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冠学《田园之秋(一章)》原文及赏析
9月3日
这秋来的第三天,我还没有意思想着下田做活,很想再到田园间徜徉个一天半天,前两日的优游不惟兴未尽,反惹起兴致更旺。但是我没有真的出去。我留在家里,想查察秋到家来。秋是到家来了,家里头显得澄澄的静,再没有夏日蒸蒸的翕了。南国的田野里虽是看不到,在家里却隐隐的有叶落之感了。静静地坐在斗室里,仿佛枯叶正飘落在屋顶,正从窗边轻轻地下着。在家里,这是一年里一段安详的时节。
时间缓缓地过去,从窗内明暗的变换,可觉知太阳的高度。这三天里一直是晴朗的天气,连这一幢平屋,也默默地表示十分的满意。
鸟有巢,兽有窝,人有家。我庆幸也有个家,一幢坐北朝南的平屋,坐落在大野之中。西面是一片已辟的田畴,直延伸到地平线,无尽的田园之美,就在这一片土地上,供我逐日采撷。东边隔着三里地的荒原和林地,便是中央山脉,逶迤伸向南去。大武山矗立东北角上,南北两座高峰巍然对峙,母亲叫它南太母和北太母。日脚落在北回归线上时,这一片田野,每个早晨似乎都落在这两座山峰的阴影里。小时候读神仙小说,看见山腰间一片白云出岫,以为是仙人下凡了。隆冬寒流过境,两个山头就蒙了一层凝定的白,大约有半里方圆的雪,可望不可即。那上面据说有个湖,登山家叫它鬼湖,是小时候幻想所注的奇境。南面,对着窗,隔着一小片田野,远远地是几户人家;都是族亲。再过去是硗野一带,是夏季山洪奔腾而下的驰道,冬季是干涸的溪床,极目望去,白石磷磷,南接对岸的高岸,西达于海,宽约七里,长则自山脚至海,不下二、三十里。前眺这一片空旷的硗野,后顾那巍峨的南北太母,胸臆为之豁朗,更无纤尘。北面是一片更辽阔的田野,此去红尘万丈,并且那是北风的来处,挟着一股冷,我是南国里的土生土长,我愿永远朝南,迎那阵阵熏风。头上是一片蓝天,尤其是秋末以后,直到次年的春末,整整有半年的时间,就是你不抬头,那无尽的蓝也要映进你的眼里。一个小小的家,坐落在这样阔气的天地间,不由你不心满意足。
下午割了屋前两分地的番薯藤。向晚时起阴,满天乌云自西北弥漫而来,四里外的东北方,不停地电掣雷轰,凌空压来,威力万钧,可怪直到赶完工,黄昏不见人面,竟都不雨。一路上踏着土蜢的鸣声,不由撩起了童年的兴致。摸索着捡起了一截小竹片,选定最接近的一道声穴,于是我重温了儿时的故事。
童年时我是斗土蜢的能手。土蜢是对草蜢而名。在草上叫草蜢,在土里便叫土蜢。公的土蜢最爱决斗。小时候每到此时,家里总饲着两三个洋罐的公土蜢。每罐盛几寸厚的湿土,采几片叶子,饲两三只。若是骁勇善战者,便一罐一只,以示尊优。此时差不多正逢暑假末,整天提着水桶,庭前庭后,田野里去灌。灌时先将土蜢推在洞口的土粒除去,把洞口里的塞土清掉,开始注水,快的一洋罐的水便灌出洞门来,此时早在洞门后两寸许处插了一片硬竹片,用力一按,便把退路截断,然后伸进两指,将土蜢夹出。公母强弱,只靠运气,很难预先判定。要是公的,并且生气活泼雄赳赳的,便喜之不胜,赶紧放进单独的洋罐里,再盖上一片破瓦片;直灌到兴尽才罢休。然后是向别人的土蜢挑战。先挖个三指宽半尺长的壕沟,形状像条船,各人拿大拇指和食指倒夹着自己土蜢的颈甲,用力摇晃几下,再向土蜢的肚皮上猛吹气。如此反复作法,务使土蜢被作弄得头昏昏,且恼怒万分,才各从壕沟的一端将土蜢头朝壕沟底放下去,于是不等过两秒钟,猛烈的决斗便开始了。败者逃出,鸣声不断发自胜利者的背翅。这是种惨酷的决斗,往往啮断肢节,剪光了触须。一场决斗之后,不仅败者很难全身而退,就连胜者也不能确保完璧。但土蜢得来还有一法,那是黄昏后儿童的一项乐子。约莫暮霭苍苍起自天边,较大胆的公土蜢便打开了洞门开始振翅而鸣,此时最早不会超过六点。但是这是极大的冒险,伯劳是可怕的猎者,往往就蹲在附近的高处。通常都是六点半开洞门,这时天色虽不曾全黑,鸟只是很少有活动的了。可是在鸟只去后,公土蜢却才出现真正的猎者。等到七点左右,男童就蹑手蹑脚地走来了,循着鸣声的来向,一步一步地接近。鸣声近一步便有一步的声量之激增。进入六步之内,耳膜便开始感受到连续紧迫的捶击,直叫人觉得震入脑门,把整个耳朵完全灌满,并且在耳室里急剧回撞;若再踏进五步内,耳膜便觉到更紧的鼓胀,如再逼近,耳室整个就像鼓满过量氢气的气球,即便能不爆破,也不能不立即飞升,若侥幸可逼到第二步内,则感受立即变质,有似触电,好在此时若非竹片截住了它的洞喉,便是它已警觉退藏于密,总之,下一瞬间电击嘎地而止,不论得手不得手,都脱了险。这就是夜探土蜢穴口的全部情况。
我哪里能得手,人太大了。儿童轻微的步震它都能觉察,何况我这体重!一连探了八个魔呪般的声穴,只得了惯性的耳震。最后只好认输,跟它们挥挥手直走回家。没想到这儿趣真的也有了限制。
陈冠学《田园之秋(一章)》赏析
陈冠学的代表作《田园之秋》,是一系列田园日记,情感内敛,文字拙朴自然,是作者对台湾田园生活的缅怀和赞歌,蕴含颇多人文的思考和观照。作品一发表,就得到好评。文学评论家叶石涛称它是“台湾三十多年来注重风花雪月未见灵魂悸动的散文史中,独树一帜的极本土化的散文佳作”。《田园之秋》因而获得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散文推荐奖、“吴三连文艺奖”散文奖。本文选自“初秋篇”,是作者到田园的第三天,也是秋天降临田园的第三天记述的。
陈冠学笔下的秋天,既不像现代作家郁达夫所描绘的——破壁枯花,秋蝉哀鸣,闲人微叹,显得深沉幽远,萧索清冷(《故都的秋》);也不同于当代作家峻青所热情赞颂的——稻谷遍野,硕果压枝,缤纷夺目,欢欣鼓舞(《秋色赋》)。他所心仪的秋天,呈现一派从容安详、澄澈明净、广阔的田畴,巍然对峙的南北太母山,疏落的农家,空旷的硗野,白石磷磷的溪床,无不古朴自然。
英国散文家斯密兹在《小品文作法论》中认为:“欲写小品文者,只须有一伶俐的耳目,有一沉着的心思,而能自平凡事物中找出无数的暗示。”也就是说作家要善于体察,并细细吟味思考。这里“体察”是指不停留于对事物表面客观的观察,而是肉眼与心灵并用,观察与思考相结合。
陈冠学对田园生活充满由衷的热爱,因而对周围事物的观照带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情,能与事物融合交契,于是别人看来平淡无奇的景观在其笔下却焕发出迷人的魅力:“家里头显得澄澄的静,再没有夏日蒸蒸的翕了。南国的田野里虽是看不到,在家里却隐隐的有叶落之感了。静静地坐在斗室里,仿佛枯叶正飘落在屋顶,正从窗边轻轻地下着。”流露出一种别致的情调。
陈冠学以其“伶俐的耳目”,往往能准确地捕捉到种种景物内在的神韵。他对景物的描写采用的是一种粗线条的勾勒,较少作精细繁富的描绘,与同样是隐逸山林的另一位台湾作家萧白相比,风格大相径庭。前者古朴本色,晓畅明白;后者精雕细刻,空灵朦胧而又流光溢彩。而“沉着的心思”,又使得陈冠学感情内敛,在绘景过程中,很少直接倾吐强烈炽热的感情,只是偶尔流露出心中的喜悦:“连这一幢平屋,也默默地表示十分的满意。”“一个小小的家,坐落在这样阔气的天地间,不由你不心满意足。”平和真实而又深切动人。作者还会淡淡点化出天机:“前眺这一片空旷的硗野,后顾那巍峨的南北太母,胸臆为之豁朗,更无纤尘。”
但陈冠学的叙写并非一成不变的。当他的视线转移到童年趣事时,笔触立即变得轻快活泼。无论是灌土蜢洞、斗土蜢,都描述得生动有趣,童真顿现。而“夜探土蜢穴口”一段,更是具体形象,充满紧张感,让人读后如身临其境,也体味到冒险的快乐。这些天机童趣,令人不觉陶然忘机,并兴起回归自然,涤滤尘俗之心。
陈冠学在对田园之秋的传神绘写中,既表现了对朴实田园生活的依恋和眷恋,也隐含着对淳朴民风和无邪童真的追怀与寻求。而这一切,又都源于他“有一伶俐的耳目,有一沉着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