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德里斯《表扬亦可致人死命》原文及赏析
今天我碰到了一个人,由于我曾对他说过一句不经意的表扬话,他有一次曾几乎致我于死命。这次见面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比较突然。我没有想到阿斐斐大叔在退休后开起了出租车,他也没有料到他今天的这位顾客竟是他在卫生局的顶头上司那位医生本人。但是,纯粹偶然的机缘使他们重聚在一起。这回碰面使我记起我们在卫生局的日子,记起流行病和出诊的情况。那时我常常乘一辆破旧的福特汽车出诊,和阿斐斐大叔一起去执行正式公务。这辆车有好几位司机,阿斐斐大叔是他们当中最年长的。除了这位热情而敏捷的阿斐斐大叔外,其他几位都享受着这样的特权: 极慢的速度和濒死的心脏①。
有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我对他的钦佩使我达到了这样的程度——我赞扬他说,他是开罗城速度最快的司机。说实在的,这可是句带来祸事的话,在这之后,我不止一次乘他开的车出去,结果每次都是一个个魔鬼在驾驭着我,以致有几次我在旅途中几乎是半站着,要不是不好意思,我几乎要从车窗跳出去喊救命了。当然,我并没有沉默。在整个旅途中我都在恳求他,央告他,有时则行使自己的权力,命令他,斥责他。但我怎么做也无济于事。因为他把我的话做别的理解。他认定我要求他放慢速度是因为我怀疑他有快速驾驭的能力,因此他开得更快了,以此向我肯定他仍然是我有一天对之说过“你是开罗最好的司机”的那个人。结果发生了必然会在某一天发生的事。在一次出诊的路上,我发现自己被抛到压路机的轮子前。幸亏那并不慈悲的轮子向我发了慈悲。福特车和压路机猛烈相撞,前半部——当然是福特车的前半部被撞毁了,门生生地被撞开,我被抛在压路机前面的地上,阿斐斐大叔则被摔在踏板上。
教训是残酷的。
你们认为这是一个小故事。可是这个小故事却给我上了至今难忘的一课。它向我证明语言的危险,具体地讲,是赞扬话的危险。你可能说出的一个小小的赞词,即使是你并不当真的赞词,都有可能对一个无辜的人发生电磁效应,常常可能推动他去实现巨大的成功,有时也会推动他坠落深渊,或者至少,面对压路机。而且,我出于自己对这一事故的理解,把它归因于骄傲。过去我曾相信,骄傲是从自身内部涌现出来的,它使它的主人相信自己具有某些他实际上并不具有的能力。但是,发生事故的那一天,我肯定地认识到,骄傲是一件从外部来到其人身上的东西,是从他周围的和跟随的人们那里来的。它是因为此人听到了许多赞扬的话。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在两种矛盾对立的力量影响下运动向前的。一种力量是自信,一种力量是缺乏自信;一种力量是相信自己有能力,一种力量是感到自己缺乏能力;一种力量是对自己满意,一种力量是对自己愤怒;一种力量是感到自己正确,一种力量是感到自己错误。赞美——它作为仅仅由自一个方面的推动力,使人运动轨迹出现偏斜,走向其反面。接下去,由于继续不断的赞扬,偏斜的程度就愈加严重,以致达到如此程度: 其前面的运动偏斜乃至变为弧形,然后成为圆形,然后成为围绕着自己运动的无端之环。他不再为达到更好和补足残缺而烦恼了。如此,骄傲便是终点,便是停滞,便是击倒此人的瘫痪,其原因就是那些想接近此人的人给他灌进的赞誉的毒汁。这个人喝了这些汁液,开始并不感到它们有什么危险,但过上一阵它们就变成了嗜好。骄傲自负的人听到明显的虚伪的赞扬——尽管如此,他还是需要它,去做不可能的事以获得赞誉,甚至在他看出那是口是心非和阿谀奉承。因此,他情不自禁地去喝下那些饮料。也许是为了感觉自己在运动,也许是为了麻痹自己,使之失去内心深层的感觉。意识不到自己是站在原地一个被瘫痪了的人。为了使这个人持续向前运动,必须对他说另一种话,从另一方向推动他的话,批评他的话。因为赞扬是从一个方向,批评是从另一个方向,二者是人类所知的唯一导向运动的方式。人类只知道这一方式。因为人并不是单独运动,他是在一个集体中运动的。如果说个体的作用对集体来说是不言而喻的,那么集体的作用对个体来说就更重要。群体的语言、意见、悄语斥责正是个体获得营养从而继续生存下去、感应和运动的东西。任何一个群体中的任何一个个体,如果发现在它身上存在着一种值得赞扬的一方面,在他身上一定会发现有值得批评的一面;如果发现他身上有值得批评的一面,那么他身上一定有值得赞扬的一面。
(伊宏 译)
注释:
① 指汽车发动机已失去应有功效。
【赏析】
《表扬亦可致人死命》,尤素福·伊德里斯为他的散文起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标题。虽然过度的赞誉不利于进步这个道理尽人皆知,但“致人死命”的严重结局还是会将我们深深吸引,作者起笔就巧妙地设下悬念,使人急探究竟。
“表扬”如何致人死命?这样的想法源自伊德里斯的一段亲身经历: 数年前,当作者还是卫生局的医生时,他曾经表扬过一位出色的司机——阿斐斐大叔,“他是开罗城速度最快的司机”。从此之后,阿斐斐大叔的车速越来越快,并将旁人的劝告都当成了对自己的怀疑,试图以更快的速度来证明自己的能力。终于有一天事故发生了,阿斐斐大叔驾驶的福特车与一台压路机猛烈相撞,作者被抛到了压路机前,死里逃生。“教训是残酷的。”这个小故事给伊德里斯上了难忘的一课,使他明了了语言的“危险性”,一个小小的赞词都可能产生巨大的推动作用,有时使人去获得成功,“有时也会推动他坠落深渊”。更深一层的思考是,这个事故的根源在于“骄傲”,而作者认为“骄傲不是从自身内部涌现出来的”,而是来自外部,来自周围人们赞扬的话语,这就是“表扬”致人死命的原因。
“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在两种矛盾对立的力量影响下运动向前的。”比如: 自信与缺乏自信;对自己满意与对自己愤怒;感到自己正确与感到自己错误。多方面的力量共同作用形成合力,使人画出自己生命的轨迹。然而持续不断的赞美,“仅仅由自一个方面的推动力,使人运动轨迹出现偏斜”,如果任其愈加严重,最终只会形成一个“围绕着自己运动的无端之环”,以至于人们“不再为达到更好和补足残缺而烦恼了”。“如此,骄傲便是终点,便是停滞”,赞誉最终成了击倒人的“毒酒”。
作者对这种现象有着心理学上的推断与哲学性的思考。人们最初听到赞誉时,并未感到有何危险,但不久这就会有可能成为一种嗜好,对赞扬的话语产生依赖。甚至明知其虚伪,人们还是觉得需要它,以致去做不可能的事以获得赞誉。“也许是为了感觉自己在运动,也许是为了麻痹自己,使之失去内心深层的感受”,无论如何,这杯“毒酒”都是自己喝下的。而真正的进步,是需要矛盾与否定的。“为了使这个人持续向前运动,必须对他说另一种话,从另一方面推动他的话,批评他的话。”“因为人并不是单独运动,他是在一个集体中运动的。”集体对于个体的影响与作用不言而喻,周遭的一切环境,无论是表扬还是批评,对个人的发展都有着重要的作用。同时,每个个体也有其自身的复杂性与矛盾性,优点与缺点永远都会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共存。任何一个群体中的任何一个个体,既然有值得赞扬的一面,就必会有应被批评的一面,反之亦然。批评不但不会致人死命,而且还是构建和谐必不可少的一个方面。作者通过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的思考,揭示出了人性的复杂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
(柳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