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一个法国的夏天》原文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朱延生 译)

人们一个挨一个地挤在公路的两侧,等着观看参加环绕法国的自行车赛的运动员的到来。在人群的后面,靠近“勒莫尔尼”影院的地方,站着一个身材魁伟的,六十多岁的男人——罗伯尔·德·拉·雷纳雷。他的满头白发向后梳着,戴一副宽边玳瑁眼镜,穿一身浅蓝色的西服。

暴雨并没有使观众散开。半导体收音机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和在便道上玩耍的孩子们的叫喊声、嘻笑声交织在一起。在有警察看管的栏杆后面,人们挤来挤去。有人说运动员已经到达维叶,再过几分钟就到这里了。

罗伯尔·德·拉·雷纳雷生平第一次这样如醉如痴地热衷于观看环绕法国的自行车赛,以至于在运动员到达终点之前的每一站,他都赶到他们前面,挤在人群中观看他们的到来。他对其中一个具有一种狂热的柏拉图式的好感,这是一个叫乔治·芒林的比利时青年,去年冬天在布鲁塞尔,有人把他介绍给他。

他擦着额头,摘下眼镜,用手绢的一角揩拭着镜片。他一直很喜欢运动员。诺曼底的海滨使他回想起父亲的那些马匹,尤其是一个经常训练它们的骑手——一个澳大利亚人。这个人在他年轻时对他有一种独特的诱惑力。

他一个星期以来总是睡不好觉。在他这个年纪,象记者和教练那样紧迫着参加环绕法国的自行车运动员是疲劳不堪的事。他只有两次机会和芒林说了几句话,他不愿过多地打扰他。他只是站在路旁看着他骑过去。

有时候要等很长时间,而且在长长的车队中间,他只看到芒林的黄色的头发,但这已足够使老人的心怦怦直跳了。

……大约晚上七点钟,菲利浦·约特朗德决定离开巴黎“竞赛俱乐部”的游泳池。他坐在已经用了十二年的折叠蓬汽车里,很长时间不知到哪里去好。约特朗德不愿意换汽车。这辆车和他生活的某个阶段密切相关,和它分开如同肢解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他不知道如何度过这个夏日的夜晚。每天一大早,他就出现在“竞赛俱乐部”的游泳池边上,晒晒太阳,游游泳。中午,他到酒吧吃一客拜巴尼亚①,喝一杯蕃茄汁,然后在电视屏幕上观看环绕法国的自行车比赛。他希望直到夏末一直是好天气,这样,他就能够继续这种枯燥单调的生活了。

从这个月初起,他就没有和任何人讲过话,并且觉得这样很好。在俱乐部里,有两三次,他悄悄避开熟人的身影。这种孤僻的态度使他自己也感到惊奇。他从前是个非常善于交际的人。

只是在晚上七点左右,一刹那间他忽然感到一种忧郁。他一想到整个晚上他得独自一人用晚餐,这使他有些害怕。但这种忧虑并没有持续下去。对这种心情,他终于报之一笑。

他驱车缓慢地穿过布洛涅树林,朝湖的方向驰去。一些车赶到他前面去了。夜晚是温和的,树林使他回忆起许多往事。那边,在“卡特朗草地”,他参加过几次婚礼。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朋友们都相继成了家。

稍远,在纳伊那边,动物园的滚木球场是很早以前颇为时髦的地方。那时,约特朗德正在一所私立补习学校里念书。他刚刚被塞纳一瓦兹地方的一所中学开除,但又开始逃学了。他几乎每天下午都在滚木球场上消磨时光。“莫里托”游泳池的一帮孩子或“谬埃特”的一伙儿就在那儿集合,以便确定下一次家庭舞会在哪儿举行。

对啦,为什么他十六岁时被蒙塞尔中学开除了呢?因为他把满满一箱子美国的蓝布工装裤和唱片带到学校来,以半价卖给其他学生。“莫里托”游泳池那帮孩子里的一个朋友向他提供了这些货物,这些物品直接来自P.X.——一家只有驻欧美军才能出入的商店。中午,在饭厅里,蒙塞尔中学的校长请大家安静一下,宣布说:三年级学生菲利浦·约特朗德因进行非法交易而被开除。他不得不站了起来,做了个立正的姿势,然后就走出了饭厅。

他在想:P.X.这两个字母对现在二十岁的人没有任何意义。可在那个时候,这两个字母被一种崇敬的迷雾笼罩着,这个神妙莫测、可望而不可及的商店一直是和菲利浦·约特朗德同龄的男孩们梦寐以求的去处。P.X.后来把一条银的链形手镯送到了旧货商店,这就是约特朗德在那个时期戴的那条,他还请人在上面刻上:让·菲利浦,因为复名显得更加高雅。

到了谬埃特门,他向左拐,驰进舒舍大街。他天天都走过这条街,一直到奥特依门,然后再回到谬埃特门,随后驰入拉纳大道,到达马尤门,再朝奥特依门的方向来个向后转,他希望在这漫无目的的散步结束的时候,他能选择好吃晚饭的去处。但是,每一次他都犹豫不决;慢慢地开着车,在第十六区的街上又游荡了一阵子。

十八岁时,他是这个地区的小王子。星期六晚上,在奥斯瓦尔多·克吕兹大街他的套间的房里,他对着镜子最后一次整整他领带上的结扣,或者把前额上的短发贴在脑门儿上,要不就是稍稍用一些发蜡把它梳向脑后。他经常穿阔条法兰绒上衣和灰色裤子,上衣上还装饰有蓝色海岸的“摩托艇、帆船俱乐部”的徽章,他父亲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他穿的是意大利的皮便鞋,在鞋舌下面还藏着一枚钱币——很多人赶这个时髦,有的人甚至把金路易派这个用场。

镜子框上插着十来张星期六晚上的请柬。雪白的请帖上用漂亮的字体印着豪富的资产阶级家庭的带“德”的姓①和复姓。父母们邀请他们女儿的朋友参加他们称作“竞赛会”的晚会。每个周未的晚上,菲利浦·约特朗德总是在十几个“竞赛会”之间犹豫不定。他在其中选择两三个,他知道他的光临会给晚会带来异乎寻常的光彩。确实如此,有菲利浦·约特朗德参加的“竞赛会”比其他的晚会更成功、更热闹。他就这样成了成百个“竞赛会”上最受欢迎的客人之一。

奥特依和巴席地区的“竞赛会”是由资产阶级和体面的小贵族组织的,这些人夏天常到拉包尔或阿尔卡松海滨去。军事学校地区的“竞赛会”比较阴沉,这个当了父亲的组织者是个上校,或者是个政府官员,为了让女儿能够邀请她在维克多·迪瑞中学的阔气的女友而大破其财。气氛有些呆滞,父母们晚会中间才到,大家喝的只是桔子水。谬埃特和福熙街的“竞赛会”规模较大,新教、天主教、犹太银行家的子弟和法兰西名门贵族的后裔济济一堂,还有几个异国情调的名字,听起来象是智利人或是阿根廷人。但是,约特朗德最喜欢的晚会,是一些父母冷眼相看的晚会。因为这些晚会上弥漫着一种伤风败俗的香气,有一种“暴发户”的气质,这就是一个商业律师的儿子和两个女儿举行的晚会。律师和一个当过模特儿的女人结了婚。晚会在舒舍大街头一批高楼大厦的一个有平台的套间里举行。

那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核心:十来个男孩和女孩结成一伙儿。他们中间大部分人都有运动汽车。律师的儿子——约特朗德是在补习学校认识他的——十八岁生日时,得到一辆阿斯东·马尔丁牌汽车。约特朗德只有一辆红色M.G.折篷汽车。有一个人开着一辆浅绿色纳斯牌汽车。

房子的女主人,从前的模特儿,有时也参加女儿的晚会,好象她只有她女儿的年纪似的。一个六月的晚上,所有的人都在平台上跳舞,约特朗德朋友的母亲却主动和他“调情”。这是他回忆里最精彩的一幕。今天,她大概已经成了一个老太婆了,可那时候,人们会说她只有三十岁。她的脸上和肩上有依稀可辨的雀斑。那天晚上,在她和他之间,调情有些“过头了”——现在已经不大用这种说法了。

这样的晚会,他参加过上百个。跳舞,或者三个人躲在平台的一个角落里打扑克,要不就是两个人藏在一个房间里,象约特朗德和主人的一个女儿做的那样。在米尔·大卫的乐曲声中,望着树林中摇曳不定的枝叶,人们想入非非。菲利浦·约特朗德这段无忧无虑的生活由于服兵役而中断了。

在埃维昂协定①签字的前两个月,他被派往阿尔及利亚。后来,他又在卫生学校呆了一阵;由于他父亲的一个朋友的帮助,当他结束军事生涯时,已经是一位海军军官的汽车司机了。这位军官是个美男子,从前还是拉特尔元帅的密友。约特朗德常陪着这位军官在森林里作长时间的散步。

他复员后不久,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勇敢地担起“莫里斯·约特朗德配药室”的领导工作。菲利浦也到了工作的年龄,就让他负责这个家庭企业的“外交事务”……他在这个岗位上干得并不出色,但是人们出于对莫里斯,约特朗德医生的尊敬和怀念,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年之后,母亲把配药室出让给一个外国团体,自己隐退到南方去了。这给她和她的儿子在经济上带来一笔极大的收益。从此以后,对金融事务略知一二的菲利浦开始漫不经心地管理这笔财产。

他来到舒舍大街和安格尔斯路的交叉路口。一辆车猛然从他的车旁超过去。司机从摇下玻璃的车窗里探出一个象獒狗一样紫红的脑袋,朝约特朗德骂了几句。后者却报之以梦幻般的微微一笑。要是在以前,他一定会追上去,狠狠地别他一家伙,可是他已经超过开这类玩笑的年纪了。

他把车停在安格尔斯路边的树底下。打开了收音机。一个解说员用铿锵有力的声音报告环绕法国的自行车赛最后阶段的实况。树木、长椅、绿色木质的小售货亭,还有右边的一座高楼使他回想起二十年的往事。

在这儿,安格尔斯大街上,他曾碰到一个非常漂亮,当时名气很大的丹麦女人,她叫安娜特·斯图贝格。他刚刚认识一位《巴黎竞赛》周刊的摄影师,此人比他的年纪大得多,对他颇具好感,就把他引进一个不那么资产阶级化的社交圈子里。以前,他一直是在资产阶级的社交场合中周旋的。这之后他就经常出入蒙田大街上的“美丽的女铁匠”夜总会和“剧院酒吧”,同几个封面女郎、年轻的女明星厮混。但是对他说来印象最深的要算是和安娜特·斯图贝格的会见。

次年冬天,在莫日夫的一家夜总会里,他和她见了第二面。他向她作自我介绍,刚刚坐在她的桌旁,一个闪光灯亮了一下,这完全是一次偶然的巧合。照片在一家杂志上发表了,占了整整一页的篇幅,还刊有下面的说明文字:“在艾斯吉那德,电影明星和‘全巴黎’的明星滑雪后在一起聚会。”可以看得很清楚,菲利浦·约特朗德和安娜特·斯图贝格,还有另外十几个人坐在一起。他满面笑容。在“竞赛会”上,照片从一只手里传到另一只手里,更给约特朗德增添了荣耀。十六区舞会上的红人和安娜特·斯图贝格一起照相——十九岁的他在社交界已经到达自己光荣的顶点。

只是在他服兵役之后,他才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变老了。在他还经常光顾的“竞赛会”里,他遇到不少男男女女都比他年轻,和他岁数相仿的人参加这类娱乐活动是越来越少了:工作、婚姻和成年人的生活把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吞噬掉。对和约特朗德接触的年轻人来说,他十六岁时学的卡利浦索舞和沙沙沙舞已经象小步舞一样完全过时了,他们也不知道P.X.是个什么东西。他从来不向他们展示在艾斯吉那德拍的那张照片,这张照片对他们不说明任何问题。五年啦,相片已经发黄,就象三九年夏天拍的照片那样,一群夜游者在茹勒班温泉休养地跳尚贝尔莱那舞。

但是,他似乎具有一种无忧无虑的欢乐的本性,这使他学会了新的舞蹈并保持了“活宝”的角色。

他订婚了。女方十八岁,一次晚会上遇到的。她父亲是比利时的一个工厂主。卡尔东·德·博尔戈哈夫家族在巴黎和布鲁塞尔有房产,在阿登省有城堡,在克诺克·勒·茹特①有别墅。他们的女儿好象非常喜欢菲利浦·约特朗德,几个月之后,她的父母逼他作出抉择:马上订婚,要不菲利浦·约特朗德就永远别想再看见她。

订婚仪式在布鲁塞尔举行,晚上,在路易丝大街卡尔东·德·博尔戈哈夫的私宅内举行了盛大招待会。约特朗德邀请了他在巴黎的所有的朋友。午夜以后,这些法国青年作出的一些稀奇古怪、荒诞不经的举动使他未来的丈人一家吃惊不小。舒舍大街上商业律师的一个女儿,喝多了香槟酒,跳起了脱衣舞;与此同时,另一位男宾客不停地为比利时伊丽莎白王后的健康干杯,喝完一杯就把空杯子从窗户里扔出去。

家里决定:订婚的伴侣到茹特的别墅去度过一个规矩的假期。卡尔东·德·博尔戈哈夫家还打算八月份请菲利浦的母亲来。开始时,约特朗德和未婚妻打网球,会见她的朋友。大概是因为别墅里异常沉闷的气氛?这是一座居道尔式的称为“博尔戈哈夫小城堡”的笨重的建筑物。在这里,未来的岳母在喝茶的时候滔滔不绝地向他讲述自己所有的相识:和她你我相称的雷蒂公主,让·朗贝尔男爵——一个害怕阳光的古怪的男人。也许是因为这里的金色青年——一群放荡不羁的花花公子——终日泡在微型汽车赛车场里,或是因为这帮身着赛艇服的成年人,他们在傍海的咖啡馆露天座上互相打着招呼,竭力使自己的姿势具有圣·特洛佩地方特有的懒洋洋的风度?也许是因为这青灰色的天空?这风?

这雨?总之,十天以后,菲利浦·约特朗德对这一切都感到厌倦了,他乘第一班火车逃离了茹特,给她的未婚妻留下一封表示歉意的信。

当他终于决定开动汽车时,夜幕已经降临到安格尔斯大街上。他沿舒舍大街朝奥特依门驶去。他想起那已经解除了的婚约就感到很痛苦。

但在当时,他却感到一阵轻松,重又照老习惯生活。但是,在他坚持要光顾的“竞赛会”里,人们使他感到他已经老了。当然,人们一直很喜欢他。他成了一个能给人带来好运气的人。

是的,事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菲利浦·约特朗德的外貌和比他年轻的人相比就显得与众不同。他仍保留着短发,还穿着十八岁时的阔条法兰绒上衣。他喜欢穿米色服装,绉胶底鞋,全年都保持着古铜色的皮肤。这样,他仍是他那一代人年青时的典型模样:就有五十年代初期的美国运动员。

时光流逝。菲利浦·约特朗德在他穷极无聊时总要找点事做。他把很多时间用于打网球和冬季体育运动; 而且也染上了独身男子的习惯:每年到夏纳他母亲那里去住一个月。

他从前的老朋友邀请他去度假,因为他们知道他是个能给人愉快的客人。他们的孩子尤其喜欢他。和孩子们在一起比和他们的父母在一起更能使他感受到往日的欢乐,回到赛汽艇和在艾斯吉那德游逛的时代。

慢慢的,一种忧郁感渗透了他的全身心。这种情绪是在他三十五岁时产生的。从此之后,他喜欢一个人独处,就象他所说的那样在“静思”,这是一种在他以前生活里从没出现过的情况。

在奥特依门,他转了个弯,又把车驶入舒舍大街。在到达谬埃特门时,他把车停在享利·马尔丁大街路口。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八点半了。他仍然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吃晚饭。

这没有什么关系。他有的是时间。他沿着享利·马尔丁大街,向左驶进维克多·雨果大街。再往前走,他把车停在维克多·雨果广场上,从车里下来,轻轻关上车门,慢慢悠悠地来到“斯高沙”咖啡馆,坐在露天座上。

他每天晚上,在同一个时刻,都到这里来,好象毫无意识地走向一个神秘的重心。总有一些地方在吸引迷途的灵魂,总有一些岩石在暴风雨的袭击下纹丝不动。对菲利浦·约特朗德来说,“斯高沙”差不多是他青年时代的最后的遗迹,是阵线全面崩溃前最后一个据点。

从前,最疯狂的计划在这里形成。十来个人围在一张桌子周围,路边上停放着竞赛汽车。大伙突然决定去赛马场,或者去索洛涅的一个城堡,那是属于他们中某个人的爷爷的。在那儿,趁祖父母不在,他们着实可以尽情玩乐。然后,大伙挤在汽车里,车猛然起动了。

那些象今天一样的夏夜,在“斯高沙”的露天座里,大伙双双“调情”,情意绵绵;喷水池里的水和树上的叶子都哗哗作响,教堂的钟声宣告着假期的开始。

他要了一份苏打冰淇淋。在补习学校逃学的那个时期,他和一个朋友常来吃冰淇淋;在他们认为是最好的地方吃:在利都桥的桥洞里。

几乎是深夜了。偶尔有几辆汽车穿过雨果广场。他环顾四周,露天座上的顾客寥寥无几。在里面左边的位置上,他发现了“巴姆—巴姆”的米凯。咖啡馆里的亮光使他的白金色的头发熠熠放光,额前波浪式的鬈发一直延伸到颈部,形成一个杂乱无章的运动。米凯一直保持着年轻时的发式。

“巴姆—巴姆”的倒闭构成了米凯生活里的悲剧,这是一间座落在香榭丽舍大街和兰戈大街拐角处的酒吧。他二十多年来一直在那里游荡。被占领时期,青年爵士乐迷们经常出入那个地方;那也是他最光荣的时刻,他是他们之中最有声望的人物之一。他的贵族称号米凯·德·巴姆—巴姆就是从那时开始叫起来的。失去了他的地盘之后,他伤心地来到“斯高沙”。

约特朗德偷偷地观察这个六十岁的上了年纪的“青年人”,他一个人坐在桌旁,头向前倾,好象是被沉甸甸的染了色的头发压成那样的姿势。米凯今天晚上又能想些什么呢?为什么有些人直至老年,仍然是自己过去生活中某一年、某一阶段的俘虏呢?这样,和他们生活中最光辉的时刻相比,他们慢慢地变成了一幅陈旧的漫画。

菲利浦·约特朗德再过几年不也成了一个米凯了吗?这一展望使他脊背发凉,只是他还没有失去他那玩世不恭的态度,并对自己会想到这公严肃的问题暗自惊讶,他决定从今天晚上起就给自己今后起个外号:“斯高沙的哈姆莱特”。

在离他几张桌子远的地方,他发现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她和一个灰头发的男人坐在一起。男人的头抬得高高的,一副业余骑师的派头。上衣的翻领上还别着一枚玫瑰徽章①。约特朗德想:这一定是位祖父。男人站起来,朝咖啡馆里面走去。他拄着一根拐杖。

姑娘一个人坐在桌旁。一位金发女郎,梳着刘海儿,颧骨微微隆起。她用麦管儿吸着石榴汁。

约特朗德情不自禁地看着她。她很象他以前的比利时未婚妻。

他难道不可以站起来,利用祖父不在的片刻时间,向她作自我介绍,并俯下身去,就象邀请女人跳舞时做的那样,来确定一个明天的约会?

他看着她喝石榴汁。他六月份就已三十八岁了,但他还不能完全确定整个世界是不是一个巨大的家庭舞会。

……(香榭丽舍)大街上,人们等待着环法自行车赛运动员的到来。罗伯尔·德·拉·雷纳雷站在人群中间,因为雷雨的天气,他穿着一件旧雨衣。他站在最后一排,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要想占到好位置,他就该早点来。

在他旁边,一个小孩不停地问他父亲运动员是不是已经到了街的那头,到了凯旋门;他的父亲,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矮个子男人不耐烦地回答他:“还没有到。”几个年轻人试图从密密实实的人群中挤到马路边上去,直到栏杆跟前。大家把他们推开,其中一个还挨了一记耳光,是一个穿花呢上衣,有着军人姿态的人打的。小伙子骂了他一句,他就一把抓住小伙子的衣领。吵闹声越来越大,周围的人也被卷入这场争吵。罗伯尔担心这会变成一场大规模的斗殴。但人们很快就安静下来了,等着运动员的到来。

太阳又出来了。阳光灼人,罗伯尔脱下雨衣,卷起来用左胳膊夹着。他朝马路对面的主席台望了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圆场上的树木,接着又向身后看了看。他发现“高利泽”咖啡馆已经不存在了。

夏天,他经常结伴儿坐在这间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一天晚上,他甚至和一个叫塞尔日·斯特恩的年轻的犹太拳击运动员坐在同一张桌旁,斯特恩是战前法国特轻级拳击冠军。

他已经到了生命的暮年。向谁讲述塞尔日和其他人的故事呢?除去他,还有谁能记得他们的容貌呢?他似乎觉得三十多年来,他没有动过窝儿,象哨兵一样站在那里,站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同一个地方等待着他们,就象今天等待着车队中的芒林一样。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鼓掌声和孩子们的叫喊声,这声音充斥着从街的那头到圆场的整条大道;与此同时,运动员们在一个法国夏天所特有的热气和尘埃中急驰而过。

这是一曲回肠荡气、幽婉隽永的哀歌。它没有以暴风骤雨式的英雄故事来展开愿望、激情、责任之间的永恒斗争,然而它让我们听到了超出于理性和感情的一般对话之上的那种更为庄严和絮聒不绝的人生和命运的对话,让我们看到了人类接近或远离真理、美和上帝时迟疑而痛苦的彳亍。罗伯尔·德·拉·雷纳雷、菲利浦·约特朗德、米凯·德·巴姆—巴姆都不是积极创造自己命运、按自己意愿安排世界的全面和充实的人物,而是受多种社会体系和文化体系支配、自己无能为力而且毫不理解这些体系的没有独特面貌的反主角(anti-hero),他们陷在生活的常规和实际但是狭隘的需要的窠臼之中,屈从于没有外援、以如此沉默为特征的万千思绪(作品中没有人物对话、潜对话,只有孤独的内省),而这种日常生活的悲剧性比起巨大的冒险事件的悲剧性来得更为真实,更为深刻,更为符合我们真正的存在。瑞恰兹说:悲剧的实质则正是在于它强迫我们在没有压制和升华的条件下生活片刻。

基于这一被先验地赋于最终价值的理由,作者把给人物的东西全给了读者,他放弃了对“竞赛会”、“订婚”、“斯高沙”、“高利泽”……的正面铺陈,代之以对在一个法国的夏天所特有的热气和尘埃中急驰而过的环法自行车赛的奇异诡谲的联想和朦胧不清的暗示。环法自行车赛作为主人公们无望的欢乐,成为他们以此寻找那些转瞬即逝的自我内心反应,严格地讲是业已丢失任何意义的幻觉的辽阔的地平线。罗伯尔三十多年来没有动过窝儿,象哨兵一样站在那里,等待塞日尔,等待芒林,也等有辆已经用了十二年仍不愿意换的折叠篷汽车的菲利浦(他已经快三十八岁了),更在等待他自己,等待那些永不回头的旧梦,香榭丽舍大街成了他们离开斯夫逝者走向茫然境界的必由之路。很显然,此种审美效果并非产生于其中所包含的逻辑关系,作者只是将他清颖的感觉,诚实的判断乃至深沉的情感组合到了我们因此重新拥有的经验结构中。由于作者自恃于他的谂恶,主人公们对似水流年的痛悼,对曾经有过的荣耀的执着,对扑面而来的生活的迷惘显得岑寂落寞,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冷静、平淡的叙述风格与作品的象征意义浑然一体。

小说的兴趣中心是两个叙述行程(罗伯尔的故事和菲利浦的故事)的汇合点。菲利浦两路时间(夏天和以往)的连续重迭,构成了一段完整的二声对位、转位、反复,当他的时间与罗伯尔的时间在同一节奏上取得共鸣时,读者能够感到作品中每个日期的周围都隐伏着一系列和声作用的日期。如果到夏末一直是好天气,他们有的是时间。没有原因,也无结果。为了在想象中消化这一对象世界,作者调动了多种阅读秩序,汉弗莱所称道的时间、地点、人物的同一性,文学模式,象征结构,形式上的场景安排,自然状态,类似的音乐结构,历史循环等循环系统的连贯方式均被统一化了。读者在没有技巧也即没有障碍的渲泄中与作者得以靠拢。气过其文,雕润恨少,可谓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