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贫不能措,则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梅临去,又嘱曰:“君倘有意,乞共图之。”生诺。
梅归,女诘所往,遂跪而自投。女怒其淫奔,将施扑责。梅泣白无他,因而实告。女叹曰:“不苟合,礼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轻然诺,信也;有此三德,天必佑之,其无患贫也已。”既而曰:“子将若何?”曰:“嫁之。”女笑曰:“痴婢能自主耶?”曰:“不济,则以死继之!”女曰:“我必如所愿。”梅稽首而拜之。又数日,谓女曰:“曩而言之戏乎,抑果欲慈悲也?果尔,则尚有微情,并祈垂怜焉。”女问之,答曰:“张生不能致聘,婢子又无力可以自赎,必取盈焉,嫁我犹不嫁也。”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为力矣。我曰嫁汝,且恐不得当;而曰必无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余所不敢言也。”青梅闻之,泣数行下,但求怜拯。女思良久,曰:“无已,我私蓄数金,当倾囊相助。”
梅拜谢,因潜告张。张母大喜,多方乞贷,共得如干数,藏待好音。会王授曲沃宰,喜乘间告母曰:“青梅年已长,今将莅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恐导女不义,每欲嫁之,而恐女不乐也,闻女言甚喜。逾两日,有佣保妇白张氏意。王笑曰:“是只合耦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门,价当倍于曩昔。”女急进曰:“青梅侍我久,卖为妾,良不忍。”王乃传语张氏,仍以原金署券,以青梅嫔于生。入门,孝翁姑,曲折承顺,尤过于生,而操作更勤,餍糠粃不为苦。由是家中无不爱重青梅。梅又以刺绣作业,售且速,贾人候门以购,惟恐弗得。得赀稍可御穷。且劝勿以内顾误读,经纪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往别阿喜。喜见之,泣曰:“子得所矣,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赐,而敢忘之?然以为不如婢子,恐促婢子寿。”遂泣相别。王如晋,半载,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赇免,罚赎万计,渐贫不能自给,从者逃散。是时,疫大作,王染疾亦卒。惟一媪从女。未几,媪又卒。女伶仃益苦。有邻妪劝之嫁。女曰:“能为我葬双葬亲者,从之。”妪怜之,赠以斗米而去。半月复来,曰:“我为娘子极力,事难合也;贫者不能为而葬,富者又嫌子为陵夷嗣,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从也。”女曰:“若何?”曰:“此间有李郎,欲觅侧室,倘见姿容,即遣厚葬,必当不惜。”女大哭曰:“我搢绅裔而为人妾耶!”妪无言,遂去。日仅一餐,延息待价。居半年,益不可支。
一日,妪至。女泣告曰:“困顿如此,每欲自尽;犹恋恋而苟活者,徒以有两柩在。己将转沟壑,谁收亲骨者?故思不如依汝所言也。”妪于是导李来,微窥女,大悦。即出金营葬,双槥具举。已,乃载女去,入参冢室。冢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买婢。及见女,暴怒,杖逐而出,不听入门。女披发零涕,进退无所。有老尼过,邀与同居。女喜,从之。至庵中,拜求祝发。尼不可,曰:“我视娘子,非久卧风尘者。庵中陶器脱粟,粗可自支,姑寄此以待之。时至,子自去。”
居无何,市中无赖窥女美,辄打门游语为戏,尼不能制止。女号泣欲自死。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严禁,恶少始稍敛迹。后有夜穴寺壁者,尼警呼始去。因复告吏部,捉得首恶者,送郡笞责,始渐安。又年余,有贵公子过庵,见女惊绝,钱宁通殷勤,又以厚赂啖尼。尼婉语之曰:“渠簪缨冑,不甘媵御。公子且归,迟迟当有以报命。”既去,女欲乳药求死。夜梦父来,疾首曰:“我不从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缓须臾勿死,夙愿尚可复酬。”女异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惊曰:“睹子面,浊气尽消,横逆不足忧也。福且至,勿忘老身矣。”语未已,闻扣户声。女失色,意必贵家奴。尼启扉果然。奴骤问所谋。尼甘语承迎,但请缓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无成,俾尼自复命。尼唯唯敬应,谢令去。女大悲,又欲自尽。尼止之。女虑三日复来,无词可应。尼曰:“有老身在,斩杀自当之。”
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闻数人挝户大哗。女意变作,惊怯不知所为。尼冒雨启关,见有肩舆停驻;女奴数辈,捧一丽人出;仆从暄赫,冠盖甚都。惊问之,云:“是司李内眷,暂避风雨。”导入殿中,移榻肃坐。家人妇群奔禅房,各寻休憩。入室见女,艳之,走告夫人。无何,雨息,夫人起,请窥禅舍。尼引入,睹女,骇绝,凝眸不瞬;女亦顾盼良久。夫人非他,盖青梅也。各失声哭,因道行踪。盖张翁病故,生起复后,连捷授司李。生先奉母之任,后移诸眷口。女叹曰:“今日相看,何啻霄壤!”梅笑曰:“幸娘子挫折无偶,天正欲我两人完聚耳。徜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
乃取珠冠锦衣,催女易妆。女俯首徘徊,尼从中赞劝之。女虑同居其名不顺。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试思张郎,岂负义者?”强妆之。别尼而去。抵任,母子皆喜。女拜曰:“今无颜见母!”母笑慰之。因谋涓吉合卺。女曰:“庵中但有一丝生路,亦不肯从夫人至此。倘念旧好,得受一庐,可容蒲团足矣。”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艳妆来。女左右不知所可。俄闻乐鼓大作,女亦无以自主。梅率婢媪强衣之,挽扶而出。见生朝服而拜,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梅曳入洞房,曰:“虚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顾生曰:“今夜得报恩,可好为之。”返身欲去。女捉其裾。梅笑云:“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解指脱去。青梅事女谨,莫敢当夕。而女终渐沮不自安。于是母命相呼以夫人;然梅终执婢妾礼,罔敢懈。
三年,张行取入都,过尼庵,以五百金为尼寿。尼不受。固强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后张仕至侍郎。程夫人举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张上书陈情,俱封夫人。
异史氏曰:“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赠纨袴。此造物所必争也。而离离奇奇,致作合者无限经营,化工亦良苦矣。独是青夫人能识英雄于尘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俨然而冠裳也者,顾弃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
聊斋之青梅白话翻译
南京有个姓程的书生,性情磊落,不受礼俗的约束。一天,他从外面回来,宽解衣带时,觉得衣带末端很沉重,像有东西往下堕。看了看,并无任何东西。转身之间,有个女子从衣服后面出来,手理秀发向他微笑,真是美丽极了。程生怀疑她是个鬼。女子说:“妾不是鬼,是狐。”程生说:“倘若能得到美人,就是鬼也不可怕,更何况是狐呢!”于是和她亲热起来。过了二年,生了个女儿,取小名叫青梅。狐女常对程生说:“你不要再娶妻子了,我会为你生个儿子的。”程生相信了狐女的话,就不再娶妻。但是,亲戚朋友们都讽刺讥笑他。程生动摇了,终于改变了主意,聘了湖东的王氏为妻。狐女听说后,非常恼怒,抱起女儿喂完奶,抛给程生说:“这是你家的赔钱货,愿意养她或杀她,全由你;我何必代人作奶妈呢!”说着出门而去。
青梅长大了,非常聪明,相貌美好秀丽,酷似她的母亲。不久,程生病死,王氏改嫁出走,把青梅寄养在堂叔家里。她的堂叔品行恶劣,行为放纵,竟想把青梅卖掉得钱自用。恰好有个正在家候选官职的王进士,听说青梅很聪明,便出大价钱把她买来,让她给自己的女儿阿喜当侍女。阿喜十四岁年纪,容貌美丽绝顶。她见了青梅非常高兴,就和她同住在一起。而青梅也善于侍奉人,聪明伶俐,会看眼眉行事,因此王家人全都喜爱她。
城里有个姓张的书生,字介受,家境贫穷,没有财产,租赁了王进士的房子居住。张生非常孝顺,遵守礼仪,品行端正,又勤奋好学。青梅偶然有事到张家,看见张生坐在石头上吃米糠粥;她进屋和张母说话时,却见桌子上摆着味美的猪蹄。当时张翁正卧病在床,张生进屋抱着父亲小便。便液沾脏了张生的衣服,父亲觉察了非常恨自己,而张生却掩盖着脏处,急忙出屋自己洗净,唯恐让父亲知道。青梅看了大为惊奇,回来后就对阿喜讲述在张家见到的情形,并说:“咱家的房客,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您若不想得好夫君便罢;想得好夫君,张生就是理想的人。”阿喜恐怕父亲嫌张生贫贱。青梅说:“不见得,这事全在您自己。假如您认为合适的话,我可以偷偷地告诉张生,让他家请媒人来提亲。到时候老夫人一定要召您去商量这事,只要您应着‘同意’,事情就好办了。”阿喜怕跟了张生穷一辈子让人耻笑。青梅说:“我自以为能为天下士人看相,绝不会出错的。”
第二天,青梅把意思告诉了张生的母亲,张母大惊,说她说的话不是好兆头。青梅说:“我家小姐听说公子人品好,赞美他有道德有才能,我是因为摸透了她的心意才来这样说的。您请媒人去提亲,我和小姐两人从中帮助,估计王家能够应允。即使王家不同意,对公子来说还有什么辱没吗?”张母说:“行。”于是便托卖花的侯氏前去做媒。王夫人听说就笑了,并把这事告诉了丈夫。王进士也大笑起来。便把女儿叫到面前,说明了侯氏的来意。阿喜还没来得及回答,青梅急忙夸赞张生贤能,并断言他日后必定富贵。夫人又问女儿:“这可是你的百年大事。假如你愿意吃糠咽菜,就为你答应这门亲事。”阿喜低头沉思了好一会,看着墙壁回答说:“贫富是个命。倘若命厚,就是贫也贫不了几天;而命中注定不贫,那就更不会有多少穷日子了。假如命薄,就是那些富贵子弟,后来穷得无立锥之地的难道还少吗?这事全在父母作主。”最初,王进士叫女儿来商量,是想拿这事来博一笑;听到女儿的话,心里很不高兴,说:“你真想嫁给张家吗?”女儿没回答;再问,还是不回答。王进士非常气忿地说:“贱骨头全不长进!想提着讨饭筐当叫花子媳妇,岂不羞死!”女儿被骂得涨红着脸透不过气来,含着眼泪退去。媒人见事不妙也跑了。
青梅见为小姐办不成,便想着替自己来谋求。过了几天,她趁夜间到张生家里去。张生正在读书,见她来,非常震惊,问她来干什么,她说话吞吞吐吐。张生很严肃地让她离去。青梅哭着说:“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并不是来私奔;只是因为你贤德,所以我才自愿以身相托。”张生说:“您爱我,说我贤德。然而昏天黑夜里来往,连洁身自爱的人都不愿做,而所谓贤德的人能去做吗?就是起初不正当而最终能成就的事,君子还说不可;更何况不会成就的事!以后你我怎么做人?”青梅说:“万一能成的话,你愿意收留我吗?”张生说:“能得到您这样的人就非常满足了,还要求什么呢?只是眼下有三件难事,因此不敢轻易答应。”青梅问:“什么难事?”张生回答:“您不能自己作主,是一难;即使您能自己作主,若我父母不乐意,是二难;就算我父母乐意,而您的身价必定很高,我家贫拿不出应付的钱,是尤其难。您赶紧走吧,瓜田李下的嫌疑是令人可畏的!”青梅只好回去,临走又嘱咐道:“您若有意,求您和我共同想办法来促成。”张生答应了她。
青梅回来,阿喜追问她到哪里去了,她就跪下主动承认去过张家。阿喜非常生气,以为青梅私奔,要用家法责打。青梅哭着说自己没干见不得人的事,于是把实情告诉了她。阿喜赞叹道:“不私自结合,是礼;一定禀告父母,是孝;不轻易许诺,是信。有这三德,老天必定会保佑他的,张生不用再担忧自己贫困了。”随后又说:“你打算怎么办?”青梅回答说:“要嫁给他。”阿喜笑着说:“傻丫头,你能自己作得了主吗?”青梅说:“若不成,就去死!”阿喜说:“我一定满足你的愿望。”青梅便叩头感谢她。
又过了好几天,青梅对阿喜说:“以前您说的是玩笑话呢,还是真想发慈悲呢?若当真的话,我还有些难言的隐情,再求您同情帮助。”阿喜问是什么事。青梅回答道:“张生拿不出订婚的聘礼,我又没有能力自己赎身,如非要原来身价的话,同意把我嫁给他实际上还是不同意。”阿喜沉吟着说:“这不是我能办到的事。我说把你嫁给他,还怕不太合适。再说一定不要你的身价,这是父母绝不会应允的,也是我不敢说的。”青梅听了,难过地流下眼泪,只是求阿喜能同情帮助她。阿喜沉思了好一阵,说:“实在没有办法,我自己积攒了一些钱,全部给你帮忙吧。”青梅拜谢了阿喜,并把这事偷偷地告诉了张生。张母知道了非常高兴,多处求借,凑齐了身价钱,收藏起来等着听好消息。
正巧王进士被选任山西曲沃知县,阿喜趁机对母亲说:“青梅年龄也不小了,咱们又要随父亲上任,不如送她走了吧。”母亲本来就认为青梅太伶俐,怕她引导阿喜不走正路,多次想把她嫁出去,就怕女儿不乐意。现在听女儿这么说,心里非常高兴。过了两天,有个佣人的妻子来说了张家想娶青梅的意思。王进士笑着说:“这家人也只配找个丫鬟作媳妇,他们前次的做法简直也太荒唐了!不过要把她卖给富贵人家做妾的话,价钱还能比过去高一倍。”阿喜急忙进屋说:“青梅侍奉我这么长时间,把她卖给人家做妾,太不忍心了。”王进士于是传话给张家,仍然按原来的身价付钱,还了卖身契,把青梅嫁给了张生。
青梅嫁到张家后,孝敬公婆,尽心周到,胜过了张生。而操持家务更是勤快,糠秕当饭也不觉得苦,因此全家人都非常敬重她。青梅又以刺绣为业,她绣出的东西卖得很快,商贩们等候在张家门前抢购,惟恐得不到手。用刺绣换来的钱多少可以应付穷日子。她还劝张生不要光顾家耽误了读书,家里的事情全由她自己承担起来。因为主人就要上任了,青梅便去与阿喜道别。阿喜见到她,哭着说:“你得到了好的归宿,我实在不如你。”青梅说:“我知道这是谁赐给我的,怎敢忘了呢?不过您认为不如我,恐怕要折我的寿了。”于是两人哭着惜别。
王进士一家到了山西任上,仅半年,夫人就死了,灵柩停在寺庙中。又过了两年,他这个知县因为行贿罪被免职,罚交赎罪的银两数以万计,因而家道渐渐贫困不能自给,随从们也都四下逃散。这时,瘟疫流行,王进士感染疾病也死了,仅有一个年老的女佣人跟随着阿喜。没过多久,女佣人又死去,只剩下阿喜自已孤苦伶仃,日子越加难过。有个邻居老太婆来劝阿喜出嫁。阿喜说:“谁能为我埋葬父母,我就嫁给谁。”老太婆很同情她,送给她一斗米就走了。半月后老太婆又来说:“我为你费了很大劲,事情很难办。贫的不能为你葬双亲,富的又嫌你家道败落,怎么办!还有一个主意,只是怕你不会同意。”阿喜问:“什么主意?”老太婆回答:“这地方有个李郎,想讨个二房,若见到你的容貌,即使让他多花钱来厚葬你的父母,他必定在所不惜。”阿喜大哭道:“要我这官宦人家的女儿去做妾啊!”老太婆没再说话,就走了。阿喜自此每日只吃一顿饭,勉强维持着等待有人出钱买她。这样过了半年,日子越来越难维持。有一天,老太婆又来了。阿喜哭着对她说:“困难到这种地步,常想自杀;所以还能苟活着,仅仅是因为还存双亲的灵柩停在这里。我自己死了填沟壑不要紧,谁来收我父母的尸骨呢?因此想还不如按照你说的主意办吧。”
老太婆于是领李郎来,他一见到阿喜,心中大喜,立即出钱为阿喜父母办理安葬。等一切处理完了,就用车把阿喜拉回家,去见他的大老婆。因为这大老婆既厉害又嫉妒,所以李郎起初不敢说阿喜是妾,只是假说买了个侍女。等到见了阿喜,大老婆暴跳怒骂,拿木棍把她打了出去,不让再进门。阿喜披头散发痛哭流涕,进退两难。正好有个老尼姑经过这里,见状动了恻隐之心,便邀她一同居住。阿喜转悲为喜,就跟老尼姑走了。
到了庵堂中,阿喜拜求削发为尼。老尼不同意。说:“我看你并不是久落风尘的人。庵中的粗碗糙米大体上可以自足,你暂且先寄居在这里等待着。只要时机到来,你就会自己走的。”这样住了不长时间,城市中的一些无赖之辈见阿喜长得美,经常来敲门并说脏话调戏她,老尼也无法制止他们,逼得阿喜又是哭叫又是寻死的。为此,老尼前去请求吏部的某官专门贴了告示严厉禁止,这些恶少们才开始稍微有些收敛。后来又有人乘黑夜在庵墙上挖洞,幸被尼姑们发现惊呼才离去。因而再次告到吏部某官那里,捉住了首恶,送郡城中拷打,才渐渐安稳了。又过了一年多,有个贵公子经过庵中,被阿喜的美貌惊呆了,硬求老尼替他通殷勤,又重礼厚赂老尼。但老尼婉言对他说:“她是官宦世家的后人,不会甘心给人家作侍妾的。公子暂且回去,推迟几天再去给您报信。”贵公子走后,阿喜想服毒药求死,夜里梦见父亲来,很痛心地说:“以前我没有依从你的心愿,才使你至于此,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但只要你暂缓片刻不死,夙愿还可以再实现。”阿喜感到非常奇怪。天亮了,阿喜梳洗过后,老尼见了惊讶地说:“看您的脸上,浊气已经全消了,一切艰难和不顺心的事都不用再愁了。您的福气就要来了,不要忘了老身啊。”话未说完,就听到了敲门声。阿喜惊慌失色,知道必定是贵公子的家奴,老尼开门一看果真是他。家奴急问事情的结果,老尼好话应承,再请宽限三日。家奴转达主子的话,事若不成,让老尼亲自向公子回话。老尼毕恭毕敬满口答应,说着感谢话打发家奴走了。阿喜大为伤心,又想自尽。老尼急忙劝止。阿喜担心贵公子过三天再来催,无话可对。老尼说:“有我在,要砍要杀我自己承当。”
第二天下午,下起了倾盆大雨。忽然听到有好几个人用力敲门,并大声喊叫。阿喜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吓得手足无措。老尼冒着大雨开开门,看见门前停放着一抬轿子;有几名丫鬟从里面扶出一位美人来,随从簇拥,声势显赫,车轿非常漂亮。老尼惊奇地问他们有什么事,回答说:“是司理大人的家眷,想在这里暂时避避风雨。”老尼引导美人进了大殿,移过坐榻恭敬地请她坐下。家人和女佣们全都跑向禅房,各人寻找休息的地方。女佣进屋见到了阿喜,见她很美,连忙跑去告诉了夫人。不多时,雨停了,夫人起身要去禅房看看。老尼领她进屋,夫人见到阿喜惊呆了,两眼盯着一眨也不眨,阿喜也把她端详了好一阵子。这位夫人不是别人,竟是青梅。两人相认都失声痛哭,于是谈起了分别后的经历。原来张翁病故后,张生服丧期满复出做官,连连升迁,被授予司理官职。他先同母亲一起赴任,随后这才来搬家眷。阿喜叹息着说:“今日看来,你我二人可以说是有天壤之别呀!”青梅笑着说:“幸亏您遭受磨难未嫁夫君,老天爷匹想叫我们两人团聚呢。假如不是遇到这场大雨,怎么会有今天的相逢呢?这其中全有鬼神相助,并非是人力能办到的。”于是拿过珍珠蔻和锦缎绣衣,催促阿喜换装。阿喜低头徘徊不接,老尼从中极力夸赞并劝说她。阿喜担心到张府同居名不正言不顺。青梅说:“咱俩的名位以前早有定分,婢子我哪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试想那张郎岂是忘恩负义的人?”说完硬为阿喜换上装,辞别老尼而去。
到了司理官邸,张氏母子见了都很欢喜。阿喜拜见老夫人说:“我今天真没有脸面来见母亲。”张母笑着安慰她。随后商量选择吉日举行婚礼。阿喜对青梅说:“尼庵中只要有一线生路,我也不愿意跟随夫人到这里来。若念往日的友情,能得到一间房子,只要容得下一个能坐的蒲团就很满足了。”青梅笑笑没有答话。到了婚礼那天,她把华丽的礼服抱了过来,阿喜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鼓乐声响了起来,她也身不由己了。青梅带领丫鬟女佣硬给她换上礼服,簇拥着走出来。见张郎身穿朝服在拜,于是自己也不觉盈盈而拜。青梅把她拉入洞房,说:“空着这个位子等待您已经很久了。”又回头对张郎说:“今夜是您报恩的机会,可要好自为之。”说完返身要走,被阿喜捉住了衣襟。青梅笑着说:“不要留我,这事可不能代替。”掰开阿喜的指头脱身而去。
自此,青梅小心谨慎地侍奉阿喜,从不冒犯。而阿喜始终惭愧心中不安。于是张母便叫对她两人都称夫人。但是青梅仍以原来的名分对阿喜行婢妾礼,而且从不懈怠。过了三年,张生由司理职选调进京,经过尼庵,送上五百两银子酬谢老尼。老尼不收。再三强留,于是收下二百两,用来修建了大士祠,立起了王夫人碑。后来张生官职做到侍郎。程夫人青梅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王夫人阿喜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张侍郎又上书皇帝陈述了事情的始末,青梅和阿喜都被封为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