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彦《雪》原文及鉴赏

美丽的雪花飞舞起来了。我已经有三年不曾见着它。

去年在福建,仿佛比现在更迟一点,也曾见过雪。但那是远处山顶的积雪,可不是飞舞着的雪花。在平原上,它只是偶然的随着雨点洒下来几颗。没有落到地面的时候,它的颜色是灰的,不是白色;它的重量像是雨点,并不会飞舞。一到地面,它立刻融成了水,没有痕迹,也未尝跳跃,也未尝发出窸窣的声音,像江浙一带下雪子时的模样。这样的雪,在四十年来第一次看见它的老年的福建人,诚然能感到特别的意味,谈得津津有味,但在我,却总觉得索然。“福建下过雪”,我可没有这样想过。

我喜欢眼前飞舞着的上海的雪花。它才是“雪白”的白色,也才是花一样的美丽。它好像比空气还轻,并不从半空里落下来,而是被空气从地面卷起来的。然而它又像是活的生物,像夏天黄昏时候的成群的蚊蚋,像春天流蜜时期的蜜蜂,它的忙碌的飞翔,或上或下,或快或慢,或粘着人身,或拥入窗隙,仿佛自有它自己的意志和目的。它静默无声。但在它飞舞的时候,我们似乎听见了千百万人马的呼号和脚步声,大海的汹涌的波涛声,森林的狂吼声,有时又似乎听见了情人的切切的密语声,礼拜堂的平静的晚祷声,花园里的欢乐的鸟歌声……它所带来的是阴沉与严寒。但在它的飞舞的姿态中,我们看见了慈善的母亲,柔和的情人,活泼的孩子,微笑的花,温暖的太阳,静默的晚霞……它没有气息。但当它扑到我们面上的时候,我们似乎闻到了旷野间鲜洁的空气的气息,山谷中幽雅的兰花的气息,花园里浓郁的玫瑰的气息,清淡的茉莉花的气息……在白天,它做出千百种婀娜的姿态;夜间,它发出银色的光辉,照耀着我们行路的人,又在我们的玻璃窗上札札地绘就了各式各样的花卉和树木,斜的,直的,弯的,倒的;还有那河流,那天上的

现在,美丽的雪花飞舞了。我喜欢,我已经有三年不曾见着它。我的喜欢有如四十年来第一次看见它的老年的福建人。但是,和老年的福建人一样,我回想着过去下雪时候的生活,现在的喜悦就像这钻进窗隙落到我桌上的雪花似的,渐渐融化,而且立刻消失了。

记得某年在北京的一个朋友的寓所里,围着火炉,煮着全中国最好的白菜和面,喝着酒,剥着花生,谈笑得几乎忘记了身在异乡;吃得满面通红,两个人一路唱着,一路踏着吱吱地叫着的雪,踉跄地从东长安街的起头踱到西长安街的尽头,又忘记了正是异乡最寒冷的时候。这样的生活,和今天的一比,不禁使我感到惘然。上海的朋友们都像是工厂里的机器,忙碌得一刻没有休息;而在下雪的今天,他们又叫我一个人看守着永不会有人或电话来访问的房子。这是多么孤单,寂寞,乏味的生活。

“没有意思!”我听见过去的我对今天的我这样说了。正像我在福建的时候,对四十年来第一次看见雪的老年的福建人所说的一样。

但是,另一个我出现了。他是足以对着过去的北京的我射出骄傲的眼光来的我。这个我,某年在南京下雪的时候,曾经有过更快活的生活:雪落得很厚,盖住了一切的田野和道路。我和我的爱人在一片荒野中走着。我们辨别不出路径来,也并没有终止的目的。我们只让我们的脚欢喜怎样就怎样。我们的脚常常欢喜踏在最深的沟里。我们未尝感到这是旷野,这是下雪的时节。我们仿佛是在花园里,路是平坦的,而且是柔软的。我们未尝觉得一点寒冷,因为我们的心是热的。

“没有意思!”我听见在南京的我对在北京的我这样说了。正像在北京的我对着今天的我所说的一样,也正像在福建的我对着四十年来第一次看见雪的老年的福建人所说的一样。

然而,我还有一个更可骄傲的我在呢。这个我,是有过更快乐的生活的,在故乡:冬天的早晨,当我从被窝里伸出头来,感觉到特别的寒冷,隔着蚊帐望见天窗特别的阴暗,我就首先知道外面下了雪了。“雪落啦白洋洋,老虎拖娘娘……”这是我躺在被窝里反复地唱着的欢迎雪的歌。别的早晨,照例是母亲和姊姊先起床,等她们煮熟了饭,拿了火炉来,代我烘暖了衣裤鞋袜,才肯钻出被窝,但是在下雪天,我就有了最大的勇气。我不需要火炉,雪就是我的火炉。我把它捻成了团,捧着,丢着。我把它堆成了一个和尚,在它的口里,插上一支香烟。我把它当做糖,放在口里。地上的厚的积雪,是我的地毡,我在它上面打着滚,翻着筋斗。它在我的底下发出嗤嗤的笑声,我在它上面哈哈的回答着。我的心是和它合一的。我和它一样的柔和,和它一样的洁白。我同它到处跳跃,我同它到处飞跑着。我站在屋外,我愿意它把我造成一个雪和尚。我躺在地上愿意它像母亲似的在我身上盖下柔软的美丽的被窝。我愿意随着它在空中飞舞。我愿意随着它落在人的肩上。我愿意雪就是我,我就是雪。我年青。我有勇气。我有最宝贵的生命的力。我不知道忧虑,不知道苦恼和悲哀……

“没有意思!你这老年人!”我听见幼年的我对着过去的那些我这样说了。正如过去的那些我骄傲地对别个所说的一样。

不错,一切的雪天的生活和幼年的雪天的生活一比,过去的和现在的喜悦是像这钻进窗隙落到我桌上的雪花一样,渐渐融化,而且立刻消失了。

然而对着这时穿着一袭破单衣,站在屋角里发抖的或竟至于僵死在雪地上的穷人,则我的幼年时候快乐的雪天生活的意义,又如何呢?这个他对着这个我,不也在说着“没有意思!”的话吗?

而这个死有完肤的他,对着这时正在零度以下的长城下,捧着冻结了的机关枪,即将被炮弹打成雪片似的兵士,则其意义又将怎样呢?“没有意思!”这句话,该是谁说呢?

天呵,我不能再想了。人间的欢乐无平衡,人间的苦恼亦无边限。世界无终极之点,人类亦无末日之时。我既生为今日的我,为什么要追求或留恋今日的我以外的我呢?今日的我虽说是寂寞地孤单地看守着永没有人或电话来访问的房子,但既可以安逸地躲在房子里烤着火,避免风雪的寒冷;又可以隔着玻璃,诗人一般的静默地鉴赏着雪花飞舞的美的世界,不也是足以自满的吗?

抓住现实。只有现实是最宝贵的。

眼前雪花飞舞着的世界,就是最现实的现实。

看呵!美丽的雪花飞舞着呢。这就是我三年来相思着而不能见到的雪花。

(1933年《东方杂志》30卷5号)

【赏析】

一篇文学作品,只要写出自己的特色,就具有永久的艺术生命。古今中外,咏雪的诗文佳作不胜枚举,而鲁彦这篇咏雪小品,艺术魅力至今不衰,就是因为它写出了自己独具的特色。作品运用丰富的想象,通过各种角度,对“雪花飞舞”的世界做了出神入化的精彩描写。想象之奇特,描写角度之新颖,令人叹为观止。

文章从福建下雪写起,以简洁的笔墨写出“江浙一带下雪子时的模样”,然后笔锋一转,以浓墨重彩,多角度、多层次地描绘了“眼前飞舞着的上海的雪花”。这一段写得最为精彩,最有神韵。作者首先以生花妙笔写出雪的一般特色:雪白的颜色,花一样美丽的形状,昆虫飞舞一般轻盈的质地。然后展开想象的翅膀,运用通感、比喻等多种手法,对上海下雪的境况,进行了淋漓尽致的生动描写。屋外广阔的天宇,大雪纷飞,屋内作者独自一人,闭目遐思。在雪天无比静默的空间,作者如同听到了“千百万人马的呼号和脚步声,大海的汹涌的波涛声,……情人的切切的蜜语声,……欢乐的鸟歌声。”这些,都是由满天雪花飞舞的喧闹气势引起的听觉通感。无声胜有声,以此来反衬大雪落地的寂静。接着运用幻觉,描写作者对雪花的亲切感受。看到雪花飞舞的柔美姿态,作者如同感受了世间最美好的情感和物体:“慈善的母亲,柔和的情人,……微笑的花,温暖的太阳,静默的晚霞。”这些美好的感受,都是由雪花飞舞时轻盈、柔美的姿态引起的。以此来抒发作者爱雪的真切感情。最后,作者又调动嗅觉,从雪天空气的洁净中,如同闻到了“旷野间鲜洁……的气息,清淡的茉莉花的气息……”这些,都是由下雪天空气的清新产生的连觉。意在多层次地表现作者爱雪的感情。总之,作者通过多种描写角度,从视觉,到听觉,再到嗅觉,把眼前的雪和头脑中想象的雪,描写得神彩飞扬,情趣盎然!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大大增强了这篇咏雪佳作的艺术魅力,使人百读不厌。

文章的后半部分,紧紧围绕着一个“雪”字进行忆旧抒情。从北京的雪天好友相聚,写到南京与爱侣共同踏雪,最后再写童年玩雪的无比乐趣。友情、爱情、亲情,与作者爱雪的挚情水乳交融、浑然一体,紧紧扣住作为美好事物象征的“雪”字,把作者的情感抒发得淋漓酣畅。平朴的文字,新奇的联想,美好的回忆,浓郁的抒情味,构成了这篇情深意美的咏雪小品佳作。读来使人感到亲切,令人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