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卷一

狐媚

平阳范氏废园,故多狐。有宁生者,性狷介,日淫于书。因暑月懊闷,假园亭以憩,友劝阻之。宁笑曰:“是何伤?狐所挟以媚人者二,贪淫者,媚以色,贪财者,媚以金。我两无所好,惟好架上书。媚术虽工,遇我亦不售矣。”友漫应而去。

饭后,卧北窗下,见女子从屏后出。宁心知其狐,假寐以伺。女指架上书,冁然曰:“名教中自有乐地。是儿独学寡闻,将为勤学死。”宁起叱曰:“骚野狐!曳尾遁耳,敢妄言!”女亦叱曰:“田舍奴!我岂妄哉?汝果读书明理,当知我家祖德宗功,何敢妄为讥议?”宁曰:“凭城作祟,假虎树威,汝辈长技耳。祖德宗功安在哉?”女曰:“汝日读书,而不知大禹娶涂山之事乎?绥绥庞庞,昌都成室,是祖德也。有商之季,移家西海。适文王遭羑里之囚,散宜生访先人于敝庐,脱青翰以解之。赫赫宗功,垂诸史册,子何未之深考?”宁曰:“是诚有之。但汝辈篝灯弄谲,卧榻宣淫,终非善类。”女曰:“死则正邪,大圣犹羡其仁,穴则知雨;汉儒尚钦其智,况有形九尾,德至乃来,《山海》名经,言之凿凿。汝诚读书而未得其解耳!”宁凝想久之,肃然致敬曰:“始吾以汝等为不足齿之伧,今闻高论,愿为书友。”女笑诺之。晨涂暝写,日共校仇偶坐荷亭点《周易》,女忽问曰:“有天地一章作何解?”宁曰:“上言‘离’者,‘丽也’,里丽则男女交感,宜受之以‘咸’。而‘咸’不可言受,故复从天地说到夫妇之道,而受之以‘恒’。”女笑曰:“然则男女交感,圣人所讳言乎?”宁曰:“然!”女曰:“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又何说也?”言毕,星眸斜睇,杏靥微红。宁魂摇志夺,应声而答曰:“卿有意乎?请卜诸《易》。”女随手占得‘末济’。宁曰:“‘未济’征凶,事不谐矣。”女曰:“小狐濡尾,虽不当位,刚柔应也,何害?”宁惑之,自此遂同寝处。

不半月,神疲气殆,渐不可支。友过而诘之,宁百方自讳。入夜女来,宁以病告。女曰:“君著书辛苦。故日就羸瘠。文园善病,安知不因《封禅》一书?不然,茂陵姬且未聘,何由得消渴疾哉?”宁深以为然。遂摈弃丹铅;日与女团坐一室。

又匝月,病体益深,沉绵床褥.友复过之,宁渐吐其实。友叹曰:“君中媚人之上策矣,以色媚人者,色衰则爱弛,以金媚人者,金尽则交绝。惟阳窃君子之行,阴播小人之譎,择所好而投之,媚之术愈变,而媚之毒愈长矣!”宁戄然悔悟。友急唤舆人,星夜舁归于家,女亦遂绝。越半载;宁病瘵死。遗书散佚,后不可考。

铎曰:“此朱门上客一面照心镜也。打破天下人多少衣钵,亦是我辈大罪过处。”

虎痴

秦川女子霍小媖,有殊色。父与豪右某争田界,以他事诬诸官,竟毙于狱。母痛哭曰:“家无男子,谁为父复仇者?恐白骨冤埋,终作千秋黑狱矣!”女含涕而进曰:“儿不肖,髫龄稚齿,不能作赵家娥。有得仇人而杀之者,儿愿执箕帚事之。”母鉴其诚,日以其言祷诸西山之麓。

一日,闻某入城祝县令寿,路出西山,虎突起于前,啮喉而毙。母女方额手庆,忽—虎曳尾而来,径登堂上。母女变色却走。虎徘徊瞻眺,殊无恶意。母阖扉而语曰:“今日杀某于道者,非汝也耶?”虎颔之。母曰:“蒙君仗义,雪我前仇。煢煢母女,定当香花顶礼,用酬大德。未识降临玉趾,意欲何为?”虎怒目而视,似憎其爽约者。母曰:“汝以我食言耶?息壤在彼,本宜敬将幼女侍奉裳衣。但起居寝食,彼此道殊.安得竟成伉俪?况我年近桑榆,家无兰玉,方将倚婿为活。汝为地下人报怨,独不为未亡人施德乎?谨陈衷曲,乞赐矜全。”虎闻其语,神凋气丧,垂头欲出;而一步九顾,依依不舍。女慷慨面前曰:“君且住。妾有一言,幸垂明听。妾前以身相许,岂敢昧心。想衾裯之共,君亦知其不可。如不忘旧约,当扫除一室,与君终身相守,存夫妇之名可也。”虎首肯再三,欣然嘉纳。

女乃导虎入帷,营菟裘于绣榻之旁;食则同牢,居则同室。女晨起理妆,虎必潜身奁次,侧目偷窥。夜俟女卸装登床就寝,始伏于床下,竟夕不寐。恐以鼾声扰其清梦也。有时甘旨不给,则衔鹿脯以进,或抱小恙,焦思躁急,盘旋室内者无停趾。病愈,始欢跃如初。女习以为常。而母氏因年迈无依,时咎女之失计,而遇虎礼貌亦衰。虎一夕竟去。

母欲为择婿。女曰:“背德不祥,负恩非福:况女子以心许人,岂必作形骸之论哉?”执不允。后女以郁疾死,停尸堂上。虎忽嗥哭而来,泪下如雨,进殓者皆见之。继埋玉于祖茔之侧,虎一日巡视者三。春秋令节,辄衔山果以奠。越三载如一日。母贫乏不能自话,虎犹日取山獐野兔,存恤其家云。

铎曰:“有情痴者,必无傲骨。虎而痴,是失其虎性矣。然一言不合,掉头竟去,不依然虎性之难驯乎?痴而能傲,是为真傲,傲而能痴,是为真痴。”

鸡淡

吴郡娄门外鸡坡,吴王收鸡处也,至今居人以养鸡为业。有祝翁者,豢雌雄两头。一夕,闻墙下喧呶不已,怪而听之。闻雄者曰:“尔我蒙主人豢养,数米而食,凿垣而栖,有何不乐?而胶胶膊膊,终夕絮聒?”雌者曰:“我怪汝喜则颈,惮则断尾,全无一点丈夫气.而犹绛冠金距,骄人昏夜,能不使人气愤?”雄者曰:“夫不雄飞,妻终雌伏。汝何所长,而翘我短处?”雌者曰:“堂上争虫,笼中抱卵,成家之道,舍我其谁?况秦穆公得我而霸诸侯,百里奚仗我而邀富贵。妆惟与宋处宗辈,作窗下清谈,否则沟畔涂膏,镜中学舞。恐曹阿瞒弃之不惜,尚得牛刀一试,冀他年大用也哉?”雄者曰:“汝冀所谓但知雌守,未觌雄风者也。我所以胜于若辈者,全在一鸣惊人耳!祖逖闻我而着先鞭,燕丹效我而脱奇祸。至于齐官惊梦,用佐贤名;楚子乘车,不愆兵法。奇功伟烈,炳耀千秋。此田饶以夜不失时,尊予为五德之冠。汝牝不司晨,又安知我为—世之雄乎?”雌者曰:“君以为雄,谁敢不雄?自今以后,请先子而鸣。”雄者门:“惟家之索,恐操刀者随其后矣。阴乘阳位,非以获福,实阶之祸耳!”雌者曰:“尔勿言。我先声一夺,当使望气者尚求其雌,而天下群雄闻风却步矣!”雄者竦然而退。

自此雌者无夕不鸣。家人以为不祥,杀而烹之。祝翁叹曰:“翰音登天,何可长也。况其位之不当乎!罹于凶也宜矣。”铎曰:“《太玄经》有云:‘雌鸡晨鸣,雄鸡宛颈。’阳衰阴盛,其积渐使然耶?愿天下处闺房者,持予雄辩,压彼雌风;毋柔声下气,养同木鸡也。”

獭祭

大江之滨,有灵物焉,其名曰獭。—日,游于北岸,遇林中之鹯集败于磐石。相聚而语。鹯曰:“君善捕鱼,我善捕雀,而雀之见我者,往往哓音骇翼,电流星散,以至十不获一。不知君观鱼濠上,能聚族而歼否?”獭曰:“鱼之畏我,犹如雀之畏君耳,岂尽恶生乐死,而愿入枯鱼之肆者?”鹯曰:“吾闻君驱之使去,复招之使来,操何神术而能若此?”獭曰:“世传我别有一手,如道家役鬼之法者,妄也。虎有钩爪,犀有骇角,狐有媚珠,猱有脆骨,皆志怪者附会,造物仁慈,方使予角者去其齿,予翼者两其足;肯令我辈添牙益爪,穷两间之物类乎哉?”鹯曰:“然则奈何?”獭曰:“我所以驱之复来者,因取之时,末尝过戕其类,坐而逸获,若出于不觉也者;彼以为无患而过我,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欲擒故纵,欲贪故廉之说也。”鹯曰:“君言是矣,但鸟之狡,有甚于鱼者。鱼性最驯,不过随波逐流而已,鸟之中,如鸩以妇守,雁以奴巡,杜鹃以倒挂而善防,鹦鹉以能言面巧避,他如雀常入幕,燕必处堂,鸽依佛塔之铃,乌傍贾船之楫,种种机心,弋人何篡? 一时决起于前,不于此时尽掩其群,而纵之远逝,不亦悔之晚乎?”獭曰:“君之志则大矣!然何如留无尽之藏,为他日属餍地乎?”言未已,百鸟横空而来。鹯攫得四五头,余皆窜入林中。鹯意不能舍,奋翼逐之。适射生儿潜伺于侧,伏机一发,鹯先贯项而死。獭哀其愚,设祭于江之北岸,招魂而告之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惟我与尔,以杀为田。廉则寡取,贪则同捐。何子不惜,赍恨重泉!吾今辍业,濯手江边,宁枵其腹,勿丧其元。贪人败类,自古皆然,凡百君子,请视此鹯。”

铎曰:“聚族而歼,鹯则毒矣。而欲贪故廉,獭之阴谋更毒也。乃天独报于鹯,而不报于獭。岂咒鱼入钵,佛门所不禁耶,亦江头忏悔之功也?”

蚁封

吴俗,田房交易,作中者名曰“蚂蚁”。有贾老者,业此三十余年,家小泰。买灶下婢,生一子,乞孝廉褚绍推算之。褚善谑,口多微词,戏之曰,“查令郎英造必大贵,汝当作封翁。”贾老曰:“我辈执业卑微,何得名通仕籍?”褚正色曰:“是不然!古者蝎号将军,萤称正宇,蝶封香国粉侯,蜂攫花台刺史。诸虫皆贵,安见蚁命之独贱乎?况道在蝼蚁,蒙庄羡之、所望蛾子时术之耳。”贾不知其戏,述孝廉语夸示同侪。众举手贺曰:“淳于棼烧到指头香,带挈百万蝼蚊一齐升天矣!”贾大喜,日以封翁自负言。儿性憨,年十八,惟《大学》三页粗能成诵。人问曰:“令郎读《左传》否?”贾曰:“《左传》已熟,今闻读‘右传’矣!”盖日听其诵“右传首章”。“右传二章”故也。儿年二十,顽钝如初。贾恐前言不验,复质诸褚孝廉。褚笑曰:“虽有贵命。何其速也?蚁五年而黑,十年而赤,三十年面白。是有定数,予姑待之。”贾唯唯。后儿日荒于赌,渐至废学。

会八旬寿诞,众客登堂称祝,褚亦在座。贾复理前说。褚曰:“君头衔已贵,何必倚佳儿博封诰哉?”贾问何衔。曰:“中人科中人,升卖田司主事,外擢合同府知府,例封文契郎,晋封草议大夫。”众客哄堂,子亦匿笑。褚曰:“汝他年得叨父荫,不作茶馆大使,亦当作交易府录事也。”贾始悟其戏,而封翁之想乃绝。

铎曰:“吴人诮官卑者曰‘蝼蚁大前程’,然毕竟前程靶亦从蝼蚁上来也。岂必《西京记》中势通馆阁,《南柯梦》里贵埒侯王,始识前言之非戏珑?贾老之不验,殆所谓蚁慕羊肉,羊肉不慕蚁耳!漆园吏之言,更刻于褚子广。”

龟鉴

九江棠,以风鉴起家,求田问舍,富甲一郡际。同业者争谒之,叩其挟何妙诀,而所投辄利?适阶下龟蹩蹙而来。某指而笑曰;“是吾师也。汝等问计于我,不如问计于龟。”同业者询其故。曰:“吾所挟以游世者,皆此物之教也。”同业者曰:“相法与龟法,若是班乎?”曰:“非相法之班于龟也。风鉴一道,行之最难,必现龟身而说法耳!”众请竟其说。曰:“我等挟术以游,不借大人先生之力,何能到处逢迎?某翰林,某阁部,餂其家奴,纳交门下,此名‘靠背硬’。盖龟之恃以卫身者,全在此铮铮铁背耳。龟入门最难,朱门高槛,误趋则蹶。我钻得三尺荐函,一行名帖,以作先容,此名‘趁脚进’。得门而入,无倾跌之虞矣。其入门也,趾高气插,固为贵人所恶,胁肩谄笑,亦为仆辈所轻。必蹒跚徐步,厚重不佻,如龟之曳于涂者,此名‘扯架子’。前果后猎,左倪右若,皆龟之体也。继而谈相,偶然适中,则学龟之昂头掉尾,自鸣得意,此名‘软火囤’。使会其意者,知相法既神,酬仪宜倍。如言不中窾,则学龟之卷尾缩头,悄然而遁,此名‘便好休’。有慕我名者,且留作后图,再高声价。他如客寓不必求宽,如龟之入洞即可藏身,旅饭不必茹荤,如龟之伏土便能果腹。龟俯者有灵,遇忌我者必鞠躬,龟寝者无息,遇骂我者且忍气。结二十八宿之党,用七十二钻之技。六眸尽瞎,四足犹忙。由是龟窟反为金穴,而风鉴之道行矣。此吾所以悟道于龟者也。尔等盍以龟鉴!”众齐声叹服,而阶下龟仍蹩蹙而去。

铎曰:“尝读《史记·龟策传》,而知南辰北斗之说,为卜者言之,而相者不与焉。乃此君悟道于龟,岂李固足履龟文,李峤耳传龟息,亦《相经》所载者乎?舍我灵龟,何以相天下士?”

兔孕

俗传娈童为兔,不知始于何时。襄阳韦生,豪族也。宠姬四人,分四院以居。后眷一童,名粲儿。终年不履内院,日与粲儿坐书室调笑为乐。又得仇十洲所画《左风怀秘戏》,按谱行云,照图作雨。后庭花满,视温柔乡不在钗丛中矣。

西院姬名阿紫,美而黠,与粲儿通,而韦不知也。一日,韦他出,阿紫出帘下招粲儿私语曰:“自与君接后,红潮不至者百日矣。主人经年不御,倘一旦临蓐,诸婢于持我短长,宁仰药以求死耳!子盍为我计。”粲儿曰:“我筹之熟矣,断不误卿!”

亡何,韦自外归,与粲儿共朝膳。甫一举箸,颦眉捧腹,忽作呕逆状。韦急起拥之,曰:“昨晚花阴露坐,脱卿半臂,以致寒侵玉骨耶?”粲儿曰:“非也。自蒙君家雅爱,怀娠者三月余矣!”韦大骇,继而笑曰:“雄鸡抱卵,牡马生驹,今古未闻。子勿以此相戏。”粲儿口:“君不知耶,我见君中年乏嗣,而又弃彼膏壤,耕我石田,何日芝生兰茁?因私祷诸海棠祠下,愿得转男作女,为君延一线之祧.今果神明鉴察,早晚为君抱子,而犹以我言为戏乎?”韦大喜,拍背而语曰,“不入兔穴,焉得兔子?从此守株而待,不必更营三窟矣!”由是日复一日,将及阿紫分娩之期。粲儿曰:“生儿外寝,殊不雅观,乞移我于内室。”

韦商诸他姬,皆负气不允。时阿紫托疾卧绣榻中,招韦与语曰,“自君贪恋顽童,三年不践闺闼。今急而求之,无怪渠不应也。如欲居我西院,君必裹足如前,无许往来蹀躞,俟彼免身后遣事可也!”韦笑曰:“汝摈我作门外汉,意欲藏盗于室乎?”阿紫曰:“彼弁而钗者,直可认作姊妹行耳。君如见疑,我亦何必琐琐?”韦出,与粲儿语。粲儿曰:“此善策也。男儿生产,本骇听闻。今移我于西院,一旦临盆,假言足紫娘所出,不至纷腾物以,贻后日佳儿之玷。”韦亦拍掌称善,遂移粲儿于西院,自乃独宿外厢。

一夕,传言粲儿腹痛大作,急唤家人往招收产。而呱呱—声,房内诞麟儿矣。越半月,粲儿绷婴孩而出。视其仪容,与粲儿酷肖,呼之曰“似娘儿”,而不知实似其父也。因粲儿无乳,嘱阿紫以米汁饲之。而终日乳香喷滥,韦亦不诘其所自来。一切瑶环绣葆,皆取给于阿紫。偶有微恙,阿紫必令心腹婢抱入闺中,百方调护,韦以为不妒,转羡其贤。尝戏谓粲儿曰:“兔生鸟覆,真痴儿之福也!”粲儿亦戏曰:“扑朔迷离,雌雄莫辨,君亦顾兔而未能相鸟者矣。”

后韦以淫欲无节,中道而殂,诸姬星散。粲儿与阿紫竟成夫妇。俟儿成立,收其遗产,迁居冠盖里,称富室焉。

铎曰:“男子后庭生育,天下可废妇人,俞华麓乃戏言耳。愚者以戏为真,卒至兔窟初成,鸾巢尽覆。舐豪而孕,实忘蹄者成其校也。《慎于》曰:‘积兔于市,过而不视’,其齐家之微义乎?盖固小人难养,况兼女子身来。须知凿井徒劳,还是耕田计稳。毋使艾(假豕旁)入室,盗我娄猪,以至狡兔突围,牵其犬子。前车可鉴,早提防东阁之奸,后户难开,莫轻启北门之钥。”

雉媒

太原穆翁,豢鸟为业。七十而鳏,慨然作求凰之想;而百计央媒,无一报命。敦促之,人笑曰:“乘龙娇客,尽择英年。今发欲黑而君反白,面欲白,而君反黑,是谁以绣阁娇姿,侍老寿翁杖履耶?”翁大恚,取笼中鸟尽放之,负气出游。

一日,窜丛谷间,四围苍莽,无可问涂,忽有白雉矫翼而飞,投山南而去。翁迹之,山尽处,倏有村落。槐阴葱茂中,亚字墙垣,连亘百步,左侧园扉洞开。翁疑为大家宅第,不敢通谒,潜身而入。有四女子笑语而来,曰:“令日天气晴佳,盍一作踏竿之戏。”牵红攀绿,连次而登。一女子着退红衫,绿衿翠袖,背花不语。众曰:“阿莺痴耶?昨桑夫人作灯花卜,一头四蕊,谓我等今日必有奇遇。然风流嘉会,彼此同之,汝何先为痴想?”正嘲笑间,瞥见翁藏身花下,哗然曰:“红鸾未照,南极星犯花宫矣!”翁初入钗丛,心摇目眩。欲自陈踪迹,又拙于语言,但倚花呆立,捻弄白髭而已。内传言:“桑夫人来。”四女子舍翁环立,夫人问曰:“娇客来乎?”众臼:“那有娇客,只有老物!”夫人指翁笑曰:“此即汝等婿也。”三女子不顾而唾,回身尽散;独阿莺依依夫人肘下。夫人曰:“莺儿颇有慧心,勿学痴婢子以貌取人,与人拗气。”固导翁入内室,笑谓翁曰:“若辈少昊氏之苗裔也。琐尾流离,鹪寄于此,与足下夙有机缘,敬占鹊喜,窃附鸾交。愿足下勿以鸩盘为丑,而且作待阙鸳鸯也。”翁唯唯。于是凤头灯照,鸭舌香烧,孔雀屏前,与阿莺明成嘉礼 三女子伏屏底以窥,嗤嗤匿笑,曰:“好个韝鹰佳婿,绝似韦家郎拣得碧鹳雀耳。”明日,夫人出紫椹丸一合,付阿莺赠翁。翁啖之,三日而尽。不半月,面黑者尽白,发白者尽黑,颏下须亦堕落无遗。揽镜一照,仿佛三五少年时也。三女子闻之,携酒称贺,彩衣翩若,软语钩輈。叩其名,始知长为鹃娘,次翠娘,三燕娘。燕娘体最佻,好张双袖作回风舞,又或故作欹斜,投入怀里。莺娘亦时拂衣桁,以逗引之.鹃娘稍矜重,而缘酒迷心,亦复戏弹脂血,倒挂莲钩,夭态游词,百般交作。翁方新负少年,左偎右抱,几欲先弄大姨,后弄小姨。莺娘意不能堪,指翁而诮之曰:“汝初得断凫续胫,遂欲一箭双雕耶?”三女子亦作色曰:“半个月新妇子,便学作护窠鸡,岂我辈鸱鸮,遂毁尔家室乎?”莺娘拂袖而起,曰:“始则唾之,继则餂之,真乌合之众也!我不能食仓庚炙,为尔等解妒。”燕娘曰:“汝勿弄如簧之舌。我涎涎翘尾,张公子且曾见惯。肯借邻乌觅华胥之梦哉?”翠娘曰:“醋娘子亦太作乔。姊妹间不过作兰苕之戏耳!”鹃娘曰:“渠既自啄其肉,我等不如归去。”曳其袖悻悻欲去。而夫人卒至,曰:“汝等皆不整羽毛者也!嫌老,则独让鸾栖,爱少,则竞图鸠占。本应威同鹯逐,姑念孟家鸿案,共有前缘。莺儿且拗冤作德,释怨同欢,自今伊始,弋雁翱翔,毋得再生谣啄。”三女子雀跃面前,齐声谢过。夫人亦去。竟酌酒为莺娘陪礼,笑曰;“我等鸦嘴撩人,幸妹子无忘凤诺。”莺娘亦曰:“但得阿姊始终翼覆,妹何敢独效于飞也?”翁闻其言,格声一笑。众曰:“汝图一箭双雕,今得一衾四凤。恐水中鸂鶒,啖不惯几许天鹅肉耳!”自此日则比翼,夜则交颈,四女子从无间言。忽一日,夫人失色而来,曰:“大树倾矣!速遣郎回。”四人握手娇啼,不忍遽别。夫人遣素衣婢促之。莺娘曰:“宁同万死碎羽翼,不忍云间两分张。真我今日之谓也。”翁亦恋恋不行。婢曰:“我送君来,还送君去。强留无益,恐同被覆巢之祸耳!”不得已,垂涕而别,出门数武,回见宅第全墟。但见桑树一株,垂阴半亩。有伐木者,执斧其下,四鸟集桑树间,哀鸣悲噪。方欲诘诸其婢,转瞬化为白雉,腾空而逝。囚念桑夫人之德,哀诸伐木者,留其株本,问道而还。

铎曰:“如臯一射,贾妻含笑。则雉之为物,专调停人闺阁事也,然牧犊子七十无妻。未尝感其《雉朝飞》一曲为之作合。若穆翁者,殆由开笼放鸟之德欤?”

情魔书癖两相缠,殢我温柔预我元。

何似语言文字外,一齐解脱野狐禅。

销磨傲骨为情痴,掉首归来好自持。

冷笑丈人峰下客,年年画虎买胭脂。

长舌倾城可奈何,由他子夜尽情歌。

伏雌毕竟操刀割,输与雄鸡断尾多。

昨宵有獭哭讧濆,楚些声中不忍闻。

多少贪夫林下葬,题诗何处吊秋坟?

风诰鸾封志未灰,莫嫌村老太痴呆。

腰间金印悬如斗,都自南柯郡里来。

不作朱门白项乌,愿甘曳尼辱泥涂。

黑衣叁透麻衣诀,许负先生也负图。

迷离扑朔不堪题,舐却雄豪且并栖。

狡窟营成香阁闭,可怜得兔已忘蹄。

雉子斑斑翠尾张,鳏鱼引到合欢堂。

楚人路上如相遇,莫惜千金买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