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尔洵《红花》小说原文及赏析

——献给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迦尔洵 (高文风译)

“我以彼得一世皇帝陛下的名义宣布,现在开始视察这个疯人院!”

这句话说得音调很高,尖厉刺耳。医院的文书正坐在墨迹斑斑的桌旁,往缺篇少页的帐薄上登记患者姓名,听了这句话忍不住露出笑容。押送患者的两个年轻汉子可笑不出来:他们刚刚乘火车把患者送到,一连两天两宿面对面地看守疯子,连眼都未曾合过,如今强打着精神站在那里。在前一个车站,疯病发作得格外厉害;他们不知从哪儿弄到一套疯人服,喊来列车员和宪兵帮忙,才给疯子穿上。就这样把他带到城里,送进了医院。

这个疯子很吓人。灰衬衣在发病时已撕扯成一条条的,套在外边的领口宽大的粗帆布上衣,裹着他的身躯,长长的衣袖把他双手十字交叉地束缚在胸前,两端系结在身后。瞪得溜圆的眼睛充血通红(他已经九天九夜没有睡觉),放射出呆滞不动、粗暴狂躁的亮光,下唇神经质地不停抽搐颤动; 纠缠一团的鬈发耷拉在前额,好象一绺马鬃;他迈着沉重脚步,匆忙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审视装文件的旧本橱和漆布椅,不时望一望自己的旅伴。

“送他到病房去吧。往右走。”

“我知道,知道。去年我随你们到过这儿。咱们视察过这个医院。我全都知道,什么也瞒不过我。”病人说。

他朝房门转过身去。门房给他拉开门。他跨着同样沉重的脚步,高昂着神智不清的头颅,急快而坚定地走出办公室,几乎奔跑着拐向右侧的精神病房。押送人勉勉强强才跟得上。

“按铃! 我不能按,你们捆上了我的手。”

门卫打开大门,一行人走进了医院。

这是一幢古老的官家修建的大石楼。两个大厅,其中一个作为食堂,另一个是作为安置那些性情安静的病人的通用房间。走廊宽敞,玻璃门通往修有花坛的花园。收容病人的单间约有二十余个,座落在楼房底层。这儿还专门辟出两间暗室,一间的墙壁钉满草垫,另一间钉着木板: 这里是关闭狂躁型病人的。此外,还有一间圆顶的阴暗大屋——澡塘间。楼房上层妇女人居住。从那儿传来一片杂沓混乱的嗡嗡声,偶尔夹杂着嘶叫和尖鸣。这座医院按原设计只可容纳八十人,但是邻近几个省份仅有这一家医院,因此收容的病人已接近三百。每个窄小的病室,都须安放四张或五张病床。冬季里,病人不能到花园去,所有铁栅窗都封闭得严严实实,医院里气闷得令人难以忍受。

新病人被带到澡塘。即使对于健康的人,这里也会引得他心情沉重、不快,何况对于一个神智紊乱、神经兴奋的人呢。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房顶呈拱形,石板地面粘腻腻的,屋角处开着仅有的一扇窗,阳光由此射入屋内。墙壁和屋顶油漆成暗红颜色。紧贴着脏得黑乎乎的地面修有两个浴池,好象两个积满污水的椭圆大坑。一个铜火炉,连同用来温水的圆柱形锅炉和全套铜管道、龙头开关,占据着窗子对面的角落。一切都异乎寻常的阴暗,足以引起头脑错乱的人的怪诞想法。澡塘的管理员是个沉默寡言的肥胖的霍霍尔人,他的忧郁神情更加深了沉重的印象。

病人被带到这间可怕的屋子里洗浴,然后按医院主任医生制定的医疗程序,在他后脑打上一个很大的烙印。病人此时显得惊恐不安,狂怒暴躁起来。一个比一个怪诞荒唐的想法,涌现在他的脑际。这是什么地方?宗教裁判所?敌人意欲处死他的秘密刑场?莫非这就是地狱?最后,他想到这是一种拷问。尽管他拼命挣扎,还是被剥光了衣服。疯狂使他的力量倍增,他轻易地从好几个管理人手里摆脱,把他们摔倒在地。最后,四个汉子按倒他,抓住他的手脚,强按进温水池。他觉得这是滚开的热水,神智失常的头脑闪过前后不连贯的片断想法,记起了用滚水和烧红烙铁的拷刑。他呛着水,被人牢牢抓住的手脚痉挛地扑打水面,声嘶力竭地喊叫一些互不关联的话语。如果不亲临其境地听到,你简直无法想象这都是些什么:既有祈祷祝愿,又有诅咒骂詈。他喊叫不止,直到精疲力尽之后,才终于安静下来,流着炽热的泪水,说出一句与先前话语全不协调的话:

“伟大的殉教圣徒乔治!我的肉体可以交给你,可是,灵魂——我决不交,噢,决不交! ……”

他虽然已经安静,看管人却依旧牢牢抓着他不放。温水浴和放在头上的冰囊起了作用。但是,当把他半死不活地从温水池拉出,按在凳子上准备打烙印的时候,他那残存的一点点精力和狂颠思绪似乎重又爆发了。

“为什么?究竟为了什么?”他喊道。“我从来没想害任何人,为什么要杀死我?噢——噢!噢,上帝啊!噢,你们这些比我受苦早的圣徒啊! 恳求你们,救救我吧……”

后脑一阵灼热刺痛,他死命挣扎,看管人对付不了他,简直不知所措了。

“没法子,”打烙印的士兵说。“总得磨掉才行啊。”

这句平平常常的话,竟吓得病人浑身抖个不停。“磨掉!……磨什么?磨谁?我!”他心中暗想,死亡的恐怖使他紧紧闭起双眼。士兵紧握粗毛巾的两角,使劲按紧,飞快地来回磨蹭他的后脑,猛然一下撕扯掉印记和一层表皮,后脑留下了一个显露的血淋淋的伤痕。打烙印的剧痛,连正常健康的人也难以忍受,病人觉得这已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全身死命一挣,冲出看管人的手,赤裸着的身躯在石板地上翻滚。他以为他的头已被砍下。他想大声呼喊,但喊不出声来。昏迷中,他被抬上病床。昏迷状态转变成深沉、死一般的长时间睡眠。

他苏醒时,已是深夜。一片寂静,隔壁病室传来酣睡病人的呼吸声。远处什么地方,一个夜里关进黑屋的病人在单调无味地自言自语;楼上女病房里,一个嘶哑的女低音唱着粗野的歌曲。病人倾听这些声响。他感到非常虚弱无力,浑身关节象散了架似地酸痛,脖颈疼得厉害。

“我在哪儿?我怎么了?”他在想。突然间,他异常清楚地记起了最近一个月的生活,于是,他明白:他病倒了,而且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他回忆起一连串荒诞无稽的想法、话语和行为,不禁抖个不停。

“不过,这一切都结束了,谢天谢地,全过去了!”他嗫嚅道,旋即又沉沉睡去。

敞开的铁栅窗朝向楼房和一堵石墙之间的小巷。这条小巷从来没有人走进过,长满了茂密的野生灌木丛和丁香花。这时正是丁香花盛开的季节……灌木丛后,正对窗户,立着黑的高墙,大花园里高大树木的树冠披戴着月光,隔墙向里探视。右侧耸立着医院的白色楼房,铁栅窗透出室内的点点灯光;左侧是月光照耀得明亮的停尸房的阴森森的粉墙。月亮穿过铁栅窗,潜进室内,映在地上,也照亮了床上的一角,落在病人那张疲惫不堪、紧闭两眼的苍白面孔之上。现在这脸上看不出一点疯狂病态。这是一个受尽折磨的人深沉的睡眠,没有梦境,纹丝不动,几乎听不到呼吸声音。他只神智完全清晰地苏醒了一阵,宛若一个健康的人,然而明晨起床时,他又会变成先前那样的疯子。

“您的自我感觉怎样?”第二天医生问他。

病人刚刚睡醒,躺在被窝里。

“好极了!”他答道。说着一跃而起,穿上拖鞋,拿起睡衣。“好极了! 只是有一点: 瞧!”

他指指自己的后脑勺。

“一转动脖子就疼。不过,这没什么。只要你能理解,就会觉得一切都好; 而我是理解这一切的。”

“您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当然知道喽,大夫!我是在疯人院。可是,只要你理解这点,那么一切都完全无所谓,绝对无所谓。”

医生盯视着他的眼睛。他的面孔十分漂亮,保养得很好,金黄色胡须梳理得整整齐齐,一双蓝色安详的眼睛透过金丝眼镜望着。这张面孔木然呆板,令你难以猜透他的心思。他在观察。

“您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您是看不出我心里想着什么的。”病人接着说道。“可是,我对您的内心却看得清清楚楚!您为什么要干坏事呢?为什么把这一群不幸的人聚拢一起,看押在这儿呢?我倒是无所谓,我全都理解。所以才心神安稳。可是他们呢?这种种折磨有什么用?一个人若是做到内心具有伟大的思想、总的思想,那么对于生活在哪儿,感觉什么,他就会全无所谓,甚至对于活还是不活,也……难道不是这样吗?”

“也许是这样,”医生答道。他坐在屋角的椅子上,以便能看见趿拉着马皮拖鞋,满屋飞快地走来走去的病人。那印有宽红条纹和大朵花样的布袍大襟,不断飘来荡去。伴随医生的医助和监管仍然立正站在门旁。

“我就有这种思想!”病人呼道。“我找到这种思想时,我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生。我的感觉变得更加敏锐,脑子从来不象现在这样活跃。过去需要苦苦思索和猜测才能得到的,如今凭着直觉就能够认清。我已经在实际上达到了哲学探讨的一切。我从自身的感受得出了伟大的思想,证实了空间和时间都是些虚伪概念。我生活在一切年代,我的生活摆脱了空间,或者到处为家,或者不存在于任何地方,随您的便去认为好了。正因如此,不管您把我拘押在这儿,还是恢复我的自由;不管我是无拘无束,还是我被绳捆索绑,我全都无所谓。我发现,同样的人在这儿还有几个。可是,对于其他一些人来说,这里的境况是可怕的。您为什么不释放他们?谁需要……”

“您说,”医生打断他的话头,“您的生活已经摆脱了时间和空间。然而,我和您呆在这个房间里,现在是……”医生掏出怀表。“现在是一八××年五月六日十点半钟,对这样一些事实,您总归不能不同意吧?您对此如何作想呢?”

“没什么。无论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生活,我全无所谓。如果说‘我’无所谓,难道这还不意味着我无处不存,无时不在吗?”

医生笑了笑。

“少见的逻辑,”他说着站起身来。“也许,您是对的。再见吧。您不想抽支雪茄吗?”

“谢谢您。”病人停下脚步,接过雪茄,神经质地咬掉一端。“这可以帮助思考,”他说。“这是世界,是个小宇宙。一端是碱,另一端是酸,……世界的平衡也是如此,相对立的因素在这儿得到中和。别了,大夫!”

医生前去继续查房。大部分病人都在自己床前站得笔直,等待着他。任何长官从下属那里也享受不到象神经科医生从自己的颠狂患者身上得到的那种尊敬。

病人独自留下之后,仍旧急速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给他送来茶点,他未坐下,便三口两口喝干了一大杯,几乎转眼之间就吞下一大块白面包。后来,他走出房间,一连几小时迈着他那急速而沉重的步伐,不停顿地在全楼来回走动。这一天阴雨绵绵,没有让病人到花园去。当医助寻找新来的病人时,人们向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病人站在那里,脸紧贴着花园的玻璃门,凝视着花坛。他的注意力被一株异常鲜艳的小红花——罂粟的一种——吸引住了。

“请您去量体重,”医助拍拍他的肩膀说。

当他转过脸来看医助的时候,医助吓得几乎连连倒退:疯狂的眼睛里饱含着多少蛮横的怒火和仇恨啊!一见医助,他马上改变了面部表情,顺从地跟随医助,一句话也没说,仿佛陷入了沉思遐想。他们来到医生值班室,病人自动站上小型十进位磅秤的平台; 医助测量了他,在簿子里他的名字对面记载上:一百零九英磅。第二天,他的体重是一百零七英磅,第三天——一百零六

“若是照这样继续下去,他会活不长的。”医生说,并吩咐要尽量给他好一些的饮食。

尽管采取了这个措施,尽管病人的胃口非常好,可是他依然一天天消瘦下去,医助每天记入簿子的磅数愈来愈少。病人几乎不睡觉,整日价不停歇地走动。

他意识到自己是在疯人院,他甚至意识到自己病了。偶尔,象第一夜那样,在整天激烈活动之后,夜深人静之时,他一觉醒来,感到浑身骨节酸痛,头脑沉重得可怕,但却十分清醒。或许是由于在黑夜寂静和半昏半暗之中缺少感受,或许是由于刚刚睡醒而头脑的活动还软弱乏力,使他在这种时刻得以理解自己的处境,并似乎成了一个健康人。但是,白天到了,随着光明和医院里生活的复苏,他重又被种种感受的浪潮淹没;病弱的头脑无力对抗这些感受,于是他又成了疯人。他的病状是正常议论同怪诞举止的奇怪混合。他知道周围都是病人,但与此同时,他在其中每个人身上都看到某个隐姓埋名的人或是暗藏的人,这些人,他早就认识或者读到过,听说过。医院里住满了不同时期、不同国度的人。这里既有生者,又有死人; 既有世上的名人显贵,又有死于上次战争而又复活了的士兵。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集中了世上一切力量的神秘魔圈之中。自大狂发作时,他认为自己是这个魔圈的中心。他模糊地想象出一个旨在根除世上罪薮的庞大行动计划,而其他人,医院里的病友集中到这里,就是为了实现这桩事业。他并不知道这桩事业究竟如何,可是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实现它。他有能力看清他人的内心奥秘,在每件东西上都能看出它的来龙去脉。医院花园里的老榆树给他讲述过一生经历的种种故事;这幢相当久远之前修建的楼房,他认为是彼得大帝建筑的,并确信波尔塔瓦战役时期,彼得大帝曾经住在这里。这一点,他是从墙壁上,从剥落的石灰墙皮上,从在花园捡到的断瓦残砖上发现的。这些东西记载着楼房和花园的全部历史。他把成百上千个早已死去的人安置进小小的停尸房。停尸房的地下室有一扇小窗朝向花园一角。阴光不均匀地映射在尘封灰掩、布满水锈的陈旧玻璃上。他注意盯视这扇小窗,从反光里,他看见了过去遇到过或从画像上看到过的熟识面容。

此时,晴朗的好天气终于来临了; 病人们整天呆在户外。他们病房分得的那部分花园,面积不大,不过,却是树木茂密成荫,凡是可能的地方,都种满了花卉。监理驱使每一个尚未丧失劳动能力的人干活,让他们整天打扫甬路,铺撒细沙,在他们亲手开出的田畦上锄草和浇花,浇灌黄瓜、西瓜和甜瓜。花园的一角生长着繁茂的樱桃树丛,沿着它开出一条榆树夹成的林荫甬路。花园中央,在一座不大的假山上面,辟出一个全花园里首屈一指的漂亮花坛。沿上层平台的边缘开放着绚丽的花朵,中央栽着一株罕见的大朵天竺牡丹,黄瓣上点缀着粒粒红色斑点。这株花是整个花园的中心,高踞于花园之上; 可以发现,很多病人把它奉若神明。新来的病人同样觉得这株花非比寻常,几乎是花园和楼房中间的一尊雅典娜神像。条条小径两侧,也都由病人种植上花草树木。凡是能在乌克兰花园里见得到的奇花异卉,这儿应有尽有:亭亭玉立的高株玫瑰,阿娜多姿的矮棵牵牛,粉红花朵碎若繁星的高茎烟草丛,以及薄荷、万寿菊、金莲花和罂粟等。离开大门不远,栽着三丛品种特殊的罂粟; 花朵比一般罂粟小些,但火红的色泽异常鲜艳。病人入院后第一天透过玻璃门向花园张望时,令他大为震惊的正是这从罂粟花。

第一次走进花园,未等走下大门台阶,他就先看了看这几朵鲜艳的罂粟。花儿仅有两朵,它们非常偶然地生长在远离其他花草的地方,那里没有耘锄过,因此花儿围在密密麻麻的牛蒡草和别的杂草当中。

病人们一个挨一个地走出门外,看管人站立门旁,发给每人一顶前额印有红十字的粗布白帽。这种帽子经历过战火硝烟,后来才从拍卖场买来的。但是,病人自然而然地认为红十字具有特殊的神秘意义。他摘下帽子,看了看红十字,然后又望望罂粟花。花儿颜色显得更鲜艳一些。

“它取胜了,”病人说。“不过,咱们走着瞧。”

于是,他走下大门台阶。他向四周环视,却没有发现站在他背后的看管人。他一步跨过花畦,伸手探向花朵,可是没敢贸然撷取。他感到伸出的手一阵发热,而且在隐隐刺痛,紧接着这感觉传遍了全身,仿佛红花瓣在放出一股强劲的,不为他所知的电流,顿时穿透他的全身。他往前移近一些,向花儿探讨手去。他觉得花儿在自卫,施放出致人死命的毒气。他头晕目炫,他拚命鼓起最后的气力,已经揪住了花茎,可突然一只沉重的大手按到了他的肩头。这是看管人抓住了他。

“不许掐花,”霍霍尔老头儿说。“也不许踩花畦。这儿,象你这样的疯子多得很,要是谁都摘一朵,整个花园就会给糟踏光了。”他恳切地说,可是仍旧抓着病人的肩膀不放。

病人望望他的脸,默默挣脱他的手,心神激动地顺着小路走去。“噢!不幸的人们哟!”他想。“你们有眼无珠,你们瞎到了这种地步,还在保护它。但是,不论如何,我也要结果掉它。今天不成,那么明天咱们在较量较量。哪怕我丧了命,岂不是同样……”

他在园里漫步,直走到黄昏降临。他与病友结交,同他们进行奇特的谈话。谈话中,交谈双方听到的都只是针对自己错乱想法的答复,而表达这些错乱想法用的都是荒诞神秘的语言。病人忽而同这个病友散步,忽而与另一个病友同行,待到白昼结束时,他更加确信: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很快,铁栅就将砸断,她有囚徒就会从这个牢笼冲出,奔向四面八方;整个世界将会震动,从自己身上剥下腐朽的外装,展现出新的、瑰丽神奇的美貌。他几乎忘却了花儿,可是当他离开花园,踏上大门台阶的时候,又看见了已经涂上暗影和蒙盖一层夜露的茂密草地中间,仿佛有两枚烧得通红的火炭在闪烁。于是,病人放慢脚步,落在人群后面,躲在看管人背后等待时机。谁也没看见他怎样纵身跳过田畦,折下一朵花儿,匆匆藏进胸前衬衣下面。当凉丝丝的沾着露水的枝茎触及他的肉体时,他的面色刷地变得惨白似纸,恐怖得瞪大了眼睛,额头沁出了颗颗冷汗。

医院里已经掌上了灯火。开晚饭之前,大多数人都躺在床上,只有几个躁动不安的病人匆匆忙忙地在走廊和大厅走动。暗揣花朵的病人混在他们中间。他走着,两手茎挛地交叉成十字,紧压在胸前:他似乎想把藏在胸口的花儿压遍,,捻碎。碰见别人,他就远远地绕开,生怕自己的衣襟挨上他们。“别靠近我!别靠近我!”他喊着。但是,类似的喊声在疯人院里很少有人予以注意。他愈走愈快,步子迈得愈来愈大,他怀着一种狂怒心情,走了一小时,两小时……

“我要累垮你,我要掐死你!”他嘎哑着嗓音,恶狠狠地说。

偶尔,他把牙齿咬得咯嘣嘣直响。

食堂开上了晚饭。长桌没有铺台布,上面放着几个油漆的和镀金的汤盆,里边盛着稀薄的玉米粥。病人们坐在长凳上,每人领到一块黑面包。他们使用木匙,八、九个人合用一个汤盆。几个享受改善伙食的人,单独开饭。看管人把我们的病人唤回他的房间,给他端去饭菜。他狼吞虎咽地吃光自己的一份,并未满足,所以又走进了通用食堂。

“请允许我坐在这儿,”他对监理说道。

“难道您还没有吃晚饭吗?”监理问,一面往汤盆里分添米粥。

“我太饿了。我需要多吃东西来提提精神。现在能支撑我的,只有食物了。您知道,我根本睡不着觉。”

“吃吧,亲爱的,管够吃吧。塔拉斯,递给他木匙和面包。”

他坐在一只碗旁,又吃下了大量的米粥。

“嘿,够了,够了。”监理终于说道。这时,大家全吃完了晚饭,我们的病人却继续守着饭碗,用一只手舀粥吃,另一只手紧紧攥住前胸。“您会撑坏的。”

“唉,您哪能懂得我需要多少力量,多少力量啊!别了,尼古拉·尼古拉伊奇。”病人说,一边从桌旁站起,紧紧握了握监理的手。“别了。”

“您要到哪儿去呢?”监理笑问。

“我吗?哪儿也不去。我留在这儿。不过,也许明天咱们见不着面了。谢谢您的善心。”

他再次紧握一下监理的手。他的声音颤抖,眼里涌现出泪花。

“安静些,亲爱的,安静些。”监理答说。“您怎么有这些忧郁的想法呢?去躺下吧,好好睡上一觉。您应该多睡觉,只要睡得好,不久您就能痊愈的。”

病人泣不成声。监理转过身去,吩咐看管人快些收拾掉残羹剩饭。半小时后,全医院都已进入梦乡,只有一个人,在拐角房间里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他浑身抖成一团,好象在打摆子,痉挛地紧握前胸,他觉得前胸浸透了罕见的致命毒液。

他一宿没有合眼。他折下这朵花儿,是因为他把这个行为看作是他义不容辞应该建树的功勋。当第一次隔着玻璃窗看见它时,鲜红的花瓣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从那一刻起,他终于完全清楚了他在世上究竟该作些什么。这朵鲜艳的红花集中了人世间一切罪恶。他知道,从罂粟里可提炼鸦片,也许正是这个想法在无限滋长扩大,逐渐呈现出种种怪异可怖的形态,诱使他幻想出可怕的虚幻魔影。在他眼里,这花儿是一切罪恶的化身; 它体内饱含着人类流淌的所有无辜的鲜血(正因为如此,它才这样鲜红)、所有的泪水和所有的苦痛。这是神秘可怕的东西,是与上帝作对的怪物,是变化成谦逊无辜的阿里曼①。必须折断和杀死它。但是,这还不够——还必须防止它向全世界喷吐满腹的毒气。就是为了这个,他才把花儿藏进自己的前胸。他指望,黎明到来之前花儿就会失去魔力,它的毒素全将渗进他的胸膛、他的灵魂,而在那里,这些毒素或者被征服,或者占上风——那时,他本人便会牺牲,死亡。但是,这是一个忠诚战士的死亡,是人类第一个战士的死亡,因为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人敢于同时与全世界一切罪恶进行搏斗。

“他们看不出它。我看出了。我能让它活下去吗?哪怕让我死掉呢。”

他躺在床上,在这场幻想中的、实际并不存在的搏斗里累得疲惫不堪了,真地是疲惫不堪了。早晨,医助发现他已经奄奄一息。尽管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兴奋再度占了上风,他从床上一跃跳起,又象先前一样,满医院乱跑,找病友交谈,比从前更甚地高声和无头无尾的自言自语起来。他被禁止进入花园。医生见他体重一天天减少,并且总不睡觉,一直走个不停,便下令给他皮下注射大剂量的吗咖。他没有反抗,幸而,他这时的错乱想法和这次注射竟吻合一致了。他不久就酣然睡熟,狂躁的举动停止了,耳边消失了经常追随他的、由他断断续续的脚步节奏形成的伴奏曲调。他失去知觉,不再思索任何事情,甚至忘记了他本应撷取的第二朵花儿。

然而,过了三天,他还是折断了这朵花儿,而且是当着未及拦阻他的看管人的面掐下的。看管人追赶他。病人带着胜利的尖叫声跑进医院,扑向自己的房间,把花朵藏到胸前。

“你为什么掐花?”追他来的看管人问。但是已经躺在床上的病人,两手交叉成惯见的姿式,开始满嘴胡说八道,看管人只好默默地从他头上扯下他匆匆逃跑时忘摘的红十字白帽,转身走开了。于是,幻影般的搏斗再度开始。病人觉得,罪恶从花儿体内探出一条条蛇一般蠕蠕爬动的长长触脚,曲曲弯弯地缠绕住他,紧紧压迫和扼住他周身各部,向他身内灌注可怕的毒汁。他哭泣着,向敌人发出诅咒,向上帝发出祈祷。傍晚时分,花朵凋谢了。病人踩烂已经发黑的残花败蕊,从地上捡起它,带到澡塘。他把这不成模样的一团丢进煤火正旺的炉膛,久久地望着他的敌人咝咝哀鸣,蜷缩身躯,最后化为孱弱的一撮雪白灰烬。他吹一口气,一切就都化为乌有了。

第二天,病人的病情更加恶化。面色惨白得吓人,两颧塌下,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火一般的眼珠。他的步履已经踉踉跄跄,绊绊跌跌,可是他仍旧疯狂地走啊走,说啊说,没有个尽头。

“我真不愿意使用强制手段,”主任医生对助手说。

“可是必须制止他的活动啊。他今天的体重只剩下九十三英磅。长此下去,再过两天,他就难逃一死了。”

主任医生沉思了一会儿。

“注射吗啡?还是氯醛?”他半是询问,半是自语。

“吗啡,昨天就已经不起作用了。”

“那么,你下令捆起他来吧。不过,我怀疑,他是否还能活下去。”

这样,病人被捆绑起来了。他穿上了疯人服,躺在自己床上。宽宽的粗布带将他束缚在铁床横梁上。但是,活动的疯狂程度并未见减弱,相反更加增强了。一连几个小时,他始终不懈地努力挣脱羁绊。终于有一次,狠命一挣,他崩断了一个绳套,解脱出两脚,接着从其他绳套里钻出,剪绑着两手满屋里乱走乱窜,口里喊些粗野的、令人难以理解的话语。

“唉,鬼抓去你! ……”刚刚走进屋来的看管人呼道。“是哪个鬼帮了你的忙!格里茨科!伊凡!快来,病人跑来了。”

他们三个人扑向病人,开始了一场长时间的搏斗,进攻者累得精疲力尽,自卫者备受折磨,耗尽了仅余的精力。最后,他被掀到床上,比先前更紧地捆上了。

“你们不明白自己在作些什么!”病人气喘吁吁地喊叫。“你们要丧命的! 我看见了第三朵,刚刚开放的。现在,它已经成熟了。让我把事情干到底! 必须杀死它,杀死它! 杀死它! 到那时,一切就完结了,一切就得救了。我本想派你们去干,可是这事只有我一个人能干。你们一碰上它,就会死的。”

“住嘴吧,老爷,住嘴吧!”在他床边留下值班的老看管说。

病人忽然沉默了。他决意欺哄看管人。他被捆绑着看押了一整天,夜里也未松绑。看管人喂他吃过晚饭,在床前铺上些什么,就躺下了。一分钟后,他已沉沉睡熟,于是病人便动起手来。

他弓起全身,以便能摸到铁床上梁。他用裹在疯人服长袖里的手掌摸到铁梁之后,开始迅速用力在铁上磨蹭衣袖。过了一段时间,粗帆布磨穿,他伸出了食指。接着,事情进展得就快了。他以健康人完全难以想象的灵活机巧,解开把衣袖系在身后的绳结,松开疯人服。在此以后,他久久地倾听看管人的鼾声。但是,老头儿睡得很熟。病人褪下疯人服,离开铁床。他自由了。他试着开门: 门从里面锁着,钥匙可能藏在看管人衣兜。他担心惊醒看管人,不敢翻寻他的衣兜,便决心从窗子逃出屋去。

这是一个静谧、暖和、漆黑的夜。窗子敞开着,繁星闪烁在黑沉沉的天宇。他望望星辰,辨识出熟悉的星座,他觉得星辰理解和同情他,因而由衷地高兴。他眨了眨眼睛,望见了星辰投向他的无际无涯的光线,疯狂的决心更加增长了。必须折弯铁栅的粗铁条,从狭窄的缝隙钻到遍是灌木丛的小巷去,然后翻过高高的石墙,到那儿再进行最后一次斗争。在此之后,即使死也甘心。

他试着赤手空拳折弯粗铁条,可是铁条纹丝不动。于是,他用结实的疯人服衣袖拧成绳索,把它牢结在打成矛状的铁条尖端,然后全身悬空坠在绳索上。他拚命用力,几乎耗光了仅存的气力,终于使矛尖弯曲下来,开辟出一条狭窄的通路。他勉强从这个隙缝钻出,把肩头、臂肘和裸露的膝盖磨得青一块,紫一块。他急忙穿过灌木丛,站在墙前。周围一片寂静。通宵照明的灯火从窗内微弱地映射出来,窗口看不见任何人。谁也不会发现他,在他床边值班的老头子大概还在酣睡如泥。繁星狡黠地向他眨眼,星光一直射入他的心窝。

“我要到你们那儿去。”他望着夜空,低声说道。

第一次攀登失败了。指甲破裂,两手和膝盖剐得鲜血淋漓。他开始寻找便于翻越的地方。在围墙和停尸房衔接处,两边都有几块砖头脱落。病人摸到这些凹陷之处,利用它们,爬上了围墙,抓住墙外老榆树树枝,静悄悄地缘树下到地面。

他扑向大门附近的熟识地方。花儿卷缩起花瓣,沾满露水的草地清晰地衬托出黑黝黝的花朵。

“最后的!”病人低声说。“最后的一朵!今天,或者胜利,或者死亡。但是,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你们等着吧。”他望着天空说。“我马上就会和你们在一起了。”

他掐下花朵,揉它,搓它,把它紧攥手里,仍沿原来途径回到自己的房间。老头儿还在熟睡。病人刚刚走到床前,扑通一声跌倒在上面,失去了知觉。

旱晨,发现他已经死了。他的面容安详而开朗; 折磨得瘦削的面孔,薄薄的嘴唇和深深凹陷的紧闭着的眼睛,浮现出一种自豪的幸福表情。把他抬上担架时,试图搿开他的手和取出握着的红花。但是,手已经僵硬,于是,他把自己的战利品带进了坟墓。

【赏析】

《红花》是十九世纪俄国作家迦尔洵的优秀短篇作品。它讲述的,是一个狂人为完成拯救人类的使命而付出自己生命的故事。

精神病是人类面临的诸多疾病中最为神秘可怖的一种,也是最令正常人难于把握的一种。《红花》非常成功地传达出了这种神秘,略显恐怖的气氛。小说的作者迦尔洵从少年时就患有精神疾病。长大后,他曾作为士兵参加战争,亲眼目睹了战争的血腥。他在战争中的经历以及当时俄国的政治黑暗,都加重了他的精神疾病,以至于他最终也象《红花》的主人公一样,受到幻象的驱使坠楼身亡。这样一种痛苦的经历无疑使作者笔下的这一类作品极富真实性和内在的逻辑性。《红花》中屡屡出现的主人公的意识流,充满象征意义的意象,都成了小说主人公身上的自然属性,而绝少艺术构思的痕迹。也恰恰是这一点,使这篇小说在精神健康的读者眼中,具有着非同寻常的艺术表现力和超常的思想内涵。

在作者的笔下,《红花》的主人公身上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一个“狂”字。他所以这样“狂”,是因为他心中有一个他自建的王国,有一种他幻想的轮回。这个王国超乎于现存的,所谓的正常的人类社会而存在,因而他的“狂”显得那么孤独、寂寞。在小说中,作者常常以正常人对他的所做所为的反映,半衬托出他的孤独,寂寞。小说开头处,主人公曾“音调很高,尖厉刺耳”地说出一句疯话,坐在一旁的文书对他的这种举动的反映是“听了这话忍不住露出笑容”。对于他的认真与执着,没有人理解,也没有人附合,人们甚至常常忘记他是他们的同类,而时常把他当成异类。他额前那一团鬈发被形容成“一绺马鬃”:他“三口两口喝干一大杯”茶水,“转眼之间吞下一大块面包”,都颇似动物的吃相。

小说的第三小节是病人和医生的一段对话,这段对话最充分地表现了作者对这位精神病人的理解。如果我们不把病人的这一大段话看成是疯话,而将它看成是一个人的思想在非正常情况下的表露,我们会从中得到许多真谛。但作者偏偏让聆听人是一位尽职的医生,一位有着一张“木然呆板”,令人难以猜透其心思的面孔的“医生”。“病人”说到他“过去需要苦苦思索和猜测才能得到的‘伟大的思想、总的思想’,如今凭着直觉就能够认清”,这并不是他的狂话,疯话,他那“无处不存,无时不在”的哲学观点,他那“酸碱中和”的世界观,都是逻辑性极强,颇具辨证性的。可惜那位医生把他的话当成了疯话,根本不去认真听一听。

如果说作者用正常人的麻木、呆滞来反衬精神病人的孤独、寂寞,并取得了成功的话,那么这种对比的更大作用则在于,作者使读者终于发现了,小说之中的所谓正常人的世界,是一个麻木的,死气沉沉的,令人窒息的世界,而只有被正常人视为“疯子”的人,才具有敏锐的洞察力,高度的社会责任感。这不啻是一种绝妙的讽刺,是一种荒诞!

罂粟花是这篇小说中最大的象征物,作者通过“病人”,将象征的意义赋予了这红颜色的小花。除此之外,小说中还有许多意义并不十分明显的象征。比如在第二小节末尾处和第四小节开始处,作者反复讲到“病人”对昼夜的不同感受。当夜深人静时,病人常常能神智完全清醒地苏醒一阵,几乎是个健康的人。黑夜是他的世界,在此时他感到精神完全自由了。然而随着白天的来到,他那超乎尘世的精神境界又受到了人类的控制,于是他又陷入了

从他在黑夜里的清醒感觉,直到他发现了人类罪恶之源——罂粟花,无不表露出了“病人”那种奋争者独醒的孤独感。从某种意义上说,,精神病患者自有其高出常人的地方,没有精神又何尝会有精神病。同一般人比起来,他们的精神曾经是那么执着,即使是在片刻的清醒中,也强烈地反衬出常人的愚昧和鲁钝。正是由于这种执着,使得他失去了同路人,才倍尝孤独,才终至癫狂。

在小说的结尾处,当我们读到他一次次去掐罂粟花,一次次被医护人员捆绑,最后直至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时,我们被作者在塑造这个精神病人时所倾注的巨大热情所感动,我们发现,在作者的笔下,这个一般人看来是个疯子的病人,竟是一个为人类献身的普罗米修斯。他的热诚、执着,乃至癫狂的行为都与正常人类的冷漠、麻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