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地狱图》小说原文及赏析

芥川龙之介 (吕元明 译)

说起世居在堀川的老爷,不要说是在过去,就是在后世,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和他媲美的了。听说老爷还在娘胎里的时候,老夫人就梦见大威德明王①站在她的枕旁,因此他天生的秉赋,和普通人是迥乎不同的。所以,老爷做事,没有一件不是出乎我们平常人意料之外的。简单地说吧,当你瞻仰堀川府邸的建筑气势时,也许会说它宏伟,也许会说它豪壮,总而言之是我们凡夫俗子之所不能想象的,只能是瞠目结舌。其中也有人对堀川府邸妄加评论,把老爷的性情和秦始皇、隋炀帝相比,然而这正如俗话所说,是瞎子摸象。老爷的尊意,决不是自图荣华富贵。比起这个来,他是更体念百姓的疾苦,也就是说,他有着以普天下之乐而乐的那种豁达的气度呵!

因此,就是碰上二条大宫①里的夜行群鬼,老爷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违和。另外,因模仿陆奥地方盐灶景色而驰名的东三条的河原院,传说每天夜里都出现左大臣源融②的亡灵,即使是这个亡灵,听到老爷一声叱喝,大概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老爷既然这么样的威风凛凛,那时候京都的男女老幼,只要一谈起来,当然也就异口同声地尊崇他是菩萨的再生,这也决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曾经有过一桩事,在皇宫参加赏梅宴会回来的路上,老爷车子的牛脱了缰绳,把当时过路的一个老人撞伤了,但是这个老人反而合手相拜,感谢给老爷的牛撞了。

凡此种种,老爷一生在世,足以流传后世的事,确乎是很多的。一次飨宴,老爷赏赐的礼物,仅白马一宗就有三十匹;他把自己最宠爱的侍童,作为长良桥的桥柱,埋到下边去;他还请来秉传华佗之术的震旦僧人,为他腿上的疮开刀。——这些事真是多得不计其数。但是,在这许多轶事当中,最使人惊心动魄的,大概就是一直到现在还在老爷府上珍藏的画着地狱图的屏风的来历了。就连一向不露声色的老爷,当时似乎也为之震惊。侍奉在近侧的我们这些人吓得魂飞魄散,就更用不着去说了。尤其是象我这样的人,虽说侍奉老爷已经二十多年了,但从来也没碰到过那样可怕的情况。

可是,在我讲故事之前,有必要先交代一下画了地狱图屏风的那个叫良秀的画师的事。

说起那个良秀来,就是在现在,大概还会有人记得他的。他是个有名的画师,在挥笔画画上,那时没有人能超过他。发生那件画地狱图的事的时候,他大概已经是五十开外的人了,乍一看,矮个子,瘦得皮包骨,象是心地不良的老头。当他觐见老爷府邸的时候,穿着浅红透黄的官便服,戴着软乌帽,人品显得至为卑劣,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和老年人很不相称的嘴唇,红得刺眼,样子很使人讨厌,觉得他简直象匹野兽。有人说,他嘴唇那么红,是因为舔画笔舔的,不过这说法令人费解。有人特别好挖苦,说良秀的举止动作象个猴子,就给他送了个“猴秀”的诨名。

说起“猴秀”来,还有一段故事。那时良秀的十五岁的独生女在老爷的府上作了侍女。她一点也不象自己的亲爹,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加上可能是很早就离开了母亲的缘故,贤顺温厚,年少稳重,聪明伶俐,不象个年轻的女孩子,善于事事领会人意,从老夫人到下边的侍女们,都非常喜欢她。

真也凑巧,丹波国①献上了一只驯化了的猴子,少爷正是淘气的年龄,就给猴子起名叫“良秀”。那只猴子的样子本来就很可笑,又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府邸里没有一个人不笑的。只是笑笑倒也没什么,人们还拿它寻开心,每当猴子爬到院里松树上的时候,或者弄脏了屋子里的铺席的时候,人们就会故意高声喊着:

“良秀! 良秀!”想方设法捉弄它。

有一天,方才已经讲过的良秀的女儿,拿着系着一封信札的红梅枝,打长廊经过。这当儿小猴良秀从远处的屋门那儿一跛一拐地拚命跑了过来。它的腿脚大概是伤着了,已经没有劲头象平常那样爬到柱子上去。而跟在它后边的小少爷,手拿树条子,一边喊着: “偷柑桔的贼,抓住它! 抓住它!”一边追了过来。良秀的女儿看到这种情形,犹豫了一下。可是逃过来的.猴儿,一把揪住了她的裙裤下摆,发出苦苦的哀啼声。这时候,良秀的女儿也许突然产生了难以抑制的怜悯之心吧,她一只手仍然拿着红梅枝,另一只手轻轻展开紫色的裲裆袖,把小猴温存地抱了起来,走到小少爷跟前,稍稍弯了一下腰,用清脆爽朗的声音说: “对不起,它是个畜生,请宽恕它吧!”

可是小小爷正追在兴头上,便绷着脸,几次三番地跺着脚。

“袒护它干什么?这个猴子是偷柑桔的贼!”

“它是个畜生……”姑娘又说了一遍,泛出凄凉的微笑,“再说,一听别人喊它良秀,我就觉得好象父亲挨了一顿训斥,实在是心里难受。”姑娘好象下了最后的决心似地这么说。这使得少爷也软了下来。

“是吗?如果是给你父亲求请,好歹就饶了它吧!”

小少爷勉强同意了,扔掉了树条子,朝原先屋门的方向,又走了回去。

从此,良秀的女儿和这个小猴子就成了要好的朋友。姑娘把小姐赐给她的金玲,拴上火红的飘带,系到小猴的脖颈上。而不论遇到什么事小猴也都不离开姑娘身边。有时候姑娘患感冒卧床不起,小猴就规规矩矩坐在枕头旁边,一副心神不宁的脸色,频频咬着爪子。

这以后,也真奇怪,谁也不象过去那样去欺负这个小猴了。不但这样,人们渐渐觉得它很可爱,到后来甚至小少爷也常常扔给它柿子和栗子什么的,如果有哪个仆人踢了这小猴,小少爷就会勃然大怒。后来老爷特地叫良秀的女儿抱着小猴到他那儿去,大概是因为听说小少爷为这小猴发了脾气。同时,姑娘喜爱小猴的事,自然也传到他的耳朵里去了。

“真是个孝子啊!理应褒赏!”

根据老爷的尊意,这时赏给了姑娘一候红衬衣。而小猴也学着姑娘的样儿,恭恭敬敬地拜受了这件衬衣。老爷一看,更是欣喜万分。所以,老爷对良秀女儿的偏爱,完全出于褒奖她在喜爱小猴上所表现出的孝道,而决不象世人流传的那样,是喜欢女色。当然啦,这些流言蜚语的乍起,也不是毫无情由。这些事等我到后边,再慢慢来说。在这儿我只想说一句:不管她长得多么美丽动人,老爷那种身份的人也不会爱上画匠这类人的姑娘。

良秀的女儿在老爷面前大为露脸,光彩地退了下来。但她本是个乖巧伶俐的女子,所以并没有受到心地卑下的侍女们的嫉妒。相反地打那以后,她和小猴一起处处受到喜爱,更可以说从不离开小姐的近侧,游览车的随从总也缺不了她。

不过,姑娘的事我们暂且打住,现在再谈谈她父亲良秀的事吧。诚然那小猴不多几时就成了大家喜爱的对象,但是重要人物良秀仍然是人人讨嫌,在背后大家照旧叫他猴秀。而且这种情况并不只限于老爷的府邸里。现在横川①的僧都②一谈到良秀,就好象碰到了魔障,脸色大变,憎恶油然而生(听说特别是因为良秀把僧都的行端画成了讽刺画,但这大都是下层人的传言,恐怕不见得是如此的)。总之,对于这个人的坏名声,不管去问什么人,他们都用同样的口吻这么回答。如果有人说他不坏,那么不过是两三个画师朋友,或者是只知其绘画,不知其为人的人罢了。

至于良秀本人,不只是外貌卑劣,而更有使人讨厌的恶癖。这也完全是自作自受,毫无办法。

说起这种恶癖,那就是吝啬、冷酷、无耻、懒惰、贪婪。而更甚的是——他傲慢自尊,目空一切,总是以本朝第一画师自居。这个只限于绘画上还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这个人为了不服输,把世间的习惯啦,传统啦等等,一概不放在眼里。秀良多年的一个弟子讲了这样一件事:有一天,在某望族的府邸,知名桧垣巫女①神灵附体,在道出可怕的神谕的那个时候,良秀充耳不闻,却在那儿挥笔弄墨,把那个巫女的可怕的脸相,仔仔细细地画了下来。在他眼目中神灵作祟,大概是欺骗小孩的东西哩!

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他画吉祥天②的时候,就画出了一副卑贱的妓女嘴脸;在画不动明王③的时候,就摹绘成释放恶棍的形象,干出了不少冒渎神佛的举动。要是有人为这件事责备他,他就会满不在乎地打哈哈说:“良秀画出来的神佛,神佛还要暗地里去惩罚良秀,那可真是个奇闻!”这时连他的弟子们也被吓得目瞪口呆,其中有些人想想将来可怕的后果,寻机急忙溜走了。简单地说吧,他也许可以称之为万劫不复啊!总之,他自以为是当今天下唯我独尊,无人可比!

所以,良秀在绘画艺术的造诣上,高到什么程度,那就用不着说了。至于他作的画,在运笔上,在色彩上,和别的画师完全不一样,因此在交情不好的画师中间,不少人骂他是骗子。这些画家谈起川成①啦,金冈②啦,以及古代其他名匠的画,就说他们画在板门上的梅花,月夜里每每会闻到香味; 画在屏风上的公卿贵人,你会听到他们吹笛子的声音。这些传闻轶事都是娓娓动听的;但是一谈起良秀的画来,传扬的都是令人作呕、离奇古怪的品评。譬如他们说,良秀画龙盖寺的寺门,画上了五趣生死图③结果夜深人静人们打这个大门下边走过,就听到天女唉声叹气的哭泣的声音。还有人闻到了死尸腐烂的臭味儿。后来他奉老爷之命画的侍女的肖像画,被画的那些人,不到三年,一个个就象被夺去了魂似的害病死了。认为良秀是坏人的那些人,当然会说:这是中了良秀绘画的邪道的最好的证明啊!

然而,正如方才所说的那样,良秀是个刚愎自用的人。这种刚愎自用在他反而自鸣得意,有一次老爷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你这个人好象特别喜欢丑恶。”他一边活动着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鲜红的嘴唇,令人可怖地笑着,一边傲慢尊大地说道:“的确如此。浅陋的画师一般说来对丑恶的美,是根本不懂的!”就算是本朝天下第一的画家,可竟然到老爷面前吹开牛了。前边提到的那个弟子,背地里给师傅起了个诨名,叫“智罗永寿”,讥讽他妄自尊大,这也确是符合事实。也许您知道,所谓“智罗永寿”是古时候从震旦来的吹牛皮的一个人的名字。

可是,就连这个良秀——就连这个难以用语言来描绘的自大狂的良秀,也还是一个富有感情的人呢。

我要说的是,良秀简直象发疯般地痛受着他那做了侍女的独生女儿的事。象我在前边说过的那样,这姑娘是位性情温和、孝顺父母的女孩子。而这位父亲疼爱起来,也决不比女儿差些。不管是哪个寺院劝布施,都分文不施舍的这个良秀,在姑娘的穿着啦,装饰品啦,却是一点儿也不吝惜金钱,为她置备,简直叫人不大敢相信哩!

但是良秀疼爱女儿,仅仅是疼爱罢了。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快些给女儿找个好女婿。不过若是有人对这姑娘恶语中伤的话,他甚至会纠合街上一些无赖之徒,暗地狠狠揍人家一顿。正因为这样,他女儿在老爷关照下,当了小侍女的时候,他对老爷非常有意见,每当到老爷跟前,总是神色不悦。世人流传说,老爷倾心姑娘的美丽,不管父亲同意不同意,就收纳作了侍女,大概就是根据这种情况揣测出来的吧!

就算这种流言是谎话,而良秀也一心挂念着亲骨肉,一直在祈求女儿回到身边来,这倒是确实的。有一天,老爷吩咐他画童颜文殊菩萨,他是照着老爷宠爱的童颜画的,画得维妙维肖,老爷当然很满意,就慷慨地说: “我褒赏你,你想要什么就说吧!用不着顾虑,说吧!”

良秀恭恭敬敬,不料却不知天高地厚地脱口说: “请赐还我的女儿吧!”

如果在别的府邸倒还罢了,可是在堀川老爷近侧侍奉,不管是父亲多么宠爱女儿,这么唐突地提出辞退的话,也真是天下少见呀!这时候,宽宏大量的老爷也有些不高兴了,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良秀的面孔,冒出一句话: “那可不行!”站起身来匆匆而去。

这种事,前后大概有四五次吧。现在回想起来,老爷对良秀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冷淡。同时为这件事,女孩儿大概也为父亲担忧,回到侍女房中的时候,经常咬着衣袖,暗自抽抽搭搭哭泣。于是老爷爱上了良秀的女儿一类的流言,传播得越来越广了。其中有的流言还说,地狱图屏风的起因,实际上是因为姑娘拒不依从老爷的意思发生的。但是这种事压根儿不可能有。

依我这种人的眼光来看,老爷不放良秀的女儿,是出自一番好意,完全是从怜惜姑娘本人着想的,觉得与其让她在那顽固的父亲的身边,还不如安置在府邸里,自自在在地生活更好。这种想法肯定是对原本就性情温和的姑娘的照顾。但是,说老爷喜爱女色,恐怕是牵强附会了啊!不,简直是没影的瞎说。

这些事暂且不管它,由于女儿的原因,良秀的受恩宠一落千丈。不知道是由于什么打算,老爷突然把良秀找来,吩咐他画地狱图的屏风。

一说起画有地狱图的屏风,那令人恐怖的画面景色,就活灵活现地浮现在我的面前。

我还要说,良秀画的地狱图,和别的画师相比,首先在画面布局上就不一样。在那第一幅屏风的角上,描绘了冥府十大阎王和他们的家属们的小小形象,接下去就是一片可怕可怖的烈火,好象是刀山剑树也都被熔化了似的在涡漩翻腾着。所以,除了地狱冥官穿的类似中国古装上,斑斑点点缀画着黄色或者蓝色之外,到处都升腾着凶猛的火焰之色,其中卐字的涡漩,飞笔重墨画出的黑烟和扬撒金粉的火星子,在狂飞乱舞。

仅只这样,那笔势已经是够使人惊心动魄的了,可是又加上被地狱之火烧得翻滚受苦的罪人,其中几乎没有一个是平常地狱图里的人。这是因为什么呢?因为良秀在这些罪人里,从上至公卿贵族,下到乞食贱民,把各种身分的人都摹写下来了。正装束带得以登殿的显赫贵族,盛装艳服、娇媚妖冶的小女官人,挂着念珠的念佛僧人,足登高木屐的侍从学子,穿着长衣的童女,擎着币泉的阴阳师——要是一一这么数下去,大概是怎么也数不完的。不计其数的各样身分的人,在火和烟的翻卷里,受着牛头马面的狱卒子的折磨,象大风扫落叶似的,纷纷向四面八方逃遁。头发被绞在钢叉上,手足比蜘蛛还要缩得紧的女人,大概是神巫一类人物吧。被长矛穿透了胸膛,象蝙蝠似地倒悬起来的男人,肯定是不积功德的地方官。另外,有的受到铁刑具的毒打,有的被压在千斤磐石之下,有的被怪鸟的巨喙啄住,有的被毒龙的利齿咬住——惩罚按照罪人的罪数报应,有多少种那可说不清。

但是,这之中顶叫人惊心动魄的,是掠过獠牙锯齿般的刀锋刀林顶端(那刀峰刀林的顶尖上布满了累累的尸体,五体皆被刀尖所刺穿),从半空中掉下来的一辆牛车了。牛车的帘子给地狱的狂风掀起,里边有个好似妃嫔、一身绫罗的宫女,长长的黑发在火焰中飘散着,歪扭着白皙的脖颈,显出万分痛苦的神情。从这个宫女的形象,直到燃烧的牛车,无一不使人联想起烈火熊熊的地狱里的苦难。可以说,偌大一个画面最可怕的,都集中到这一个人物身上啦!这画画得真是高明,你看着这个女官,就真会疑心自己的耳朵听到了凄厉的呼叫。

咳,你可知道,就是为了画这个场面,才发生了那桩可怕的事件。如果不是因为那桩可怕的事件,任凭良秀怎么高明,也画不出这么栩栩如生的地狱的苦难啊! 画师完成了这幅屏风,却落了个连性命都丢了的凄惨下场。可以说,这幅画上的地狱,也是本朝天下第一画师良秀本人不知几时要掉进去的地狱。……

我过分着急来说那个罕见的地狱图屏风的事儿,也许把说话的次序给弄颠倒了。好吧,我现在再回过头来继续讲奉老爷之命画地狱图的良秀吧!

良秀打那以后有五六个月的时间,一直也没有到府邸上来,而是一心一意地在屏风上画画。他是那么样地痛爱女儿,但是一到画画的时间,连看一眼女儿的意思都没有,这不是很奇特吗?听前边我讲过的那个弟子说,这个人一画起画来,就好象让狐狸给迷住了。真的呐,当时的传闻里,有人说,良秀所以在绘画艺术上成名,那是由于他祈求福德大神的缘故,那证据是当良秀在画画的时候,他曾暗地里偷看,确实看到了浑身阴气的狐狸精。在良秀前后左右,不是一个,而是围了一大群。在这种情况下,良秀只要是一拿起画笔来,除了画画之外,大概什么都忘了。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自己躲在一间屋子里,几乎连阳光都看不到。——特别是在屏风上画地狱图的时候,这种着迷的劲头儿就更大了。

大白天也放下窗板的屋子里,借着高脚油灯的光,一边调和着秘密的颜料,一边让弟子们穿上民间便服、公卿便服,和其他五花八门的服饰,把这些形象一个个认真仔细地临摹下来——但关于良秀,我听说的并不是这些事儿。要是就这么些奇怪的举动,那么不画屏风上的那幅地狱图,而是画别的画的时候,他也完全可能干得出来。你看,他在画那个龙盖寺的五趣生死图的时候,就跑到一般人特意扭过脸去匆匆走过不看的那路上的死尸跟前,悠悠然地坐了下来,把正在腐烂发臭的死尸的脸和四肢,分毫不差地临摹下来。那末,他究竟是狂热着迷到什么地步呢?大概有些人还摸不清吧。现在虽无暇同各位细细说来,但可以奉告几件主要的事儿。且听我说如下几件:

良秀的一个弟子说(就是我在前边提到过的那个人),有一天他在那儿调色,突然师傅走了过来说:“我想睡会儿午睡。但是,最近净作恶梦。”

这也算不得是特别奇怪的事,弟子不停地调着色,顺口回答说:“是吗?”

但是良秀脸上泛出与平时不同的愁闷神色说:“怎么样,我想请你在我睡觉的时候,坐在我的枕头旁边。”恳求的语气特别客气咧。

弟子也觉得师傅和平时不同,连做梦都担心,实在奇怪。因为这又不是特别麻烦的事,就说:“好吧!”

师傅好象还不放心,踌躇地说:“那末,你马上就到里屋来吧!等一会儿别的弟子来了,你可别让他到我睡觉的屋子里去。”

里屋就是良秀画画的屋子,这一天也照例和夜里一样,紧闭门户,点着一盏昏暗的灯,刚刚用炭笔勾画出草图的屏风,在四周围了一大圈。良秀一进屋就象个精疲力竭的人似的,枕着胳膊酣然入睡了。但是不到半个时辰,坐在枕头旁边的弟子,就听到了一种简直没法描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刚开始听到的还只是一种声音,过了一会儿,就出现了断断续续的话语,好象掉到水里要淹死的人所发出的呻吟声:“什么?原来是让我去吗?——到什么地方去?——到底到什么地方去?到地狱去!到凶焰烈火的地狱去!——你是谁?你这说话的人是谁?——你这家伙是谁呀!——你原来是——”

弟子不知不觉把调色的手停了下来,惊慌失措地透过灯光偷偷看着师傅的脸,只见堆满皱纹的脸变得苍白,上边渗着豆大的汗珠,嘴唇干裂,露出稀疏牙齿的嘴,象喘气似地大大张了开来。在那张大了的嘴里,有什么东西好象是用线牵着似的,在激烈地活动着,啊,那不就是良秀的舌头吗! 时断时续的话语,原来就是从这个舌头说出来的。

“我说你是谁,原来是——唉,是你这个家伙!我也想到了大概是你!什么?你是来迎接我的?所以你来啦,到地狱里去。在地狱里——我的女儿正在地狱里等着。” 。

这时候弟子的眼里,好象看到模模糊糊的奇怪的阴影,掠过屏风画面落了下来,使他胆战心惊。弟子一把抓住良秀的手,拚命地摇晃起来,可是师傅仍然在做着梦,一个人在继续讲话,看样子很不容易醒来。这时候弟子也顾不得什么了,把放在身旁洗笔的水,劈头盖脸照着师傅的脸泼了过去。

“等着你哪,就坐这辆车去吧! ——坐上这辆车,到地狱里去!——”好象被勒紧了喉咙似的,良秀这句话变成了呻吟声,好容易他才睁开眼睛,惊慌得象被针扎了一般,蓦地跳了起来,大概是恶梦景象仍然留在他的眼前。过了一会儿,他睁着惊呆的眼睛,依然张着大嘴,痴呆地望着天空。后来苏醒过来,特别冷淡地吩咐弟子说:“我已经好了,你回去吧!”

这个时候弟子要是不依从他,就会遭到没完没了的斥责,所以赶忙走出师傅的屋子。但是一到光天化日的外边来,他就觉得自己好象做了一场恶梦,于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但是这等事,还算是好的。过了一个月左右,良秀又把另一个弟子特地找到屋里去。仍然是在那昏暗的油灯下,良秀嘴里咬着画笔。他突然朝弟子转过身来说:“辛苦你,还是请你脱光了身子吧!”

以前,师傅就曾经这样吩咐过的,所以弟子急忙把衣服脱下来,赤身露体地站在那儿。

良秀紧皱着眉头说:“我想看看被锁链捆起来的人的样子,暂时使你受点委屈,照我的意思办吧!”你简直看不出他有什么抱歉的样子,口气冷冰冰的。原来这个弟子是个握大刀比握画笔更合适的壮实的年轻人,甚至在事后,他一谈起这件事,也仍然心有余悸,翻来覆去地说:“我以为师傅是疯了,大概是想杀了我!”那个时候,良秀因为弟子迟迟疑疑,便焦躁起来。他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出一条细铁链子,哗啦哗啦地抓在手里,摆出猛扑的架势,一下子扑到弟子的背后,不容分说使劲把两只手臂扭起来,一道一道紧紧地捆起来。同时还抓着链头,狠狠地紧勒,简直使人受不了。弟子的身体遭受这突然袭击,地板咕咚一声震响,就斜着跌倒下去了。

这时候弟子的样子,简直象弄倒了的酒罐子似的。不管是手呀脚呀,都被结结实实扭绑在一起,能动的只有脖颈了。弟子肥胖身体的血液,由于铁链子的捆绑,循环不通畅,脸也罢,身子也罢,所有皮肤的颜色,都变成紫色了。良秀对这些都不放在心上,他一边围着这象酒罐子的身体,前后左右地看着,一边画了好多张同样的临摹图。在这期间,被捆绑的弟子的身体,是多么痛苦,大概也用不着特别提及了。

但是,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这种痛苦也许还要加重,还要继续下去呢。幸而(与其这么说,还不如说不幸更好些)过了一会儿,从墙角坛子后边,看上去完全象一条黑油似的东西,细细地扭动着流了出来。最初看,好象是发粘的东西,在慢腾腾地移动着。渐渐滑溜起来,不一会儿便闪动着光亮,朝跟前流了过来。弟子看了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大声喊叫道:“蛇呀——蛇!”刹那间,说他全身僵成一团,也并不过分。实际上蛇的冰冷的舌尖,已经差不多触到勒紧铁锁链的脖颈上了。事情这么出乎意料,不管良秀怎么冷酷无情,他也大吃一惊。他慌慌张张扔掉画笔,一个急弯腰,飞快地抓起蛇的尾巴,把蛇给倒吊起来。倒吊着的蛇,仰起脑袋,使劲卷起自己的身子,但是不管怎么样,也够不到良秀的手。

“因为你这东西,把我的画给糟蹋了!”

良秀恶狠狠地嘟囔着,把蛇扔进屋角的坛子里,接着很不情愿地把捆绑弟子的铁链子解了下来。虽说把铁链子解了下来,对弟子本人,却没有说一句温和的话。似乎耽误临摹的画,比起弟子遭蛇咬来,更使他愤怒不已呢!后来听说,这条蛇也是良秀为了临摹,特意饲养的。

仅仅就是这么几件事儿,你听了大概也会想象得出良秀的那种癫狂发疯、令人不寒而栗的着迷的样子了。但是最后还发生了一件事儿,这次是一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弟子,他也托屏风上的地狱图的福,险些丢了性命,历经恐怖。这个弟子生来皮肤白白的,象个女子。有一天夜里,师傅以若无其事的态度把他叫到屋子里来。那时良秀在灯光下,手掌里托着有些血腥味儿的肉,在喂一只不常见的鸟。这只鸟有家里养的猫那么大。说它象猫,是因为脑袋两边向上伸出去的羽毛象耳朵,还因为琥珀色的眼睛又大又圆,总之怎么看怎么象猫。

原来良秀这个人,自己干事最讨厌别人插嘴,我前边讲的蛇,就是这样。自己的屋子里有什么,从来不让弟子们知道。所以,时而在桌子上放上骷髅,时而又摆上银碗和莳绘①高脚盘子,当时想画什么,就安排什么,摆出的东西总是谁也想象不到。而且,这些东西平时究竟放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人们流传说,良秀是受到了福德大神的保佑,还举出一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呢。

弟子一个人在琢磨着,桌子上的怪鸟,一定也是为了画屏风上的地狱图而准备的,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到师傅跟前,恭恭敬敬地说:“师傅,有什么吩咐吗?”

良秀好象全然没有听到,用舌头舔着鲜红的嘴唇,边说:“怎么样?它多驯服啊!”边朝怪鸟努了努下巴。

“这是个什么?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种东西。”弟子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提心吊胆地用眼睛盯着这个长着耳朵,象猫似的鸟。

良秀还是用平时那种嘲笑的口吻说:“怎么,没看见过?城里长大的,可真不中用。这是两三天前鞍马那地方的一个猎人送给我的,这鸟叫猫头鹰。不过这么驯服,恐怕不多见哩。”

良秀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慢慢举起手来,顺着刚刚吃完食的猫头鹰脊背的毛,轻轻地倒着往上摸。刚一摸,那鸟突然尖叫一声,便忽的一下子从桌子上飞了起来,张开两脚的爪子,冷不防朝弟子的脸上扑过去。要不是那时候弟子用袖子慌慌张张地遮住了脸的话,那肯定就得有一处或两处负伤了。弟子一边“哎呀! 哎呀!”喊叫着,一边挥动袖子,想把猫头鹰赶走。猫头鹰抖着威风,张着嘴叫着,就又是一击——这时候弟子也忘记是在师傅面前了,他站起来防御,蹲下驱赶,不顾一切地在狭小的屋子里到处躲藏。怪鸟当然也紧紧追赶,时高时低地飞着。只要有隙可乘,就蓦地向眼睛啄去。那个时候,可怕的翅膀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恰似落叶纷飞,仿佛瀑布飞溅,又好象是发酵的酒酸气味,引来了什么妖魔鬼怪,不禁使人胆战心惊。弟子那时候可以说是给吓懵了,他把暗淡的灯光当成了朦胧的月色,把师傅的屋子错认成深山野林里充满了妖气的洞窟。

但是弟子感到可怕的,并不只是被猫头鹰袭击这一桩事。更使他惊吓万分的,是师傅良秀用一脸冷漠的表情,看着这场乱子,慢吞吞地在那儿把纸铺好,舔着笔,临摹这个象少女般的少年人遭受怪鸟折磨时的可怕惨相。弟子一看到这种场面,万般恐怖突然袭来,他一霎时竟以为性命真地要断送在师傅手里了。

十一

实际上他也很可能被师傅杀死的。良秀那天晚上特地把弟子叫来,确实是搞了诡计,唆使猫头鹰去啄弟子,他好临摹弟子逃跑的样子。所以,弟子一看师傅那个样子,立刻不由自主地就把头藏到两只袖子里,也不知道自己悲惨地喊叫了些什么,缩着身子钻到屋角拉门下边去了。就在这一瞬间,不知怎的良秀突然一声惊叫,站了起来。这时只听得猫头鹰的翅膀扇得更响了,东西倒下的声音,摔碎的声音,稀哩哗啦地响成一片。弟子反而又吓了一跳,不由得抬起藏着的头一看,屋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成一片漆黑,在黑暗里听到师傅在焦急万分地呼喊弟子们。

不一会儿,有一个弟子答应着,点着灯急急忙忙跑来了。借着暗淡的油灯光看去,高脚油灯倒在那儿,地板上和铺席上撒了一大片油,一只猫头鹰痛苦地扑腾着一只翅膀,在地上直打滚。良秀在桌子那儿探起上身,好象完全吓呆了,嘴里嘟囔着些谁也听不清楚的话。——倒也难怪,猫头鹰身上,从脖颈到一只翅膀,被一条漆黑的蛇紧紧地缠住了。多半是那个弟子藏到拉门下边的时候,把放在那儿的坛子撞倒了,坛子里的蛇跑了出来,而猫头鹰偏偏想去抓住它,才闹出了这么一场大乱子。两个弟子面面相觑,呆呆地看着这种难以想象的景象。只看了一会儿,弟子默默向师傅行礼,偷偷溜出了屋子。蛇和猫头鹰后来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

这一类的事,另外还可以举出几件。前边我忘记说了,老爷吩嘱画地狱图,是在初秋时分,从那时候到冬末,良秀的弟子们不断受到师傅怪诞举动的惊吓。但是,到了冬末不知怎的,良秀画屏风,画得好象很不如意,他那样子比从前更加阴郁,说话也更加粗暴。同时,屏风上的草图也只画了八成就停住了,毫无进展的样子。哎呀,师傅偶尔流露出一种神气,好象连已经画好的草图也可能统统涂掉。

但是屏风什么地方使他不如意呢,谁也不知道。同时不论是谁大概也不想知道。吃尽前边种种苦头的子弟们,打那以后都怀着和老虎恶狼呆在一个笼子里的心情,尽量不到师傅身边去。

十二

因此,这中间的事,也没有什么可以特别奉告的。如果勉强让我说说,那就是刚愎自用的这个老头子,不知怎么变得特别脆弱,不时在没有人的地方独自哭泣。尤其是有一天,因为有什么事,一个弟子走到庭前,看到师傅呆呆站在廊下,眺望着春日将近的天空,双眼含满了泪水。弟子一看这样子,反而觉得很难为情,便默默悄悄地退了下来;但是为了画五趣生死图,从前临摹过路旁死尸的这么一个傲慢的人,因为屏风画画得不如意,就象小孩似地哭泣,这不是非常奇怪的事吗?

然而,一方面良秀不象正常人似的一个劲儿地画屏风的画,另一方面良秀的女儿不知怎的日渐忧郁,在我们面前也是泪珠连连。本来良秀的女儿就是个玉容多愁的、谨恭的女子,这么一来双眉紧皱,眼眶儿罩着黑晕,使人觉得更加凄凉孤苦。最初人们以为她是想念父亲,或者是因为相思而烦恼,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但是这中间又流传说是老爷要她依从自己,而后来就好象大家什么都忘记了似的,关于良秀女儿的传闻一下子就销声匿迹了。

恰巧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天夜里,三更半夜,我独自一个人打走廊经过。小猴良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飞跑过来,不停地抓动着我的裙裤下摆。记得那是个梅花喷香、淡月辉光的暖和的夜晚。借着月光看去,小猴露出雪白的牙齿,紧皱鼻尖,简直有点象疯了似地尖叫着。我三分有些厌烦,七分因为抓了我新裙裤的下摆而生气,最初想把小猴踢开,一走了事。可是反过来想,前些时候因为一个武士打骂这个小猴,惹起小少爷老大不高兴。而这个小猴,看今天的样子也非同寻常。想到这里我终于拿定了主意,顺着小猴拉扯的方向不知不觉地走了三四丈远。

沿着房廊一拐过弯来,就是在这夜里,透过枝叶乍嫩的松树,也能看清泛白的、宽阔的池水。刚刚走到这个地方,我听到附近房子里好象有人在撕斗着,慌慌张张,又奇怪地没有声响了。周围寂静无声,除了在月光,夜霭蒙蒙不清中的鱼儿跳的声音之外,再听不到一点说话声了。恰恰走到这里听到了声响,我不禁停住了脚步,要是有为非作歹的人,我想给他一个颜色看看,于是我蹑手蹑脚走到门跟前,屏住气息,把身子贴到屋门上。

十三

大概是小猴嫌我动作太慢了吧。它急不可耐,三番两次在我身边跑来跑去,突然它象被咬住喉咙似地尖叫起来,冷不防身子一跃朝我肩头跳上来。我赶忙把脖子一歪,怕给爪子挠着,小猴又抓住了我穿的礼服袖子,怕从我身上掉下去,——在这一刹那,我身不由主地往后退了两三步,后背重重撞到屋门上。到了这个时候,我再也不能迟疑了。我猛地把门拉开,准备跳到月光照不到的屋里去。但是,这时候有个人影在我眼前一闪——哟,更使我大吃一惊的,是从屋里还飞也似地冲出了一个女子。她迎面而来,险些和我撞个满怀,就摔倒在门外。可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膝盖着地,一边喘着气,一边战战兢兢地看着我的脸,好象看到了可怕的东西似的。

这就是良秀的女儿,事儿似乎也用不着特别交代了。然而,那天晚上这女孩子好象变了一个人,样子至今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两眼圆睁,目光闪闪。两颊烧得通红。再加上扯乱了裙裤和内衫,完全改变了平时孩儿气的样子,增添了无限的艳丽。这难道真就是那个弱不禁风、什么事儿都特别谨慎的良秀的姑娘吗?——我的身子依着拉门,一边在这月色里端详着美丽姑娘的样子,一边朝着慌慌张张走远了的那个人的脚步声,暗暗用手指着,悄悄使眼色,寻问他是谁?

姑娘马上咬着嘴唇,默默地摇了摇头。那表情好象很受委屈。

我于是弯下身子,把嘴凑近姑娘的耳边,小声寻问说:“是谁呀?”然而,姑娘仍然是摇摇头,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唉,这时候姑娘长长的眼睫毛沾满了泪水,嘴唇比方才咬得更紧了。

生来就愚蠢的我,只懂得一目了然的事,此外就一窍不通了。所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呆站在那里,暂时只是集中注意力听姑娘突突的心跳。这里有一原因,那就是再追问下去,我感到太不合适了。……

我不知道这样站了多长时间。后来,我把开着的门关上,回头对红霞稍退的姑娘,尽量用最温和的语气说:“请回你自己的房间里去吧!”这时候我好象看到了自己不应该看的事,心情很不安,觉得实在羞耻,便悄悄按来路折了回去。可是还没有走上十步,就觉得不知道是什么人从后边慌慌张张抓住我的衣服的下摆。我很惊讶,回过头去看。各位知道这是什么吗?

原来是小猴良秀站在我的身边。它象人一样双手支在地上,金铃响着,频频低下头,恭恭敬敬向我致谢。

十四

从出事那天晚上,过了约莫半个月以后,有一天良秀突然到老爷府上来,想径直求见老爷。身分这样低贱的人求见,可能是平时很得宠的吧。很不容易接见别人的老爷,这一天很高兴地同意了,他立刻就被领到老爷那儿去。良秀照例穿着浅红透黄的官便服。戴着揉乌帽子,脸色比平时更阴郁,他毕恭毕敬地向老爷施礼,并且用沙哑的声音说:“承蒙老爷前些时候吩咐在屏风上画的地狱图,由于我日夜竭诚努力,已经有了眉目,大致差不多了。”

“很可喜。我也很满意!”

不知怎的,老爷的话显得有气无力,无精打采。

“不,一点也不可喜。”良秀的样子稍稍有些动气,他眼睛一动不动地往下看着说:“虽然说是大致差不多了,但我现在只有一处画不出来。”

“什么?还有画不出来的地方?”

“正是。一般说来,我不看实物,是画不出画来的。如果勉强画出来,也不会称心如意。这和画不出不是完全一样吗!”

听了这段话,老爷脸上浮现出讽嘲的微笑。

“那末画屏风上的地狱图,就非得看地狱不可喽?”

“是啊,在前些年发生大火的时候,我就是把那个火势看成了烈焰炽腾的地狱里的猛火的。实际上就是因为我碰到过这样一场火灾,才画出了‘不动明王’的火焰。老爷,您记得那幅画吧。”

“可是地狱里的罪人怎么找呢?小鬼大概也看不到吧。”老爷对良秀的回答充耳不闻,接二连三地问。

“我看到过被铁链子捆绑起来的人。我也详细地摹写过遭受怪鸟折磨的人。同时也不能说我不知道地狱罪人遭受痛苦折磨的情况。还有小鬼——”说着,良秀流露出令人恐怖的苦笑,“还有小鬼,我在梦里已经见过多次了。牛头啊,马面啊,或者是三头六臂的鬼,鼓掌没有声音的鬼,张嘴不出声的鬼,它们几乎天天都在折磨着我呀!——可是我想画而画不出来的并不是这些东西!”

这时候连老爷也感到吃惊了。他好象有些着急,盯着良秀的脸,后来紧皱抽动着的眉毛,不屑理睬地说:“那么是不会画什么呢?”

十五

“我想在屏风正中画一辆从天上掉下来的蒲葵车①。”良秀这样说着,开始抬起头来用锐利的目光看着老爷的脸。老爷曾经听别人说,良秀在画画的时候就象个疯子,这时他那个眼神的确就是这种可怕的样子。“车里边坐着一位华丽的贵妇人,她在烈火里蓬头散发,痛苦挣扎。脸上被烟呛得变了颜色,眉毛紧皱,朝着车顶仰着身子。她用手扯住车帘,大概是想遮住雨点般落下来的火星子。在车子周围,有一、二十只怪里怪气的鸷鸟,不停地叫,乱纷纷地打转转。——啊,这牛车里的贵妇人,我怎么也画不出来!”

“那末——怎么办呀!”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老爷露出一幅奇怪的高兴的神色,催促着良秀。而良秀那照例是鲜红的嘴唇,好象发烧似地在颤抖着,用有点象说梦话的调子,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我怎么也画不出来!”突然他大声叫喊起来:“烧起一辆蒲葵车给我看看,行吧?如果能办到的话——”

老爷的脸好象阴沉起来,可是突然尖声大笑起来。他一边笑得透不过气来,一边说:“好啊,一切照你的意思办吧!没有什么必要讲办得到办不到。”

我听了这个话,也许是预感吧,觉得这可太可怕了。事实上老爷嘴角流着白沫子,眉尖剧烈地抖动着,看去简直是受了良秀疯狂的传染,样子实在不比平时。当他的话头一完,好象什么爆裂了似地,张大嘴巴哈哈地大笑起来,并且说:“好吧,给蒲葵车点起火! 同时让一个华丽的女子穿上高贵的衣裳,坐在车子里边好了!遭受烟熏火烧的折磨,车里的女子痛苦地死去。——你想画这样的形象,真是天下第一的画师呀!应该奖赏你,噢,应该奖赏你啊!”

听了老爷这番话,良秀骤然失色,激动得直喘气,嘴唇颤动,接着好象身子瘫了下来,软软地把两手支在铺席上。

“谢谢您的恩赐。”良秀毕恭毕敬地感谢老爷,但是声音低到听也听不清的程度。这大概是由于老爷的一番话,使得自己设想的那种恐怖,活灵活现地浮现在面前的缘故吧。我生平只有这一次觉得良秀是个可怜人。

十六

在两三天以后的夜里,老爷根据诺言,召见良秀,让他亲眼看蒲葵车烧起来。不过不是在堀川的府邸。而是在俗称溶雪府,昔日老爷的妹妹居住的京城外边的山庄点的火。

说起这个溶雪府来,好久没住过什么人了,宽广的庭院一片荒凉。看过这个没有人气的府邸的人,大概在瞎猜乱想吧。围绕着在这儿死去的老爷的妹妹,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其中有一个传说是:每当没有月色的夜里就有一条令人奇怪的绯红色裙裤不沾地地在走廊里走。——当然,这也不是没有缘故的。连在大白天都凄凉的府邸,一到日暮时分,庭院里的水声就显得更响更阴森,在星光下飞着䴔䴖,好象是个怪物,使人毛骨悚然。

那天晚上,正好没有月亮,是个漆黑的夜晚。在正殿油灯照耀下看去,靠近廊下落坐的老爷,穿着浅黄色的贵族便服,深紫色的横纹凸花裙裤,在白地织锦镶边的坐垫上,高高地盘腿坐着。在他的前后左右,有五六个侍者恭恭敬敬地排成一列,这些不必特别细表。但是,其中有一个人颇引人注意,他当年在陆奥之战时曾因饥饿而吃过人肉,打那以后他甚至能抓住活鹿,劈开两角,这个力大过人的武士身穿轻便铠甲,腰间的大刀鞘尖翘起,威风凛凛地蹲在廊下。——这些人在夜风吹动的灯光下,时明时暗,真有点置身梦境的样子,使人惊骇恐惧。

这时候有一辆蒲葵车拉到庭院,高高的车顶罩着很宽的阴影,没有驾牛的黑车辕斜放在凳子上,车上的金属装饰象星光闪烁,虽然是春天,不由得使人感到寒冷。特别是车子用凸花绫缎镶边的绿帘子结结实实地罩着,因此看不出车厢里边有什么。在车子周围的听差杂役一个个手拿烧得正猛的松明,一边提防着把烟飞到廊下,一边在谨慎地等候着。

良秀离得稍远一些,恰好跪坐在廊下对过,仍旧穿着平时穿的浅红透黄的官便服,戴着揉乌帽子,大概是受到沉甸甸的星空的重压,他比平时显得更矮小,更寒碜。在他后边还有一个人,戴着和他一样的帽子,穿着一样的官便服,跪坐在那儿,大概是他领来的一个弟子。正巧他们两个人跪坐在远处的暗影里,所以从我坐的廊下,连衣服的颜色都看不大清楚。

十七

大概是靠近午夜的时刻了吧。笼罩着树林、泉水的暗夜,鸦雀无声,万籁俱寂,人们连呼吸声似乎都没有了,只有夜风发出微弱的声音,一阵阵送来松明的烟味儿。老爷先是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看着这种难以想象的景象,过了一会儿把膝盖向前挪了挪,尖声喊道:“良秀!”

良秀好象回答了些什么,但除了哝哝唧唧的声音,我什么也没有听清。

“良秀,今天夜里我按你的意思,把车子点起火来给你看看!”

老爷这么说,向他左近几个人看了一眼,说不定也是我多心,那时我看到老爷和他旁边的什么人,互相会意地微笑了一下。良秀恐惧万分地抬起头来,好象往廊上这里看了看,但是仍旧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

“你好好看看吧!这是我平时坐的车子呀!这辆车子你大概记得吧! ——我打算把这辆车子点火烧了,在眼前显现出火焰烧腾的地狱。”

老爷又把话头停了下来,向身旁的人递眼色。接着他忽然发出令人十分厌恶的调子: “在这辆车子里绑着一个有罪的妇女。如果车子点着了火。这个娘们儿一定会被烧得肉烂骨焦,会在痛苦难熬的折磨里死掉。在完成你的屏风绘画上,这可是再好不过的摹本了!你可千万别错过机会,看雪白细嫩的皮肤被火烧焦的样子啊!你也仔细看看黑发变成火星子,飞腾直上的样子啊!”

老爷第三次停下了话头,不知想起了什么,这时只是晃着肩膀,露着笑脸接着说:“这可真是永世也看不到的事呀!我也在这里看吧! 喂喂,把帘子揭开,让良秀看看里边的女人!”

听到这个吩咐,一个听差便一只手高高地把松明火把举起来,径直向车子走过来,飞快地伸出一只手,把帘子揭了起来。劈劈啪啪烧得很响的松明火光,突然一阵亮了起来,立刻把狭小的车厢照得清清楚楚。在车子的坐铺上凄惨地绑着一个妇女——啊,还会有什么人能把她认错吗!尽管华丽的带刺绣的粉红色女礼服上,低垂着油亮乌黑的结发,斜插着的金钗,闪耀着美丽灿烂的光辉,但是打扮不同的这娇小玲珑的身段儿,雪白的脖颈,以及凄凉和恭谨的面孔侧影,无疑就是良秀的女儿。我差一点儿喊叫

正在这时候,在我对面的一个武士慌忙站起身来,一只手按着镶花的刀把,两眼虎虎地盯着良秀。看到这种骇人的场面,我吃惊地想,良秀大半会精神失常吧。一直跪坐着的良秀,突然跳起来,向前伸出两手,不由地想跑到车子跟前去。只是很不凑巧,方才我也说过,由于良秀在远处的黑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就在一眨眼工夫,在我面前出现了惊惶失色的良秀的面孔,良秀的整个身子好象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给吸上半空似的,忽地从阴影里跑出来。正在这时,随着老爷一声: “点火!”姑娘坐着的蒲葵车被听差杂役们投去的松明点着了,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

十八

眼看着火就烧到车顶上去了。挂在车顶边的紫缨穗,忽地被火燎燃,烧个精光。夜里看蒙蒙白烟,从下往上团团地打着漩涡。帘子啦,衣袖啦,车梁的金属装饰啦,霎时间好象都飞成粉末,火星子雨点似地进飞着——这真是太可怕了!不,还有更可怕的熊熊蹿动着的火舌,燎着车子两侧的格子窗,同时凶猛地冲上半天空,这火势真好象太阳落地,天火爆裂啊!方才差一点惊叫的我,现在失魂丢魄,只是茫然地张着嘴巴,呆呆盯着这个可怕的光景。但是,作父亲的良秀怎么样了呢——

良秀那时的神色,我现在仍然记得。不由地想跑到车子跟前的良秀,在车子着火的那个时刻,就停住了脚步,手仍然向前伸着,两眼圆睁,死死地盯着吞没着车子的火焰,他整个身子照在火光里,满是皱纹的丑脸,连每根胡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不管是睁得滚圆的眼睛,还是歪扭着的嘴唇,抑或是不断痉挛颤抖着的两颊的筋肉,良秀内心交织在一起的恐惧、悲哀、惊吓,都清清楚楚刻画在他的脸上了。他那痛苦的神色,就是被砍头时的强盗,被拉上阎王殿的十恶不赦的罪人也比不了的。他那样子甚至使强悍的武士也不觉变了脸色,惶恐不安地仰望着老爷。

然而,老爷紧紧咬着嘴唇,不时发着可怕的狞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车子。那时候在车子里——唉,我实在没有勇气详细讲那时我所看到的车子里的姑娘是什么样儿了。让烟呛得向后仰去的面孔是那么苍白,随着火焰缭乱的黑发是那么长,以及转眼变成了火焰的粉红色的女礼服是那么美——这景象真够凄惨了!特别是夜风一刮,浓烟便朝姑娘那边扑去,这时好象撒上了金粉粒子的红火苗从火焰里显露出来,姑娘咬着嘴里的东西,甚至连捆她的铁锁链子都似乎能被她遭受痛苦折磨的身子所扭断,这种景象真不免使人怀疑是不是地狱里的大苦大难显现在眼前,从我以至到强悍的武士也都不由得汗毛直立起来了。

这时候又是一阵夜风,呼地吹过庭院的树梢——这又是谁都能感觉得出来的。这声音行将消逝在夜空的当儿,忽然有一个黑影,既不落到地上,也不飞到天上,而是象球儿似地蹦跳着,从正殿屋顶直跳进火焰烧得正旺的车子里。正当车子两侧朱红色的格子窗劈劈啪啪着了火掉下来的那个时刻,它抱着仰倒下去的姑娘的肩膀,发出象帛锦撕裂般的尖叫声。从浓烟里冒出来的、充满无法形容的痛苦的声音拉得那么长,接着又连续叫了两三声——大家不由自主地“哎呀!”一声同时叫了起来。因为在那面火墙前面抱着姑娘肩头的,正是拴在堀川府邸里的那个诨名叫良秀的小猴!那个小猴是从什么地方怎么偷偷跑到府邸来的,自然谁也不知道。但是,正是为了这个平时宠爱自己的姑娘,小猴才和她一起跳进火焰中去的吧。

十九

但是,看到小猴的影子,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好象漆器上撒满了金粉似的火星子,噗的一声冲上天空,不用说小猴,就是连姑娘也都隐没到浓烟里去了,庭院正中间只有一辆着火的车子,发出可怕的响声,在猛烈地燃烧着。嗳,那滚滚直冲云霄、令人恐怖的火焰,与其叫作火焰车,还不如叫火柱子更贴切些。

在火柱子前边,象僵住了似地站着的良秀——说起来也太奇怪了!方才好象受过地狱折磨的良秀,现在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辉,仿佛是出神销魂般的禅悦一样的光辉;他大概忘记是在老爷面前,竟然在胸前紧紧地抱着两臂,站在那儿!在良秀的眼睛里,好象根本就没有看到女儿遭受折磨死掉的样子。他所看到的景色,只有美丽的火焰的颜色,以及在火焰里遭受痛苦的女人的样子,只有这些给了他无限的喜悦。

令人奇怪的不仅是良秀用高兴的眼色,看着独生女儿临终的痛苦。那时候良秀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具备一种奇怪的威严,不象是凡人,倒象是梦里见到的愤怒的狮子。因此,我觉得连受到突然的火势惊吓,一边喧闹着一边盘旋的无数的夜间的鸟儿,好象也没在良秀的软乌帽子周围打转转。这些天真的鸟儿,大概也看到了良秀头上悬着光圈似的不可思议的威严吧!

连鸟儿都这样,何况是我们,甚至差役们也都屏住气息,内心战栗,充满着异乎寻常的、激动到极点的情绪,就象看开光的佛像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良秀。劈劈啪啪响彻高空的车子的火和夺去灵魂的、惊呆不动的良秀——都是多么庄严、多么喜欢啊!但是,其中一个人——只有坐在廊上的老爷,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脸色铁青,嘴角流着白沫,两手紧紧抓住穿着紫裤子的膝盖,简直象匹干渴的野兽那样在不停地喘气……

二十

那天夜里,老爷在溶雪府烧车的事,不久便从人们嘴里泄露到外边去了。对于这件事世间有各种各样激烈的批评。第一,最多的一种流言说,老爷为什么要把良秀的女儿烧死呢?——是因为不能如愿以偿之爱,而怀恨在心。然而,老爷的尊意,却完全是想惩罚为画屏风而不惜烧车杀人的那个画师的乖僻性情吧。我本人曾经亲耳听老爷这么说过。

其次是良秀,女儿在他面前活活被烧死,他却仍然专心画屏风的那副铁石心肠,也似乎受到不少批评。也有人骂良秀,说他为了画画连父女的情爱都忘了,简直是人面兽心的败类。横川的那个僧都也是支持这种意见的一个人,他常说:“不管艺术造诣多么高,一个人连五常都不辨,只能下地狱!”

这之后过一个月左右,屏风上的地狱图终于完成了,良秀很快把它送到府上,恭恭敬敬请老爷过目。恰好僧都那时也在坐,一看那幅屏风画,立刻就被那漫天盖地的烈火风暴的恐怖惊住了!在这之前僧都一直绷着面孔,眼睛直盯着良秀,这时情不自禁地拍着膝盖说:“太好啦!”现在我还记得听了僧都的话,老爷露出了苦笑的样子。

从此以后,说良秀坏话的人,至少在府邸里几乎是一个也没有了。恐怕不论是谁看到了那幅屏风,哪怕是平时那么僧恶良秀的人,也会被不可思议的庄严之心所打动,而真实地感受到烈火炽腾的地狱里的大苦大难的缘故吧。

然而到了那个时候,良秀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在完成屏风画的第二天夜里,在自己的屋梁上结上绳子,上吊死了。使独生女儿先死去了的良秀,大概是不堪在悠闲的生活里活下去的吧!他的遗骨至今还埋在他住过的家里,但是那块小小碑石,注定在往后的几十年里,经受风吹雨打,长满了青苔,早就认不出是什么人的坟墓了。

【赏析】

《地狱图》是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的代表作。这篇取材于日本历史故事的小说,表现了封建王朝一个画家为艺术殉道的悲剧。它有着一股震憾人心的气势和力量,使读者不忍释手。小说的巨大感染力来自细腻典雅的语言,强烈的气氛,惊心动魄的场面……;而其中最主要的则是小说塑造了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是人物性格的魅力扣人心弦。

《地狱图》的中心人物良秀是依附于封建领主的画家,他能“傲慢自尊,目空一切,总是以本朝第一画师自居”,却无力从堀川老爷手中夺回自己的女儿。为了画好地狱图,他忘掉了一切,着魔般地呕心沥血,甚至违反人性地请求老爷烧起一辆捆绑女官人的牛车。不料老爷烧的竟是良秀的爱女。良秀观看了那场“人间的地狱之火”,完成了地狱图的创作后悬梁自尽了。一个被奴役的画家,一个艺术至上主义者,心在探求艺术的极致,身却掉入人间地狱。在艺术与人生的冲突中,良秀没有找到艺术的出路,死便成了解脱的唯一办法。

良秀的女儿是作家笔下一个美的象征。她美丽、善良、有孝心;虽身处恶境,孤立无援,但在老爷的淫威面前宁死不屈。当她于熊熊烈火中消失时,灵魂释放出悲壮的美。和这一美相对立的则是恶势力的代表堀川老爷。他霸占良秀女儿不成,占有欲得不到满足,就进行了灭绝人性的报复,烧死良秀女儿让良秀看。在这尖锐矛盾的冲突中,人物的本质特征得到了充分体现。

小说的特色还在于用对比的手法展现人物的性格。

这种对比首先是人格本身的对比。小说写良秀生性慵懒,却又表现了他做画时的执着和勤奋。说他对社会不满,反抗传统,把社会崇奉的“吉祥天”画成卑贱的妓女,把人们敬畏的“不动明王”绘成释放恶棍的形象,甚至还画了公卿贵族在地狱的大火中受熬煎的场面;同时却又描写了他对老爷始终卑躬恭顺,女儿被烧死后,竟还恭恭敬敬地把地狱图递给老爷过目。他善良,有慈父之心,虽然吝啬到不管哪个寺院劝布施也分文不出,给女儿穿戴打扮却毫不吝惜;好多次老爷给褒赏,他什么也不要,只说:“请赐还我的女儿”。可是作起画来,女儿就被忘得干干净净。画地狱图时,他用铁链缠绑住脱光衣服的弟子,又让猫头鹰去啄一位十三、四岁的弟子,观察他们惊恐痛苦的模样,以供临摹;甚至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葬身火海,还能专心画屏风,其冷酷令人胆寒。如此矛盾的性格,在强烈对比的描写中一步步表现出来,鲜明地揭示了良秀在艺术至上“魔棒”的驱赶下,被社会恶的精神侵蚀,集恶丑和善美于一身的复杂灵魂。

小说对堀川无一垢之词,可他“一次飨宴,赏赐的礼物仅白马一宗就有三十匹”的善举,让良秀女儿做侍女,说是想让她“自自在在地生活更好”的好心,与他把最宠爱的侍童作了桥柱、烧死良秀女儿的行为自相矛盾。那表面的善与骨子的恶形鲜明的对比,暴露了他虚伪、残暴的本质。埋人、烧人的恶行与替堀川辩解、辟谣的话语也形成比照,恰恰证明了“流言”的正确,不但揭露了人物的真面目,这否定之否定的表现形式,又传递出了强烈的讽刺意味。

除了人格本身的对比,小猴跳入火中,甘愿陪同良秀女儿去死的细节也意味深长。这是人与动物的对比。一只猴子还通人性,那烧人的堀川是连禽兽也不如的人间恶魔。

《地狱图》还善于通过特定环境中人物的动作、神情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动。

在烧那辆捆绑女宫人的牛车时,良秀一看要被烧的人是自己的女儿,“突然跳起来,向前伸出两手”,车燃烧起来后,良秀“手仍然向前伸着,两眼圆睁,死死盯着吞没着车子的火焰”。他没有呼喊,没有流泪,没有恳求老爷,但那伸出的两手,圆睁的两眼,歪扭的嘴唇,痉挛颤抖的脸颊,把人物在突如其来打击下的惊恐、痛苦、绝望的心音曲折地传出,即所谓认形显神,认外显内,此时良秀父爱意识甦醒了。然而随着火焰的愈燃愈烈,良秀脸上却“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辉,仿佛是出神销魂般的禅悦一样的光辉”。痛苦到极点就是麻木。麻木后,眼前的情景重新勾起他对艺术真实的追求,艺术高于一切的黑幕又裹住了良秀的爱女之心,使之只沉浸于见到“地狱之火”的喜悦中。这种麻木后的喜悦一直持续到地狱图的完成,良秀才又跌回现实,这时痛苦再次回升,追求艺术真实,而这真实把女儿给埋葬了,他再也无力承受这“人间地狱”里的重荷,从痛苦、迷惘走向死亡。人物的心理活动是人物性格冲突的结果。性格的悲剧导致了命运的悲剧。

良秀笔下的地狱图触目惊心,而芥川笔下以两代人的惨死换取地狱图的故事更让人惊心动魄。作者讲这样的故事,塑造这样的人物形象,既是揭露日本封建统治的残酷暴虐,又是借古喻今,影射“比地狱还地狱”的社会现实。作者身处私有制社会,不愿苟同虚伪、丑恶的现实,却又未找到希望之路,在对未来的模糊不安中,于35岁的壮年自杀身亡,也演出了一场人生悲剧。也许芥川在宣布良秀归宿时,已就预告了自己命运的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