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道雄《四季的情趣》原文及赏析
一位远走南洋的熟人,阔别十年之后突然来访。他说:“我常回日本,不过总是在夏天回来,没赶上过日本的冬天。这次回来幸好是冬天,很想好好领略一下日本冬天的风味。”而我拥有四季,并不感到对生活的厌倦。
首先,春天到来,熏风吹拂,浑身酥暖。每年一到春天,便有一只小鸟飞到我的住处来,明年还会以同样的声音鸣叫,来的时间也似乎相同。这样相遇三年,从声音的高低和音色来判断,是同一只鸟无疑。我根据这印象谱写出《春来到》一曲。心想,连鸟儿也每年过着同样的生活呀!
春天的早晨,它似乎在告诉人们要抓紧工作,令人内心充满希望。当朝晖射进自己的窗户时,就感到该做点什么工作了。
春天的中午过后,如果是风和日丽,闲适静谧的日子,当感到和煦的日光爬上自己的面颊时,便传来省线电车驶过的声音。这一切使人感到悠闲自在。连听到院内鸟儿振翅起飞或高声鸣叫,都令人陶醉。
周围一丝风也没有,好像陡然忆起似地刮来一阵微风,庭园中的树叶和矮竹子叶摇曳不定,给人以舒畅之感。自古以来,每当月夜,人们往往思念故乡旧友以及遥远的往事。春闲之夜,来到昏沉欲睡的廊檐边,心头不禁涌现许多往事。
外面传来赏花的人们熙熙攘攘的声音时,而我独自蛰居家中潜心学习也是桩乐事。春夜外出散步更让人心旷神怡,我虽不能亲眼目睹朦胧的月光,但我的身子却感到了这一点。这样的夜晚也常想起往事。
春雨连绵之日,听着各种雨声作曲时,心神集中,完成得好,尤其在夜间,睡卧在被窝里,倾听着院中落雨声是很有趣的。这时心中意识到春雨在敲打着刚刚发芽抽叶的树木。
雨天外出,一边听着雨落的雨伞上的声响,一边朝前走,怡然自得。这时,穿鞋的足音,不如穿高木屐的声音悦耳。
由春入夏,雨前或气候突变时,不知怎的,市内电车和汽车声,在我听来宛如海啸。
夏天,大清早起虽也心情爽快,但究竟不如夜晚更好。蚊烟香的气味,扇团扇的声音,都让人喜爱。一到夏天,也许因为门窗四敞大开的关系,近邻变得更近,各种声响传进我的耳中。夏夜吹横笛的声音最为美妙。被蚊子咬虽可厌,可是两三个蚊子一起飞来,发出的嗡嗡声宛如筚篥,也叫人难舍。同时,静听着电风扇的哼叫声,仿佛远海落日,波浪起伏的声音。这时,就像孤独一人被抛弃在那里,一种莫名的寂寞、悲凉之感油然而生。所以我时常默默地倾听电扇的声音。
夏天,我也不太愿意去避暑。因为出门在外,不如在家方便。怕麻烦别人,所以我尽量不去。虽说如此,近两三年来,却也时而出去一游。从去年起,夏天到叶山的家去住。盛夏,海岸喧闹异常。我住的地方背后便是山,下面连着海,房子正好位于半山腰。大海的喧闹对我的影响倒不大。因为身在山坡之上,可以尽情享受山间风趣。
早晨,群鸟争鸣。我去到房后,侧耳聆听这鸟鸣之声。有的长鸣,有的声声短啼,有的宛似人类嘲笑别人时的笑声,而有的声音低而悠长,犹如在召唤别人。根据我这些个观察,心里常想,鸟类的世界里也有语言。刚才还成群结队猬集此处的鸟群,不久之后,好像全飞走了,周围一片寂静。到某个时间,它们又都回到原来的地方来了。
在山上,茅蜩这种蝉叫得很起劲。原以为它傍晚才叫,它却从早起就叫。当然它最喜欢在黄昏时叫,我不知道山上太阳偏移的情况,但在白昼也常听到它叫。茅蜩的叫声,照我的观察,声音高低只有两类,是固定不移的。这就是以相差半个音来鸣叫。用日本高调来说,一个以do音在叫,一个以xi音在叫。在哪儿听也是如此。在街里,只听一只叫固然也不错,以半音之差,百蝉齐鸣,其妙趣简直无法形容。听着听着,似乎被吸进了奇妙的音的世界。
躺在被窝里静听海滨机帆船起航出海,也是种乐趣。船渐渐离岸远去,以为船声大概听不见了,不料却还能听得见。自己的心仿佛也随船远去。我认为海滨的夏天同样是很好玩的。
盛夏时节,开始叫的是梨蜩,螟螟蝉和茅蜩一到寒蝉叫起,便知秋天临近了。
我儿时时常看到的是,一到初秋,空中打闪。听祖母说,这是稻谷丰收的预兆。其实,我就是从这闪电中体察到初秋的气氛的。
我曾记下这样一点,一到立秋,奇怪的是,蟋蟀等似乎固定在同一时刻开始叫。在立秋这天前后,秋虫便陆续开始唧唧鸣叫。而且我经常最早听到的秋虫声是蟋蟀的叫声,其次是变色音蛩的叫声。有趣的是最初只有一只,顶多两只左右在叫,日子一长,叫的虫就多了起来。
一进入初秋,不知不觉地风也变了。八月过半,便感到空气澄澈,头脑清晰。我的曲子,一年当中,完成于秋天的最多。我总是吊起金属的风铃来,喜欢听风吹铃的响声。秋风吹得铃响,声音虽无变化,也让人感到莫名的寂寞,好像它与从前的响声不同。风力恰到好处时,铃声悲凉而清晰;狂风大作时,挂着的长纸条皱皱巴巴发不出声来,即便有声,也是干巴巴的,让人想到已是晚秋了。还有秋天的阳光,照儿时留下的记忆,似乎带有黄色。
街里举行秋祭时,在大鼓、笛子等祭神的音乐伴奏下,抬着神舆走过的声音,凑近去听倒不如远远地听更有祭祀的情调。我喜欢祭祀的气氛,就我来讲,永远不希望废止这类活动。
到秋天,小鸟等也以和春天不同的声音在叫。老鹰沉静的叫声,给人以悠然之感。而且两只对叫比一只独鸣更有意思。也是听祖母说的,老鹰一叫,三天之内准下雨,是因为一下雨会冲走它父母的坟墓,所以它发出悲鸣。我至今还认为,一听见老鹰的叫声,不出三天就该下雨了。
秋夜,虽整夜聆听秋虫的声音,我也不感到厌倦。草云雀等不间歇地拉长声叫个不停。用短促的断音叫的是变色吟蛩,保持准确的拍节来叫的是蟋蟀。油葫芦的样子听说挺严肃,而声音其实比草云雀等还要平淡无奇,这倒也颇为有趣。油葫芦的叫声先高后低,我用音调笛子一比,最初是用比xi低半个音的声音叫起,然后变成比la低半个音的了。这声音听起来清亮柔和。
瘠螽叫时,开始是咻的一声,停一下,然后㘗的一声,收住翅膀,那拍节很有趣儿。蝈蝈儿、金琵琶也很有意思。但不论怎么说,人们最珍爱的是金铃子,把它推上秋虫的王座是有道理的,它的叫声高雅,可说最能代表秋声。
听秋虫叫,有趣的是,不管什么虫子,只要是同类的虫子,叫声的高低无大差别是很可怪的。即使有差别时,顶多不过半音。
谈到虫子,我想起一件事,内田百闲先生有一天下午提着虫笼子来到我家。内田先生对音的世界颇有研究。这天他带来的是草云雀,我说:“这草云雀我的院子里有。”第二天,他打发人送来了金琵琶。送来的时候,正赶上我练习弹筝很忙,所以竟不知道什么时候送来的。练筝结束,身子非常累,连话都懒得说,对于唱呀拉呀都感到厌烦,对弟子们也没好气儿。就在这时,金琵琶突然叫了起来。我就像听见了朋友安慰的话语一般,本来浑身累得软瘫瘫的,怎么都不得劲,这时仿佛全身的疲乏霍然消失,顿时身心轻松,非常快活。使我深感到朋友的可贵。那只金琵琶现在还活着,我走过走廊时,常常停下步来,倾听它的叫声。
秋月高悬的夜晚,我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它,并且心里立即想象出儿时看见过的月亮。
秋天的落叶声,给人以似凄凉又似怕人之感,颇像梅特林克的《盲人》中的无形的东西。躺在被窝里听,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秋末,一场晚秋雨过后,虫声也有声无力时,便感到苍凉的冬意袭人。再过一阵子,虫声一下停止,就到枯叶飞舞之时了。初冬,遇上晴和天气,如同小阳春一般。
秋天的食物松蕈上市时,最富于秋意。秋天吃用松蕈做的菜,非常可口。春天吃竹笋,初夏吃鲣鱼,实际上,人们往往因食物而忆起季节来。也会联想起往事。有个故事说: 有个穷木匠,人们不敢随便给他小豆饭吃,如果在平常干活儿的日子给他小豆饭吃,他便撂下活计不定跑到什么地方去玩。这是因为祭祀之日必定吃小豆饭,他把这事牢记在心的缘故。
到了冬天,我便想起儿时看见过的青橘子,因为是刚摘下来的,皮硬,一摸疙疙瘩瘩的,同时气味也最强烈。这些,使我意识到初冬的来临。
入冬,把一直敞开着的拉门关闭起来,面向长火盆一坐,产生一种安适感。
冬夜,围着火盆,家人闲话;或跟彼此不客气的来客无休止地闲聊,不觉就是深夜,这也是别有风趣的。
吃食里,一家团圆吃肉素烧是件乐事。近来汽车多了,已享受不到了。从前我常送艺上门,夜间坐人力车回家,饿着肚子经过饭馆门前,眼睛虽看不见,但也能知道现在正走过什么饭馆的门前。不坐车步行时,各种饭菜的香味,更易钻进鼻孔。闻着鸡素烧的香味、西餐馆的气味、还有鳝鱼馆子的味儿,忍受着寒风吹扑面颊和脖颈,又冷又饿又累,不禁胸中涌起快些到家安享家庭温暖的念头。这时,回家便是个乐趣。
话头有些岔开了,我在汉城时,一个寒冷的黄昏,从北汉山刮来刺骨的寒风。我暖呼呼地坐在车上。那时父亲在釜山的衙门里做事,薪俸微薄。我忽然想到父亲现在干什么呢?想到父亲的处境,遂给他寄去了钱。这不算孝敬父母,只不过是在天寒时才想起来的。还有,听见枯树的声响,便会想起朋友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事。
我一到冬天,因惧怕寒冷,便懒散地躺在被窝里用功。这也不用点灯,仰面而卧,用手摸着读放在肚皮上的盲文书,或使用点字的工具书写。越到寒冷的深夜,越能沉下心去。一边听着拉门咔嗒咔嗒作响,一边作曲,格外舒畅。即便熬个通宵,也决不感到劳累,而且用脑子,不久身子也会热起来的。不作曲时,照这样子读书,也能安下心去,字句容易印入脑海。这是盲人所独有的世界,那乐趣是好眼睛的人想象不到的。我常在自己的头脑中进行合奏,想象着音的世界,很有意思。
某精神病科的博士给我讲过这样的事,即有所谓内声,如心里想着神谕之类时,就能听到那声音。当我们想象着某种音乐时,照样也能听见那音乐。当然它与精神病科所说的神谕不同,但却很相似。
我在四季当中,对冬雨不太喜欢。雪对谁来说都是好东西。大体上雪是不声不响的。但下大了时,也能接连不断听到细小的声响。雪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和雨不同,非常有趣。还有不是雪,而是霰敲打发硬的树叶,发出的声响也很有趣。
下雪的早晨,在寂静无声中积下厚厚的雪,听着行人从雪上走过的声音,宛如听船上在摇橹。我在雪天喜欢到外面去走走。雪花敲打着雨伞,和雨点不同,让人心情愉快。走着走着,发现个子在变高,还有人闪到路旁去,敲打塞进木屐齿里的雪,极富于冬天的情趣。
雪后放晴,朝阳一照,雪开始融化,水滴落下发出各种声响。有的地方融化滴落得非常快,还有的地方竟以三连音滴落,而慢慢滴落的似乎是因为惧怕什么。我想象着在山里发生大雪崩时该是什么样子,于是想起波涛发出的哗哗声。树枝等也有沉甸甸地折落的时候。由于天气寒冷,白天化不尽,到了半夜,出乎意料,雪吧嗒一声落地,吓人一跳。
我一到冬天,最怕北风。凛冽的北风刮来,我的心情沉郁,身上也不得劲。在这样的日子,偏巧碰上有重要的演奏,便常因产生不出兴头而感为难。
还有,冬天邻近的山丘一下雪,我的住处即便不下,凭身上的冷感也能觉察到附近在下雪。妻子常常嘲弄我说:“一到冬天,不定什么地方在下雪呀!”其实下没下我都知道。
我最喜欢冬天刮南风。这种时候,心绪好,身子也舒展。总之,细细体味四季的气氛,有种用口形容不出的乐趣。
(程在里 译)
【赏析】
我们生活在光的世界里,习惯了用眼睛作判断。不是吗,花儿争奇斗艳,微风拂动树叶,或夜幕降临,鸟儿归巢,全都在我们的眼睛里。当我们闭上眼睛,就可以暂且认为周围是一片空虚的黑暗,并且在这黑暗里得以休息。但是,如果我们的眼睛再也看不到光明了会怎么样呢?所有没有过这种经历的人都会将此视为一个莫大的悲剧。
但是,世界却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存在的: 有的时候它让我们看见(我们常常以为这是我们唯一认识世界的方式),有的时候它让我们嗅到,有的时候它让我们触摸到,还有的时候,它让我们听到。但是我们总是忽略了其他感官的发现作用,我们说到“发现”,就不能不想到眼睛——“发现”美的眼睛。我们的世界,是眼睛里的世界,它有时候很美,有时候也很丑恶。
然而,美的发现所依靠的是心灵而不是眼睛,眼睛只是心灵的延伸,它永远只能听从心灵的指挥。不然,这同样的一个世界,为什么在有的人眼里很美丽,而在另一些人眼里它又那么丑陋呢?尝试一下闭上眼睛,聆听心的曲调,进入音的世界吧。
春天的早晨,一只小鸟在院子里快乐地鸣叫,用心听吧,这真是一种快乐的歌唱呢,甚至,它极有可能是去年来过的那只小鸟呢,因为“我”听出来了,这叫声跟那只是一模一样的。在光的世界里,眼睛是发现不了这些的,因为在眼睛里有一个纷乱的世界,在那里,鸟儿的身影太渺小而不被注意了。眼睛有发现美的能力,但是它太喜欢转动了,以至于它总是无法专注于一件事物去发现其真正的美。
当眼睛发现夏天到来的时候,耳朵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因为它早已接收到遥远的天际那隐隐约约的雷雨的信号;还有秋虫,它们喜欢在初秋时节上演合唱,不同音高,不同音色,“我”早已分辨清楚它们各自在乐团里的位置;还有冬雪,仔细听吧,在寂静的夜里,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地落下来了——那么轻柔,那么富有诗意。
在音的世界,一切都是富有诗意的。因为光的退场,给整个世界营造了一个黑色的背景——浪漫而又纯洁的背景。这背景抹去了一切的纷乱和喧嚣,因此“我”可以用耳朵里的声音随意描绘这多彩世界的轮廓。“我”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妙的声响,发现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如此仔细地观察过这个世界,用耳朵去观察的时候,整个世界就都是美的了。“失去了光之后,在我面前却展现出无限复杂的音的世界,充分补偿了我因为不能接触颜色造成的孤寂。”在某种程度上,这几乎可以被认为是音乐家宫城道雄的一种幸运。命运夺去了他的双眼,却赠与他更加聪敏的双耳,这聪敏的双耳不仅能捕捉各种声响,还能把这些声响转化成美妙的音乐。“这是盲人所特有的世界,那乐趣是好眼睛的人想象不到的。我常在自己的头脑中进行合奏,想象着音的世界,很有意思。”宫城道雄就这样每天生活在音乐的多彩世界里。
只要你拥有发现美的心灵,你就能拥有最美丽的世界。对于盲人音乐家宫城道雄来说,最美的世界,是音的世界。
(马贤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