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短记》原文及赏析

世间普通的伪善者装作鸽子的样子,政界和文学界的伪善者装作鹰鹫的神气。但是,万不可在他们的鹰鹫神气面前惊慌失措。他们并不是鹰鹫,只不过是犬鼠之类罢了。

一个低能而又愚笨的学者,一直工作了24年,毫无成就,只是替世上造就了一批和他自己同样见识狭小而又低能的学者。他每天晚上悄悄地装订书籍,这才是他真正的本职,在这方面他是个行家,并从中感到快乐。有个喜欢学问的装订匠来看他,这人每夜悄悄地研究学问。

真正正派的人,只有在抱着保守主义或激进主义的明确信念的人们中间方才能够找到。至于所谓稳健派,他们爱的是奖金、年俸、勋章和升官。

当一个人喜爱梭鱼跳跃的水声时,他是个诗人;当他知道了这不过是强者追赶弱者的声音时,他是个思想家。可是要是他不懂得这种追逐的意义所在、这种毁灭性的结果所造成的平衡为什么有其必要时,他就会重又回到孩提时代那样糊涂而又愚笨的状态。所以越是知道得多,越是想得多,也就越是糊涂。

12月4日。关于10月17日的公演情况,可参阅《戏迷》第95号75页。我从剧场逃了出来虽属事实,但那是在闭幕以后。当第二幕和第三幕之间,我坐在列夫凯耶娃①的化妆室里。幕间休息时,在她的房间里,总有国立剧场的官员们在普通文官制服上挂着勋章跑进来。波珂绍夫②挂着安娜勋章。警察局的年轻漂亮的官员也在其内。——一个人如果被自己所不相配的工作——例如说: 被艺术所吸引了,当他做不成一个艺术家时,就只好去做官了。因此,穿起官员的制服而寄生在文学、戏剧、绘画周围的人可真不少啊!没有生活意义的人,不适于生活的人,除去做官也就没有别的路了!我看到化妆室里的肥胖的女演员们,对官员们应酬得无微不至,献殷勤,做媚态,(列夫凯耶娃说波珂绍夫很年轻就带上了安娜勋章,所以不胜敬仰),那情形好像是在农奴时代,一个老年而有名声的管家婆的住处,出现了老爷一般。

(贾植芳 译)

注释:

① 列夫凯耶娃: 阿列克山特林斯基剧院演员。《海鸥》首次公演,是其纪念演出。

② 波珂绍夫: 彼得堡皇家剧院经理。

【赏析】

这是一篇文笔犀利的讽刺性散文。虽短短数百字,却刻画出了当时社会诸多群体的精神面貌,毫不留情地嘲笑了政界和文学界的伪善者、短见低能的知识分子、贪婪的“稳健派”和庸俗势利的小人。

契诃夫对生活的观察细密而深入。在他锐利的目光下,任何庸俗、渺小、肮脏的东西都无法隐藏,他总能揭示出它们的表象与本质之间的矛盾,去伪存真,暴露其丑恶的面目。在文章第一段,契诃夫将政界和文学界的伪善者的傲慢自大称为“鹰鹫的神气”,事实上,他们的这种神气只不过是装出来的,无法掩盖其猥琐与怯懦:“他们并不是鹰鹫,只不过是犬鼠之类罢了。”

契诃夫一向厌恶那种精神空虚、萎靡不振、庸碌无能的“知识分子”。在这篇文章中,他以一个学者为例,为这类“知识分子”画了一幅漫画。一个工作了24年的所谓学者,不去认真钻研学问,而是喜欢每天晚上装订书籍。他的快乐不是从学问中获得,而是从装订书籍中获得,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反之,一个装订匠每夜却在悄悄研究学问。这种鲜明而滑稽的对比令读者在会心一笑之后,更加明白了作者的用意。

契诃夫是一位具有良好素养的知识分子。他实事求是,不尚空谈,当深奥的理论、华丽的言辞与普通常识发生冲突时,他宁愿信任朴素的常识。在这篇文章中,他生动地诠释了自己的这一信念:“当一个人喜爱梭鱼跳跃的水声时,他是个诗人;当他知道了这不过是强者追赶弱者的声音时,他是个思想家。可是要是他不懂得这种追逐的意义所在、这种毁灭性的结果所造成的平衡为什么有其必要时,他就会重回到孩提时代那样糊涂而又愚笨的状态。所以越是知道得多,越是想得多,也就越是糊涂。”当俄罗斯的知识阶层沉湎于空谈、痴迷于主义时,契诃夫却敏锐地觉察到那些华而不实的思想不仅不会让人进步,反而会让人忽略了自然事物的本真而陷入更加迷惑的状态。

在文章的最后一段,契诃夫花了较多的笔墨讽刺那些将文艺视为可以炫耀的装饰物的愚蠢官员,以及为了一己私利向他们献媚取宠的演员们。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契诃夫曾在日记中写过这样的话:“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像我们俄罗斯这样,人们受到权威的如此压制,俄罗斯人受到世世代代奴性的贬损,害怕自由……我们被奴颜婢膝和虚伪折磨得太惨了。”他的许多小说,如《变色龙》、《套中人》等,淋漓尽致地揭露了丧失人格尊严的势利小人的奴性嘴脸,批判他们的软弱无能,指责他们不知自尊,憎恶他们在权势面前卑躬屈膝。

契诃夫以简练而又生动的语言,夸张和讽刺的笔触,表现了在专制统治的重压下俄国社会的劣根性。这不仅仅是对个别人的挖苦与嘲弄,而是上升到了对人性和社会的批判高度,具有异常深刻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张 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