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姆·豪夫《年轻的英国人》小说原文

威廉姆·豪夫 (刘德中 译)

我生长在德国南部的格林威塞尔镇。这个小市镇和别的小市镇没有什么两样。市中心有个小广场和一口井。在旁边,有个小小的、古老的市政厅。保安官吏和有地位的商人们的房子散布在市场的四周,其余的人住在几条狭窄的巷子里。大家都互相认识,人人都知道这儿和那儿发生了什么事。要是牧师长、市长或医生的桌上多了一道菜,全城的人在吃中饭的时候就会知道。于是在下午,女人们就互相进行所谓的拜访,一面吃浓咖啡和甜点心,一面谈论这个重大的事件。她们的结论是:牧师长大概买了奖券,赢得了基督徒不该得的那么多钱;市长一定受了贿赂;药剂师给了医生几枚金元,叫他开贵重的药品。

阁下,你可以想象到,当一个陌生人搬到治理得象格林威塞尔那么好的镇上时,那儿的人多么不高兴,何况谁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想要做什么,靠什么生活。当然罗,市长见过他的护照……在医生举行的咖啡会上,市长曾表示,虽然在护照上从柏林到格林威塞尔都按手续签过字,但那个人恐怕是有问题的,因为他的样子颇令人怀疑。在镇上,市长是很受人尊敬的,难怪人们从此把那个陌生人当做可疑分子。陌生人的生活方式并没有改变我的同乡的看法。他花了几枚金元,租了一幢本来是空的房子,叫人把一满车奇形怪状的东西,象火炉、熔炉、坩埚和诸如此类的物件,搬到房子里去,独自住着,不跟人往来。是的,他甚至自己做饭,除了当地一个替他买面包、肉和蔬菜的老头子以外,没有人到他的家里去。陌生人只允许老头子进房子的穿堂,并且总在那儿接收他买来的东西。

这个人搬到我的故乡来时,我还是个十岁的男孩。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在镇上引起的不安,仿佛那是昨天发生的。在下午,他不象其余的男人那样去玩九柱戏,晚上他不象别人那样上酒馆去抽烟斗,谈论时事。市长、保安官、医生和牧师长轮流请他吃饭或者喝咖啡,但没有用,他老是谢绝。有些人把他当做疯子,有些人说他是犹太人,还有一些人坚持说,他不是个魔术家,就是个男巫。我满了十八岁、二十岁,但这个人在镇上还是被称为“陌生人”。

有一天,有人带着一些不常见的动物来到镇上。他们是走江湖的;这种人照例有一匹会鞠躬的骆驼,一头会跳舞的狗熊,一些穿人衣服表演各种把戏的、样子很滑稽的狗和猴子。他们通常走遍全城,在十字街口和广场上停下来,敲小鼓和吹笛子,奏出难听的音乐,叫他们的演员舞蹈和跳跃,然后到各家去收钱。但这次来到格林威塞尔表演的班子是与众不同的,因为他们有个巨大的猩猩。它差不多有人那么高,用两条腿走路,还会表演各种好玩的把戏。这些耍狗戏和猴戏的人也来到陌生人的房子前面。当他们开始敲鼓和吹笛子的时候,他在熏黑的旧窗子前出现了。他起先很不高兴,但很快变得和悦些了,出大家意料外,从窗口探出头来看猩猩表演,并且热烈地笑。是的,他给了耍猴戏的人那么大的一块银子,以致使全城议论纷纷。

第二天早上,马戏团离去了。骆驼背了许多筐子,狗和猴子舒适地坐在这些筐子里,驯兽的人和大猩猩走在骆驼后面。他们出了城门以后,不到几个钟头,陌生人就派人到邮局去雇一部特快邮车,以致使邮政局长感到非常诧异。陌生人尾随着马戏团,穿过城门,沿着同一条路驶去。镇上的人都很生气,因为他们打听不出他到哪儿去了。陌生人乘车回到城门口时,已经是深夜了。马车里还坐着另一个人;他的帽子遮住了脸,嘴和耳朵上捆着一条绢帕。守门的认为自己有责任盘问那个新来的人,并且检查他的护照。但那人用一种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很粗暴地回答。

“他是我的侄子,”陌生人和蔼地说,同时给了守门人几块银子。“直到现在他还不大会说德国话。因为我们在这儿被挡住了,他刚才用自己的语言咒骂了一两句。”

“喔,他既然是你的侄子,”守门人回答说,“不要护照就可以进来,他一定会住在你那儿吧?”

“当然罗,”陌生人回答说,“大概会住相当久。”

守门的没有话可说了,于是陌生人和他的侄子就乘着车进了城。不消说,市长和全城的人对守门的很不满意。他至少应该留意陌生人的侄子说的是哪国话呀。要是他当时留意一下,就可以很容易地推测到叔侄俩是哪国人。守门的却强调,那人说的既不是法国话,又不是意大利话,倒有点象英国话。那位年轻绅士好象说了:“God damn①!”但不知他听错了没有。就这样,守门的把自己从困境中解救出来,还给年轻人取了一个名字,因而城里的人从此把他叫做“年轻的英国人”。

可是,年轻的英国人也不露面,既不在九柱戏的场子上,又不在酒馆里出现。他却给人们添了不少烦恼。——在陌生人的房子里,本来很平静,但现在常听见里面有可怕的叫声和喧哗,以致使人们成群地站在房子前面朝上看。他们看见年轻的英国人穿着红色的燕尾服和绿色的裤子,从一个窗口奔到另一个窗口,跑遍所有的房间。他跑得快极了,头发是乱蓬蓬的,脸上露出可怕的神情。他的叔叔穿着红睡衣,手里拿着马鞭,在后面追赶。他通常追不上,可是有几次街上的人群觉得好象他赶上了年轻人,因为他们听见一连串悲惨的惊叫声和鞭子的噼啪声。陌生的青年受到虐待,引起了镇上妇女们莫大的同情,终于促使市长对这事采取行动。他给陌生人写了一张便条,用相当粗俗的字句责备他不该虐待自己的侄子,并且警告要是再有这样的事发生,市长将给予年轻人特别的保护。

当陌生人十年来第一次去见市长的时候,没有人比市长感到更惊奇!这位老先生表示,由于年轻人的父母特别关照,他才这样对待侄子;他们曾托他教育年轻人。他说,他的侄子是个聪明伶俐的少年,只是学语言感到很困难。他迫切希望教会侄子说流利的德国话,为的是要冒昧地带他参加格林威塞尔的社交。可是,年轻人学德语非常吃力,所以他常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把他好好地鞭打一顿。市长对这种解释完全满意,同时劝老头子不要搞得太过火。晚上,市长在酒馆里说,他很少看见一个象陌生人那样受过教育和有礼貌的人。“只可惜他很少跟我们往来,”他补充说。“但我猜想,只要他的侄子能说一点德国话,他就会时常跟我的一圈子人往来。”

这一件事说得镇上的人们完全改变了他们的看法。他们把陌生人当做一个有礼貌的人,希望跟他结交。有时,他们听见空房子里有可怕的叫声,但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他教侄子说德国话,”格林威塞尔的人说,再也不停下来看了。过了大约三个月,德语课程似乎结束了,因为老头子这时采取了新的步骤。城里住着一个教青年们跳舞的衰老的法国人。陌生人把法国人请来了,要他教侄子跳舞。他告诉法国人,他的侄子很好学,可是在跳舞方面有点固执;他过去曾跟另一位舞蹈家学跳舞,学了一些奇特的花步,所以不便在交际场中露面;正因为这样,他的侄子认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舞蹈家,但他跳的舞一点都不象华尔兹和快步舞……甚至不象爱克塞和法兰西舞。陌生人还答应每小时出一枚银元,于是跳舞先生很高兴地答应教这个固执的学生。

法国人背地里表示,世界上没有比这些跳舞课程更奇怪的事。陌生人的侄子是个相当高大的青年,只是腿很短。他老是穿红色的燕尾服和宽大的绿裤子,戴着羊皮手套,脸刮得干干净净。他很少说话,话里带着外国口音。开始他总很规矩和伶俐,但后来忽然乱蹦起来,跳最奇特的花步,做出各种怪姿势,弄得跳舞先生头昏脑胀。如果跳舞先生要纠正他,他就把美丽的舞鞋从脚上脱下来,扔去打法国人的头,并且用四肢在屋里爬来爬去。喧闹的时候,老头子穿着宽大的红睡衣,头上戴着一顶金光纸制的帽子,突然从他的屋里跑出来,用马鞭狠狠地抽打侄子的背。那时侄子就可怕地叫起来,跳到桌子和高的五斗橱上去,甚至攀着窗棂爬上去,并且说一种很奇怪的外国话。但穿红睡衣的老头子一点也不慌,抓住他的腿,把他拖下来揍一顿,还把他的领带抽紧,用环舌扣住。接着年轻人就重新变得规矩和有礼貌,而舞蹈课又顺利地继续进行。

当跳舞先生把他的学生教得差不多了,以致使教学中可以用音乐时,陌生人的侄子好象完全变了似的。他们请了城里的一位音乐师来,叫他坐在空房子大厅里的桌上。老头子吩咐跳舞先生穿一条绸裙子,披上一条东印度披巾,扮做女伴。侄子邀请跳舞先生,然后开始跟他跳舞和旋转。他不知疲倦地、发狂似地跳着,用两只长胳膊搂着跳舞先生不放。虽然跳舞先生呻吟和叫唤,他不得不跳下去,一直到他疲惫不堪地倒下去,或者到音乐师的胳膊拉提琴拉痠了为止。这些课程差不多把跳舞先生折磨死了,但因为他每次都按时拿到一枚银元,而且老头子还给他好酒吃,他老是来上课,即使他在前一天下了决心再也不到那空房子里来。

可是,格林威塞尔人对这桩事的看法和法国人的完全不同。他们觉得年轻人一定有交际天才。由于缺少男伴的缘故,镇上的女人们很高兴,因为在来冬她们将有这样灵活的舞伴。

有一天早上,女佣们从菜场上回来,向她们的主人报道一件奇特的事,一部驾着美丽的马的华贵车子,曾停在空房子前面,一个穿着华丽的号衣的仆人打开了车门。这时,空房子的门开了,两位衣冠楚楚的绅士走了出来;其中一位是年老的陌生人,另一位大概是费了莫大精力学会德文、舞跳得那么灵活的年轻人。他们俩上了马车,仆人跳上了后面的车板,车子笔直地驶到市长的家去。您想想怪不怪呀!

女人们听到女佣的报道,便连忙解下围裙,脱下不大干净的布帽子,穿上了盛装。“毫无问题,”她们对家里的人说;这时一家老少正跑来跑去,收拾兼作其他用场的客厅。“毫无问题,陌生人现在要带他的侄子见见世面。那个老顽固一点规矩都不懂,在十年中从来没来过我们的家,但看在他侄子的面上,我们原谅他,因为据说他的侄子是个很可爱的人。”他们说了诸如此类的话,并且警告他们的儿女,陌生人来的时候,必须表现得文雅,姿势要端正,音要发得比平时准些。镇上的聪明女人猜得不错,老先生果然跟侄子乘着车挨家拜访。

大家对两个陌生人的印象非常好,并且惋惜没有早一点认识这样可爱的人。他们发现老先生是个可敬的、非常聪明的人。说话的时候,虽然他老是微笑,弄得人们捉摸不定他到底说真心话,还是开玩笑,但他谈天气、周围的环境和在山麓的酒馆里过暑天的乐趣,谈得那么生动和深刻,以致使每个人都被吸引住了。至于他的侄子呢?他迷住了所有的人,赢得了大伙儿的心。谈到他的外表,他的脸并不算美; 脸的下部,特别是下巴,太突出了,肤色很黑。有时他扮出各种鬼脸,闭上眼睛,呲牙齿,但人们都觉得他的面部表情非常有趣。他的身子灵活极了。他的衣服有点怪模怪样地穿在他身上,可是很和他相称。他很活泼地在屋里跑来跑去,一会儿倒在沙发上,一会儿坐在靠椅上把腿伸出来。大家认为侄子的举动有独特的风格,但要是别的青年象他这样,一定会说他们轻浮和没有礼貌。“他是个英国人,”大家说,“英国人都是这样的。一个英国人会躺在沙发上睡觉,弄得十位太太没有地方坐,只好站着;但我们不应该怪英国人呀。”侄子很听他叔叔的话;如果他开始在屋里跳来蹦去,或者象他所喜欢的那样,把脚抬到沙发椅上来,只要老先生严厉地看他一下,他就会规矩起来。而且人们怎么能怪他呢?他的叔叔在每家都向主妇说:“我的侄子还有点粗鲁和野蛮,可是我相信社会一定会改造和教育他,我拜托您格外照顾他。”

就这样,陌生人的侄子见了世面。在这一天和接着几天,格林威塞尔人都谈这桩事,不谈别的。可是,老先生并不拜访几家人就算了;他好象完全改变了他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下午,他带侄子到山麓的酒馆去;格林威塞尔的绅士们通常在这儿喝啤酒和玩九柱戏。在游戏中,侄子显出自己是个敏捷的能手,因为他每次至少打倒五六个柱子。有时他灵机一动,便好象着了魔一样跟着木球飞快地跑去,冲到柱子中间去,在那儿发狂似地闹起来。要是他击中了花冠或者国王,他就忽然倒竖在梳得很漂亮的头发上,举起两条腿。如果有一部马车驶过去,他就在一刹那间爬上车顶,坐在那儿,朝下面扮鬼脸,乘一段路,然后跳下来,回到众人那儿。

发生这种事的时候,老先生老是向市长和别人道歉,责备他的侄子没有礼貌;但他们都笑起来说,他因为年纪轻才这样,还强调说,自己年轻时也很活泼。他们都称他“活泼的青年”,并且非常喜欢他。

但有的时候,他们也生他的气,可是什么都不敢说,因为大家都认为年轻的英国人才学出众,并且把他当做榜样。晚上,老先生常带侄子到城里的“金鹿酒馆”去。虽然侄子还很年轻,但他装出老年人的模样,坐在酒杯跟前,戴上一副巨大的眼镜,拿出非常大的烟斗,把烟叶点燃,喷出的烟雾比谁都多。谈论时事、战争与和平的时候,医生和市长发表他们的意见,而其余的先生们感到很惊奇,因为医生和市长对政治的认识那么深刻。陌生人的侄子却忽然说出完全不同的见解。这时,他老是用手拍桌子(他从来不脱手套),一点也不含糊地告诉市长和医生,他们在这方面所知道的都不正确;关于这桩事,他得到了完全不同的消息,并且有更深刻的认识。他用一种奇怪的、不流利的德国话发表自己的见解;做为一个英国人,他自然对一切知道得更清楚,所以大家都认为他的意见非常正确,弄得市长很生气。

市长和医生不能发泄愤怒,只好坐下去下一盘棋。这时,陌生人的侄子也坐过来,戴着一副大眼镜,从市长的肩膀上朝下面看,批评这着棋走得不对,那着棋下得不好,还教医生应该怎样下棋,以致使他们俩暗自生气极了。市长怒气冲冲地邀请他下一盘棋,打算把他好好地将死,因为市长把自己当做第二个费利多尔①。这时,老先生把侄子的领带扣紧些,于是年轻人就变得很规矩和有礼貌,并且把市长将死。

从前,格林威塞尔人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打牌,一局的输赢不过几毛钱。陌生人的侄子觉得太少,便用银元和金元作赌注,还坚持说,没有人打牌打得象他那样好。受到侮辱的绅士们赢了他很多钱,所以跟他保持友好关系。他们赢了他一大笔钱时,并不受到良心的责备,因为他们说:“他是个英国人,所以家里很有钱,”同时把一大堆金元放在口袋里。

就这样,陌生人的侄子不久在城里和附近一带有了很大的名气。有史以来,人们在格林威塞尔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青年,而他也是人们所看见的最奇怪的人。谁都不能说,侄子除了学跳舞以外,还学过什么别的。他对拉丁文和希腊文可以说一窍不通。市长家里举行交谊游戏时,有人要他写什么,结果发现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在地理方面,他犯了些可笑的错误;他毫不在乎地说,某一个德国城市在法国,某一个丹麦城市在波兰。他没有读过任何书,什么都没有学过。因为这位青年不学无术,牧师长常疑惑地摇头。虽然这样,大家认为他所做的和说的都非常妙,因为他老是厚颜地自以为是,而且最后总说:“我知道得更正确。”

冬天来临了,这时侄子更荣耀了。人们觉得凡是他不曾参加的交谊会都是枯燥无味的。要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说什么,他们便打呵欠;可是,哪怕侄子用不通顺的德语说多么愚蠢的话,大家老是聚精会神地听。这时,人们发现这位了不起的青年原来还是个诗人。差不多所有的晚会上,他总要从衣袋里掏出纸条来,向大伙朗读几首十四行诗。虽然有些人认为一部分的诗不好,并且毫无意义,而另一部分,他们曾在什么书本上读过,但陌生人的侄子还是不慌不忙地念下去,然后指出他的诗写得多么美,最后大家总是热烈地鼓掌。

格林威塞尔的舞会上,他出足了风头。没有人能比他更持久和迅速地跳舞,没有人能象他那样勇敢和非常好看地蹦起来。他的叔叔总给他穿最华丽和最新式的衣服。虽然这些衣服不大合身,大家都认为它们非常配他。在舞会上,他的新作风使得男人们起了反感。从前总是由市长亲自带头跳第一个舞,然后地位较高的一些青年才有权利安排其余的舞,可是自从陌生的年轻人来到以后,一切都改变了。他不多问,就抓住附近一位小姐的手,带她到最前面去,爱跳什么就跳什么,并且成了舞会的主人、领导者和皇帝。女人们觉得他的行为非常有趣和可爱,所以男人们不敢表示反对,而陌生人的侄子仍旧能为所欲为。

这种舞会使得老先生非常高兴。他盯着侄子看,老是暗自微笑。当大家涌上来,在他面前称赞他的侄子多么有礼貌、受的教育多么好时,他快乐得控制不住自己,便快活地笑起来,好象发疯了一样。格林威塞尔人认为这种快乐的奇怪发作,是由于他非常庞爱侄子的缘故,并且是很正常的。但有时他不得不用家长的威严对付侄子,因为跳得正起劲的时候,这位年轻人忽然心血来潮,便大胆地跳到音乐师坐的台子上去,从乐师手里夺去大提琴,乱拉起来;有时他突然改变姿势,用手在地上跳舞,把两条腿伸得高高的。这时,他的叔叔总把他带到一边去,严厉地责备他,还把他的领带系得紧些,于是他又变得很规矩。

在交谊会和舞会上,陌生人的侄子的行为就是这样的。一般说来,坏的习俗总比好的更容易传播开,一些奇特的新风尚,即使它们是非常荒谬的,往往能吸引住青年们,因为他们对自己和世界都缺乏认识。在格林威塞尔,这位侄子的奇特作风也时髦起来了。青年们发现他的恶习、庸俗的谈笑和对老年人的粗鲁回答,不但没有受到谴责,反而被尊重,而人们甚至说他有天才,于是他们就暗自想道:“这事好办,我们也当个有天才的无赖吧。”他们本来都是些勤勉能干的青年,现在他们却想道:“既然没有学问的人更吃香,那末学问有什么用呢?”他们丢开了书本,在广场和街头上闲荡。他们本来很规矩,待人有礼貌,等别人问他们,再恭敬地回答。现在他们却跟成年人站在一起聊天; 市长讲话的时候,他们甚至当面取笑他,并且以为自己对一切知道得更清楚。

从前,格林威塞尔的青年们厌恶粗俗和下流的行为。现在他们唱各种下流的歌曲,用巨大的烟斗抽烟,到下流的酒馆里去胡闹。虽然他们的眼睛很好,他们却买来了大眼镜,架在鼻子上,自以为了不起,因为他们跟那位著名的侄子一模一样了。在家里或者在做客的时候,他们穿着有马刺的靴子,躺在长沙发上;在高尚的交际场所,坐在椅子上摇来摇去,或者把面颊靠在两只拳头上,把胳膊肘支在桌上,以为这种姿势好看极了。他们的母亲和朋友徒然指出这种行为多么愚蠢和无礼,青年们都说他们在学习那位侄子的好榜样。大家告诉他们,这位侄子是个英国人,所以应该原谅他举止粗鲁;格林威塞尔的青年们却表示,他们就象最好的英国人那样有权尽情胡闹。一句话,那位侄子的坏榜样使得格林威塞尔的好习俗完全不受尊崇了。

可是,粗野和放浪的生活并没有使青年们快乐很久,因为随后发生的事件忽然把整个的情况改变了。人们决定举行一个大规模的音乐会来结束冬季的娱乐。在音乐会上,一部分节目由城里的音乐师表演,一部分节目由格林威塞尔有天才的音乐爱好者表演。市长善于拉大提琴,医生吹低音箫,吹得非常好,药剂师吹笛子,但他的技术不大高明,格林威塞尔的一些少女练好了几支歌儿,一切都准备得很周到。年老的陌生人却表示,虽然象这样的音乐会一定会成功,但显然还缺少二人合唱的节目,而正式的音乐会上不应该缺少这种节目。这话使大家感到有些为难;虽然市长的女儿唱得象夜莺那样动听,可是到哪儿去找一位跟她合唱的绅士呢?最后大家只好选择年老的风琴师,因为他从前唱低音唱得很好。可是陌生人说,不必叫他唱,因为他的侄子唱得好极了。人们听见年轻人又多了一种新的特长,感到非常惊奇。大家要他试唱,结果他唱得象个天使一样好听,只是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但人们认为这是英国的风格。于是他们就急忙练习合唱。举行音乐会的晚上终于到了,格林威塞尔人准备大享耳福。

年老的陌生人可惜不能去看侄子表演,因为他生了病。在开演前一个钟头,市长还去拜访了他一次,于是他就拜托市长管束他的侄子。“我的侄子的心肠很好,”他说,“但他有时会起各种奇怪的念头,便开始胡闹。正因为这样,我不能参加音乐会,感到很遗憾。他非常怕我,并且知道为什么要怕我!凭良心说,他心地并不坏,只是生理上有点毛病,性情也不大好。市长先生,万一他心血来潮,爬上乐谱架,或者非要拉大提琴不可,就请你把他的宽领带解松一点;如果他还不改变,请你把领带完全解下来,那末你就会看到他变得多么规矩和有礼貌。”

市长感谢病人对他这样信任,并且答应必要时一定照办。

音乐厅里挤满了人,因为格林威塞尔和邻近的人都来了。附近一带三个钟头路程以内,所有的猎人、牧师、职员、酒馆老板和诸如此类的人,都扶老携幼赶来和格林威塞尔人一起欣赏美妙的音乐。城里的音乐师表演得非常好,接着市长表演拉大提琴,由药剂师吹笛子伴奏;然后风琴师用低音唱了一支歌,博得了大家的喝采,医生吹了低音箫以后,人们也热烈地鼓掌。

音乐会的第一部分结束了,大家都紧张地等待第二部分中年轻的陌生人和市长女儿的合唱。这位青年穿着非常华丽的衣服来到了,早就引起了所有听众的注意。他不多问,就坐到一把华贵的靠椅上去;这把椅子原来是预备给一位住在附近一带的伯爵夫人坐的。他把两条腿远远地伸到前面去,戴上一副大眼镜,还用巨大的望远镜把每个人端详了一番。虽然禁止带狗,他还是把一条大猎犬带进来了,并且戏弄它。伯爵夫人来了,靠椅本来是预备给她坐的,但陌生人的侄子并不起来让她坐,连睬都不睬她。相反地,他坐得更舒服了,可是谁都不敢对这位青年说什么。伯爵夫人只好在镇上别的女人们当中,找一把有草垫的普通椅子坐下。据说她非常生气。

当市长美妙地演奏时,当风琴师用低音唱美丽的曲子时,甚至当医生吹箫,而大家都屏住气息倾听的时候,陌生人的侄子老是把手绢扔出去,叫狗衔回来,还大声地跟旁边的人说话,以致使不认得他的人都奇怪这位年轻绅士怎么这样不懂规矩。

难怪大家都急着要知道他将怎样表演合唱。第二部分开始了;音乐师们奏了一个短曲子,接着市长带着他的女儿走到青年的跟前去,把乐谱交给他说:“先生!你现在愿意唱吗?”青年笑了笑,露出牙齿,跳了起来,于是市长和他的女儿就跟着他到乐谱架跟前去。观众都紧张地等待着。风琴师奏了奏调子,向陌生人的侄子示意,叫他开始唱。这位青年透过大眼镜看了看乐谱,发出可怕的、难听的声音。风琴师叫着对他说:“亲爱的,你应该降低两个音,应该唱C调!”

陌生人的侄子非但不唱C调,还把一只鞋子脱下来,扔去打风琴师的头,弄得他头发上的香粉飞扬起来。市长看见他这样,便想道:“啊!他生理上的毛病又发作了!”市长跳了过去,抓住他的脖子,把领带解松了一点,可是年轻人闹得更不象样了。他不再说德国话了,却说一种大家都听不懂的奇怪语言,并且乱蹦乱跳。这场令人失望的纷扰使得市长绝望了。他决定把年轻人的领带完全解下来,因为他实在闹得不成话了。但他刚把领带解去,就吓得发吊了。原来年轻人脖子上的皮肤和颜色跟常人不同,还长着深褐色的毛。这时年轻人更高兴和更奇怪地跳起来了,用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扯下自己的头发,扔到市长的脸上去。真奇怪呀,这美丽的头发原来是假的!现在人们看见他的头上也长着同样的褐色的毛。

他从桌子和长凳上跳过去,推翻了乐谱架,踩坏了小提琴和笛子,好象发狂了似的。“捉住他,捉住他,”市长惊慌地叫着,“他发疯了,捉住他!”但这可难啦,因为他脱下了手套,手上露出指甲,用指甲狠狠地抓人们的脸。一个勇敢的猎人终于把他捉住了。猎人紧紧地抓住他的两只长胳膊,弄得他只能用两只脚蹬踢,并且用嗄哑的声音狂笑乱叫。人们围在四周,望着现在已经不象人的、奇怪的年轻绅士。一个住在邻镇、有许多动植物标本的学者走了过来,把他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然后非常惊奇地叫道:“天呀,敬爱的仕女们,你们怎么把一个畜生带到高尚的交际场所来了?这是个猴子,就是Homo Troglodytes Linnaei。要是你们愿意把它让给我,我愿意立刻出六个银元,把它制成标本,放在我的标本室里。”

当格林威塞尔人听到这话时,简直无法形容他们多么惊奇!“什么?一只猴子,一只猩猩参加了我们的聚会?年轻的陌生人是个最普通的猴子吗?”他们叫起来,惊奇和发呆地互相望着。他们表示怀疑,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男人们把那畜生详细地检查了一番,但它毕竟是个很普通的猴子。

“可是怎么可能呢!”市长太太叫着说。“他从前不是常朗诵诗给我们听吗?他不是象别人一样在我们家里吃过中饭吗?”

“什么?”医生太太激动地说。“怎么会呢?他不是常在我家里喝咖啡,并且跟我的丈夫在一起高谈阔论和抽烟吗?”

“什么! 怎么可能呢?”男人们叫道。“他不是跟我们在岩石凿成的酒馆旁玩九柱戏,并且就象我们那样辩论政治吗?”

“怎么会呢?”大家抱怨着。“他不是在我们的舞会上表演跳舞吗?一只猴子! 一只猴子?这是奇迹,是魔术!”

“是的,这是魔术和妖法,”市长说,同时把陌生人侄子的——也就是猴子的领带拿了过来。“瞧呀!全部的魔术都隐藏在领带里,而这魔术使得他在我们的眼睛里显得可爱。这儿有一张宽的、有弹性的羊皮纸条上,上面写着各种奇怪的符号。我想这大概是拉丁文吧。没有人看得懂这字条吗?”

牧师长走了过来。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从前下棋的时候常输给这猴子。他把字条端详了一番,说道:“可不是吗!这只不过是一些拉丁字母,意思是:

猴子本来就滑稽 吃了苹果更调皮

是的,是的,这是可恨的恶作剧,是一种魔术,”他继续说。“陌生人必须受到惩罚。”

市长也有同样的看法,于是立刻就去找被当做魔术师的陌生人。六个士兵把猴子抬去了,因为市长打算立刻审讯陌生人。

他们来到那幢被一大群人围住了的破房子。每个人都想看看这桩事将怎样演变下去。人们敲了敲门,拉了拉铃,可是没有用,不见有人走出来。市长发怒了,便吩咐人把门打破。接着他就走进陌生人的屋里。可是那儿除了一些旧家具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他们找不到陌生人。在书桌上,放着写给市长的一封很大的、封了口的信。市长立刻拆开了信,读道:

“亲爱的格林威塞尔人!

你们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贵镇,而你们早就知道了我的亲爱的侄子是哪一国人。我冒味地跟你们开了玩笑,但请你们从这个玩笑中汲取教训吧,以后再也不要逼迫一个喜欢过清静生活的人参加你们的聚会。我珍惜自己,所以不愿意参与你们无终止的闲谈,沾染你们的恶习,过你们无聊的生活。所以我驯养了一只猩猩代替我跟你们交际,而你们竟爱上了他。好好地记住这个教训吧,再见。”

格林威塞尔人在全国人面前感到很难为情。他们安慰自己说,这一切是邪术促成的。格林威塞尔的青年们感到最惭愧,因为他们模仿了猴子的坏习惯。从此,他们再也不把胳膊肘靠在桌上,再也不把椅子摇来摇去。在别人问他们什么以前,他们总静默着。他们摘下了眼镜,跟从前一样规矩和有礼貌。要是什么人又染上了那种可笑的恶习,格林威塞尔人就说:“他是个猴子。”冒充年轻绅士那么久的猴子,被交给有博物标本室的学者。这位学者让它在后院里跑来跑去,饲养着它,把它当做奇兽给任何陌生人看。一直到今天,我们还可以在那儿看见它哩。

浪漫主义的童话和短篇小说在今天读来仍能给人以清新之感,读后令人回味无穷。作为浪漫主义作家的豪夫曾经创作了一系列富有现实主义特色的作品,如:《艺术桥的女乞丐》、《不来梅市政厅酒店里的幻想》等等。其作品构思奇特,小说的主题多是对世界、艺术和人生的机智的批评和对庸俗的小市民的不满。他的辛辣的讽刺风格在短篇小说《年轻的英国人》里表现得尤为显著。

《年轻的英国人》嘲弄了那些庸俗狭隘的小市民的鬼祟行径。在这个名叫格林威塞尔的镇上,人们的生活单调而又无聊。大家互相认识,彼此了如指掌。“要是牧师长、市长或医生的桌上多了一道菜,全城的人在吃午饭的时候就会知道”,并会纷纷议论说这是因为“牧师长大概买了奖券,赢得了基督徒不该得的那么多钱,市长一定受了贿赂,药剂师给医生几枚金元,叫他开贵重的药品。”一个陌生人来到这个镇上,他珍惜自己的时间,不愿参与他们无休无止的闲谈,痛恨他们的恶习,但小镇的人们不能容忍这个人离开他们过清静的生活,于是,这位陌生人驯养了一只猩猩,让它代替自己参加社交,可笑的是,小镇的人竟然爱上了这个猩猩装扮的“年轻的英国人”,并以少有的宽容容忍了它的放肆和过分的举动,这使得小镇的青年争相仿效,这只猩猩冒充的青年绅士把这个镇给搅乱了……

《年轻的英国人》对小市民的愚蠢和可笑的模仿以及虚伪的道德进行了无情的嘲弄。豪夫用浪漫主义的奇特构思虚构了这么一个故事,用它来讽刺这丑恶的世界和虚伪的道德。他把虚构与现实交揉在一起,艺术形式深化了作品的思想内容,这是形式和内容的高度和谐,也是这篇小说的艺术魅力之所在。辛辣的嘲讽和幽默夸张的浪漫主义创作风格既揭露和批判了社会的虚伪道德和小市民的愚蠢,又使得作品中所描绘的事物更活灵活现,形象生动。豪夫是一个浪漫主义小说家,可他的作品却又有非常具体的生活和时代的风貌。他的社会批判的目的是通过运用浪漫的创作方法实现的,浪漫的创作方法是其作品美丽的外表,而现实的内容却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二者结合在一起,使得这篇小说有了非凡的风采。在豪夫这种童话式的作品中,现实成份远远超过了虚构的成份。由此这种生动的故事也就更具社会批判作用。

豪夫在创作细节上有意识地加强和社会的联系,这使他的作品更接近批判现实主义,对社会的批判和他的博爱理想并不相悖,相反,他的作品是二者的完美结合,豪夫正是通过批判来唤醒人们认识自身的丑陋,从而改变自己,弃恶从善,宏扬美好的东西。这种尖刻的讽刺中又包含了作家多大的博爱之心啊!也正因为如此,豪夫在德国文学史上才占有了重要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