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泉八云《日本人的微笑》原文及赏析
一
为了理解日本人的微笑,必须在一定程度上走进古来日本民众的生活中去。
西方和远东各国的民众,在表达感情的方式,和人种所固有的对客观事物的感受方法等方面,存在着一些明显的差异。为了理解这些差异的含义,就必须把眼光投向一直按照自己的本性安静地活动着的普通民众,投向他们的生活。对于生和爱,甚至对死亡,全都寄以微笑。同这些沉静、亲切、心地温和的人们接触,即便是在极其一般的事情上也能够心心相通,也会怀着亲切和谐的感情,产生一种默契的悟性,理解日本人所以要微笑的道理。
日本的孩子打生下来,就有着这种倾向,即感受到微笑的幸福。原来,这是在家庭教育的整个过程中培养出来的。仿佛是为了使庭院中的树木花草发挥天然的素质,在栽培时表现出一种丹诚,把周到的用心倾注于对孩子的管教之中。教孩子养成微笑的习惯,养成各种优美的古风礼法中极其细微的修养,诸如低头施礼,双手伏席叩首致意,和对长辈表敬以后轻轻地吸口气,以示喜悦等等,都是极其重要的。不言而喻,对任何人也不宜鼓励他们笑的时候发出声音来,然而,微笑则是一切高兴的场合都是被容许的。诸如对长辈,或对同辈人讲话时,甚至在很难说得上高兴的时候,微笑总是相宜的。这乃是日本人身体力行的规范之一。最招人喜欢的面容就是微笑,时刻把这种令人高兴的面容,献给父母、亲戚、老师、朋友,以及对自己怀有好感的人们,乃是公认的处世准则。不只如此,持续地以明朗的表情面向世界,尽力把愉快的印象献给旁人,同样是处世的准则。唯因如此,哪管是在悲愤满腔的当口上,也要像个男子汉那样面带微笑,才是社交上的职分。反之,如果在人前摆出心情沉重的表情或不高兴的面孔来,那就有失礼貌了。摆出这种面孔来,也可能使得对自己怀有好感的人感到惶然,感到痛苦。何况,摆出这种面孔来,本身就是做了蠢事。这么做,很可能引起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产生幸灾乐祸的好奇心。说来,幼年养成的习惯已变成秉性,即所谓微笑仿佛成了义务,成了人们的本能。不管是多么穷的农民,在头脑中也都守固地怀着这样的一种思想,把个人的苦恼和愤怒表现在面孔上,不但绝无好处,反而有失礼貌,不会得到任何体谅。因此,日本当然同外国一样,自然产生的悲哀,即便自然要流泪,但是,若是在长辈或客人面前,不顾一切地痛哭流涕,在这个国家里就被视为粗野,不讲礼貌。万一按捺不住哭了起来,事后,日本人要说的第一句话,必然是:“刚才我真太失礼了,请多多原谅!”
不管是多么没有学识的农妇,也准都会这么说。再者,更要注意一点,日本人微笑的理由,并不单单是由于道德上的原因。日本人所以要微笑,在一定程度上,乃是出于美的理由,其理由的一端,来源于与希腊艺术同样的观念,那就是希腊艺术对表现苦恼有所限制。不过如同下边我要谈及的那样,比起美的理由来,更多更多地依然是出于道德的理由。
从这种微笑的基本做法中,又产生了一种比较次要的做法。于是,由于这比较次要的做法,日本人的感觉或者说感受性,屡次遭到外国人的严重误解。当必须把沉痛或者恐怖的事情告诉别人的时候,在日本,受害者本人也必须面带微笑地加以述说。这乃是日本的习惯。话题愈是严重,那微笑就得更加突出。当那话题对本人来说很不愉快的时候,脸上的微笑也会发出低微而平和的声音。当一位母亲的头胎子女夭亡时,即便曾经在郊外送葬时痛哭失声,假如说那位母亲是在西方人家中做事的,那她也会面带微笑地把这噩耗告诉主人的。如同在一册《传道之书》里写着的那样,日本女人也在想着“哭与笑都应适时”的问题。当自己确确实实热爱着的人于最近逝世,那怎么会面含微笑地来告诉别人呢?很久很久都令我苦于理解。但是,等你想通了,就会晓得那种微笑,不外是一种严守礼仪的信念达到极点时,采取的否定自我的态度。于是,你就会明白那微笑的含义了。
“您可能认为这是一桩不幸的事件,不过,请您千万不要为这不足挂齿的事情牵肠挂肚。把这种事情告诉您,实在是出于不得已,请原谅我的失礼!”
如此种种,大凡难以解释的日本人微笑的秘密,根源都在于日本人严格的礼仪。由于自己的过失而被解雇的佣人双手伏席施礼,微笑着乞求原谅。而且那微笑却表示完全不同于傲慢不逊和鲁钝。真正的含义乃是:
“让您操心了,我已经明白您的话很有道理!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的过错多么可怕。但是,我还一直只想着自己的难处和需要,甚至不顾礼貌,妄想得到您的宽恕,真是太荒唐了!”
已经达到一定年龄的小伙子和姑娘,就不再哭叫。当犯了过错,受到惩罚的时候,总是微笑着加以接受。可能是要表现这样的心情:
“我心里丝毫没有什么恶意,照理,我的过错本应该受到更重的处分!”
我一个住在横滨的友人,曾经用马鞭子抽过一个人力车夫,那车夫居然也以微笑回敬,恐怕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我的友人无疑是直观地发现了这个理由。因此,当他望到这种微笑的一刹那,顿时消了气,这是由于那车夫微笑着说了这样的话:
“我很不好,惹您生气,您打我也是应该的。我不会抱怨您!”
但是,若遇到下面这样的情况,却请您做好心理准备。这就是日本人即便身份卑贱,贫困到极点,在受到不公正对待的时候,却不会忍气吞声。日本人之所以会极为率直和从顺,主要是出于他们对道理的认识。有的外国人就曾由于半恶作剧地打了当地的日本人,而给自己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受到了沉痛的教训。日本人是不能轻率地加以愚弄的国民。就有那么几个外国人,曾经蔑视日本人而施粗暴的手段,终于失掉了性命。当然,这几个人都是失掉性命也无足挂齿的无聊家伙。
不过,关于前面那个日本女佣的事件,即便我做了上面这样的说明,也许还会有人觉得难以理解。然而,我认为这可能是由于告诉我这件事的英国妇女,对于同事件关系密切的两三个情节,在叙述的时候,遗忘了,或者她根本就未曾看到。叙述的前半部分一切都是清楚的。在告知自己的丈夫逝世时,我已说明过,她是按照日本的礼法脸上浮着微笑的。然而,令人难以相信的是那女佣竟然把骨灰盒里的骨灰都给女主人看了。假如只在述说丈夫逝世的时候,面带微笑,作为一个日本妇女,如果真懂得礼法,一般地讲就不会做出这种荒唐的错事。不是女主人说是要看,就是女佣听错了话,二者必居其一。否则,女佣绝不会把丈夫的骨灰拿给别人瞧的。在这种误会之下,女佣用低沉平静的声音笑了一下,想来是常常会有的事。人们在被迫来完成一个难堪的义务,或者必须讲出一件难堪的事情时,就必须带着这种低沉平静的微笑。尽管英国妇女并未明确地说就是这样,也恐怕是这位女主人一时心血来潮泛起了好奇心,那女佣不得已才给以回应的吧。那时候,虽然无法确认女佣是否发出笑声来,但女佣的微笑恐怕包含着下面这样的意思。
“虽说我并不想用个人这种不足挂齿的事情,使您的情绪受到影响,但是为了回答太太您的问话,我竟然向您说出了微不足道的悲哀,这太失礼了!”
二
然而,切不可把日本人的微笑当作虚假的,即法国所说的“假笑”。所谓假笑,乃是灵魂的假面具,当然是时时戴在脸上的。日本人的微笑,则同其他做派一样,受到社会各个阶层各不相同的礼法的制约。一般长到一定年龄的武士并非任何场合都可以面带微笑的。和蔼的面孔只能摆给上级和家人看,对待下级却要露出适度的严肃表情来。神道的主祭自有其庄严的品格,大家都洞悉无误。况且多少世纪以来,在官僚之间都在严格地遵奉儒教,而且也都反映在他们的礼仪做法之中。打从古代起,崇高的贵人执礼更不只是异乎寻常地谨慎而已。据说,普通人要是敢于正面直视天子,双目就会毁掉,这种神圣不可侵犯,说明地位愈高,就愈加严格。然而,要在私生活当中,即便身居高官显位的人,也都会表现出和蔼可亲的轻松态度。时至今日,虽然不无那些格外现代化甚至达到极点的人们,但是,除了这些例外的少数人,不管是什么贵族、法官、神官、大臣和军人等等,在他回到家庭,从义务中解脱出来以后,也还都是要回到自古传下来那种富有魅力的礼法习惯中去的。
在互相谈话的时候,增添一些情趣色彩的微笑,说起来不过是这种礼法的一端。然而,这种微笑所象征的感情,却通行于整个日本礼法。外国人同日本人难以建立朋友关系,万一,能够同一位一切都持有古风的真正的日本人亲近起来,就大可从他身上研究整个日本国民保持着的原有的社交特性。这里所谓真正的日本人,是指他的性格尚未染上外国色彩,尚未受到新的自我意识浸润的人。从这样的日本人身上,能够清楚地看到日本国民那种社交特性的极其精粹的表现。首先,人们会发现,这种古风的日本人一般说来都不向对方谈论自身的事情。当他们关于个人的事情受到询问时,虽然会恭恭敬敬地低头表示谢忱,但那回答却是尽量地简短而含蓄。然而,对于别人却会问到各种私人的情况,征求意见,询问看法。而且会对别人的日常生活极为细微之处,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如今有时仍然会发现自己过去说过的事情,对方竟然一丝不忘,而感到惊讶。即便如此,这种给予对方的周到的关心,其表现方法却是有着严格的限度(在表达看法方面也多半有着限度),这就是丝毫不会接触对方不愉快或痛苦的事情。同时,如果对方身上有什么瑕疵和古怪之处,就会表现出视而不见的态度。不当面夸赞对方,但也不嘲笑、或正面批评对方。实际上这种古风的日本人压根儿就不作人物批评,要批评就只针对某种行动及其结果。在个人之间互相帮助的时候,对于自己并不赞同的方案,也不正面地给予反驳,而是选择适当的语言用新的方案来加以启发。
“如果这样做的话,从直接对您产生利益方面来讲,不是更合算吗?”假如关于别人的事情非要表示什么意见的时候,就用非常委婉的说法引用各种事例而加以解释,使对方听得清清楚楚。不过,这时提到话题上来的具体事例,必然都是会引起对方的兴趣,也大都会给对方一个好的印象,诸如此类能够委婉地表达谈话意图的说法,从本质上讲都含有儒教的性质。《礼记·曲礼》所谓“直而勿有”,也就是“即便是自以为无误的话,说的时候也不要明确地说清这只是自己的想法”。
这样同这种古风的日本人交往,如果另外多少再有些关于古典汉籍知识,必定会发现他们的另外一些具有一般规律的特性。纵令没有这种知识,也能体会到这样的日本人对他人细致的关怀和在意志上的自我抑制。在这个地球上,我从未见过其他任何文明化的国民之间,如此理解幸福地活下去的秘诀。人生的欢愉,既然会为周遭人们的幸福所左右,那么把自己培养成为善于忍耐和从不利己的人,就很重要了。至今,我还从未发现别国的人们,能够如此广泛地理解这种真理。由于这种想法渗透于大多数人的头脑中去了,在日本社会上就不像西方社会那样会看到对别人进行肆无忌惮的冷嘲热讽和奚落挖苦,要说在具有修养的日本人中间绝不存在这种情况,也不为过分。个人的失策不会成为笑柄和叱责的对象,即便做出不合时宜的事来,也不会被旁人说三道四,即便一时疏忽做了错事,依然不会受到嘲笑。
说来,这种伦理体系,已经被一心维持古风的中国式的保守主义弄得多少有些僵化了。但是牺牲个性来加以维续,使得思想的固定化甚至达到了极端,乃是事实。但是即便如此,这种伦理观点,如若针对社会的需要以灵活的理解加以调整,如若针对知性发展上必不可缺的自由,用科学的认识加以扩展的话,它就会成为获得极大理想成果的伦理观点。然而,如果考察一下实际的施行情况,这样下去似乎对于个人独创精神的自由发展并不适宜。直到今天,从来的道德教育只培养了一些想象力贫乏,持有稳妥意见的人。因此,居住在日本偏僻乡村的外国人,就时时会怀念起西方的生活来,怀念那里激烈的不平等性和明显的不均等性。这是因为,西方社会存在着更大的欢乐、更大的痛苦和更大的理解。然而,这怀念却不过时时地涌现而已。所以如此,乃是由于这里人们之间的交往独具富有魅力的长处,实际上更大更大地补偿了他们追求知性刺激的短处。于是,即便多少对日本有所理解的人,也一定会认为在全世界最容易一起生活的国民,终归是日本人,而且更会觉得这种想法会长久地镂刻于心版。
(李芒 译)
【赏析】
如果我们不了解这篇文章的作者,或许我们就会以为小泉八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在日本最底层文化的浸淫中成长起来的纯粹的日本人。其实,小泉八云不是一个日本人。他原名Lafcadio Hearn,1850年6月27日出生于希腊。他父亲是爱尔兰的一个军医,母亲是希腊人。1890年日本政府维新变法,美国的Harper's报聘请他去日本进行报道。此后他在山阴道北部滨海的松江高等学校当英文教师。1891年,他与一个日本姑娘小泉节子结婚,入日本籍,随妻姓小泉,名八云,并终老日本。这篇文章以日本人的微笑为切入点细致地分析了日本的民族性格。小泉八云认为日本人从小就接受遵从礼法、节制感情、隐忍的教育,所以他们永远地面带微笑,并从不显露自己的喜怒哀乐,对待别人宽容而对待自己严格,对他人关怀备至而对自己毫不在意。由此,他认为日本人是世界上最容易相处的民族。大概小泉八云就是被这种文化所吸引而断然抛弃自己原本的文化和宗教的吧。
在人们的交往中,微笑是有着巨大的魔力的。愤怒的时候,别人的微笑能够让你复归平静;悲哀的时候,别人的微笑能够让人重拾坚强;痛苦的时候,一个微笑也能成为获得力量的源泉。然而,人有七情六欲,各种情绪都有发泄的欲求,始终保持微笑,对于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小泉八云正是在日本民众中发现了这一可贵的品质。他观察到,日本人始终把微笑的表情挂在脸上,即使在内心有极大痛苦的时候,即使在受到严苛责罚的时候,也决不把内心的苦恼表现出来,反而面带微笑,以平和容忍的心态来接纳事实。在小泉八云看来,这种民族性的微笑,是来自日本民族对古风礼法的严刻遵守,带有汉风儒教的性质。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人是以谦虚忍让为美德的,提倡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而反对以自我为中心。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是自己不想要的或做不到的事情,也不要强加给别人。同时,要“克己以爱人”,就是要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要苛求别人,要多要求自己,要用博爱、宽容的心对待别人,不要一味地去满足自己。日本人在为人处事中,很好地贯彻着这种思想。痛苦、悲伤、烦恼这些东西,留给自己承受就行了,决不能让这些消极的情绪影响到别人。这就是日本人所秉承的古风礼法。而日本人对礼法的身体力行,又是别的民族所不能企及的。一般来说,一个民族所推崇或具备的某种优秀品质,很难在这个民族所有人的身上都得以呈现,但在日本,小泉八云却处处能感受到微笑如春风拂面,无处不在。即使是没有什么学识的村妇,也懂得待人要始终保持微笑这样一种礼貌。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之中,周围的人永远以宽容、忍让的博大胸怀来对待自己,怎么不会被那种氛围、那种温暖所感动呢!无怪乎小泉八云宁愿留在日本,成为这些可爱的人中的一员了。
小泉八云对日本民族心理描写深入、细微,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来自西方并曾经信仰基督教的人。正所谓旁观者清,小泉八云在日本人身上发现了也许日本人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美好品格。在那个时候,西方文化对于东方文化是一种强势文化,小泉八云能够放下身价,在日本文化中去发掘出美和优秀,本身也显示了他宽广的胸怀。1923年1月胡愈之在《东方杂志》上发表名为《小泉八云》的文章说:“西方人真想了解东方,第一必须具有客观的无利害的态度,第二必须具有抒情诗人的同情的心。要不然,单从物质方面去追求,是不能捉住东方人的心的。在历来到过东方的许多西洋观察家中,能和东方神契灵化的,只有现在所介绍的Lafcadio Hearn了。他是对于西方的‘东方的解释者’,他是从情绪方面解释东方,而不是单从物质方面解释的。所以到了后来,连他自己也东方化,变成了一个慈祥文秀的小泉八云了。”在这篇散文中我们可以看出,小泉八云是真正以一个日本人的角度和口吻来描述日本的文化,毫无西方人的自认优越和自以为是,反而真诚地赞美、学习这种文化并力图融入其中,不能不令人佩服他的博大、宽广。
(徐杏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