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滂卑故城》原文及赏析

滂卑(Pompei)故城在奈波里之南,意大利半岛的西南角上。维苏威火山在它的正东,像一座围屏。纪元七十九年,维苏威初次喷火。喷出的熔岩倒没有什么;可是那崩裂的灰土,山一般压下来,到底将一座繁华的滂卑城活活地埋在底下,不透一丝风儿。那时是半夜里。好在大多数人瞧着兆头不妙,早卷了细软走了,剩下的并不多,想来是些穷小子和傻瓜罢。城是埋下去了,年岁一久,谁也忘记了。只存下一个当时叫小勃里尼的人的两封信,里面叙述滂卑陷落的情形;但没有人能指出这座故城的遗址来。直到一七四八年大剧场与别的几座房子出土,才有了头绪; 系统的发掘却迟到一八六○年。到现在这座城大半都出来了;工作还继续着。

滂卑的文化很高,从道路、建筑、壁画、雕刻、器皿等都可看出。后三样大部分陈列在奈波里国家博物院中; 去滂卑的人最好先到那里看看。但是这种文化大体从希腊输入,罗马人自己的极少。当时罗马的将领打过了好些多个胜仗,闲着没事,便风雅起来,搜罗希腊的美术品,装饰自己的屋子。这些东西有的是打仗时抢来的,有的是买的。古语说得好:“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 这种美术的嗜好渐渐成了风气。那时罗马人有的是钱;希腊人却穷了,乐得有这班好主顾。“物聚于所好”,滂卑还只是第三等的城市,大户人家陈设的美术品已经像一所不寒碜的博物院,别的大城可想而知。

滂卑沿海,当时与希腊交通,也是个商业的城市,人民是很富裕的。他们的生活非常奢靡,正合“饱暖思淫欲”一句话。滂卑的淫风似乎甚盛。他们崇拜男根,相信可以给人好运气,倒不像后世人作不净想。街上走,常见墙上横安着黑的男根;器具也常此为饰。有一所大住宅,是两个姓魏提的单身男子住的,保存得最好;里面一间小屋子,墙上满是春画,据说他们常从外面叫了女人到这里。院子里本有一座喷泉,泉水以小石像的男根为出口;这座像现在也藏在那间小屋中。廊下还有一幅壁画,画着一架天秤;左盘里是钱袋,一个人以他的男根放在右盘中,左盘便高起来了。可见滂卑人所重在彼而不在此。另有妓院一所,入门中间是穿堂,两边有小屋五间,每间有一张土床,床以外隙地便不多。穿堂墙上是春画;小屋内墙上间或刻着人名,据说这是游客的题名保荐,让他的朋友们看了,也选他的相好。

从来酒色连文,滂卑人在酒上也是极放纵的。只看到处是酒店,人家里多有藏酒的地窖子便知道了。滂卑的酒店有些像杭州绍兴一带的,酒垆与柜台都在门口,里面没有多少地方,来者大约都是喝“柜台酒”的。现在还可以见许多残破的酒垆和大大小小的酒甏; 人家地窖里堆着的酒甏也不少。这些酒甏是黄土做的,长颈细腹尖底,样子灵巧,可是放不稳,不知当时如何安置。

上面说起魏提的住宅,是很讲究的。宅子高大,屋子也多;一所空阔的院子,周围是深深的走廊。廊下悬着石雕的面具;院中也放着许多雕像,中间是喷泉和鱼池。屋后还有花园。滂卑中上人家大概都有喷泉,鱼池与花园,大小称家之有无;喷泉与鱼池往往是分开的。水从山上用铅管引下来,办理得似乎不坏。魏提家的壁画颇多,墙壁用红色,粉刷得光润无比,和大理石差不多。画也精工美妙。饭厅里画着些各行手艺,仿佛宋人懋迁图的味儿。但做手艺的都是带翅子的小爱神,便不全是写实了。在红墙上画出一条黑带儿,在这条道儿上面再用鲜明的蓝黄等颜色作画,映照起来最好看;蓝色中渗一点粉,用来画衣裳与爱神的翅膀等,真是飘飘欲举。这种画分明仿希腊的壁雕,所以结构亭匀不乱。膳厅中画最多;黑带子是在墙下端,上面是一幅幅的并列着,却没有甚大的。膳厅中如何布置,已不可知。曾见别两家的是这样:中间一座长方的小石灰台子,红色,这便是桌子。围着是马蹄形的座位,也是石灰砌的,颜色相同。近台子那一圈低些阔些,是坐的,后面狭狭的矮矮的四五层斜着上去,像是靠背用的,最上层便又阔了。但那两家规模小,魏提家当然要阔些。至于地用嵌石铺,是在意中的。这些屋子里的银器铜器玻璃器等与壁画雕像大部分保存在奈波里; 还有涂上石灰的尸首及已化炭的面包和谷类,都是城陷时的东西。

滂卑人是会享福的,他们的浴场造得很好。冷热浴蒸气浴都有; 场中存衣柜,每个浴客一个,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地放心洗澡去。场宽阔高大,墙上和圆顶上满是画。屋顶正中开一个大圆窗子,光从这里下来,雨也从这里下来;但他们不在乎雨,场里面反正是湿的。有一处浴场对门便是饭馆,洗完澡,就上这儿吃点儿喝点儿,真“美”啊。滂卑城并不算大,却有三个戏园子。大剧场为最,能容两万人,大约不常用,现在还算完好。常用的两个比较小些,已颓毁不堪;一个据说有顶,是夜晚用的,一个无顶,是白天用的。城中有好几个市场,是公众买卖与娱乐的地方;法庭庙宇都在其中;现在却只见几片长方的荒场和一些破坛断柱而已。

街市中除酒店外,别种店铺的遗迹也还不少。曾走过一家药店,架子上还零乱地放着些玻璃瓶儿; 又走过一家饼店,五个烘饼的小砖炉也还好好的。街旁常见水槽; 槽里的水是给马喝的,上面另有一个管子,行人可以就着喝。喝时须以一只手按着槽边,翻过身仰起脸来。这个姿势也许好看,舒服是并不的。日子多了,槽边经人按手的地方凹了下去,磨得光滑滑的。街路用大石铺成,也还平整宽舒;中间常有三大块或两大块椭圆的平石分开放着,是为上下马车用的。车有两轮,恰好从石头空处过去。街道是直的,与后世取曲势的不同。虽然一望到头,可是衬着两旁一排排的距离相似高低相仿的颓垣断户,倒仿佛无穷无尽似的。从整齐划一中见伟大,正是古罗马人的长处。

朱自清《滂卑故城》赏析

滂卑,今译成“庞贝”或“庞培”,是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古城。故,就是古的意思。大约建于公元前七世纪,距离闻名遐迩的维苏威火山仅十公里。公元79年8月火山爆发,全城湮没。自十八世纪中叶起,考古学家断续地发掘其遗址,至今已完成过半,各种建筑物、工艺品以及其他大量遗迹,为研究古罗马社会生活和历史提供了极其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朱自清先生是个学者教授,是个文化人。他在欧洲游历,少不了去意大利;在意大利,少不了去庞贝;在庞贝,他少不了从文化的角度,去观察古罗马人民的生活。所以,朱自清的庞贝游记,在介绍了庞贝的地理与历史的概况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滂卑的文化很高,从道路,建筑,壁画,雕刻,器皿等都可看出”。

有趣的是,朱先生在庞贝逛大街的时候,率先映入眼帘的竟是男性生殖器。“街上走,常见墙上横安着黑的男根; 器具也常以此为饰”。他在一所大住宅的屋子里,看到墙上满是“春画”,院子里喷泉的泉水“以小石象的男根为出口”。这所住宅的廊下,还有一幅壁画,“画着一架天秤,左盘里是钱袋,一个人以他的男根放在右盘中,左盘便高起来了”。可见,在古罗马人的眼光里,男性生殖器是力量的象征,它比金钱还要宝贵!

在人类文化发展史上,对大自然的恐惧与对生殖的崇拜,几乎同时产生了早期的神话与生殖文化。由于同是一个人类,同是生活在一个地球之上,不同的地区,不同的民族,在这一点上是不约而同的。因此,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都产生过各自的生殖文化,即现代所谓的“性文化”,当然“性文化”比“生殖文化”包含有更丰富的内涵。古希腊与古罗马的文化如此,古印度与古代中国的文化也如此。古代印度的佛教,就有许多裸体男女的雕像。而根据近年来考古学家的发现,古代中国的新疆和云南,都曾经有过男女交媾的壁画。数十年之前,有人曾经在福建的建阳地方看到过巨大的男性生殖器石雕。此外,无须我作解释,聪明的读者,一定能够猜出中国民族建筑里的“宝塔”,是什么物体的模拟或演变。

然而,曾几何时,中世纪的欧洲,由于圣·奥古斯汀确立“性即罪”,性这种感性被视为万恶之源。在古代中国,由于先秦儒学“男女授受不亲”与宋明理学“灭人欲”的说教,加上假道学的渲染与“强化”,令人谈“性”色变,禁忌森严,直到不久之前还是如此。

可是,尽管人类文化发展史上出现过“异化”现象,生育却并未停止,人口还在繁衍,人类自身非但没有灭亡,某些地区如东方的中国与印度甚至还出现了人口过剩的危机。人类的思想家们也没有噤若寒蝉免开尊口,他们还在喋喋不休、津津乐道。叔本华说:“除生命外,它是所有的冲动中力量最强大、活动最旺盛的;它占据人类黄金时代(青年期)一半的思想和精力。” 弗洛伊德说:“当一个人把欲望降低至最低程度后,生活的多彩多姿也将随之变得索然无味,而生命本身也将失去其原有的光辉。”

古希腊与古罗马时代,性活动一直是各种文学艺术表现的重要主题。在当时人看来,性本身就是高度的美,而且是一种肉体与精神、情感与理智达到充分和谐的高尚的美。正因为如此,我们的朱先生,在古罗马文化的庞贝故城,竟然到处看到 “男根”。由于朱先生本身具有很高的文化素养,他在五六十年前写这篇游记文章的时候,便明白无误地指出:“他们崇拜男根,相信可以给人好运气,倒不像后世人作不净想。”

性文化实际上是人类自身最自然的文化,千百年来,各文化内的巫术、宗教、哲学、政治、法律、道德加诸其上的种种相互矛盾的解释以及数不清的禁忌,使得性文化不断遭受到打击、压抑甚至异化。各民族辞典中最刻毒的词汇,辱骂中最恶毒的语言,几乎都与性有关(尤以我们汉民族为甚)。然而,与性有关的另一些词汇,如洞房花烛、夫妇、母爱、爱情,等等,却又使人想到人生最美妙的时刻与人类最崇高的情感。清除人类文化内的这种矛盾现象,是现代人认识自身真实存在的先决条件,也是性文化健康发展的先决条件。

朱先生的庞贝游记,还涉及到古罗马的酒文化与建筑文化,等等,等等。酒文化在中国也有悠久的历史,古代的《药性赋》上还特别记载“酒通血脉,少饮壮神”。贵州的茅台,四川泸州的老窖特曲,山西杏花村的汾酒,安徽毫县的古井贡酒,……都是早已香飘万里的名酒佳酿。现今商品经济的“发达”,更是促使市面上的“名酒”数不胜数,真假不分,伪劣难辨,令人眼花缭乱。不过,朱先生那时在庞贝城里所见到的酒坛子却很特别,“这些酒甏是黄土做的,长颈细腹尖底,样子灵巧,可是放不稳,不知当时如何安置”。

我却不知道,古罗马辉煌发达的文化,对于历来自诩具有灿烂文化传统的中华民族,是否也有一点什么启迪?

(柯平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