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巴尔扎克未发表的作品》原文及赏析

已完成的自然奇观和艺术品都不易被人认识。必须钻研其孕育过程,才能理解它们。

——引自歌德致蔡尔特的信

近几十年来,巴尔扎克所享有的声名不仅在他的祖国,而且在我们这儿也大大提高了;人们崇敬他,首先是由于他的作为一个整体的全部作品,以及其作品巨大的、几乎无法理解的广度;而不像其他大多数诗人仅仅靠个别出类拔萃的杰作博得世人的赞赏。巴尔扎克是多产天才,在作家劳动上几乎是最大的英雄。单从质上评价他,便会发现上述类比;但是眼光放准,让它只从量上来看巴尔扎克无比清醒的头脑所创造的人物的数目——超过两千个——的话,巴尔扎克堪称拥有关于现实生活和他那时代历史的逐项具体知识,以及法国所有城市行省风貌的无可比拟的知识的百万富翁。仅就发表的而言,在他四分之一世纪里凭强健的体魄所贡献于世的作品,最后辑为六七十卷,这罕见的丰产使世人无限赞叹。我们衡量他的才力时不是把他看作文学上的罕见现象,而是看作火山爆发,大瀑布不息地自我倾泻一类自然界的罕见现象。在这个榜样身上,我们第一次懂得取之不尽的想象力一词中“取之不尽”的真正含义。巴尔扎克生前他的对头们就散布: 他,像大仲马一样,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小说是他亲自写的,大多数作品则出自被滥用的、有才气的青年作家们之手,然后他不过润色一下,为了待价而沽签上他那高价出售的名字;他的创作数量之丰富真是无法理解的。幸亏,巴尔扎克在他自己显然比这还多得多的手稿里可以找出无数证据,就是说,巴尔扎克把他的巨著不止写一遍,而是写了3遍、4遍、5遍或6遍,并且加以精心修改,他的作家劳动可以从他写下的上十万张的初稿和过渡稿来衡量,它们都充满着生动的智慧。

巴尔扎克的小说手稿是史诗写作过程最宝贵的展示,它们是大自然的罕见现象,因为它们把平时不自觉和不可见的提炼与创作过程的每个阶段都文献般地记录了下来。关于这半是手稿半已印刷的特殊中介物——校稿的神秘谣言,巴尔扎克生前业已流传,渐演渐奇并且越益明朗化。什么排字工人把它带出印刷所抱怨着交给别的作家啦,什么可靠人士在巴尔扎克的工作室里看见书架上放着一部分订成10至12大厚册的小说校稿啦;当初,台奥菲尔·戈蒂叶①说过,对照阅读巴尔扎克写作不同阶段的校稿,不仅是有趣的文学研究,而且对于一切后进作家还是一种内容极为丰富的学习。

这将吸引未来整整一代语言学家来进行研究,为此,材料已经备好。巴尔扎克,无数幻想人物的创造者(他的命运也同样富有介于生活与创作之间的传奇性),以他的作家才能,他死后仍然创造了那些最奇异的幻想人物之一,并让他活在世间,这就是一生专事搜求庋藏巴尔扎克全部手稿、书信、文章的“巴尔扎克迷”。布鲁塞尔和巴黎的旧书商非常熟悉的,由于出色的研究,语言学家也非常熟悉的巴尔扎克文稿的狂热收藏家斯泡伊尔贝尔格·范·罗埃文茹尔伯爵,他以无比的热心搜集并占有了巴尔扎克全部写在纸上的东西。他终日风尘仆仆,为了能在某处搞到巴尔扎克的一封信、一张遗失的校样,他仔细搜索过每一家排印过巴尔扎克作品的印刷所,他寻访过所有跟巴尔扎克打过交道的编辑。在那次对巴尔扎克未亡人的家具的著名拍卖中开了几只盛手稿的箱子,三文不值二文地卖了无数张手稿以后,只见这怪人一连几星期征逐于巴黎四郊的所有奶酪商和小零售商之间,寻找失散的手稿,以便在变成纸兜和当包装纸用之前全部弄到手。于是渐渐形成就其独一无二而言,也许只有魏玛的歌德博物馆可以相比的收藏,而在斯泡伊尔贝尔格·范·罗埃文茹尔将它们移交给法兰西学院时,也在尚蒂里小宫最后为它们准备了足堪匹配的归宿。尚蒂里在一条寂静的街上,近旁幽美的树林和修剪齐整的草地,周围是一片法国小城的恬静,它保存着巴尔扎克永垂不朽的迷人巨著。只有对于能证明自己是真正对巴尔扎克感兴趣的人,尚蒂里的收藏才是可以接近的;对于一切曾经获准涉足而惊立其前的人,则是难以忘怀的。因为在那里可以看到巴尔扎克每部作品从潦草的初稿开始,经过修改订正的苦难历程,一直到最后定稿的全部札记和演变中的形态;正因看到作品不同阶段的原形,人们异常强烈地体味了作者写作时的情感。

只有看过巴尔扎克一部作品这样校稿的人,才能真正衡定他的工作和工作作风。这些校稿才是真正的手稿,因为初稿不过是草图、备忘录,好比供他腾跃的跳板。他往往墨迹未干便将初稿送进印刷所,然后为他印成与众不同的“placards”,那是一大张纸上稀稀疏疏印了一小块内容的长条校样。这以后,巴尔扎克的工作开始了,而排字工人的工作相对地轻了。他们只消看懂并排出巴尔扎克匆忙之间常有缩写词语的、流利的、稍稍女性化的字体就够了。但是他们的苦难历程是从校对开始的。因为艺术家的巴尔扎克一见面前的印刷物是这位疯狂的梦想家深夜描摹的心中幻影,一种对文体的癖好就主宰了他。在校样上他乱勾了许多曲线,整句整句涂掉,行与行之间填上新的段落,一张长条校样往往增补六七页才成新稿。他一任上百处增补文字乱七八糟地在一张纸上徜徉,尽管用数字和符号作了标明;最后,惊恐的眼睛所见到的是一片迷宫式的混乱,符号和数字似乎全然没有用。这些校样成了巴黎排字工人的恐怖对象是不足为奇的。这不是讲起来好玩的传说,但的确可靠,为文献所证实;工人拒绝排印巴尔扎克的文稿超过一小时,而为这样的一小时要求领双工资。一个工人把这桩残酷的工作推给另一个;而最优秀、最熟练的工人开始实地侦破这文字与符号的迷宫之前,需要学习几年时间。然而当他们呕尽心血果真排印出新稿时(当然句句重新排过,因为原稿一片混乱,无可救药了),同样的游戏再次开始。巴尔扎克对自己的劳作的神圣愤怒再次爆发,再次在印好的手稿上加进增添的、补充的和说明的字句,那双愤怒的爪子再次撕碎业已成形的劳绩的新肉,这样的过程经过三四次才成了将在杂志发表的定稿。定稿,只是对报章杂志发表而言,因为整理出书时,这永不满足的人对他的每一种作品都重新改写,甚而至于在出书之后仍然修改,版版不同。因而,他的20页书往往等于100页未发表的书,一本书实际是10本书。巴尔扎克才是真正的收藏家,他保存了自己许多作品,从原始手稿到定稿的全部校样,并且让人装订起来,连最微小的劳作也订成一卷或数卷,送给最亲密的朋友们,它们委实也具有无双的价值,因为每一种好似一部七重内容的书。巴尔扎克这些未发表之作是介于书和手稿、书写和印刷之间的人所想得出的最奇异的两栖怪物,是人在诗人和艺术家的潜在劳动方面也许能够见到的最动人的产物。因为大家通常都把演变和渐趋定形而完成于无形的、神秘过渡形态,在思维过程中不露痕迹地挥发掉,他这儿却白纸黑字留下了作品演变史和创作心理学;每一部这类文稿不仅是研究巴尔扎克工作方法的私人文献,而且是作者为了使作品具有史诗形式而斗争的自始至终的记录。我们必须感谢的是,他没有把它们毁掉,因为自来没有一个诗人像巴尔扎克那样靠这些形式独一无二的文献把自己工作室的门给后世敞得这么大。这些文献,在尚未被利用和散失时,只不过是爱好者的奇珍,书癖们的宝物,但总有一天会成为我们的小说和不朽的史诗艺术的创始记中的重要一章。俯拾皆是的是,往昔的英雄业绩正是未来的正在形成的科学,而惊奇赞叹的我们在那校样的迷宫中今天几乎参悟不透的东西,有朝一日也许将成为明确的艺术法则,作为这种复杂得不可思议的物质的一目了然的元素符号。

(张厚仁 译)

注释:

① 台奥菲尔·戈蒂叶: 19世纪法国诗人。

【赏析】

巴尔扎克是一个想象丰富、精力充沛的人。“他工作起来精力旺盛,这种浑然忘我的精力后来震惊了文坛。”(《伟大的平凡——巴尔扎克传》)他写了大量的作品,除了震惊世界文学史的《人间喜剧》外,他还写过大量低俗和非文学性的文字,这是他为了得到能够认真从事写作的物质保证所付出的代价。即使单看《人间喜剧》,它的恢弘博大也会令许多人惊叹不已。如此多产的写作的确是罕见的,以至于有人怀疑许多作品不是出自他本人之手,而是将有才华的青年作家的作品经过润色、修改之后签上了巴尔扎克的名字。

茨威格希望通过这篇文章为巴尔扎克正名,通过他未发表的作品即作品的手稿、校稿有力地回击那些谣传。文章先肯定了巴尔扎克的作品在质与量上的惊人贡献,然后引出对他的谣传,之后主要以“巴尔扎克迷”斯泡伊尔贝尔格·范·罗埃文茹尔伯爵对巴尔扎克手稿收藏的逸事及尚蒂里小宫的收藏品,和排印工人在为巴尔扎克的作品排印时的工作难度,使这种谣传不攻自破,并通过这些手稿与校稿说明了巴尔扎克勤奋和认真的工作作风。

茨威格在谈到巴尔扎克的工作作风时,提到了他“对文体的癖好”、“对自己的劳作的神圣愤怒”,他在《三大师》中则更全面而详细地分析了巴尔扎克之所以会有这种工作热情的原因。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即是拿破仑横扫一切的激情与霸业对他的影响。外省人拿破仑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地得到了巴黎,然后是法国,随后是这一大片世界。“世界历史上的这种冒险家的突如其来的念头不是通过许多印刷成书和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或者故事介绍给巴尔扎克的,而是有声有色的,通过他所有饥渴的感官渗透进了他的生活,并且随着回忆中的那千百次形象生动的真实事件在他还没有东西进入过的内心世界里定居了下来。”因此茨威格认为:“巴尔扎克不无道理地在一张拿破仑肖像的下边这样写道:‘我将用笔实现他用剑未能完成的事业。’”另外巴尔扎克对现状的不满也使他完全沉入于对自己梦幻的信任。“他的工作已经不是勤劳,而是冲动、陶醉、梦想和极度兴奋了。他的工作是魔力止痛药,是让他忘记生活饥荒的安眠药。”因此他每天工作10个小时、12个小时,有时甚至18个小时,才留下了这些已发表的和未发表的作品。

茨威格是一位出色的传记作家,他善于选取独特的角度,从细微处见出人物的个性、品格。茨威格并不与巴尔扎克生活在同一时间段,他在《巴尔扎克未发表的作品》中没有正面记述这位前辈大师的工作和工作作风,而是选取了他留在身后的手稿和校稿及与之有关的遗闻逸事作为突破口,从侧面道出了巴尔扎克成功的秘诀在于他的勤奋与认真。他选用的素材事例,言之凿凿,既有实又有虚,既真实可信又不乏传奇色彩。

(刘晓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