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安《论浪费》原文及赏析
我一辈子都梦想着能写出一部专著,或者,至少一篇博士论文。对于那些懂得收集和组织材料,建立论点并加上脚注和小标题的人,我真是羡慕不已。
我也想找个题目试试。比方说,谈谈“浪费”。
对于“浪费”这个概念,就像对所有概念一样,我们可以而且必须加以辩证地看待。“浪费”可能意味着“传播”——那么它便具有积极意义。然而倘若“浪费”意味着“挥霍”——那么便具有消极意义。话说回来,如果“挥霍”意味着“给予”——那它又具有了积极意义。当“挥霍者”给予时,难道不是位慷慨者吗?倘若他拿自己的所有给予,那么就只涉及到他的利益;但倘若他用公共财产给予,那就涉及到我们的利益……瞧,“给予”如何转变成了“占有”。瞧,概念如何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刻转向了它们的反面。
我认为对于这个概念的科学陈述已经足矣。现在最好让我来举例说明。
例一
维奥丽卡爱上了谷斯特尔。谷斯特尔宣称自己只喜欢顺从的女人。于是,维奥丽卡事事顺从他的意愿,甚至到了让人吃惊的地步。一天,谷斯特尔要求她别再戴皮帽了,说什么一戴上皮帽,她的头小得可怜。维奥丽卡顺从了,着了点凉,但毫无怨言。另一天,他又让她把头发剪短了,维奥丽卡二话没说便去理了发,可谷斯特尔转眼又说她留着长发更好,现在简直像个萝卜。维奥丽卡爱他爱得越来越猛烈了。他让她住嘴她就住嘴,让她开口她才开口。她还给他买他喜欢得不得了的威士忌;为他放弃了海滨渡假,不愿让自己晒得像——用谷斯特尔的话说——皮靴油似的;一季度才回娘家一次。结果,谷斯特尔很快就抛弃了维奥丽卡,搬到了罗迪卡那里。罗迪卡是个十分泼辣的姑娘。他一下班回家就被她锁在屋里,每天只能出去一个小时购物。
结论: 顺从的浪费等于奴颜婢膝,只能产生反作用。维奥丽卡转向其对立面(罗迪卡)。
例二
弗内尔爱上了马丽切卡,每天都因她同样爱他而欢喜得跪在地上,或因她可能不爱他而绝望得用头撞墙。他为她写了三首诗和一首情歌,一到晚上就通过电话唱给她听。后来,马丽切卡发现弗内尔也为弗卢丽卡写了三首诗,隔三差五便去看她,还对她说她是他唯一的、美妙的情人。处于这种既一目了然又含糊不清的境地,弗内尔宣称自己是个心灵极其丰富的人,有着取之不尽的爱的资源,除了马丽切卡和弗卢丽卡,还有两个唯一的情人,基卡和利利卡,为她们他正在写探戈舞曲。他真诚地表示为了她们四位再加上瓦斯利卡,他情愿流尽最后一滴血并在爱的祭坛上烧成灰烬!当然喽,在五位“唯一的”情人召开了一次短短的磋商会后,弗内尔又成了孤身一人,对五位永恒的情人随风飘散感到大惑不解。为了她们,他说,他真是付出了一切,绝对付出了一切啊。
结论: 情感的浪费等于情感的无能。弗内尔转向其对立面。
例三
有一天,杰奥杰尔一觉醒来,成了诗人,他发现往常只能用三个字描写的情景,此刻可以用十四个字了。就这样,“月亮升”他可以说成:“瞧,月亮慢慢、慢慢地升起在夜空黑色的穹顶”。然后,他利用一个处女作版面,想要发表以下这首题为《春天来了!》的作品:
春天来了,来了,
就像昼与夜一个接一个来临,
就像星期二紧接着星期一,
星期三紧接着星期二,
星期四紧接着星期三,
星期五紧接着星期四,
星期六紧接着星期五,
星期天紧接着星期六,
春天来了,来了,
四季中的第一个季节,
就像她的名字表示的那样:
她,春天!
在一次集体审评时,杰奥杰尔的处女作受到了批评:“缺少任何思想或情感的文字的浪费。”这使得他立马给编辑部写了一封整整60页的信,其中翻来覆去只表达一个观点:“你们都是些低能儿!”
结论:“表达真理的文字”是“文字的浪费”的对立面。但并不是所有长诗都意味着文字的浪费(比如荷马史诗)。
我想自己通过坚持不懈的积累和思索所寻找到的这三个例子足以表明概念的辩证性以及我凭借全面的分析而使之深化的能力。
我想通向哲学专著的道路正向我敞开着——就此意义而言,我实在看不出还有何必要再作论据的浪费。
(高兴 译)
【赏析】
毫无疑问,尼娜·卡西安是一位智者。通过她言简意赅的文字,我们感受到她的深刻——毫无浪费的力透纸背。戏拟她的语调说,她就是站在“浪费”的对立面。
尼娜·卡西安,罗马尼亚著名女诗人。她的诗自然流畅,富于音乐美。这可能是因为卡西安不仅是诗人,还是位著名的音乐家。她多才多艺,还精通作曲和翻译。女诗人早期的创作具有强烈的先锋派倾向,注重形式的作用,强调语言的张力。她同时又是一位充满智慧的女性,她的智慧决定了她的先锋,她所体验和把握的,恰恰是她本人感知世界的独特方式。
我们面前的这篇《论浪费》,读来就像精心剪辑的电影,三个场景不间断地迅速呈现和抽离,将读者的眼光瞬间吸引到诗人所要表达的思想之中。貌似平面的直叙以不同的色彩展开,这三段拼贴的画面之中寄寓了同一个浪费的主题,作者却为同样的浪费规定了不同的范畴。
女诗人率先批判的是顺从的浪费,以维奥丽卡的故事为例(这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作者还是一位女权主义者,曾经写过一系列具有女权主义色彩的文章)。早在很多年前,波伏瓦就在《第二性》当中为我们昭示了一个被忽视千年的道理: 女人是被塑造出来的,绝非天生。我们看到的故事中的维奥丽卡正是这样一个典型: 完全失语的自我成了男权社会和男权制度的附庸。在“爱情”名义下的自我牺牲和自动边缘化,不仅强化了性别间的不平等地位,更加剧了自我的异化和遗失。在两性的张力中,维奥丽卡不仅不去争取“进”的权利,反而迫使自身不断退守,最后湮灭在性别强权之下。应该说,她已然成为被同化于男性世界的“非人”,她将自己放上祭坛,以自己的顺从换来了一个“物”所具备的相应功能。这是“顺从”的自我宰杀。放弃了自由也便放弃了一切。所以,卡西安得出如下结论:“顺从的浪费等于奴颜婢膝,只能产生反作用。维奥丽卡转向其对立面(罗迪卡)。”
第二种“浪费”更加有趣。“多爱”的小伙子在把爱情分给五位“唯一的”情人后品尝了一无所有的苦涩滋味。显然,这个故事里的讽刺更加深了我们对作者智慧的认识。一个呼之欲出的真理就藏在这短小的寓言之中,而像弗内尔这样的一群人恐怕要羞愧得抱头鼠窜了。诚然,弗内尔的“丰富”情感只是他内心惶惶然的自我疏解。他的爱情可能只是不堪一击的小情绪,要么便是小伙子自我安慰的幻想。他宣称自己“是心灵极其丰富的人,有取之不尽的爱的资源”。他的宣称恰恰暴露了他虚弱的内心和提不起来的自信。一个连自己都无力把握的人,何谈对爱情的把握?于是,愈是分解自己的爱,他也便愈加走向自我消解的深渊。五位爱人的最后会晤,只是帮他完成了从一开始便在进行的自我肢解,现在,他终于认清了自己情感的无能。
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奇妙的物事,它使人类走向了一个高深的境地,摆脱了蛮荒时代的野性,但是很可能也磨灭了那个时代的纯真。它是文明的标志,我们称之为“文字”。文字伴随神圣性诞生,人们大都仰视它并且充满敬意;能驾驭文字的人历来被人尊奉,而“诗人”更被雪莱称为“世界的立法者”——溢美之情可见一斑。没错,对文字的尊崇和渴望表明了人类精神世界之中的普遍信仰。
杰奥杰尔是这样一个青年,可能是对文字过于炽烈的信仰转而变成偏执的妄想,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能用十四个字”来描情写景,他成了诗人了!这个振奋人心的变化使他备受鼓舞,杰奥杰尔奋笔写下《春天来了!》,以期唤起更多对文字心怀崇敬的同仁的关注,再次点燃他们内心对文字的神圣信仰。评审们对这首蹩脚诗的评价可想而知。杰奥杰尔再次反驳,用的居然也是拐弯抹角、废话连篇的文字。殊不知,他才是对神圣文字进行亵渎的人。
从辞源学角度来看,“神圣”一词在古希伯来语之中的本义是“分开”,即有些东西是神圣的,另一些则是世俗的。如若把本为神圣的东西世俗化,便叫亵渎。杰奥杰尔犯了大忌,用神圣的文字承载了空洞无物的思想垃圾;而可悲的是,他沉浸在自我营造之中不能自拔,因为执著于掌控文字的快感和满足而看不到自己显而易见的愚蠢。
卡西安的思想是灵动的,她的表达亦充满了新鲜感,更具有讽刺效果。她一本正经的戏谑调侃对读者来说既是享受又有些哭笑不得——因为戏谑中真实的深刻和她包裹在平淡叙述里的狡黠的聪慧让读者禁不住自我质疑。
(刘 璐)