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杜少卿夫妇游山 迟衡山朋友议礼

话说杜少卿自从送了娄太爷回家之后自此就没有人劝他越放着胆子用银子。前项已完叫王胡子又去卖了一分田来二千多银子随手乱用。又将一百银子把鲍廷玺打过江去了。王知县事体已清退还了房子告辞回去。杜少卿在家又住了半年多银子用的差不多了思量把自己住的房子并与本家要到南京去住和娘子商议娘子依了。人劝着他总不肯听。足足闹了半年房子归并妥了。除还债赎当还落了有千把多银子和娘子说道:“我先到南京会过卢家表侄寻定了房子再来接你。”当下收拾了行李带着王胡子同小厮加爵过江。王胡子在路见不是事拐了二十两银子走了杜少卿付之一笑只带了加爵过江。

到了仓巷里外祖卢家表侄卢华士出来迎请表叔进去到厅上见礼。杜少卿又到楼上拜了外祖、外祖母的神主。见了卢华士的母亲叫小厮拿出火腿、茶叶土仪来送过。卢华士请在书房里摆饭请出一位先生来是华士今年请的业师。那先生出来见礼杜少卿让先生席坐下。杜少卿请问:“先生贵姓?”那先生道:“贱姓迟名均字衡山。请问先生贵姓?”卢华士道:“这是学生天长杜家表叔。”迟先生道:“是少卿?先生是海内英豪千秋快士!只道闻名不能见面何图今日邂逅高贤!”站起来重新见礼。杜少卿看那先生细瘦通眉长爪双眸炯炯知他不是庸流便也一见如故。吃过了饭说起要寻房子来住的话迟衡山喜出望外说道:“先生何不竟寻几间河房住?”杜少卿道:“这也极好。我和你借此先去看看秦淮。”迟先生叫华士在家好好坐着便同少卿步了出来。

走到状元境只见书店里贴了多少新封面内有一个写道:“《历科程墨持运》。处州马纯上、嘉兴蘧验夫同驯杜少卿道:“这蘧验夫是南昌蘧太守之孙是我敝世兄。既在此我何不进去会会他?”便同迟先生进去。蘧验夫出来叙了世谊彼此道了些相慕的话。马纯上出来叙礼问:“先生贵姓?”蘧验夫道:“此乃天长殿元公孙杜少卿先生这位是句容迟衡山先生皆江南名坛领袖。小弟辈恨相见之晚。”吃过了茶迟衡山道:“少卿兄要寻居停此时不能久谈要相别了。”同走出来只见柜台上伏着一个人在那里看诗指着书上道:“这一诗就是我的。”四个人走过来看见他傍边放着一把白纸诗扇。蘧验夫打开一看款上写着“兰江先生”。蘧验夫笑道:“是景兰江。”景兰江抬起头来看见二人作揖问姓名。杜少卿拉着迟衡山道:“我每且去寻房子再来会这些人。”

当下走过淮清桥迟衡山路熟找着房牙子一路看了几处河房多不中意一直看到东水关。这年是乡试年河房最贵这房子每月要八两银子的租钱。杜少卿道:“这也罢了先租了住着再买他的。”南京的风俗是要付一个进房一个押月。当下房牙子同房主人跟到仓巷卢家写定租约付了十六两银子。卢家摆酒留迟衡山同杜少卿坐坐到夜深迟衡山也在这里宿了。

次早才洗脸只听得一人在门外喊了进来:“杜少卿先生在那里?”杜少卿正要出去看那人已走进来说道:“且不要通姓名且等我猜一猜着!”定了一会神走上前一把拉着少卿道:“你便是杜少卿。”杜少卿笑道:“我便是杜少卿。这位是迟衡山先生这是舍表侄。先生你贵姓?”那人道:“少卿天下豪士英气逼人小弟一见丧胆不似迟先生老成尊重所以我认得不错。小弟便是季苇萧。”迟衡山道:“是定梨园榜的季先生?久仰久仰!”季苇萧坐下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北行了。”杜少卿惊道:“几时去的?”季苇萧道:“才去了三四日。小弟送到龙江关。他加了贡进京乡试去了。少卿兄挥金如土为甚么躲在家里用不拿来这里我们大家顽顽?”杜少卿道:“我如今来了。现看定了河房到这里来居祝”季苇萧拍手道:“妙!妙!我也寻两间河房同你做邻居把贱内也接来同老嫂作伴。这买河房的钱就出在你!”杜少卿道:“这个自然。”须臾卢家摆出饭来留季苇萧同吃。吃饭中间谈及哄慎卿看道士的这一件事众人大笑把饭都喷了出来。才吃完了饭便是马纯上、蘧验夫、景兰江来拜。会着谈了一会送出去。才进来又是萧金铉、诸葛天申、季恬逸来拜。季苇萧也出来同坐。谈了一会季苇萧同三人一路去了。杜少卿写家书打人到天长接家眷去了。

次日清晨正要回拜季苇萧这几个人又是郭铁笔同来道士来拜。杜少卿迎了进来看见道士的模样想起昨日的话又忍不住笑。道士足恭了一回拿出一卷诗来。郭铁笔也送了两方图书。杜少卿都收了。吃过茶告别去了。杜少卿方才出去回拜这些人。一连在卢家住了七八夭同迟衡山谈些礼乐之事甚是相合家眷到了共是四只船拢了河房。杜少卿辞别卢家搬了行李去。

次日众人来贺。这时三月初旬河房渐好也有萧管之声。杜少卿备酒请这些人共是四席。那日季苇萧、马纯上、蘧验夫、季恬逸、迟衡山、卢华士、景兰江、诸葛天申、萧金铉、郭铁笔来霞士都在席。金东崖是河房邻居拜往过了。也请了来。本日茶厨先到鲍廷玺打新教的三元班小戏子来磕头见了杜少卿、杜娘子赏了许多果子去了。随即房主人家荐了一个卖花堂客叫做姚奶奶来见杜娘子留他坐着。到上昼时分客已到齐将河房窗子打开了。众客散坐或凭栏看水或啜茗闲谈或据案观书或箕踞自适各随其便。只见门外一顶矫子鲍廷玺跟着是送了他家王太太来问安。王太太下轿过去了姚奶奶看见他就忍笑不住向杜娘子道:“这是我们南京有名的王太太他怎肯也到这里来?”王太太见杜娘子着实小心不敢抗礼。杜娘子也留他坐下。杜少卿进来姚奶奶、王太太又叩见了少爷。鲍廷玺在河房见了众客口内打诨说笑。闹了一会席面已齐杜少卿出来奉席坐下吃了半夜酒各自散讫。鲍廷玺自己打着灯笼照王太太坐了轿子也回去了。

又过了几日娘子因初到南京要到外面去看看景致。杜少卿道:“这个使得”当下叫了几乘轿子约姚奶奶做陪客两三个家人婆娘都坐了轿子跟着。厨子挑了酒席借清凉山一个姚园。这姚园是个极大的园子进去一座篱门。篱门内是鹅卵石砌成的路一路朱红栏杆两边绿柳掩映。过去三间厅便是他卖酒的所在那日把酒桌子都搬了。过厅便是一路山径上到山顶便是一个八角亭子。席摆在亭子上。娘子和姚奶奶一班人上了亭子观看景致。一边是清凉山高高下下的竹树;一边是灵隐观绿树丛中露出红墙来十分好看。坐了一会杜少卿也坐轿子来了。轿里带了一只赤金杯子摆在桌上斟起酒来拿在手内趁着这春光融融和气习习凭在栏杆上留连痛饮。这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携着娘子的手出了园门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后三四个妇女嘻嘻笑笑跟着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杜少卿夫妇两个上了轿子去了。姚奶奶和这几个妇女采了许多桃花插在轿子上也跟上去了。

杜少卿回到河房天色已晚。只见卢华士还在那里坐着说道:“北门桥庄表伯听见表叔来了急于要会。明日请表叔在家坐一时不要出门庄表伯来拜。”杜少卿道:“绍光先生是我所师事之人。我因他不耐同这一班词客相聚所以前日不曾约他。我正要去看他怎反劳他到来看我?贤侄你作回去打人致意我明日先到他家去。”华士应诺去了。

杜少卿送了出去。才夫了门又听得打的门响。小厮开门出去同了一人进来享道:“娄大相公来了。”杜少卿举眼一看见娄焕文的孙子穿着一身孝哭拜在地说道:“我家老爹去世了特来报知。”杜少卿道:“几时去世的?”娄大相公道:“前月二十六日。”杜少卿大哭了一场吩咐连夜制备祭礼。次日清晨坐了轿子往陶红镇去了。季苇萧打听得挑园的事绝早走来访问知道已往陶红怅怅而返。

杜少卿到了陶红在娄太爷柩前大哭了几次拿银子做了几天佛事度娄太爷生天。娄家把许多亲戚请来陪。杜少卿一连住了四五日哭了又哭。陶红一镇上的人人人叹息说:“天长杜府厚道。”又有人说:“这老人家为人必定十分好所以杜府才如此尊重报答他为人须像这个老人家方为不愧。”杜少卿又拿了几十两银子交与他儿子、孙子买地安葬娄太爷。娄家一门男男女女都出来拜谢。杜少卿又在柩前恸哭了一场方才回来。

到家娘子向他说道:“自你去的第二日巡抚一个差宫同天长县的一个门斗拿了一角文书来寻我回他不在家。他住在饭店里日日来问不知为甚事。”杜少卿道:“这又奇了!”正疑惑间小厮来说道:“那差官和门斗在河房里要见。”杜少卿走出去同那差官见礼坐下。差官道了恭喜门斗送上一角文书来。那文书是拆开过的杜少卿拿出来看只见上写道:

巡抚部院李为举荐贤才事:钦奉圣旨采访天下儒修。本部院访得天长县儒学生员杜仪品行端醇文章典雅。为此饬知该县儒学教官即敦请该生即日束装赴院以便考验申奏朝廷引见招用。

毋违!

杜少卿看了道:“李大人是先祖的门生原是我的世叔所以荐举我。我怎么敢当?但大人如此厚意我即刻料理起身到辕门去谢。”留差官吃了酒饭送他几两银子作盘程门斗也给了他二两银子打先去了。

在家收拾没有盘缠把那一只金杯当了三十两银子带一个小厮上船往安庆去了。到了安庆不想李大人因事公出过了几日才回来。杜少卿投了手本那里开门请进去请到书房里。李大人出来杜少卿拜见请过大人的安李大人请他坐下。李大人道:“自老师去世之后我常念诸位世兄。久闻世兄才品过人所以朝廷仿古征辟大典我学生要借光刀勿推辞。”杜少卿道:“小侄菲才寡学大人误采虚名恐其有玷荐牍。”李大人道:“不必太谦我便向府县取结”杜少卿道:“大人垂爱小侄岂不知?但小侄麋鹿之性草野惯了近又多病还求大人另访。”李大人道:“世家子弟怎说得不肯做官?我访的不差是要荐的!”杜少卿就不敢再说了李大人留着住了一夜拿出许多诗文来请教。

次日辞别出来。他这番盘程带少了又多住了几天在辕门上又被人要了多少喜钱去叫了一只船回南京船钱三两银子也欠着。一路又遇了逆风走了四五天才走到芜湖。到了羌湖那船真走不动了船家要钱买米煮饭。杜少卿叫小厮寻一寻只剩了五个钱杜少卿算计要拿衣服去当。心里闷且到岸上去走走见是吉祥寺因在茶桌上坐着吃了一开茶。又肚里饿了吃了三个烧饼倒要六个钱还走不出茶馆门。只见一个道士在面前走过去杜少卿不曾认得清。那道士回头一看忙走近前道:“杜少爷你怎么在这里?”杜少卿笑道:“原来是来霞兄!你且坐下吃茶。”来霞士道:“少老爷你为甚么独自在此?”杜少卿道:“你几时来的?”来霞士道:“我自叨扰之后因这芜湖县张老父台写书子接我来做诗所以在这里。我就寓在识舟亭甚有景致可以望江。少老爷到我下处去坐坐。”杜少卿道:“我也是安庆去看一个朋友回来从这里过阻了风。而今和你到尊寓顽顽去。”来霞士会了茶钱两人同进识舟亭。

庙里道士走了出来问那里来的尊客。来道士道:“是天长杜状元府里杜少老爷”道士听了着实恭敬请坐拜茶。杜少卿看见墙上贴着一个斗方一识舟亭怀古的诗上写:“霞士道兄教正”下写“燕里韦阐思玄稿”。杜少卿道:“这是滁州乌衣镇韦四太爷的诗。他几时在这里的?”道士道:“韦四太爷现在楼上。”杜少卿向来霞土道:“这样我就同你上楼去。”便一同上楼来道士先喊道“韦四太爷天长杜少老爷来了!”韦四太爷答应道:“是那个?”要走下楼来看。杜少卿上来道:“老伯!小侄在此。”韦四太爷两手抹着胡子哈哈大笑说道:“我当是谁原未是少卿!你怎么走到这荒江地面来?且请坐下待我烹起茶来叙叙阔怀。你到底从那里来?”杜少卿就把李大人的话告诉几句又道:“小侄这回盘程带少了今日只剩的五个钱方才还吃的是来霞兄的茶船钱饭钱都无。”韦四太爷大笑道:“好好!今日大老官毕了!但你是个豪杰这样事何必焦心?且在我下处坐着吃酒我因有教的一个学生住在芜湖他前日进了学我来贺他他谢了我二十四两银子。你在我这里吃了酒看风转了我拿十两银子给你去。”杜少卿坐下同韦四太爷、来霞士三人吃酒直吃到下午看着江里的船在楼窗外过去船上的定风旗渐渐转动。韦四太爷道:“好了!风云转了!”大家靠着窗子看那江里看了一回太阳落了下去返照照着几千根桅杆半截通红。杜少卿道:“天色已晴东北风息了小侄告辞老伯下船去。”韦四太爷拿出十两银子递与杜少卿同来霞士送到船上。来霞士又托他致意南京的诸位朋友。说罢别过两人上岸去了。

杜少卿在船歇宿。是夜五鼓果然起了微微西南风船家扯起篷来乘着顺风只走了半天就到白河口。杜少卿付了船钱搬行李上岸坐轿来家。娘子接着他就告诉娘子前日路上没有盘程的这一番笑话娘子听了也笑。

次日便到北门桥去拜庄绍光先生。那里回说:“浙江巡抚徐大人请了游西湖去了还有些日子才得来家。”杜少卿便到仓巷卢家去会迟衡山。卢家留着吃饭。迟衡山闲话说起:“而今读书的朋友只不过讲个举业若会做两句诗赋就算雅极的了放着经史上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我本朝太祖定了天下大功不差似汤武却全然不曾制作礼乐。少卿兄你此番征辟了去替朝廷做些正经事方不愧我辈所学。”杜少卿道:“这征辟的事小弟已是辞了。正为走出去做不出甚么事业徒惹高人一笑所以宁可不出去的好。”迟衡山又在房里拿出一个手卷来说道:“这一件事须是与先生商量。”杜少卿道:“甚么事?”迟衡山道:“我们这南京古今第一个贤人是吴泰伯却并不曾有个专祠。那文昌殿、关帝庙到处都有。小弟意思要约些朋友各捐几何盖一所泰伯祠春秋两仲用古礼古乐致祭。借此大家习学礼乐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但建造这祠须数千金。我裱了个手卷在此愿捐的写在上面。少卿兄你愿出多少?”杜少卿大喜道:“这是该的!”接过手卷放开写道:“天长杜仪捐银三百两。”迟衡山道:“也不少了。我把历年做馆的修金节省出来也捐二百两”就写在上面又叫:“华士你也勉力出五十两。”也就写在卷子上。迟衡山卷起收了又坐着闲谈。只见杜家一个小厮走来禀道:“天长有个差人在河房里要见少爷请少爷回去。”杜少卿辞了迟衡山回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一时贤士同辞爵禄之縻;两省名流重修礼乐之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