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话说匡人看了款单登时面如土色真是“分开两扇顶门骨无数凉冰浇下来”。口里说不出自心下想道:“这些事也有两件是我在里面的;倘若审了根究起来如何了得!”当下同景兰江别了刑房回到街上景兰江作别去了。匡人到家踌躇了一夜不曾睡觉。娘子问他怎的他不好真说只说:“我如今贡了要到京里去做官你独自在这里住着不便只好把你送到乐清家里去。你在我母亲眼前我便往京里去做官做的兴头再来接你上任。”娘子道:“你去做官罢了我自在这里接了我妈来做伴。你叫我到乡里去我那里住得惯?这是不能的!”匡人道:“你有所不知我在家里日逐有几个活钱;我去之后你日食从何而来?老爹那边也是艰难日子他那有闲钱养活女儿?待要把你送在娘家住那里房子窄我而今是要做官的你就是诰命夫人住在那地方不成体面不如还是家去好。现今这房子转的出四十两银子我拿几两添着进京剩下的你带去放在我哥店里你每日支用。我家那里东西又贱鸡、鱼、肉、鸭日日有的有甚么不快活?”娘子再三再四不肯下乡他终日来逼逼的急了哭喊吵闹了几次。他不管娘子肯与不肯竟托书店里人把房子转了拿了银子回来娘子到底不肯去他请了丈人、丈母来劝。丈母也不肯。那丈人郑老爹见女婿就要做官责备女儿不知好歹着实教训了一顿。女儿拗不过方才允了。叫一只船把些家伙什物都搬在上。匡人托阿舅送妹子到家写字与他哥p说将本钱添在店里逐日支销。择个日子动身娘子哭哭啼啼拜别父母上船去了。

匡人也收拾行李来到京师见李给谏给谏大喜。问着他又补了廪以优行贡入大学益喜极。向他说道:“贤契目今朝廷考取教习学生料理包管贤契可以取中。你且将行李搬在我寓处来盘桓几日。”匡人应诺搬了行李来。又过了几时给谏问匡人可曾婚娶。匡人暗想老师是位大人在他面前说出丈人是抚院的差恐惹他看轻了笑只得答道:“还不曾。”给谏道:“恁大年纪尚不曾娶也是男子汉‘漂梅之侯’了。但这事也在我身上。”

次晚遣一个老成管家来到书房里向匡人说道:“家老爷拜上匡爷。因昨日谈及匡爷还不曾恭喜娶过夫人家老爷有一外甥女是家老爷夫人自小抚养大的今年十九岁才貌出众现在署中家老爷意欲招匡爷为甥婿。一切恭喜费用俱是家老爷备办不消匡爷费心。所以著小的来向匡爷叩喜。”匡人听见这话吓了一跳思量要回他说已经娶过的前日却说过不曾;但要允他又恐理上有碍。又转一念道:“戏文上说的蔡状元招赘牛相府传为佳话这有何妨!”即便应允了。

给谏大喜进去和夫人说下择了吉日张灯结彩倒赔数百金装奁把外甥女嫁与匡人。到那一日大吹大擂匡人纱帽圆领金带皂靴先拜了给谏公夫妇一派细乐引进洞房。揭去方中见那新娘子辛小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人物又标致嫁装又齐整匡人此时恍若亲见瑶宫仙子、月下媒娥那魂灵都飘在九霄云外去了。自此珠围翠绕燕尔新婚享了几个月的天福。

不想教习考取要回本省地方取结。匡人没奈何含着一包眼泪只得别过了辛小姐回浙江来一进杭州城先到他原旧丈人郑老爹家来。进了郑家门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郑老爹两眼哭得通红对面客位上一人便是他令兄匡大里边丈母嚎天喊地的哭匡人吓痴了向丈人作了揖便间:“哥几时来的?老爹家为甚事这样哭?”匡大道:“你且搬进行李来洗脸吃茶慢慢和你说。”匡人洗了脸走进去见丈母被丈母敲桌子打板凳哭着一场数说:“总是你这天灾**的把我一个娇滴滴的女儿生生的送死了!”匡人此时才晓得郑氏娘子已是死了忙走出来问他哥。匡大道:“自你去后弟妇到了家里为人最好母亲也甚欢喜。那想他省里人过不惯我们乡下的日子。况且你嫂子们在乡下做的事弟妇是一样也做不来又没有个白白坐着反叫婆婆和嫂子伏侍他的道理因此心里着急吐起血来。靠大娘的身子还好倒反照顾他他更不过意。一日两两日三乡里又没个好医生病了不到一百天就不在了。我也是才到所以郑老爹、郑太太听见了哭。”

匡人听见了这些话上不住落下几点泪来便问:“后事是怎样办的?”匡大道:”弟妇一倒了头家里一个钱也没有我店里是腾不出来就算腾出些须来也不济事。无计奈何只得把预备着娘的衣衾棺木都把与他用了。”匡人道:“这也罢了。”匡大道:”装殓了家里又没处停只得权厝在庙后等你回来下土。你如今来得正好作收拾收拾同我回去。”匡人道:“还不是下土的事哩。我想如今我还有几两银子大哥拿回去在你弟妇厝基上替他多添两层厚砖砌的坚固些也还过得几年。方才老爹说的他是个诰命夫人到家请会画的替他追个像把凤冠补服画起来逢时遇节供在家里叫小女儿烧香他的魂灵也欢喜。就是那年我做了家去与娘的那件补服若本家亲戚们家请酒叫娘也穿起来显得与众人不同。哥将来在家也要叫人称呼‘老爷’凡事立起体统来不可自己倒了架子。我将来有了地方少不得连哥嫂都接到任上同享荣华的。”匡大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眼花缭乱浑身都酥了一总都依他说。晚间郑家备了个酒吃过同在郑家住下。次日上街买些东西。匡人将几十两银子递与他哥。

又过了三四日景兰江同着刑房的蒋书办找了来说话见郑家房子浅。要邀到茶室里去坐匡人近日口气不同虽不说意思不肯到茶室景兰江揣知其意说道:“匡先生在此取结赴任恐不便到茶室里去坐小弟而今正要替先生接风我们而今竟到酒楼上去坐罢还冠冕些。”当下邀二人上了酒楼斟上酒来景兰江问道:“先生你这教习的官可是就有得选的么?”匡人道:“怎么不选?象我们这正途出身考的是内廷教习每日教的多是勋戚人家子弟”景兰江道:“也和平常教书一般的么?”匡人道:“不然!不然!我们在里面也和衙门一般:公座、硃墨、笔、砚摆的停当。我早上进去升了公座那学生们送书上来我只把那日子用硃笔一点他就下去了。学生都是荫袭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来就是督、抚、提、镇都在我跟前磕头。像这国子监的祭酒是我的老师他就是现任中堂的儿子中堂是太老师。前日太老师有病满朝问安的官都不见单只请我进去坐在床沿上谈了一会出来。”

蒋刑房等他说完了慢慢提起来说:“潘三哥在监里前日再三和我说听见尊驾回来了意思要会一会叙叙苦情。不知先生你意下何如?”匡人道:“潘三哥是个豪杰他不曾遇事时会着我们到酒店里坐坐鸭子是一定两只还有许多羊肉、猪肉、鸡、鱼像这店里钱数一卖的菜他都是不吃的。可惜而今受了累。本该竟到监里去看他一看只是小弟而今比不得做诸生的时候既替朝廷办事就要照依着朝廷的赏罚若到这样地方去看人便是赏罚不明了。”蒋刑房道:“这本城的官并不是你先生做着你只算去看看朋友有甚么赏罚不明?”匡人道:“二位先生这话我不该说因是知己面前不妨。潘三哥所做的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的。如今倒反走进监去看他难道说朝廷处分的他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况且我在这里取结院里、司里都知道的如今设若走一走传的上边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场之玷。这个如何行得!可好费你蒋先生的心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若小弟侥幸这回去就得个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载那时带几百银子来帮衬他倒不值甚么。”两人见他说得如此大约没得辩他吃完酒各自散讫。蒋刑房自到监里回复潘三去了。

匡人取定了结也便收拾行李上船。那时先包了一只淌板船的头舱包到扬州在断河头上船。上得船来中舱先坐着两个人:一个老年的茧绸直裰丝绦朱履;一个中年的宝蓝直裰粉底皂靴都戴着方巾。匡人见是衣冠人物便同他拱手坐下问起姓名。那老年的道:“贱姓牛草字布衣。”匡人听见景兰江说过的便道:“久仰。”又问那一位牛布衣代答道:“此位冯先生尊字琢庵乃此科新贵往京师会试去的。”匡人道:“牛先生也进京么?”牛布衣道:“小弟不去要到江上边芜湖县地方寻访几个朋友因与冯先生相好偶尔同船只到扬州弟就告别另上南京船走长江去了。先生仙乡贵姓?今在那里去的?”匡人说了姓名。冯琢庵道:“先生是浙江选家。尊选有好几部弟都是见过的。”匡人道:“我的文名也够了。自从那年到杭州至今五六年考卷、墨卷、房书、行书、名家的稿子还有《四书讲韦》、《五经讲书》、《古文选本》——家里有个账共是九十五本。弟选的文章每一回出书店定要卖掉一万部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直的客人都争着买只愁买不到手;还有个拙稿是前年刻的而今已经翻刻过三副板。不瞒二位先生说此五省读书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午布衣笑道:“先生你此言误矣!所谓‘先儒’者乃已经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称呼?”匡人红着脸道:“不然!所谓‘先儒’者乃先生之谓也!”牛布衣见他如此说也不和他辩。冯琢庵又问道:“操选政的还有一位马纯上选手何如?”匡人道:“这也是弟的好友。这马纯兄理法有余才气不足;所以他的选本也不甚行。选本总以行为主若是不行书店就要赔本惟有小弟的选本外国都有的!”彼此谈着。过了数日不觉已到扬州。冯琢庵、匡人换了淮安船到玉家营起旱进京去了。

牛布衣独自搭江船过了南京来到芜湖寻在浮桥口一个小庵内作寓。这庵叫做甘露庵门面三间:中间供着一尊韦驮菩萨;左边一间锁着堆些柴草;右边一间做走路。进去一个人院落六殿三间殿后两间房一间是本庵一个老和尚自己住着一间便是牛布衣住的客房。牛布衣日间出去寻访朋友晚间点了一盏灯吟哦些甚么诗词之类。老和尚见他孤踪时常煨了茶送在他房里陪着说话到一二更天。若遇清风明月的时节便同他在前面天井里谈说古今的事务甚是相得。

不想一日牛布衣病倒了请医生来一连吃了几十帖药总不见效。那日牛布衣请老和尚进房来坐在床沿上说道:“我离家一千余里客居在此多蒙老师父照顾不想而今得了这个拙病眼见得不济事了。家中并无儿女只有一个妻子年纪还不上四十岁;前日和我同来的一个朋友又进京会试去了;而今老师父就是至亲骨肉一般。我这床头箱内有六两银子我若死去即烦老师父替我买具棺木还有几件粗布衣服拿去变卖了请几众师父替我念一卷经度我升天。棺柩便寻那里一块空地把我寄放着材头上写‘大明布衣午先生之柩’不要把我烧化了倘得遇着个故乡亲戚把我的丧带回去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老师父的!”老和尚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纷纷的落了下来说道:“居士你但放心说凶得吉你若果有些山高水低这事都在我老僧身上。”牛布衣又挣起来朝着床里面席子下拿出两本书来递与老和尚道:“这两本是我生平所做的诗虽没有甚么好却是一生相与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湮没了也交与老师父。有幸遇着个后来的才人替我流传了我死也瞑目!”老和尚双手接了见他一丝两气甚不过意连忙到自己房里煎了些龙眼莲子汤拿到床前扶起来与他吃已是不能吃了勉强呷了两口汤仍旧面朝床里睡下。挨到晚上痰响了一阵喘息一回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老和尚大哭了一常

此时乃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天气尚热。老和尚忙取银子去买了一具棺木来拿衣服替他换上央了几个庵邻七手八脚在房里入殓百忙里老和尚还走到自己房里披了袈裟拿了手击子到他柩前来念“往生咒”。装殓停当老和尚想:“那里去寻空地?不如就把这间堆柴的屋腾出来与他停柩。”和邻居说了。脱去袈裟同邻居把柴搬到大天井里堆着将这屋安放了灵枢。取一张桌子供奉香炉、烛台、魂旛;俱各停当。老和尚伏着灵桌又哭了一常将众人安在大天井里坐着烹起几壶茶来吃着。老和尚煮了一顿粥打了一二十斤酒买些面筋、豆腐干、青菜之类到庵央及一个邻居烧锅。老和尚自己安排停当先捧到午布衣柩前奠了酒拜了几拜便拿到后边与众人打散。老和尚道:“午先生是个异乡人今日回在这里一些甚么也没有贫僧一个人支持不来。阿弥陀佛却是起动众位施主来忙了恁一天。出家人又不能备个甚么肴撰只得一杯水酒和些素菜与列位坐坐。列位只当是做好事罢了休嫌怠慢。”众人道:“我们都是烟火邻居遇着这样大事理该效劳。却又还破费老师父不当人子。我们众人心里都不安老师父怎的反说这话?”

当下众人把那酒菜和粥都吃完了各自散讫。过了几日老和尚果然请了吉祥寺八众僧人来替牛布衣拜了一天的“梁皇忏”。自此之后老和尚每日早晚课诵开门关门一定到午布衣柩前添些香洒几点眼泪。

那日定更时分老和尚晚课已毕正要关门只见一个十六八岁的小厮右手拿着一木经卷左手拿着一本书进门来坐在韦驮脚下映着琉璃灯便念。老和尚不好问他由他念到二更多天去了。老和尚关门睡下。次日这时候他又来念。一连念了四五日。老和尚忍不住了见他进了门上前问道:“小檀越你是谁家子弟?因甚每晚到贫僧这庵里来读书这是甚么缘故?”那小厮作了一个揖叫声“老师父”又手不离方寸说出姓名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立心做名士有志者事竟成;无意整家园创业者成难守。毕竟这个厮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