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理《传家宝》小说原文及赏析

有个区干部叫李成,全家一共三口人——一个娘,一个老婆,一个他自己。他到区上做工作去,家里只剩下婆媳两个,可是就只两个人,也有些合不来。

在乡下,到了阴历正月初二,照例是女人走娘家的时候,在本年(一九四九年)这一天早饭时,李成娘又和媳妇吵起来。

李成娘叫着媳妇的名字说: “金桂!准备准备走吧!早点去早点回来!”她这么说了,觉得一定能叫媳妇以为自己很开明,会替媳妇打算。其实她这次的开明,还是替她自己打算:她有个女儿叫小娥,嫁到离村五里的王家寨,因为女婿也是区干部,成天不在家,一冬天也没顾上到娘家来。她想小娥在这一天一定要来,来了母女们还能不谈谈心病话?她的心病话,除了评论媳妇的短处好象再没有什么别的,因此便想把媳妇早早催走,免得一会小娥回来了说话不方便。

金桂是个女劳动英雄,一冬天赶集卖煤,成天打娘家门口过来过去,几时想进去看看就进去看看,根本不把走娘家当成件稀罕事。这天要是村里没有事,她自然也可以去娘家走走,偏是年头腊月二十九,区上有通知,要在正月初二这一天派人来村里开干部会,布置结束土改工作,她是个妇联会主席,就不能走开。她听见婆婆说叫她走走娘家,本来可以回答一句“我还要参加开会”,可是她也不想这样回答,因为她知道婆婆对她当干部这个事早就有一大堆不满意,这样一答话,保不定就会吵起来,因此就另找了个理由回答说:“我暂且不去吧!来了客人不招待?”

婆婆说: “有什么客人?也不过是小娥吧。她来了还不会自己做顿饭吃?”

金桂说: “姐姐来了也是客人呀,况且还有姐夫啦!”婆婆不说什么了,金桂就要切白菜,准备待客用。她切了一颗大白菜,又往水桶里舀了两大瓢水,提到案板跟前,把案板上的菜搓到桶里去洗。

李成娘一看见金桂这些举动就觉着不顺眼:第一,她觉着不象个女人家的举动。她自己两只手提起个空水桶来,走一步路还得叉开腿,金桂提满桶水的时候也只用一只手,她一辈子常是用碗往锅里舀水,金桂用的大瓢一瓢就可以添满她的小锅:这怎么象个女人?第二,她洗一颗白菜,只用一碗水,金桂差不多就用半桶,她觉得这也太浪费。既然不顺眼了,不说两句她觉得不痛快,可是该说什么呢?说个“不象女人吧”,她知道金桂一定不吃她的,因此也只好以“反对浪费”为理由,来挑一下金桂的毛病: “洗一颗白菜就用半桶水?我做一顿饭也用不了那么多! ”

“两瓢水吧,什么值钱东西?到河里多担一担就都有了!”金桂也提出自己的理由。

“你有理!你有理!我说的都是错的!”李成娘说了这两句话,气色有点不好。

金桂见婆婆鼓嘟了嘴,知道自己再说句话,两个人就会吵起来,因此也就不再还口,沉住气洗自己的菜。

李成娘对金桂的意见差不多见面就有:嫌她洗菜用的水多,炸豆腐用的油多,通火有些手重,泼水泼的太响……不说好象不够个婆婆派头,说得她太多了还好顶一两句,反正总觉着不能算个好媳妇。金桂倒很大方,不论婆婆说什么,自己只是按原来的计划做自己的事,虽然有时候顶一两句嘴,也不很认真。她把待客用的菜蔬都准备好,洗了占不着的家具,泼了水,扫了地上的菜根葱皮,算是忙了一个段落。

把这段事情作完了,正想向婆婆说一声她要去开会,忽然觉得房子里总还有点不整齐,仔细一打量,还是婆婆床头多一口破黑箱子。这口破箱子,年头腊月大扫除她就提议放到床子,后来婆婆不同意,就仍放在床头上, 可是现在看来,还是搬下去好——新毯子新被褥头上放个嗤牙裂嘴的破箱子,象个什么摆设?她看了一会,跟婆婆商量说: “娘!咱们还是把这箱子搬下去吧?”

婆婆说: “那碍你的什么事?”

婆婆虽然说得带气,金桂却偏不认真, 仍然笑着说:“那破破烂烂象个什么样子?你不怕我姐夫来了笑话?来,

咱们搬了吧!”

婆婆仍然没好气,冷冰冰地说: “你有力气你搬吧!我跟你搬不动!”

她满以为不怕金桂有点气力,一个人总搬不下去,不想金桂仍是笑嘻嘻地答应了一声“可以”,就动手把箱子一拖拖出床沿,用胸口把一头压低了,然后双手拖住箱腰抱下地去,站起来一脚又蹬得那箱子溜到床底。

金桂费了一阵气力,才喘了两口气,谁知道这一下就引起婆婆的老火来。婆婆用操场上喊口令的口气说: “再给我搬上来!我那箱子在那里摆了一辈子了!你怕丢人你走开!我不怕丢我的人!”金桂见婆婆真生了气, 弄得摸不着头脑,只怪自己不该多事。婆婆仍是坚持“非搬上来不可”。

其实也不奇怪。李成娘跟这口箱子的关系很深,只是金桂不知道罢了。李成娘原是个很能做活的女人,不论春夏秋冬,手里没做的就觉得不舒服。她有三件宝:一把纺车,一个针线筐和这口黑箱子。这箱子里放的东西也很丰富,不过样数很简单——除了那个针线筐以外,就只有些破布。针线筐是柳条编的,红漆漆过的,可惜旧了一点——原是她娘出嫁时候的陪嫁,到她出嫁时候,她娘又给她作了陪嫁,不记得那一年磨掉了底,她用破布糊裱起来,以后破了就糊,破了就糊,各色破布不知道糊了多少层,现在不只弄不清是什么颜色,就连柳条也看不出来了,里边除了针、线、尺、剪、顶针、钳子之类,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破布也不少,恐怕就有二三十斤,都是一捆一捆捆起来的。这东西,在不懂得的人看来一捆一捆都一样,不过都是些破布片,可是在李成娘看来却不那样简单——没有洗过的,按块子大小卷;洗过的,按用处卷——那一捆叫补衣服,那一捆叫打褙(就是用面糊把破布裱起来叫做鞋用),那一捆叫垫鞋底: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记号——有用布条捆的,有用红头绳捆的,有用各种颜色线捆的,跟机关里的卷宗(公事)上编得有号码一样。装这些东西的黑箱子,原来就是李家的,可不知道是哪一辈子留下来的——栒卯(官名叫“榫子”)完全坏了,角角落落都钻上窟窿用麻绳穿着,底上棱上被老鼠咬得跟锯齿一样,漆也快脱落完了,只剩下巴掌大小一片一片的黑片。这一箱里表都在数,再加上一架纺车,就是李成娘的全部家当。她守着这分家当活了一辈子,补补纳纳,那一天离了也不行。当李成爹在的时候,她本想早给李成娶上个媳妇,把这份事业一字一板传下去,可惜李成爹在时,家里只有二亩山坡地,父子两个都在外边当雇汉,人越穷定媳妇越贵,根本打不起这主意。李成爹死后,共产党来了,自己也分得了地,不多几年定媳妇也不要钱了,李成没有花钱就和金桂结了婚,李成娘在这时候,高兴得面朝西给毛主席磕过好几个头(那时候毛主席在延安)。一九里(就是结婚后的九天里),为了考试媳妇的针工,叫媳妇给她缝过一条裤子,她认为很满意,比她自己做得细致。可是过了几个月,发现媳妇爱跟孩子到地里做活,不爱坐在家里补补纳纳,就觉得有些担心。她先跟李成说: “男人有男人的活,女人有女人的活……”李成说: “我看还是地里活要紧!我自己是村里的农会主席,要多误些工,地里有个人帮忙更好。”半年之后,金桂被村里选成劳动英雄,又选成妇联会主席,李成又被上级提拔到区上工作,地里的活完全交给金桂做,家事也交给金桂管。从这以后,金桂差不多半年就没有拈过针,做什么事又都是不问婆婆自己就作了主,这才叫李成娘着实悲观起来。孩子在家的时候,娘对媳妇有意见可以先跟孩子说,不用直接打冲锋;孩子走了只留下婆媳两个,问题就慢慢出来了——婆婆只想拿她的三件宝贝往下传,媳妇觉得那里边没大出息,接受下来也过不成日子,因此两个人从此意见不合,谁也说不服谁。只要明白了这段历史,你就会知道金桂搬了搬箱子,李成娘为什么就会发那么大脾气。

金桂见婆婆的气越来越大,不愿意把事情扩大了,就想了个开解的办法,仍然笑了笑说: “娘!你不要生气了!你不愿意叫搬下来,我还给你搬上去!”说着低下头去又把箱子从床底拖出来。她已准备往上搬,忽然听得院里有个小女孩叫着: “金桂嫂!公所叫你去开会啦!区干部已经来了!”

这小女孩叫玉凤,和金桂很好,她在院里叫着“金桂嫂”就跑进来。李成娘一听说叫金桂去开会,觉得又有点不对头,嘴里嘟噜着说: “天天开会!以后就叫你们把‘开会’吃上!”

玉凤虽说才十三岁,心眼儿很多,说话又伶俐。她沉住气向李成娘说: “大娘!你还不知道今天开会干什么吗?”

“我倒管他哩?”李成娘才教训过金桂,气色还没有转过来。

玉凤说: “听说就是讨论你家的地!”

“那有什么说头?”

“听说你们分的地是李成哥自己挑的,村里人都不赞成。”

“谁说的?四五十个评议员在大会上给我分的地,村里谁不知道?挑的?……”玉凤本来是逗李成娘,李成娘却当了真。

李成娘认了真,玉凤却笑了。她说: “大娘!你不是说开会不抵事吗?哈哈哈……”

李成娘这时才知道玉凤是逗她, 自己也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指着玉凤说: “你这小捣乱鬼!”

金桂把箱子从床下拖出来正预备往床上搬,玉凤就叫着进来了。她只顾听玉凤跟自己的婆婆倒蛋,也就停住了手站起来,等到自己的婆婆跟玉凤都笑了, 自己也忍不住陪着她们笑了一声,笑罢了仍旧弯下腰去搬箱子。

李成娘这一会气已经消下去,回头看见床头上没有那口破箱子,的确比放上那口破箱子宽大得多,也排场得多,因此当金桂正弯腰去搬箱子的时候,她又变了主意: “不用往上搬了,你去开你的会吧!”

金桂见婆婆的气已经消了, 自然也不愿意再把那东西搬起来,就答应了一声“也好”,仍然把它推回床下去,然后又把床上放箱子的地方的灰尘扫了一下。她一边扫,一边问玉凤: “区上谁来了?”

玉凤说: “你还不知道?李成哥回来了。”

“你又说瞎话!”

“真的!他没有回家来吗?”

正说着,李成的姐姐小娥就走进来,大家说了几句见面话以后,金桂问: “我姐夫没有来?”

小娥说: “来了!到村公所开会去了!——你怎么没有去开会?”

金桂抓住玉凤一条胳膊又用一个拳头在她头上虚张声势地问她: “你不是说是你李成哥回来了?”

玉凤缩住脖子笑着说: “一提他你去得不快点?”

“你这个小捣乱鬼!”金桂轻轻在玉凤脊背上用拳头按了一下放了手,回头跟小娥说: “姐姐!我要去开会,顾不上招呼你!你歇一歇跟娘两个人自己做饭吃吧! ”小娥也说: “好!你快去吧!”李成娘为了跟小娥说起心病话来方便,本来就想把金桂推走,因此也说: “你去吧!你姐姐又不是什么生客!”金桂便跟玉凤走了,这时家里只留下她们母女两个。

小娥说: “娘!我一冬天也顾不上来看你一眼!你还好吧?”

“好什么?活受啦吧!”

“我看比去年好得多,床上也有了新褥新被子!衣裳也整齐干净了!也有了媳妇了……”

李成娘的心病话早就闷不住了,小娥这一下就给她引开了口。她把嘴唇伸的长长地哼了一声说: “不提媳妇不生气:古话说: ‘娶个媳妇过继出个儿’ (这是当地流行的一句俗话)。媳妇也有本事,孩子也有本事,谁还把娘当个人啦?”说着还落了几点老泪。她擦过泪又接着说: “人家一手遮天了:里里外外都由人家管,遇了大事人家会跑到区上去找人家的汉。人家两个人商量成什么是什么,大小事不跟咱通个风。人家办成什么都对!咱还没有问一句,人家就说‘你摸不着!’外边人来,谁也是光找人家!谁还记得有个咱?唉,小娥!你看娘还活得象个什么人啦?——说起心病话来没个完。你还是先做饭吧!做着饭娘再慢慢告诉你!”

小娥说: “一会再做吧,我还不饿哩!”

“先做着吧!一会他姐夫回来也要吃!”

小娥也不再推,一边动手做饭,一边仍跟娘谈话。她说: “他姐夫给我们镇上的妇女讲话,常常表扬人家金桂,说她是劳动模范,要大家向她学习,就没有提到她的缺点,照娘这么说起来,虽说她劳动很好,可也不该不尊重老人啊?”

李成娘又把她那下嘴唇伸的长长地哼了一声说: “什么好劳动?男人有男人的活,女人有女人的活,她那劳动呀,叫我看来是狗捉老鼠,多管闲事!娶过她一年了,她拈过几回针?纺过几条线?”

小娥笑着说: “我看人家也吃上了,也穿上了!”

李成娘把下嘴唇伸得更长了些说: “破上钱谁不会耍派头;从前我一年也吃不了一斤油,人家来了以后是一月一斤,我在货郎担上买个针也心疼得不得了,人家到集上去鞋铺里买鞋,裁缝铺里做制服,打扮得很时行。”这老人家,说着就带了气,嗓子越提越高, “不嫌败兴!一个女人家到集上买着穿!不怕别人划她的脊梁筋(也是当地的俗话,意思是说不怕别人指着她的脊背笑话她)……”小娥见她动了气,赶紧劝她,又给她倒了碗水叫她润一润喉咙,又用好多别的话才算把她的话插断。

小娥很透脱,见娘对金桂这样不满意,再也不提金桂的事,却说着自己一冬天的家务事来消磨时间。可是女人家的事情,总与别的女人家有关系,因此小娥不论说起什么来,她娘都能和金桂的事往一处凑。比方小娥说到互助组,她娘就说“没有互助组来,金桂也能往外边少跑几趟”,小娥提到合作社,她娘就说“没有合作社来,金桂总能少花几个钱”;小娥说自己住在镇上很方便,她娘说就是镇上的方便才把金桂引诱坏了的;小娥说自己的男人当干部,她娘说就是李成当干部才把媳妇娇惯了的

小娥见娘的话左右摆不脱金桂,就费尽心思捡娘爱听的说,她知道娘一辈子爱做针线活,爱纺棉花,就把自己头年一冬天做针线活跟纺棉花的成绩在娘面前夸一夸。她说她给合作社纺了二十五斤线,给鞋铺纳了八对千针底,给裁缝铺定了半个月制服扣子,她说到鞋铺和裁缝铺,还生怕娘再提起金桂做制服和买鞋的事来,可是已经说开了头不得不说下去。她娘呢,因为只顾满意女儿的功劳,倒也没有打断女儿的话再提起金桂的事,不过听到末了,仍末免又跟金桂连起来,她说: “看我小娥!金桂那东西能抵住我小娥一分的话,我也没有说的!她给谁纺过一截线,给谁做过一针活?”她因为气又上来了,声音提得很高,连门外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赶到话才落音,金桂就掀着门帘进来了,小娥的丈夫也跟在后面。

李成娘一见她们两个人进来,觉着“真他娘的不凑巧”。

小娥觉着不对,赶紧把话头引到另一边,她向自己丈夫说: “今天的会怎么散得这样快?”

她丈夫说: “这会只是和几个干部接一下头,到晚上才正式开会。”

只说了这么几句简单话大家坐下了,谁也再没有什么话说,金桂的脸色就很不平和。

金桂平常很大方,婆婆说两句满不在乎,可是这一次有些不同:小娥的丈夫是她的姐夫,可也是她的上级。她想婆婆在小娥面前败坏自己,小娥如何能不跟她自己的丈夫说?况且真要是自己的错误也还可说,自己确实没错,只是婆婆的见解不对,她觉着犯不着受这冤枉。

小娥的丈夫见她们婆媳们的关系这样坏,也断不定究竟那一方面对。他平常很信任金桂,到处表扬她,叫各村的妇女向她学习,现在听见她婆婆对她十分不满意,反疑惑自己不了解情况,对金桂保不定信任太过,因此就想再来调查研究一番。他见大家都不说话,就想趁空子故意撩一撩金桂。他笑着问小娥: “你们背地里谈论人家金桂什么事,惹得人家鼓嘟着嘴!”

金桂还没开口,李成娘就抢先说: “听见叫她听见吧,我又没有屈说了她!你问她一冬天拈过一下针没有?纺过一寸线没有?”

婆婆开了口,金桂脸上却又和气得多了。金桂只怕没有机会辩白引起上级的误会,如今既然又提起来了,正好当面辩白清楚,因此反觉着很心平。她说:“娘!你说得都对,可惜是你不会算帐。”又回头问小娥的丈夫说: “姐夫你给我算着:纺一斤棉花误两天,赚五升米;卖一趟煤,或做一天别的重活,只误一天,也赚五升米!你说还是纺线呀还是卖煤?”

小娥的丈夫笑了。他用不着回答金桂就向小娥说: “你也算算吧!虽然都还是手工劳动,可是金桂劳动一天抵住你劳动两天!我常说的‘妇女要参加主要劳动’,就是说要算这个帐!”

李成娘觉着自己输了,就赶紧另换一件占理的事。她又说: “那有这女人家连自己的衣裳鞋子都不做,到集上买着穿?”她满以为这一下可要说倒她,声音放得更大了些。

金桂不慌不忙又问她说: “这个我也是算过帐的:自己缝一身衣服得两天;裁缝铺用机器缝,只要五升米的工钱,比咱缝的还好。自己做一对鞋得七天,还得用自己的材料,到鞋铺买对现成才用斗半米,比咱做的还好。我九天卖九趟煤,五九赚四斗五;缝一身衣服买一对鞋,一共才花二斗米,我为什么自己要做?”

等不得金桂说完,李成娘就又发急了。她觉得两次都输了,总得再争口气——嗓子再放大一点,没理也要强占几分。她大喊起来: “你做得对!都对!没有一件没理的!”又向女婿喊: “你们这些区干部,成天劝大家节约节约!我活了一辈子,没有听说过什么是‘节约’,可是我一年也吃不了一斤油,我‘这节约媳妇来了是一月吃一斤。你们都会算帐,都是干部!就请你们给我算算这笔帐!’”

她喊得越响亮,女婿越忍不住笑,等她喊完了,女婿已笑得合不上口。女婿说: “老人家,你不要急!我可以替你算算这笔帐:两个人一月一斤油,一个人一天还该不着三钱,不能算多。‘节约’是不浪费的意思。非用不行的东西,用了不能算是浪费……”

李成娘说: “你们这些当干部的是官官相护!为什么非用不行?我一辈子吃糠咽菜也活了这么大!”

金桂说: “娘!我不过年轻点吧,还不是吃糠长大的?这几年也不是光咱吃的好一点,你到村里打听一下,不论哪家一年还不吃一二十斤油?”

小娥的丈夫又帮助金桂说: “老人家!如今的世道变了,变得不用吃糠了!革命就是图叫咱们不吃糠,要是图吃糠谁还革命哩?这个世道还是才往好处变,将来用机器种起地来,打下的粮食能抵住如今两三倍,不说一月吃一斤油,一天还得吃顿肉哩!”他这番话似乎已经把李成娘的气给平下去了,要是不再说什么也许就没事了,可是不幸又接着说了几句,就又引起了大事。他接着说:“老人家!依我说你只用好吃上些好穿上些,过几年清净日子算了!家里的事你不用管它!”

“你这区干部就说是这种理?我死了就不用管了,不死就不能由别人摆布我!”李成娘动了大气,也顾不上再和女婿讲客气。她说金桂不做活,浪费还都不是很重要的问题,最要紧的是恨金桂不该替她作了当家人,弄得她失掉了领导权。她又是越说越带气: “这是我的家!她是我娶来的媳妇!先有我来先有她来?”

小娥的丈夫说: “老人家!不是说不该你管,是说你上年纪了,如今新事情你有些摸不着,管不了!”

“管不了?娶过媳妇才一年啊!从前没有媳妇我也活了这么大!她有本事叫她另过日子去!我不图沾她的光!大小事情不跟我通一通风,买个驴都不跟我商量!叫她先把我灭了吧!”

金桂向来还猜不到婆婆跟自己这样过不去,这会听婆婆这么一说,也真正动了点小脾气。她说: “娘!你也不用跟我分家了!你想管你就管,我落上一个清净算了!”说着就跑回自己房里去。小娥当她回房去寻死,赶紧跟在她后面。可是当小娥才跑到她门口,她却挟了个小布包返出来跑到婆婆的房子里,向婆婆说: “娘!让我交代你!”

小娥看见已经怄成气了,赶紧拉住金桂说: “金桂!不要闹!娘是老胡涂了,象……”

小娥的丈夫倒很沉得住气,他也不劝金桂也不劝丈母,他向小娥说: “你不用和稀泥!我看就叫金桂把家务交代给老人家也好!老人家管住家务,金桂清净一点倒还能多做一点活!”又回头向金桂挤了挤眼说: “金桂你不要动气,说正经的,你说对不对?”

金桂见姐夫是帮自己,马上就又转得和和气气地顺着姐夫的话说:“谁动气来?”又向婆婆说: “娘,我不是跟你生气!我不知道你想管这个!你早说来我早就交代你了!”说着就打开小包,取出一本帐和几叠票子来。

李成娘见媳妇拿出帐本,还以为是故意难为她这不识字的人,就又说: “我不识字!不用拿那个来捉弄我!”

金桂仍然正正经经的说: “我才认得几个字?还敢捉弄人?我不是叫娘认字!我是自己不看帐记不得!”

小娥的丈夫也趴到床边说: “让我帮你办交代!先点票子吧!”他点一叠向丈母娘跟前放一叠,放一叠记个数目——“这是两千元的冀南票,五张共是一万!”“这是两张两千的,一张一千的,十张五百的,也是一万!”……他还没有点够三万,丈母娘早就弄不清了,可是也不好意思说接管不了,只插了一句话说: “弄成各色各样的有什么好处,哪如从前那铜元好数?”女婿没有管她说的是什么,仍然点下去,点完了一共合冀南票的五万五。

点过了票,金桂就接着交代帐上的事。她翻看帐本说:“合作社的来往帐上,咱欠人家六万一。他收过咱二斗大麻子,一万六一斗,二斗是三万二。咱还该分两三万块钱的红,等分了红以后你好跟他清算吧!互助组里去年冬天羊踩粪,欠人家六升羊工伙食米。咱还存三张旧工票,一张大的是一个工,两张小的是四分工,共是一个零四分,这个是该咱得米,去年秋后的工资低,一个工是二升半。大后天组里就要开会结束去年的工帐,到那时候要跟人家找清……”

婆婆连一宗也没听进去,已经觉得很厌烦。她说: “怎么有这么多的穷事情?麻麻烦烦谁记得住?”

小娥听着也替娘发愁,见娘说了话,也跟着劝娘说:“娘!你就还叫金桂管吧, 自己揽那些麻烦做甚哩?这比你黑箱子里那东西麻烦得多哩?”

李成娘觉着不止比箱子里的东西样数多,并且是包也没法包,卷也没法卷,实在不容易一捆一捆弄清楚。她这会倒是愿意叫金桂管,可也似乎还不愿意马上说丢脸话。

金桂仍然交代下去。她说: “不怕,娘!只剩五六宗了——有几宗是和村公所的,有几宗是和集上的,差务帐上,咱一共支过十个人工八个驴工,没有算帐。咱还管过好几回过路军人饭,人家给咱的米票,还没有兑。这两张,每张是十一两。这五张,每张是……”

“实在麻烦,我不管了!你弄成什么算什么!我吃上个清净饭拉倒!”李成娘赌气认了输,把腿边的一堆票子往前一推。

小娥的丈夫哈哈大笑起来。他说: “我原来不是说叫你‘过几年清净日子算了’吗?”又向金桂说, “好好好!你还管起来吧!”又向小娥说, “我常叫你们跟金桂学习,就是叫学习这一大摊子!成天说解放妇女解放妇女,你们妇女们想真得到解放,就得多做点事,多管点事,多懂点事!咱们回去以后,我倒应该照金桂这样交代交代你! ”

一九四九年四月十四日

【赏析】

活的语言——谈赵树理的《传家宝》

将小说写得那么平易简洁,通俗易懂,栩栩如生,深受群众的欢迎,莫过于赵树理了。

重新打开《赵树理选集》(1951年9月初版), 给人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语言平易晓畅,质朴无华。它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了带有农村泥土气息的口语化的新鲜特色。这里,我们以《传家宝》为例,探究一下对话的语言的认识与理解。

《传家宝》以李成娘与金桂婆媳之间的矛盾冲突,反映了土地改革后农村妇女解放而当家做主的主题。这篇小说写于1949年4月,它真实地展示了解放区实行土地改革给翻身的农民,特别是农村妇女在精神面貌上所起的变化。

赵树理在这篇作品中熟练地运用了群众的语言,叙述了小说的故事情节,塑造了典型的人物形象。从表达主题思想的需要出发,安排了李成娘与金桂婆媳俩矛盾冲突的发生、演变、发展和解决的过程,层层勾画出她们在性格上的各自不同的形貌,而又巧妙地以她们相同的阶级品质,作为统一矛盾的基调,写得摇曳多姿,读来趣味盎然。之所以收到如此的艺术效果,固然出于思想境界之高,选材之严,开掘之深,而很大程度上是得力于语言的活俏。

小说的人物对话都能适合每个人物的身份、状态、心理,显示每个人物的个性。李成娘对媳妇金桂有意见,只用她一句口头禅“男人有男人的活,女人有女人的活”,就揭示了双方矛盾冲突的根源。在李成娘的眼睛里,好媳妇的标准是“补补纳纳”会做针活,坐在家里能纺线。她原想把她传家的三件宝——一架纺车,一个针线筐,一口黑箱子(是装有捆扎的各种破布和“针、线、尺、剪、顶针、钳子之类”的旧箱子),能够传给过门的媳妇,而金桂认为“那里边没大出息,接受下来也过不成日子”。意见不合,也就难以避免了。李成娘只要一有机会,就在人面前揭媳妇的所谓“短处”:“娶过她一年了,她拈过几回针?纺过几条线?”其实,媳妇倒是好勤快的,干起家务活来干净利落,李成娘却“觉着不象个女人家的举动”;到地里干活有泼辣劲儿, “被村里选成劳动英雄”,李成娘却说“她那劳动呀,叫我看来是狗捉老鼠,多管闲事!”金桂是村里的“妇联会主席”,要经常出去开会,李成娘大为不满,嘴里嘟噜着: “天天开会!以后就叫你们把‘开会’吃上!”这样,不待她们口角,谁是谁非就一目了然了。可是赵树理偏要写她们的唇舌之争,而且写得别开生面,话一到了作品的人物的嘴上就活了。小说成功地借助于婆婆的唠叨,侧面刻划了金桂的形象。

李成娘对金桂用大瓢往锅里舀水的动作看不顺眼,觉得“不象个女人家”;对金桂用半桶水洗一颗白菜更是看不顺眼,觉得“这也太浪费”。本来她想直通通地说金桂“不象女人”,但又怕金桂“不吃她的”这一套,因此不得不绕个弯子。 “洗一颗白菜就用半桶水?我做一顿饭也用不了那么多!”语气上是缓和的,而意见是火辣的。这样说,藏有一句潜台词: “看你还象一个女人?”金桂也提出自己的理由: “两瓢水吧,什么值钱东西?到河里多担一担就都有了!”这里暗示了金桂对婆婆夸大其词的批评并不在乎,同时表现了金桂干活的爽快。这样的回答是针锋相对的,但不失一个媳妇的身分。不过,她倒了婆婆的派头,所以李成娘气得连声嚷嚷: “你有理!你有理!我说的都是错的!”

金桂为了把房子打扫得整齐些,主张把放在婆婆床头的一口破黑箱子搬到床下去,跟婆婆商量: “娘!咱们还是把这箱子搬下去吧?”李成娘冷冷地说: “你有气力你搬吧!我跟你搬不动!”想不到金桂竟有气力把箱子搬到床下去了,这下子惹得她发起老火来,夹风带雨,声态并作, “用操场上喊口令的口气说”: “再给我搬上来!我那箱子在那里摆了一辈子了!你怕丢人你走开!我不怕丢我的人!”小说插叙了这口箱子原来是传家宝的来历之后,让金桂说话了: “娘!你不要生气了!你不愿叫搬下来,我还给你搬上去!”她“不愿意把事情扩大”说明了她的通情达理。李成娘因这口箱子联系着她受苦的身世,所以动了她的箱子,等于是伤了她的心。在箱子的“搬”与“不搬”上,小说将“传家宝”的“传”与“不传”的矛盾,更加尖锐地摆了出来。

李成娘跟正月初二回娘家的女儿小娥谈了“心病话”:“从前我一年也吃不了一斤油,人家来了以后是一月一斤,我在货郎担上买个针也心疼得不得了,人家到集上去鞋铺里买鞋,裁缝铺里做制服,打扮得很时行。”这些话与金桂没接受婆婆的“传家宝”有关,也正是李成娘对金桂没有象她“一辈子爱做针线活,爱纺棉花”的不满情绪的发泄。金桂的上级、李成娘的女婿来调解婆媳俩的纠纷,金桂跟婆婆摆事实,讲道理,算了一笔“帐”,说清了不误参加主要劳动的工,用赚来的钱买衣裳和鞋,比误工自己做便宜。手工互助组、合作社的建立,使干着繁重农活的农民获得了方便,使围着所谓“女人活”转的农村妇女,从家庭事务中解放出来去“参加主要劳动”。“传家宝”的“传”不下去,正反映了社会的进步,人们精神面貌的变样。这笔“帐”一算,婆婆服了输,但不服气,便大喊起来: “你做的对!都对!没有一件没理的!”这不是下台阶,而是要强占理的一种“新攻势”,她也算起“帐”来: “我活了一辈子了,没有听说过什么是‘节约’,可是我一年也吃不了一斤油,我这节约媳妇来了是一月吃一斤。你们都会算帐,都是干部!就请你们给我算算这笔帐!”李成娘俭朴,她吃过黄莲苦,才惜一根针、一寸线、一滴油的。然而,这笔“帐”算得女婿“笑得合不上口”。 “一月吃一斤”油,怎么能算是浪费呢?女婿开导她这个闹疙瘩的丈母娘: “‘节约’是不浪费的意思。非用不行的东西,用了不能算是浪费……”李成娘更不服气了: “什么非用不行?我一辈子吃糠咽菜也活了这么大! ”金桂顶上去了: “娘!我不过年轻点吧,还不是吃糠长大的?这几年也不是光咱吃的好一点,你到村里打听一下,不论哪家一年还不吃一二十斤油?”这里的对话,既反映了解放区农民生活有了显著的改善,又反映了李成娘与金桂两代人都喝过旧社会的苦水。她们之间的矛盾不同于凶婆对奴媳的性质,只是李成娘仅看到的她的一个家庭,而金桂放眼于大的天地,双方在接受新事物上,形成了先进与保守的差异。女婿启发她: “老人家!如今世道变了,变得不用吃糠了!革命就是图叫咱们不吃糠,要是图吃糠谁还革命哩?”并跟她描绘了世道越变越好的远景,把她的“气给平下去了”。

小说写到这里可以煞笔了。然而,女婿所说的一句话“家里的事你不用管它”,就象刚刚波平的水面掷下了一块石头,将冲突引向了最高潮,人物的对话也就写得更活了,让人物性格得到了更充分的展示。你听李成娘珠炮连发:

“我死了就不用管了,不死就不能由别人摆布我!”

“这是我的家!她是我娶来的媳妇!先有我来先有她来!”

“管不了?娶过媳妇才一年啊!从前没有媳妇我也活了这么大!”

“她有本事叫她另过日子去!我不图沾她的光!大小事不跟我通一通风,买个驴都不跟我商量!叫她先把我灭了吧!”

这一次,简直是雷劈电闪了。而一向还让着婆婆三分的金桂也发起脾气来了: “娘!你也不用跟我分家了!你想管你就管,我落上一个清净算了!”这一吵,李成娘把最大的“心病”透露出来了: “恨金桂不该替她作了当家人,弄得她失掉了领导权。”这一吵,什么金桂的“浪费”等等都退居到矛盾冲突的次要地位。李成娘与其说金桂“不象女人”,倒不如说“不象媳妇”,天下哪有媳妇夺婆婆的权的。而这不能理解,正是暴露了她所受的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传统观念很深。殊不知,不推翻旧社会,不建立人民的政权,她的儿子李成,老婆也讨不上,还谈什么媳妇来争权呢?小说着意插入这样的争吵,选上这样的对话,是颇费匠心的。其实,媳妇不是争的什么特权,而是争的当家做主的地位,与婆婆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完全是一种崭新的婆媳关系。在李成娘女婿的默许下,金桂打开小包,拿出帐本,向婆婆交权。媳妇真的来了脾气,婆婆倒反觉为难了,说: “我不识字!不用拿那个来捉弄我!”金桂说: “我才认得几个字?还敢捉弄人?我不是叫娘认字,我是自己不看帐记不得!”这里把人物的心理活动挑露得剔透无遗。金桂在小娥丈夫的帮助下,先点了各种眼花缭乱的冀南票,又是两千元的,又是一千元的,又是五百元的,这个票面是五张的,那个票面是十张的,李成娘早已弄得不清了,但“不好意思说接管不了”,只是说: “弄成这各色各样的有什么好处,哪如从前那铜元好数?”这一插话写得生动极了,说明李成娘“从前”贫穷得哪有多少“铜元好数”,说明她的思想还处在那数几枚铜元的时代,还没有随着“世道变了”而有所变化,更重要的她在为自己松扣了,嘴里说的是色样繁多的票子“有什么好处”,心里想的是管家“有什么好处”。在一旁的小娥说话说到娘心里去了: “娘!你就还叫金桂管吧,自己揽那些麻烦做什哩?这比你黑箱子里那东西麻烦得多哩!”当金桂进而交代了一系列的帐目后,李成娘说: “实在麻烦,我不管了!你弄成什么算什么!我吃上个清净饭拉倒!”至此,李成娘服理、服输、服气了,矛盾冲突彻底解决了。

赵树理在小说中,长于写人物的对话,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有时一句平常的话,在一定的场合从一定的人物口中说出来,可以产生不平常的效果。而在对话中,很少以作者的身分出面来作人物身分、状态、心理、个性的说明,而读者一看,即知其意,清澈见底。这样就能还每个人物以原来面目,用不着去作添枝加叶的描写。我们的有些小说作者,就是不大相信读者,唯恐读者看不懂他们作品中的人物对话表达的意思,总要铺上一大堆介绍性的文字,实在大可不必。《传家宝》的人物对话,堪称范例,它给人的东西要比写在纸面上的多得多!在这篇小说中,什么人说什么话,什么人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说什么话,语言是活生生的,新鲜的,很自然地在人物对话中,歌颂了农民的积极前进的方面,批判了农民的消极的落后的方面。

赵树理有着口语化的卓越的能力,他不但在人物对话,而且在一般叙述上,都是口语化的,脱尽了做作气,贵在通俗。他的语言形式吸取了中国旧小说的许多长处,但有了新的发展。他的语言,是群众的活的语言。

赵树理的语言造诣很高的原因,就在于他是生活在人民中,工作在人民中,善于向人民学习,吸收了群众性的语言,在自然形态的基础上进行了加工改造。 “为有源头活水来”,没有群众生活的“源头”,赵树理的语言是决不会达到“天然去雕饰”的程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