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杀番兵岳云保家属 赠赤兔关铃结义兄

诗曰:

年少英风远近扬,凌云壮气傲秋霜。

人中俊杰非无种,世上英豪自有光。

话说兀术对军师道:“怎么要拿他两个小卒不能得,拿岳南蛮倒容易?”军师道:“他山上把守得铁桶一般,我兵如何得上去?故此拿他不得一个小卒。臣今打听得岳飞侍母最孝。他的母亲姚氏并家小,现今住在汤陰。目下我们在此相持,他决不提防。我今出其不意,悄悄的引兵去,将他的家属拿来。那时叫他知道,不怕他不来投降,岂不是活的?若要死的,将他一门尽行送往本国,他必然忧苦而死!岂不是生死出在我手中?”兀术闻言大喜,随差元帅薛礼花豹同牙将张兆奴领兵五千,扮作勤王样子,暗暗渡过黄河,星夜前往汤陰,不许伤他家口,要一个个活捉回话。薛礼花豹领令,悄悄起身,望汤陰而来。

再说岳爷府中,已收拾得十分齐整,家中有一二百口吃用。大公子岳云,年已长成十二岁,出落得一表人材,威风凛凛。太太先前也曾请个饱学先生教他读书,无奈这岳云本是个再来人,天资聪敏,先生提了一句,他倒晓得了十句,差不多先生反被学生难倒了,只得见了大夫人说:“小子才疏学浅,做不得他的业师,只好另请高才。”辞别去了。一连请了几个都是如此,所以无人敢就此馆。岳云独自一个在书房中,将岳爷的课程细细翻阅,那些兵书战策件件熟谙。他原是将门之子,膂力过人,终日使槍弄棍。叫家将置了一副齐整盔甲,家中自有弓箭槍马,常常带了家将,到郊外打围取乐。有时同了家将到教场中,看刘都院兵。太太如珍宝,李夫人也禁他不得。

忽一日天气炎热,瞒了两位夫人,带了两个家将,私自骑马出门,向城外河边柳陰深处去顽耍了一会。不道天上忽然云兴雾起,雷电交加,家将叫声:“公子,大雨来了,那里去躲一躲才好!”四下一望,并无人家,那雨又倾盆的下将起来。公子无奈,只得把马加上一鞭,冒雨走了一二里,方见一座古庙。四个人赶到一看,却是个坍颓冷庙。忙忙的到殿上,公子下了马,拴在柱上。幸亏得俱是单衣,浑身湿透,各去脱下来,搭在破栏于上晾着。仰着头看那天上的雨越下越大了,两个家将呆呆的望着。

那岳云就去拜台上坐下,不一会,身子觉得困倦,就倒在拜台上蒙眬的睡去。忽听得后边喊杀之声,岳云暗想:“这荒郊野外,那里有此声?”随即起身走到后边一看,原来是一片大空地。上边设着公案,坐着一位将军,生得青脸红须,十分威武;两边站立着一二十个将吏,看下边二人舞锤。岳云就挨身近前观看,但看那两个将官,果然使得好锤。但见:

前后进退,齐胁平腰。按定左顾右盼,盘头护顶防身。落地金光滚地打,漫天闪电盖天灵。搜山势,两轮皓月;煎海法,赶月追星。童子抱心分进退,金钱落地看高低。花一,祥云瑞彩;锦一簇,纹理纵横。转折俯仰,舞动三十六路小结构;高低上下,使开七十二变大翻身。真个是:凛凛飞霜遮白雪,飕飕急雨洒寒冰。

岳云看到好处,止不住失声喝彩:“果然使得好锤!真个是人间少有,天上无双!”赞声未绝,那位青脸将军喝声:“谁人在此窥探,与我拿来!”岳云听见,便慌忙上前一揖,禀道:“晚生非别,乃岳飞之子,名唤岳云,回避雨至此。因见锤法高妙,不觉失口,惊动将军,望乞恕罪!”那将军道:“原来你是岳飞之子!也罢,你既武艺,我就将这锤法传你何如?”岳云道:“若蒙教训,感德不忘!”那位将军就叫一声:“雷将军,可将双锤传与岳云,使他日后建功立业。”那位将军应了一声走下来,将一对银锤前三、后四、左五、有六,教岳云照式也舞一回。岳云一霎时觉道前时会的一般。正使得高兴,只听得耳跟前叫道:“天晴了,公子快回城去罢!”

岳云猛然惊醒,开眼看时,身子却在拜台上睡着,原来是一个大梦。家将道:“雨已止了,趁早回城去罢!”岳云立起身来,将神厨帐幔揭起一看,但见上边坐着一位神道,青脸红须,牌位上写着“敕封东平王睢陽张公之位”。旁边塑着两位将官,一边写着“雷万春将军位”,一边写着“南霁云将军位”,恰与梦中所见的一般。岳云便向神前拜了两拜,暗暗许下愿心:“将来修整庙宇,重塑金身。”拜罢下来,将湿衣交家将一总收拾。赤身下殿上马,出了庙门,飞马回转城中,进了帅府,自到书房中去。

却说岳云次日即命家将打造两银锤。家将领命,叫匠人打了一对三十斤重的。岳云嫌轻,重教打造,直换到八十二斤方才称手。天天私自习练。又对李夫人说曾许下东平王庙的心愿,向母亲要了一二百两银子,叫家将去把庙宇法身收拾得齐齐整整。光陰易过,不觉又是一年过了,岳云已是十三岁。那日在后堂参见太太请安,太太道:“岳云:“你这样长成了,一些世事都不晓得。你父亲象你这样年纪,不知干了多少事业!那刘都爷几次差人来问候,你也不去谢谢。”岳云道:“太太不叫孙儿去,孙儿怎敢专主?待孙儿今日就去便了。”遂辞了太太,到他母亲房中来,与母亲说知。带了四个家将,出门上马前行,心下暗想:“我正要去问都爷,我的父亲在那里,我好去帮他。”

主仆五人进了城,到得辕门,与旗牌说知。旗牌进去禀知,刘都爷吩咐请进相见。公子直进后堂参拜,刘光世双手扶起命坐。岳云告过了坐,然后坐下。用茶已毕,公子道:“奉祖母之命,特来请老大人的金安。”刘爷道:“多谢老太太!公子回府,与我多拜上太太,说我另日再来问候。”公子道:“不敢!晚任请问老大人,家父近日在于何处?”都爷想道:“岳太太曾嘱咐不要对他说知,不知何故?”就随口答道:“自从进京,并无信来,不知差往那里出征,又不知随驾在京。且待得了实信,再来报知。”公子遂谢了都爷,告辞出来。刘爷说:“恕不送了。”叫家丁:“送了公子出去。”公子道声:“不敢。”出了后堂,一直来到仪门首,听得家将说:“这面鼓破了,也该换一面。你家老爷怎这样做人家!”门上人道:“你不晓得,这是你家老爷在牛头山保驾,差牛将军来催粮,牛将军是个急的人,恐误了限期,将鞭来击鼓,被他打破。我家大老爷不肯换,要留此故迹,使人晓得你家老爷赤心为国的意思。”

两个正说之间,岳云听得明白,只做不知。出了仪门,家将接着,上马出城,一路回府。到了门首,下马进来,见太太复命。太太便问:“都爷没甚话说么?”岳云道:“不要说起,倒被他埋怨了一场,说:‘你爹爹在牛头山保驾,与兀术交兵;你为何不去帮助,反在家中快乐?’”太太道:“胡说,快到书房中去!”太太喝退了岳云,便对李夫人道:“刘都爷不该对孙儿说知便好。他今得知此信,须要防他私自逃去。”夫人道:“媳妇领命,提防他便了。”当日过了。

到了次日,忽见家将慌慌张张来报道:“不好了!有无数番兵来捉我们家属,离此不远了!”吓得太太惊慌无措,李夫人面面相觑,无计可施。众家人正在七张八嘴,没做理会处,只见岳云走将进来,叫声:“太太、母亲,不要惊慌!闻得番兵只有三五千人马,怕他怎的?待孙儿出去杀他个尽绝。”太太道:“孙儿不知世事,你这等小小年纪,如何说出这样大话来!”岳云道:“且看,若是孙儿杀不过他,再与太太逃走未迟。”就连忙披了衣甲,提了双锤,带了一百多名家将,坐上战马,出了帅府门,一路迎来。

不到二三里路,正遇番兵到来。岳云大喝一声:“你们可是到岳家庄去的么?我小将军在此,快叫你那为头的出来受死!”小番转身报与元帅道:“前面有一小南蛮挡路。”薛礼花豹听了,遂提了大刀,走马上前,大喝道:“小南蛮是何人?敢挡某家的路?”公子道:“番奴听者,我小将军乃是岳元帅的大公子岳云是也。你为何辛辛苦苦的,赶到这里来送死!”薛礼花豹道:“我奉狼主之命,正要来拿你。”岳云道:“且吃我一锤!”一面话还未说完,举起锤来,照着番将顶门上一锤。那番将明欺岳云是个小孩子家,不提防他手快,措手不及,早被岳云打下马来。张兆奴吃了一惊,提起宣花月斧来砍岳云。岳云一锤枭开斧,还一锤打来,张兆奴招架不及,一个天灵盖打得粉碎,死于马下。那些番兵见主帅死了,就拨转身逃走。岳云抡动双锤赶上来,打死无数。适值刘节度闻得金兵来捉岳元帅的家属,连忙点起兵卒,前来救应。恰好遇着番兵败下来,大杀一阵,把那些番兵杀得尽绝,不曾走了一个。刘都院与公子同到岳府来见老太太问安。那地方官属晓得了,都来请候,公子一一谢了,各官俱各辞去。

岳云便向太太说:“孙儿要往牛头山去帮助爹爹,求太太放孙儿前去!”太太道:“且再停几日,待我整备行装,叫家将同你去便了。”岳云辞了太太,回到书房,想道:“急惊风,撞着慢郎中!既知了牛头山围困甚急,星夜赶去才是,怎说迟几日?恐怕是骗我,我不如单身匹马赶去,岂不是好?”主意定了,竟写了一封书,到了黄昏以后,悄悄的叫随身小厮,将书去呈与太太看。却自开了大门,提锤上马,一溜烟竟自去了。这里守门的不敢违拗,连忙进去报知太太。太太一见了书,慌忙的差下四五个家丁,分头追赶,已不知那里去了。只得再着人带了盘缠行李,望牛头山一路追去,不表。

且说岳云一路问信,走了四日四夜,到了牛头山。但见一片荒山,四面平陽,都是青草,并不见有半个兵马,心中暗想道:“难道番兵都被爹爹杀完了?”正在疑惑,忽听得山上叮叮当当,樵夫伐木之声。公子跑马上前,叫一声:“樵哥,这里可是牛头山么?”樵夫回答道:“此间正是牛头山,小将军要往何处去?”公子道:“既是牛头山,那些番兵往何处去了?”那樵夫笑道:“小将军你走差了路头了!这里乃是山东牛头山,那有番兵的是湖广牛头山,差得多了!”公子道:“我如今要往湖广去,请问打从那一条路去近些?”樵夫道:“你转往相州,到湖广这条大路去极好走。若要贪近,打从这里小路抄去近得好几天。只是山径丛杂难走些。”

公子谢了樵夫,拍马竟往小路走去。走不上十来里路,那马打了一个前失,公子把丝缰一提,往后一看道:“我的马落了膘了!要到湖广去不知有多少路,这便怎么处!”正想之间,听得马嘶声响,回头一看,只见树林中拴着一匹马,浑身火炭一般,鞍辔俱全。岳云失声道:“好一匹良马!”又看看四下无人:“不如换了他的罢?”正想要上前去换,忽听得山同上喝道:“孽畜还不走!”公子抬头看时,见一个小厮年纪十二三岁,在那冈上拖一只老虎的尾巴,喝那虎走。公子想道:“这个人大起来,定然是个好汉。这匹马想必是他的了,待我来耍他一耍。”便望着冈子上高声叫道:“呔!小孩子,这个虎是我们养熟了顽的,休要伤了他,快些送来还我!”那小孩子听了,心中暗想:“怪道今日擒这个虎恁般容易,原来是他养熟的。”便道:“既是你们的,就还了你。”遂一手抓着虎颈,一手扑着虎腿,望同于下掼将下来。不道使得力猛,扑的一声丢下同来,那虎早已跌死了。公子想道:“真个好力气!”就下马来道:“我的虎被你掼死了,快赠我一只活的来。”就把那死虎提起来,望着冈子上掼将上去。

那孩子心中也想道:“他的力气比我更大。”遂双手提着死虎,走下同来,对公子道:“你改日来,等我拿着一个活的赔你罢!”公子道:“这虎是我家养的,你就拿着了,也是死的,要他何用?”孩子道:“如今已掼死了,你待要怎的?”公子道:“也罢,你把这匹马赔了我罢。”那孩子听了,微微笑道:“呆子!古人说的关门养虎,虎大伤人。这个东西如何养得熟的?你原是想我这匹马,来哄我的!”便在青草内去拿出一口青龙僵月刀来,跳上马,叫声:“你且来与我比比手段看,若胜得我这把刀,我就把这马送你。若胜不得我,你直走你的路,休要妄想。”公子道:“既如此,好汉子说话不要放赖。”孩子说:“不赖!不赖!”

岳云听了,提锤上马。两人直在山坡之下,各显手段,战了四五十合,未分胜负。公子暗想:“这样一个孩子,战他不过,怎么到得百万军中去?”两人直战到晚。那小厮道:“住着!我对你说,天色晚了,我要回去吃饭了,明日再来与你比武罢。”公子道:“你明日倘然不来,我倒等你不成?你若要去,须把马留下做个当头,方许你去。”小厮道:“你只是想我的马!也罢,我把这口刀留在你处,明日来与你定个胜败。”竟将刀递与公子,拍马而去!岳公子见天色已晚,无处投宿,只得就在林中过夜。到了更深,身上觉得有些寒冷,公子就把死虎扯过来抱在怀中,竞蒙眬的睡去。

再说这前头庄上,有一位员外,带了庄丁,挑了一担东西,掌着灯火,正往前行。一个庄丁说道:“不好了!有个老虎在林子内吃人哩!”员外拿灯近前一看,原来这个人是抱着虎睡的。员外叫声:“小客官醒来!”岳公子被员外叫醒,开了眼,坐起来问道:“老丈何来?”员外道:“这里岂是睡觉的所在?那里来的死虎,你抱着他睡?倘再走出一个活虎来,岂不伤了命么!”公子道:“不瞒老丈说,晚生要往牛头山去,遇着一位小英雄与我比武,杀了一日,未分胜负,约定明日再来,故此在这里候他。”员外道:“你也呆了!倘他明日不来,岂不误了你的路程?”公子道:“他将刀放在此做当头,一定来的。”员外道:“刀在那里?”公子道:“这不是?”员外一看,原来是自己外甥的,遂问道:“足下尊姓大名?居住何处?”公子道:“汤陰县岳飞就是家父,晚生名唤岳云。”

员外听了,道:“原来是位公子,得罪得罪!且请到寒庄过夜,明日再作商量罢。”岳云道:“只是惊动不当!”就提了刀锤,带了马,跟着员外到了庄上。在中堂见礼毕,员外吩咐备酒款待。公子请问老丈尊姓大名,员外道:“老汉姓陈名葵。日间比武的,就是舍甥。”叫庄丁:“请大爷出来,与公子相见。”公子道:“这位小哥果然好刀法,必然是老丈传授的了。”员外道:“此子名唤关铃,他的父亲原是梁山泊上好汉,叫做大刀关胜。这刀法是家姊丈传我,我又传他的。”

正说之间,关铃走将出来,见了便道:“舅舅不要睬他,他是拐子,想要拐我马的囗。”员外道:“胡说!我与你说了,这位少爷就是我常日间和你说的汤陰县岳元帅的大公子岳云。还不快来见礼!”关铃道:“你果然是岳公子,何不早说!我就把这匹马送你了,何苦战这一日?”岳云道:“若不是小弟赖兄这个死虎,怎能领教得小哥这等好刀法!”两个不觉大笑起来!见过了礼,重新入席饮酒。

谈讲了一会,岳云对着员外道:“晚生意欲与令甥结为异姓兄弟,但不知老丈容否?”员外道:“公子是贵人,怎好高攀?”公子道:“老丈何出此言!”立起身出位来,扯着关铃对天拜了八拜。关铃年只十二,遂认岳云为兄。两个回身,又拜了员外,员外回了半礼。再坐饮酒,当夜尽欢而散。员外叫庄丁收拾房间,关铃遂陪岳云同宿。到了次日,员外细细写了牛头山的路程图,又取出金银赠与岳云作盘费,对公子道:“待等舍甥再长两年,就到令尊帐下效力,望乞提携。”公子称谢不尽,关铃将赤兔马牵出来赠与岳云。公子拜辞了员外,关铃不舍,又相送了一程,方才分手回庄。

且说岳云拍马加鞭,上路而行。到了下午,来到一个地方,一带俱是山冈,树木丛杂。正在难走之间,那马踏着陷坑,哄咙的一声,连人带马跌在坑内。两边铜铃一响,树林内伸出几把挠钩,来搭公子。正是:

龙游浅水道虾戏,虎落平川被犬欺。

不知岳公子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