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第二度的青春》原文欣赏
第二度的青春
人们到了相当年纪,大概不会再有春愁。就说偶然还涉遐思,也不好意思出口了。
乡愁,那是许多人所逃不了的。有些人天生一副怀乡病者的心境,天天惦念着他精神上的故乡。就是住在家乡里,仍然忽忽如有所失,像个海外飘零的客子。就说把他们送到乐园去,他们还是不胜惆怅,总是希冀企望着,想回到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这些人想象出许多虚幻的境界,那是宗教家的伊甸园,哲学家的伊比鸠鲁斯花园,诗人的ElysiumElDorado,Arca-dia理想主义者的乌托邦,来慰藉他们彷徨的心灵;可是若使把他们放在他们所追求的天国里,他们也许又皱起眉头,拿着笔描写出另个理想世界了。思想无非是情感的具体表现,他们这些世外桃源只是他们不安心境的寄托。全是因为它们是不能实现的,所以才能够传达出他们这种没个为欢处的情怀;一旦不幸,理想变为事实,它们应刻就不配做他们这些情绪的象征了。说起来,真是可悲,然而也怪有趣。总之,这一班人大好年华都消磨于绻怀一个莫须有之乡,也从这里面得到他人所尝不到的无限乐趣。登楼远望云山外的云山,淌下的眼泪流到笑涡里去,这是他们的生活。吾友莫须有先生就是这么一个人,久不见他了,却常忆起他那泪痕里的微笑。
可是,人们到了相当年纪,(又是这么一句话)对于自己的事情感到厌倦,觉得太空虚了,不值一想,这时连这一缕乡愁也将化为云烟了。其实人们一走出情场,失掉绮梦,对于自己种种的幻觉都消灭了,当下看出自己是个多么渺小无聊的汉子,正好像脱下戏衫的优伶,从缥渺世界坠到铁硬的事实世界,砰的一声把自己惊醒了。这时睁开眼睛,看到天上恒河沙数的群星,一佛一世界,回想自己风尘下过千万人已尝过,将来还有无数万人来尝的庸俗生活,对于自己怎能不灰心呢?当此“屏除丝竹入中年”时候,怎么好呢?
可是,人们到了相当年纪,免不了儿女累人,三更儿哭,可以搅你的清梦,一声爸爸,可以动你的心弦。烦恼自然多起来了,但是天下的乐趣都是烦恼带来的,烦恼使人不得不希望,希望却是一服包医百病的良方。做了只怕不愁,一生在艰苦的环境下面挣扎着,结果常是“穷”而不“愁”,所谓潦倒也就是麻木的意思。做人做到艳阳天气勾不起你的幽怨,故乡土物打不动你莼鲈之思,真是几乎无路可走了。还好有个父愁。虽然知道自己的一生是个失败,仿佛也看出天下无所谓成功的事情,己猜透成功等于失败这个哑谜了,居然清瘦地站在宇宙之外,默然与世无涉了;可是对于自己孩子们总有个莫名其妙的希望,大有我们自己既然如是塌台,难道他们也会这样吗的意思。只有没有道理的希望是真实的,永远有生气的,做父亲的人们明知小孩变成顽皮大人是种可伤的事情,却非常希望他们赶快长大。已看穿人性的腐朽同宇宙的乏味了,可是还希望他们来日有个花一般的生涯。为着他们,希望许多绝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为着他们,肯把自己重新掷到过去的幻觉里去,于是乎从他们的生活里去度自己第二次的青春,又是一场哀乐。为着儿女的恋爱而担心,去揣摩内中的甘苦,宛如又踱进情场。有时把儿女的痴梦拿来细味,自己不知不觉也走梦里去了,孩提的想头和希望都占着做父亲者的心窝,虽然这些事他们从前曾经热烈地执着过,后来又颓然扔开了。人们下半生的心境又恢复到前半生那样了,有时从父愁里也产生出春愁和乡愁。
作者简介
梁遇春(1906~1932),福建闽侯人,1924年进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学习。1928年秋毕业后曾到上海暨南大学任教。翌年返回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后因染急性猩红热,猝然去世。文学活动始于大学学习期间,主要是翻译西方文学作品和写作散文。1926年开始陆续在《语丝》、《奔流》、《骆驼草》、《现代文学》、《新月》等刊物上发表散文,后大部分收入《春醪集》和《泪与笑》。
著作书目:《春醒集》(散文集)1930,北新;《泪与笑》(散文集);1934,开明;《梁遇春散文选集》1983,百花;
翻译书目:《近代论坛》(论文)英国狄更生著,1929,上海春潮书局;《英国诗歌选》1931,北新;《草原上》(小说)苏联高尔基著,1931,北新;《荡妇自传》(小说)英国笛福著,1931,北新再版改名《摩尔.弗兰德斯》,1982,人文;《红花》(小说)俄国伽尔逊著,1931,北新;《吉姆爷》(小说)波兰康拉德著、1934。梁遇春,现代文学史上一个不太重要的作家,但更是一个不容错过的作家。上世纪二十年代,能有这种文笔与才情的作家没有几个,可借英年早逝,留下的作品不多,其散文成就绝对在徐志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